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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7.薛巨人和乔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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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政钦就站在城门口。

  不是个多么好的人, 骨子里有些自负, 做起事来感情用事, 虚荣心胜过上进心。这辈子大抵依靠自己的才华是不会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前途可言的, 哪怕借着她的照片一时红了起来,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这些, 她都知道。

  尤其是离开他的这些日子,因为胸口巨大的空洞而不得不痛苦审视过去, 她看得比以前更加清楚。

  可那些并不妨碍她想他。

  毕竟他们拥有过去五年, 从大学到毕业,也曾幻想过从校服到婚纱。

  认识他时,她正作为老纪检部长带着新人实战演练。

  拿着一整楼的钥匙,祝清晨熟练地打开了苏政钦所在的男生宿舍, 干脆利落道:“你好, 同学, 校纪检部查寝。”

  四人间的寝室里坐了三个打游戏的男生, 回头齐刷刷看着她。

  祝清晨一手拿钥匙, 一手拿本子, 扫视一圈,“还有个人呢?”

  “在厕所。”

  她也不多言, 走到厕所门口就敲门, “同学, 麻烦你把门打开, 配合我们检查一下。”

  那一阵有诸多校外人员混进校内借住, 宿舍里多次发生盗窃事件,纪检部的任务也因此繁重起来。祝清晨必须确认厕所里只有一个人,而非两个人。

  彼时,厕所里的苏政钦一顿,无奈道:“我在洗澡,同学,今天能不能稍微通融下?咱们寝室里从来没人违规违纪,不信你看看记录。”

  祝清晨:“麻烦你穿好衣服,打开门让我看一眼。”

  “不是吧?洗到一半你让我穿衣服?”

  “麻烦你,开门。”

  她不是个圆滑好说话的人,姜瑜常说,要搁在革命年代,她一准是个铁骨铮铮的江姐式英雄。

  又这样拉扯一阵,祝清晨依然没有妥协。

  年轻气盛的男生被她这不肯通融的态度惹毛,当下沉默片刻,也就穿了条大裤衩,猛地拉开厕所门,“看,看看看!爱看不看!”

  厕所里雾气缭绕,当真只有苏政钦一人站那。

  她盯着他赤↑裸的上身,湿漉漉的头发,还有尚在滴水的睫毛,饶是内里有个铁骨铮铮的江姐,也没能克制住往脑子里冲的血液,脸刷的一下红得彻底。

  但她是谁?

  她是整个系口中的晨哥。

  后背还站着一大堆准备在她的带领下走上明日纪检岗位的愣头青。

  于是祝清晨就这么顶着个大红脸,佯装镇定地收回视线,在本子上唰唰打了个勾。

  “行,谢谢配合。”

  她低头打钩时,睫毛颤动不已,像是早春晚来雨急,深山野林间簌簌落下的雨露。两只从发丝里露出来的小耳朵原本白净如玉,此刻也变成了红通通的火炭。

  苏政钦的火气一下子就没了。

  他穿着大裤衩站那,摸了把后脑勺,正琢磨着说点什么。

  祝清晨却已经转身走了。

  后来再见面,是苏政钦守在他们班门口,下课铃一响,偌大的教室里一窝蜂涌出一堆人。

  她在门口被拦住,一愣。

  苏政钦镇定地站在那,头微微低下来,一本正经对她说:“祝清晨,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你说。”

  人来人往的地点,他就那么坦坦荡荡说出了口:“上回你看了我洗澡的样子,我妈跟我说男人的清誉和大姑娘一样重要,我从小洁身自好,除了我妈,没人看过我穿大裤衩的样子。所以我想麻烦你,对我负责。”

  老套到可以成为教科书式的追人范本。

  可祝清晨偏偏被他追到了手。

  后来理所当然有了更多的事,单挑出来像是每个路人甲的青春,可悉数堆叠在祝清晨的人生里,就成了关于一个叫苏政钦的人全部的回忆。

  她的青春和苏政钦三个字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那些年好多的第一次,都是与他共同度过。

  第一次逃了一整天的课,和他跑到苏州去坐船游湖。

  三月的风吹得天空湛蓝湛蓝,吹得水波荡荡悠悠,他们就躺在木船上,一直待到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他问她:“知道我为啥拉你来这吗?”

  “因为明天你生日?”

  “错。因为烟花三月下扬州!”

  “”

  过往二十年,她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因为没有宠溺她的父母给她放纵的空间与自由。直到苏政钦出现,教会她这世上不是每件事情都需要缘由,有时候肆无忌惮去做一件事,理由可以仅仅是我喜欢,我乐意。

  第一次在小吃街喝啤酒喝到醉醺醺的跨年夜,七倒八歪坐在操场上爬不起来,抬眼却看见苏政钦不知从哪变出一只孔明灯,蹲在那窸窸窣窣写着愿望。

  写好了,他扭头朝她招手,“来,一起放。”

  她浑身都软了,软绵绵爬起来,替他扶着灯,看他掏出打火机点燃蜡烛。

  “哪来的孔明灯?”

  “变出来的呗。”

  那灯从扁扁的纸变成了鼓鼓囊囊的灯笼,慢慢地,慢慢地明亮起来;又慢慢地,慢慢地有了上升的预兆。

  那一刻,她看清了上面写的字——

  祝清晨,等我娶你。

  下一秒,她猛然松了手,也不知是被热气灼伤,还是被他的愿望惊到。

  他却在灯后对她哈哈大笑,说你等着,我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却是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娶她。

  孔明灯消失在夜空中,却扎根在她心底。

  祝清晨一直不相信婚姻,更不相信爱情。

  可是苏政钦年复一年许着同样的愿望,直到她终于学会去憧憬,也开始尝试着相信他们会拥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站在城墙上,她低头看着不远处的苏政钦,回想与他有关的过往。

  眼睛有些酸涩,胀得厉害。

  再低头,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将手机凑到耳边。

  她看着他,给他打电话。

  “苏政钦,照片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视线里,年轻的男人立在城门口,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耳边,他声音暗哑,轻声说:“如果你还在生气,我立马打电话去一saic,照片的事我可以公开道歉,说明原委,一saic的职位我也可以不要。”

  下一句:“清晨,你回来,好不好?”

  近乎乞求。

  她的眼泪在风里像是断了线一般,狼狈不已。

  她是真想开口说好,然后不顾一切奔向他。

  可是她不是苏政钦,她不是活在蜜罐子里长大不知愁滋味的天真少女。她知道若是今天他们以这样的结局和好,她得到了所谓的公平,坚持了自己的原则,他就会失去了这辈子梦寐以求的机会。

  她低头看他,男人一身的行头都换了,还带着名表,干净漂亮极了。

  从前的苏政钦从未如此意气风发过,跟她在一起那些年都是忙忙碌碌,没头的苍蝇。

  她想,是什么让他们花费五年都始终碌碌无为,而她一旦离开,他就这样洒脱自由了?又是什么让她再也不愿意原谅他了,哪怕他妥协到这个地步,她也依然不肯退让半步?

  其实问题早就出现过了,这一年来,又或许是更早以前,在他们各自陷入对未来不同期许的时候,两人就已在渐行渐远。

  五年后,十年后。

  当苏政钦成为一个平凡无为的人,他还会那样坚定相信着他今日的选择吗?

  当她成为了垂垂老暮的妇人,他还会觉得她是比梦想更重要的存在吗?

  同样的,如果今日妥协的是她,她同意他继续保留那一批藏区照片的署名权,那么今后他真的不会再次开口向她讨要更多照片吗?

  若是她不同意,他就真的不会再做出同样的选择,继续盗用她的底片吗?

  很多事情就像祝山海家暴姜瑜那样,因为第一次的忍耐,因为第二次的妥协,就有了第三第四次,乃至于这一辈子都困在那个怪圈里。

  姜瑜哭起来时,常常说:“如果这次我离婚了,那以前的打不是白挨了吗?”

  总觉得希望就在明天,哪怕那个明天永不到来。

  祝清晨知道的,她和苏政钦从原则上已然出现分歧,谁妥协,将来都不会是好下场。

  她真不愿意看到她和他成为另一对祝山海与姜瑜。

  哪怕没有家暴,她也不愿意看到他们之间的爱情成为那样令双方后悔的存在,折磨彼此,又难舍难分。

  她就站在那,泪流到一半就被风吹干,再流,再干。

  脸上紧绷得厉害,干巴巴地疼。

  “苏政钦。”她叫他的名字。

  苏政钦死死攥着手机,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以色列的风把她的声音送到耳边。

  她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

  “你回去吧,我是真的不会来见你了,不管你在那站多久,我不会来的。”

  “清——”

  “就这样了。”

  她说完最后一句,决绝地挂断了电话。

  薛定与乔恺乔羽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谁也没说话。

  除了薛定,没有人知道祝清晨在和谁打电话。

  她挂了电话,忽的解开扎在脑后的马尾。一头乌发轻飘飘落在肩上,又被大风吹得四散开来,甚至遮住了面庞。

  回头,与三人擦身而过,她轻描淡写说:“进室内吧,上面风大。”

  可其实他们都看见了她泛红的双眼。

  薛定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间快走了几步,追了上去。

  乔羽一愣,也跟着要追上去,却被乔恺抓住了手腕。

  “别去。”

  “哥。”乔羽侧头,挣脱出来,“你为什么一直不让我和薛定在一起?”

  乔恺平静地看着她,反问一句:“你以为你们到今天还没在一起,是因为我不同意?”

  “如果你不拦着,说不定我们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是。如果我不拦着,你早被拒绝了,他会对你敬而远之,你连像今天这样走在他旁边的资格都没有。”

  “你——”

  “你看不出来吗?他对你没有一点意思。”

  乔羽猛地推他一把,气急败坏,“你知道什么?你懂个鬼啊!你连喜欢一个人是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话说完,她猛地朝城墙下跑,也不再去追薛定和祝清晨,只自顾自跑出了城门,与站在那失魂落魄的苏政钦擦肩而过。

  只是他们谁也不认识谁。

  下了阶梯,祝清晨站在室内,看着耶稣受难时躺的那块大石,粗糙的石面上尚有年代已久的血渍,不少基督教徒跪在那里亲吻石面,虔诚至极。

  粗糙的黄色砖墙铸成了这座古老的城,历史的车辙咆哮着碾过来,一次一次改变了它,却未曾将它摧垮过。

  可她的内心里,有一样东西是真的垮掉了。

  她抬头仰望墙上的耶稣壁画,一言不发。

  直到薛定走到她身后,“你信教吗?”

  “不信。”

  “我也不信。”

  他没看她,也同她一起盯着半空中明暗交界处的壁画,在那上面,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全身伤痕累累。

  “虽然不信,但有时候也很钦佩他。不为他对宗教的贡献,也不为他给后世带来了什么宝贵的精神财富,仅仅因为他为了自己追求的东西,连死都不怕。”

  “”

  “人这一辈子,可以为了件什么事情不顾一切一次,哪怕有朝一日为它死了,为它被钉在十字架上被鞭打得鲜血淋漓,也觉得值得。可是祝清晨,你觉不觉得,今天的我们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吃饱穿暖,生活富足;我们有手有脚,还能看自己爱看的书和电影,吃自己想吃的东西;还能外出旅行,拿着相机拍自己爱看的风景其实我们已经比画上面那个人幸福太多了?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却并不用面对那个人面对的一切。”

  她低头笑了笑,“薛定,你在变着法子跟我说教吗?”

  身侧的男人叹了口气,“我明明是在安慰你,你这女人真是”

  他大概是想说他不知好歹,可话到嘴边,又变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祝清晨,依我看,你应该是水泥做的。”

  她还红肿着眼,面上被泪渍绷得很疼,结果却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

  她低头看着脚,轻声说:“谢了啊,薛定。”

  想了想,她加重了语气:“薛定谔,鳄鱼的鳄!”

  薛定笑出了声,看着眼前的人明明模样狼狈,却又目光明亮地与他对视着,心里微微一动。终于还是伸出手来,替她把一缕黏在面颊上的发丝拈到耳后,又在她微微一僵时恰巧收回手来,摇头轻叹。

  “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说过不能剧烈运动。

  说过

  祝清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本能判断出她是在责备人,下意识要开口反驳。

  薛定就坐在治疗室的椅子上,头也未抬,警告似的叫住她:“祝清晨。”

  她朝他看去,男人满头是汗坐在那,任由护士拿着镊子与针线替他缝合伤口,拳头紧紧攥起,青筋都冒了出来,却一声都没哼,只掀开眼皮不咸不淡瞥她一眼。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

  他不要她说。

  祝清晨闭上了嘴,站在窗边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还挂着她的相机在胸口,一身的尘土,眉骨上有一道青紫色淤伤。

  为了重新缝合伤口,他的上衣已经脱去了,浅麦色的皮肤,毫无赘肉的小腹,线条分明的肌理,还有从脖子上缓缓流淌下来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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