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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一章 英雄 15

  直到日上三竿,弥赛娅才悠悠转醒。

  伊斯特分开双腿反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藏青色与白色拼接的长裤将她纤细笔直的长腿紧绷出艳丽动人的曲线。她的下巴垫着交叠在椅背上的双臂,漆黑的眼眸直直地望着床上扶着额头发出“头好疼好疼”的呻吟坐起身来的弥赛娅。

  “抱歉我主,我起来晚了。”对上伊斯特的眼神,刚刚醒来的弥赛娅有些愧疚,“我主,我好像生病了,头非常疼还有点恶心。”

  “你可不会生病,不过是宿醉而已。”

  伊斯特断然否定。她又回想起昨晚自己被吐了一身,以及被耍酒疯的弥赛娅纠缠得连换下被呕吐物浸透的衣服都没有功夫的狼狈。努力使内心的郁闷不表现在脸上,她面无表情地说:“是我的错,以后不会逼你喝酒了,你也不准再喝酒!”

  人不可貌相。

  谁能想到平日里除了宗教话题上有点过激烦人外,大部分时间里都逆来顺受得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弥赛娅酒品会那么差呢——不,伊斯特应该预料到,像弥赛娅这种平日里将所有事积压在心里的家伙在酒精作用下,释放起来会有多么厉害——她本来是坏心眼地想拿喝醉后的弥赛娅取乐,谁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醉酒呆萌小修女没看到,反倒像个大树懒似的挂在身上又哭又笑,还用呕吐之后沾满秽物的嘴不停亲过来,连给她换睡衣都不配合,这种烂醉鬼伊斯特可敬谢不敏。昨晚那套伊斯特挺喜欢的衣服已经被她扔掉了,连同惨痛记忆一起,成为了她自作自受的代价。

  “啊?我喝酒了?!好像昨晚我的确和您一起去餐厅了,可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却一点记忆都没有。难道我真的喝醉了吗?”

  弥赛娅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不似作伪,看来她果然因为三杯龙舌兰断片儿了。最气人的事莫过于让你耿耿于怀的事而对方却毫无印象。不过伊斯特现在连生气的力量都提不起来了。

  “你还真让人羡慕呢。”伊斯特苦笑着。

  原本借着酒意她还能安稳睡上两三个小时,结果弥赛娅倒把酒疯耍得畅快淋漓,好不容易因为酒精有点睡意也被折腾得烟消云散。伊斯特自己痛苦的再次整夜失眠,弥赛娅却在闹够后睡得香甜。

  可恶!

  “我主,仁慈的我主啊,请您宽恕我的酗酒之罪吧”

  或许是认为伊斯特不会欺骗自己,又或许是宿醉这种头一遭的新奇体验成为了最佳佐证,弥赛娅终于接受了自己打破了禁酒誓的事实,还穿着小熊睡衣便跪在床上握着圆环十字向伊斯特忏悔。

  “停下。”

  伊斯特赶紧制止,放任弥赛娅继续下去,她能从最新的饮酒之罪开始,将自己生命中的所有罪过全都忏悔一遍。

  尽管忏悔时的姿态虔诚无比,但回想一下弥赛娅在北赛利城时的所作所为就会知道,清规乃至信仰在她心中的位置实际上还有待斟酌。要知道,对修女来说,“守身”是比“禁酒”更需恪守的誓言,而弥赛娅可是在被狂气侵蚀之前就为了抚养孤儿以及救济穷人而主动卖身。

  一方面把信仰之事长挂嘴边,其目的只从表面来看也的确符合圣灵教“扶弱济贫”的教义,可另一方面,她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却轻而易举地打破禁忌(以作践自己的方式)。正常人别说是付诸实践,恐怕连想法都不会越过那条界限,而制约自身不至脱离常轨的理性却没有在弥赛娅身上发挥作用。所谓的信仰成为“习惯”取代了理性的位置。她不能理性地思考信仰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因为一旦认清两者之间的割裂,一直以来构成她人格的一切便都会崩溃。所以,她只能让“习惯”成为自己所想所做的全部。如果教义与现实发生冲突,她便只专注于教义字面上的结论,而现实中的清规c伦理甚至是普世价值中的善恶则无足轻重。而现在,伊斯特成为了比过去的教义更加具象的目标,让她的人格得以依靠惯性维持下去。

  很难说清弥赛娅所抱持这种感情的是否算得上真正的信仰,但毫无疑问,她是扭曲的。

  虽然能成为伊斯特的使徒完全拜弥赛娅这种扭曲的人格所赐,但伊斯特可不愿意为她这出令人作呕的耍猴戏当观众。

  叫停弥赛娅实则毫无诚意的忏悔,伊斯特从椅子上起身。正午阳光落在伊斯特身上,大概是恰到好处的光线角度偶然形成的光影效果,一头长发全都用镶着金丝的银发网收拢在脑后,她的容姿竟也平添一份柔和与圣洁,在袖口c领口与衣襟处拼接白色蕾丝的藏青色猎装式礼服更是烘托出她不似以往的清新气质。说实话,伊斯特那过于精致端正的容貌再加上她喜好暗色调的穿衣风格,有时连弥赛娅看了都觉得不太舒服。此刻这份截然不同的美丽让跪在床上的弥赛娅一时看得愣神。

  “我主,你好美”弥赛娅恍惚呢喃着。

  “别肉麻了。”

  对于赞美,伊斯特并不领情。挺着饱满的胸脯抻了个懒腰,她转身从行李箱中翻出一件新的修女袍(昨天弄脏的那件被伊斯特一起扔掉了)扔到弥赛娅脸上,然后冷淡地说:“赶紧换上衣服,吃完饭陪我出去。”

  忽略弥赛娅喝醉后的鸡飞狗跳,昨天伊斯特玩的还是挺开心的,而且伪使徒的实验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趁热打铁,她决定用一天时间逛遍整个森迪亚城,看看能不能找到有潜力成为使徒的好苗子,顺便也算是游览一番这座城市。

  正常状态下,伊斯特的感知范围并不算大,也就是狂气自然逸散的三十米的距离。在此范围内,她能感知到人的欲念。欲念的强度是否达到成为使徒的前提——执念的程度,她也自然能够判断。弥赛娅就是她在北赛利城闲逛时,无意中被她发现的。

  当然,半径三十米并不是伊斯特感知的极限。如果愿意的话,她完全可以使体内狂气肆意蔓延,只要狂气储量支撑得住,别说是一座城市,瞬间感知整个罗曼大陆所有人心中的欲念也不在话下。不过这么做所需要的狂气自然非同小可,恐怕得两三做城市的人口才供得上她的消耗,再一点全大陆的人心欲念同时涌入自己的脑袋,这种事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可怕,疯狂如伊斯特也不敢尝试。

  虽然一下子把整座城市几十万人口的欲念查清也还撑得住,不过又不是赶时间,她用不着勉强自己。

  陪弥赛娅吃过饭(免费早餐让小修女非常开心),伊斯特二人走出酒店大门。

  秋高气爽的蓝天万里无云,弥赛娅赶紧撑起阳伞,替伊斯特遮挡住阳光。

  在杨伞下的阴影中,伊斯特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眯起眼睛。为了不去听人们乱七八糟的欲念,从来到森迪亚城起她便一直屏蔽着自己的感知力。老实说刻意将狂气的自然逸散压制在体内的感觉并不好受,这感觉就像是憋尿一样。现在,可以让它流出一点来了——

  那么,解除限制。

  伊斯特张开双臂,得到解放的狂气宛若蛰伏已久饱含恶意的无形之风,从她的体内向外扩散。

  马车中的富商,软轿上的贵妇,车夫,轿夫,贩卖野果的小女孩,行色匆匆的商行雇员所有此时此刻经过伊斯特周围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打起寒战。狂气透明的触手穿透他们的,从盘亘着各种欲念的心灵掠过,然后又将不可名状的恐惧与狂乱犹如过后的粘稠涎液般残留在他们的心灵之上。

  (我要成为森迪亚城最成功的商人我要成为最有权势的人今晚想去新开的那家餐馆吃饭)

  (所有男人都会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啊,好想跟布鲁斯特主教大人上床一定要先买到那条项链,哼,气死苏菲那个小婊子)

  (什么时候才买得起自己的房子看到夫人的脚了,真想舔这头肥猪,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贱货,我要干这个贱货,我要在轿子上干这个贱货晚上再去玩一把,一定要把本儿捞回来好累,好想休息啊)

  (快了,马上就能攒够买新裙子的钱了或者吃一顿好的也行不能让妈妈找到藏起来的钱,那个婆娘怎么还不死啊)

  (一定要把这单生意谈下来听说帝国的十一区要有新的商业政策,或许我该去闯一闯终有一天我要把那家伙踹下去成为商行总管)

  长长地叹了口气,伊斯特睁开双眼。

  重新开放狂气感知,从她周围经过的人好像成为了一具具如同变形虫一般蠕动着时刻变幻的符号,只有站在她身后的弥赛娅坚固宛若磐石。

  这就是执念同的区别。

  “都是没用的垃圾。”

  伊斯特冷笑着接过阳伞,迈步前进。弥赛娅亦步亦趋地尾随其后。

  行进路线没有计划,只要将城市大致逛遍既可。虽然这样必然就会有疏漏的地方,不过在偌大的城市里寻找一个出现概率极低的拥有执念的人,这本来就是一件碰运气的事,一切都随缘吧。还是那句话,反正伊斯特又不赶时间。

  随着伊斯特的前进,来自她周身三十米之内的各式各样的欲念如同五颜六色的油漆流泻进大脑之中。感觉大脑皮层上的沟沟坎坎仿佛都要被这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半流质所填满。脑浆似乎微微灼热起来,不过离沸腾的程度还远着呢。

  好恶心。

  绝大部分欲念都无比肮脏下流,各种掠夺c欺诈还有的念头在人心中瞬时万变;而那极少数不那么阴暗的欲念,却也卑微到让人心碎。

  好可怜。人这种东西可怜得她都快要吐出来了。

  好恶心。人这种东西恶心得她都快要落泪了。

  如果人不是这样满不在乎地计划着伤害他人的事,她又怎么可能感到痛苦?!如果人不是这样渺小无力c目光短浅,她又怎么可能绝望到疯狂?!

  每一次听到人的欲念,伊斯特对人的憎恶便又增加一分。这憎恶其根源又是来自于过去的她面对痛苦时对软弱不堪的自己的痛恨。她把其他人都看作曾经的自己,而这些同自己一样卑贱的生物却没有经历过与自己相同的痛苦!凭什么内心同样丑恶卑贱,他们却可以挂着虚伪的笑脸活下去?!伊斯特嫉妒得发狂。

  归根结底,伊斯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自我憎恶而引发的迁怒。她因软弱的选择而品尝痛苦绝望的恶果,她眼中软弱的人也该和她迎来同样的毁灭。

  周围人群的欲念一波又一波宛如潮水般涌向伊斯特,黑色的情感也如同浪潮在她心中翻滚不休。伊斯特越来越不愉快,以至于即使跟在后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仅仅是她沉默的背影就让弥赛娅感到惶恐不安。

  成为使徒后这将近一个月时间,弥赛娅已经非常了解伊斯特没有封闭狂气感知时的情绪状态,她才不会在这个时候没有眼色地招惹伊斯特呢。

  弥赛娅正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走在前方的伊斯特忽然停下脚步。

  “我主?”

  弥赛娅小心翼翼地问道,旋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快速扫视环境,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二人已经来到一片简陋的居住区。身为使徒,弥赛娅也能利用狂气感知人心中的欲念,只是与伊斯特那近乎自动的,对“面”的同时感知不同,弥赛娅的感知能力需要主动控制,而且在有效距离内只能对个体目标起效,也就是对“点”的感知。尽管自己的感知能力利用起来比较麻烦,但弥赛娅还是在切换了几人后,在前方不远处发现了使伊斯特停步的目标,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这是,执念?!”

  望着那间门窗紧闭毫不出奇的屋子,弥赛娅满脸兴奋。她实在很难说清楚自己是为了发现可能成为同伴的人物而高兴,还是为了终于不用再忍受伊斯特身旁难捱的气氛而松了口气。

  “哈!”

  同样盯着那间屋子的伊斯特笑出了声。她原本对找到执念拥有者没报太大希望,谁成想竟然有意外收获。难道世界上偏执的疯子这么多了吗?还真为这世界感到担忧呢。伊斯特的心情有点复杂。

  “去打听一下里面住了什么人。”

  虽然身份背景什么的对成为使徒无关紧要,但一无所知的话感觉也不太好,这也算是一种对自己眷属的礼仪吧。让弥赛娅觉醒为使徒之前,伊斯特也事先从旁人那里了解过她的情况。而现在弥赛娅既然作为伊斯特的眷属——使徒之中的“长女”,提前了解一下“弟弟妹妹”的情况也是她应尽的责任。

  得到吩咐,弥赛娅点头称是,走向正坐在屋子隔壁门口抽着烟斗的老人。伊斯特自己则是向目标所在的屋子走去。

  这片居住区到处都弥漫着油烟c霉味c汗臭以及屎尿等等臭气。这里住户的鼻子恐怕早已习惯了这些气味,大概连他们的皮肤与血肉也都已被这些气味浸透了吧。所以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他们已经麻木的嗅觉自然也没法从这些臭味之中分辨出另一股更加不详的气息。

  是尸臭味。

  还没走到门前,伊斯特便抽动小巧的鼻翼,嗅着从眼前屋子里散发出来的隐晦凶恶的腐烂味道。她不可能不清楚这种气味。

  没错,正是因为有这种气味,屋子里的他的执念才会如此嘛。伊斯特嘴角挂着冷酷的微笑。

  (妈妈快好起来!妈妈快好起来!妈妈快好起来!)

  执念在如此对伊斯特诉说着。她伸出手,轻轻推动面前门板。门轴有些生涩但并没有锁起来,顺着她的力道,木板门“吱嘎”一声向她敞开。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收拢阳伞,伊斯特掩着口鼻,迈入昏暗的室内。

  室内陈设很少且同屋子的外观一样陈旧。家具表面只是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看起来无人打扫的时间并没有多久,最多也就六七天吧。腐臭味是从左手边的房间传出来的,伊斯特掀起用碎布拼起的门帘,看到了狭小房间内,一具高度已成巨人观的尸体躺在床上。尸体的程度也证实了伊斯特对时间的推测。

  尸体样貌已经难以辨认,仅仅能从衣着与满头白发判断出这是一位老妇人。伊斯特对尸体如何并无兴趣,从不断传进自己脑子里的执念她也猜得到这具尸体是谁。放下门帘,她转身来到对面的房间。(妈妈快好起来!)——拥有如此执念的人就在那里。站在房间中,伊斯特俯看着自己的目标。

  这个房间里充斥着另外一种恶臭。屎尿混合的气味,头发油脂的气味,烂牙味,还有人体温热的酸臭味。这全部臭气都是从伊斯特面前床上躺着的中年男人身上散发出来。

  中年男人一动不动的仰面躺着,嘴唇干裂得厉害,浑浊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那未知的某处,眨眼的动作缓慢且间隔漫长。一张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手和脚都好好地呆在毯子下面。

  伊斯特伸出食指划过毯子表面,一层浮灰粘在她毫无血色的指尖上。大概从毯子盖在身上起,他就连动都没动过吧。

  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已经很久连水都没喝过一口,他生命的火焰非常黯淡。相反的是,他的执念却在伊斯特的脑子里呐喊得激烈异常。

  “就是你吗?”

  伊斯特轻声说着。与其说她是在向眼前这名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发问,倒不如说她是下意识的自言自语。

  “我主,已经打听清楚了。”

  身后传来弥赛娅的声音,伊斯特回过头,见到她正站在房间门口,表情沉痛,眼眶下竟也有些微微泛红。

  “说吧。”

  “这个男人名叫杰米,是被隔壁已经去世的名叫玛丽的老妇人收养的弃婴。杰米今年应该是四十三岁,从五岁生过一场大病后,他就瘫痪至今,全身上下只剩眼睛和嘴还能动,智力也受到非常大的损伤。老妇人玛丽是一名寡妇,邻居说她至少已经八十岁了。在捡到杰米那年,玛丽的丈夫刚刚去世,两人没有留下孩子,也没有其他亲人。杰米生病后,邻居都劝玛丽放弃这个孩子,对孤身一人的她来说,瘫痪的杰米是非常大的负担。但玛丽没有放弃。她没有放弃这个被亲生父母遗弃,如今连手指都动不了,连完整句子都说不出来的孩子。她让所有人都认为活不久的杰米活了下来”

  弥赛娅讲述着,语气逐渐哽咽。

  “玛丽是怎么死的?”伊斯特随手整理着杰米额头前有些擀毡的头发,看似心不在焉地问道。

  “一周前玛丽对邻居说身体有点不舒服,但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从那天之后,周围人就再也没看到过玛丽走出家门。我猜,她大概是因为年龄太大再加上日夜操劳,所以身体支撑不住了吧。”

  望着仔仔细细盖在杰米身上的毯子,一个朦胧的画面逐渐在伊斯特头脑中成型:

  昏暗的烛光下,白发苍苍的玛丽端着碗,用颤巍巍的手一勺一勺地将不用咀嚼好消化的米糊喂进杰米口中。杰米费力地吞咽着,偶尔还会口齿不清地喊上一声“妈妈”,这让玛丽已经昏花的老眼中泛起慈爱的神采。像每天一样,伺候完养子吃过晚饭,玛丽会对他说上一些话。或许是已经讲过千百遍的故事,也或许是自己这一天所经历的琐事。她知道,尽管杰米难以对她说的话清楚地表达自身感想,但他心里一定什么都明白,因为望着她的杰米笑得是那样开心呀。他一定明白,只要母子二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这种幸福也让玛丽忘记了压在自己身上那长年累月的疲惫。渡过了每天晚上短暂的快乐时光,玛丽仔细地将养子身上的毯子掖好,然后才拖着沉沉的脚步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她实在是太累了,尽管她知道为了那孩子的笑脸自己所奉献的这一生是值得的,但她的确太累了。所以她的眼睛闭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睁开,带着对明日幸福的憧憬,她永远的睡了下去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玛丽四十多年来照顾一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废人?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身体比常人虚弱许多的杰米不吃不喝长达七天还没有死去?

  “又是这样”

  赶紧抛开想象的场景,伊斯特的语气近乎哀叹。大概进行着类似的想象,一旁的弥赛娅正抹着感动的泪水。听着她口中不停地感叹着玛丽的伟大,难以抑制的怒火从伊斯特心中溢出。

  她猛地一把捏开已是风中残烛的杰米的嘴巴,几乎是咆哮的大喊道:“狂气不会实现你的执念!我也不会实现你的执念!你能得到的,只有力量!只有为了复活她却永远无法实现的幻觉!”

  使徒的力量就是这么回事。狂气给予使徒的,只是一场无限接近心中执念却永远无法化作现实的镜花水月。

  不理会站在一旁神情复杂的弥赛娅,伊斯特咬破自己的手指,将高度凝结的狂气之血滴入杰米被捏开的口中。

  狂气之血将杰米的心灵之壁腐蚀殆尽,并在他与伊斯特之间建立通道。

  咚咚!咚咚!

  (妈妈快好起来!)

  杰米的心跳声在伊斯特脑海中高亢地鼓噪着。和她的灵魂融为一体的无数怨念残魂和着这心跳尖叫起来。

  共鸣达成!

  伊斯特体内的狂气开始顺着二人之间无形的通道流向杰米。他那弥留之际毫无神采的双眼猛地瞪圆,眼球在眼眶内狂乱的震颤着。瘫痪四十年来无法动弹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意义不明的呓语高速地c犹如洪流般从杰米大张的口中迸发而出。

  体内的狂气在快速流失,但伊斯特心中却充满了报复一般的快意。心怀想要复活母亲这种纯洁执念的杰米从狂气的恶意中重获新生,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会是怎样一幅姿态了。

  睁开眼睛望向杰米,眼前景象却令伊斯特的瞳孔一阵紧缩——吸收了这么多狂气,可杰米却还没有化作狂气之卵的迹象!

  不对,出问题了!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油然而生。感觉到事态正脱离自己的掌控,伊斯特当机立断想要终止与杰米之间的共鸣。可是连接他们俩的通道却异常牢固,狂气不受控制的被杰米疯狂榨取着。该死!伊斯特心中怒骂着。除了紧咬着嘴唇外,她连动都动不了。

  “我主,您怎么了?”

  弥赛娅可能也发现了异常,有些紧张地出声问道。杀了他!伊斯特拼命在心中叫嚷着却无法传递给弥赛娅。而不知究竟的弥赛娅也生怕帮了倒忙,只能待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哪里出错了?

  惊慌中,伊斯特也倍感疑惑。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狂气会脱离自己这个继承者的控制,反而被连狂气之卵都不是的杰米夺走。

  (妈妈快好起来!)

  (妈妈快好起来!)

  (妈妈快好起来!)

  杰米纯粹而强烈的执念随着共鸣仿佛要深深地植入伊斯特的灵魂之中,而她灵魂里那些怨念残魂也聚集在一起蠢蠢欲动着,发出幸灾乐祸的嗤笑。

  在伊斯特的灵魂内,象征着狂气的海水波涛汹涌,代表她的自我的人形在巨浪中犹如一叶孤舟,似乎随时有倾覆的危险。伊斯特能感觉到,随着狂气的流失,海平面正急速下降。当海水都被抽干后,她会面对什么?她绝不会忘记,在自己灵魂最深处存在着一个通往真正的“死”的空洞。

  (妈妈快好起来!)

  活该!

  (妈妈快好起来!)

  报应!

  (妈妈快好起来!)

  去死吧!

  不要!

  快停下!

  饶了我吧!

  狂气已经降低到连形体变化都维持不了。伊斯特盘起来的黑发恢复成一片纯白,漆黑的眼珠再次殷红如血。伊斯特双眼饱含泪水,因为杰米对狂气的支配占据了主导权,通过灵魂共鸣,他对养母玛丽纯然的爱开始对伊斯特产生影响。

  仿佛要被人吸干的酷刑终于停止了。时间看似漫长,实际上却不过是两三分钟而已。从被白神埃索吞进肚子以后,伊斯特还从未感到过如此无力。

  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来自杰米执念的声音。随着连接两人的通道断开,重新获得身体控制权的伊斯特不由得连退几步,直到重重撞在墙壁上,她才全身瘫软地从墙上滑着瘫坐在地上。

  “您不要紧吧?!”

  一直站在房间门口手足无措的弥赛娅见此,惊慌地冲到跟前想要搀扶伊斯特。

  “别碰我!废物!”

  伊斯特带着哭腔咆哮着,反手一巴掌狠狠地抽了过去。弥赛娅被抽得一个趔趄,却在稳住身体后低着头僵在原地,连流出的鼻血都不敢擦一下。

  发泄了一下怨气,伊斯特失魂落魄地望着床上的杰米,泪水止不住地流过双颊。她根本就不想哭,可是杰米的感情还残留在她体内并超然于她的意志令身体做出自然反应。

  此刻杰米已经恢复了平静不再抽搐。他的外表没有丝毫变化,不过气若游丝的状态却显示着他比之前更加接近死亡。那么多的狂气都被他夺走,姑且不提成为使徒,为什么连让濒死的自己恢复过来他都不做?

  狂气都被他用到哪去了?

  对面房间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声音——

  上了年头的木板床被什么东西压得吱嘎作响。

  某种物体摩擦着室内夯平的土地移动着。

  木柜被打开的声音。

  舀水的声音。

  瓷碗与勺子碰撞的声音。

  门帘被掀开来,散发着尸臭的之物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

  “竟然——!!!”

  弥赛娅倒吸一口凉气。

  而盯着那个缓缓靠近杰米床前的肿胀身躯,伊斯特还在不住泪流的双眼越瞪越大,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般向耳根咧去,这副泪流满面的扭曲笑容让她精致绝美的脸孔怪异而狰狞。

  视线里,粘稠的尸液不断从已是巨人观的尸体上滴落向地面。站在床前的玛丽摇摇晃晃,的肌肉组织似乎随时有可能从她的骨骼上分崩离析。她捧着碗,用膨胀变形的手舀起一勺还没有冲开的米糊,慢慢地送向杰米嘴边。

  “妈妈”

  生命的光彩正渐渐在杰米身上远去,可他却从伊斯特进屋起第一次发出了声音。这声对母亲干涩而微弱的呼唤,任谁都能听出他已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也任谁都听得出这声“妈妈”所蕴含的无上的幸福。

  原来如此!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哈哈哈”

  伊斯特紧咬下唇,小而尖的下巴上已是鲜血淋淋。凄惨的笑声从她牙缝中挤了出来。

  狂气本质是一种唯心的力量。精神改变物质,某种意义也称得上是万能的“许愿机”。只不过因为对恶意更加敏感,所以向狂气许愿的结果往往会因为许愿者内心的阴暗面被扭曲向一个极为悲惨的境地。就像弥赛娅表面的执念是希望人世没有痛苦,而她内心深处却认为只要人还存在于世痛苦就不会消失,所以当狂气捕捉到这个阴暗面后,便将她的执念扭曲为对虚无的追求——只要所有人都消失了,痛苦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而对执念的追求,弥赛娅需要有“自我”的存在,也就是她有亲眼看到执念达成的渴望,所以她便成为了拥有实现自己执念力量的使徒。

  可杰米却是另一种情况。

  他的确拥有执念的。不止如此,他的执念之强就连狂气都没办法侵蚀一分一毫。可是他的执念中却没有“自我”存在。对养母的爱占据了他灵魂的所有位置,不是“我爱你”,而是最最纯净连自我都不需要的“爱你”。这是真正的奉献之爱,由这种爱而生的执念完全没有狂气的容身之处。而且如此纯粹炽烈的灵魂,其所爆发出来的力量也远远超过本质软弱的伊斯特,所以杰米才能获得狂气的主导权,让伊斯特无法中断两人间的共鸣。

  杰米在那一刻成为了一个中转站。所有吸取过来的狂气经过他的身体流向他想要复活的玛丽。他的身体内部已经被狂气侵蚀得千疮百孔。普通人类的身体又怎么承受得了那么大量的狂气呢?能够坚持下来没有半途死去,大概也是他想要“妈妈快点好起来”这一单纯的执着吧。

  可是玛丽却没有真正复活。

  此刻的玛丽仅是一具依靠狂气才活动起来的尸体。尽管杰米以惊人的意志力暂时取代伊斯特掌控了狂气,但是向恶质的狂气许愿,他也只能得到如此无奈的结果。

  而让伊斯特迷惑不解的是,这样一具被狂气驱动的行尸走肉,为什么会像生前一样来照料自己的养子?尸体内理应没有灵魂和任何记忆的存在,到底是什么在驱使着“她”?

  有某种超越死亡的东西寄宿在那具腐烂得几乎快散架的尸体之中。

  望着杰米那定格在生命最后一刻无比幸福的笑脸,望着玛丽执拗地要把没有冲开的米糊继续送入养子已渐渐冰冷下来的口中,伊斯特久久无语。

  “是我输了。”她喃喃自语着。

  自己究竟在向什么认输?

  是对灵魂的较量中输给杰米心服口服呢,还是终于愿意承认,人性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丑恶不堪?伊斯特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杰米的情感还在影响着她,长久以来根植心底的绝望被撼动了。

  这很危险。

  失去执念的使徒会被狂气吞噬,伊斯特也同样如此。

  眼下她的状态非常不好。不只因为大量损失狂气而虚弱异常,来自杰米的情感也在动摇着她的执念。体内剩余的狂气已经隐隐有失控的趋势,与她灵魂一体的那些残魂所发出的尖笑声也仿佛在内侧抓挠着她的颅骨,这让伊斯特感到头疼欲裂。

  杰米的情感早晚会被她自己的稀释,但能不能挺到那个时候却并不好说。

  “呵呵,真是倒霉透了”

  伊斯特带着不属于自己的泪痕,自嘲地笑出声来。她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刚想要招呼弥赛娅离开这里,余光却瞟见弥赛娅举起凳子正站在玛丽身后。

  “别——!”

  伊斯特还没来得及阻止,弥赛娅就已经将凳子狠狠地抡在玛丽背上。

  木凳被砸得粉碎,肌肉与骨骼在大力之下撕裂开来,本就肿胀破烂的尸身汁液飞溅。向来体力匮乏的弥赛娅也不知从何处爆发出这种力量,对着倒在杰米尸体上的玛丽,她又扑了上去,把手中只剩半截的凳子腿凶猛地插进玛丽的脑袋里。

  “你在干什么?!”

  伊斯特愤怒地一脚踹在弥赛娅后腰身,可虚弱不堪的身体没能使上力不说,自己也失去平衡反而又跌倒在地上。

  “我主!”

  被踹得一个趔趄的弥赛娅转过身,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她柔美的五官因为怒火而扭曲狰狞。伊斯特还从未见过温和的弥赛娅露出如此表情,一时有些愣住了。

  “那个狂徒竟敢抗拒您的恩赐,擅自用至上之力驱使死尸!如此邪恶污秽的产物,我又怎么能容忍它在人间行走!!!”狂怒竟然令弥赛娅在伊斯特面前咆哮起来。

  弥赛娅的确曾为玛丽与杰米之间超越血缘的母子之情所感动。但她无法接受杰米为了复活玛丽而放弃成为使徒的行为。弥赛娅因成为使徒而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可杰米的行为却仿佛在说,使徒的身份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大价值。这简直就像是否定她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好不容易得到的支柱怎么允许他来动摇?!

  好不容易得到的信仰怎么允许他来亵渎?!

  好不容易得到的救赎怎么允许他来妨碍?!

  “请让我消灭他们!他们的血,他们的肉,一根头发,一片指甲,就连气味也一丝一毫都不许让他们留在世上!!!”

  弥赛娅的瞳孔因为疯狂而涣散,并且不等伊斯特回话,便起身想要继续攻击头上插着一根凳子腿不住抽搐的玛丽。

  “算了,弥赛娅,”

  伊斯特伸出手,紧紧抓住弥赛娅修女袍的衣摆,因为低落的语气以及还在流泪的双眼,让她看起来像在乞求。

  她用殷红的眼眸仰视着弥赛娅,说道:“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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