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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以外,我在《陈省身文集》中还见到了他写的另外三首诗。一首是1975年他为夫人郑士宁女士六十大庆而写的寿诗:

  乙卯九月值士宁花甲之期缀句述怀

  三十六年共欢愁,无情光yīn逼人来。摩天蹈海岂素志,养儿育女赖汝才。幸有文章慰晚景,愧遗井臼倍劳辛。小山白首人生福,不觉壶中日月长。

  诗中所言“小山”,据陈先生自注是他们在美国所居住的城名EL Cerrito,系西班牙文,意为“小山”。

  还有一首题为《访理论物理研究所》的诗(此诗共八句,按韵字实可分为二首绝句,但《文集》中标为一首):

  物理几何是一家,共同携手到天涯。黑洞单极穷奥秘,纤维联络织锦霞。进化方程孤立异,对偶曲率瞬息空。畴算竟有天人用,拈花一笑不言中。

  再有一首,是1986年他七十五岁时所写的七言绝句:

  百年已过四分三,浪迹平生亦自欢。何日闭门读书好,松风浓雾故人谈。

  2004年是我八十周岁,这一年的秋天,南开大学文学院举办了一个国际词学研讨会为我祝寿。本来每年秋季开学时,我都会从加拿大回到南开来,而陈先生早已定居南开多年,习惯上是我每次回来以后,都会给陈先生打一个电话问安,然后就约一个时间去看望他。这次当我打电话给陈先生时,陈先生告诉我,他要给我写一首祝寿的诗。祝寿的研讨会订在10月21日召开,杨振宁先生在前一天就来到了南开,所以我们就在陈先生家里先聚会了一次。陈先生按照西方人的习惯,生日贺礼总要在生日的当天才拿出来,给人一个惊喜,所以那一天我并没有见到陈先生的诗。直到第二天早晨,陈先生在会前就坐着轮椅来到了会场。陈先生是第一位发言人,工作人员抬上来一个精美的镜框,里面镶嵌的就是陈先生亲自用毛笔写的给我的祝寿诗。诗是这样写的:

  锦瑟无端八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归去来兮陶亮赋,西风帘卷清照词。千年锦绣萃一身,月旦传承识无lún。世事扰攘无宁日,人际关系汉学深。

  对于陈先生诗中对我的溢美之辞,我当然是愧不敢当。但是我觉得陈先生的诗,却都掌握了一个遗貌取神的特点。他的诗不在格律与辞句的工整妍丽,而在于其中的一份“真意”。他的《寿士宁六十》,以及《七十五岁生日偶成》,可以说句句写的都是真实的生活与感受。特别是陈先生在诗中之特别喜欢用数字,这正好说明了陈先生对数字的敏感和情有独钟。陈先生为我贺寿的这首诗开端两句借用了李商隐的《锦瑟》诗句,只不过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变。李商隐的原句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因为这首诗是为祝贺我的八十寿辰而写的,所以陈先生就把原诗的“五十弦”改成了“八十弦”。以前先生曾经跟我讨论过李商隐这首诗,我以为这首诗的前两句是总起,展开了对锦瑟华年的追忆;最后两句是总结,是对当年情事回忆中的怅惘哀伤;而中间四句两联,是用多种不同的意象表现了他所经历和感受到的种种旧梦前尘。陈先生以为这首诗是李商隐为自己的诗集写的一首自序诗,我觉得陈先生的说法与我的理解有暗合之处,可见陈先生对于诗歌是果然有个人理解的。先生虽然是引用了古人的诗句,但我以为先生的引用和改写,实在十分恰当。如果把年华喻作丝弦,八十岁的年龄自应是“八十弦”,我在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回想过去八十年间所经历的种种往事,自然也有着“一弦一柱”的追忆,先生的诗,可以说正是说出了我当日的心情。后面的两句“归去来兮陶亮赋,西风帘卷清照词”,也写得极为贴切。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是他决意回归田园时写的,我想先生这两句诗有两层喻意:一层自然是说我回到祖国来教书的决心;另一层我不知先生是否也希望我像他一样回国定居?这也是可能的。这里先生还用了李清照的事典,纵然我不能与李清照相比,但用李清照来喻指我是一个爱好诗词的女xìng,还是很恰当的。“千年锦绣萃一身,月旦传承识无lún”,这两句诗可以说是包括了先生对我平生所致力的诗词创作、论著与教学三方面的评价。“锦绣”句应该是指我的创作,“月旦”二字应该是指我的论著,而“传承”二字,应该是指我的教学。先生在短短十四个字内,可以说写尽了我平生最重要的三个方面,其简练概括的能力实在令人佩服。最后结尾两句“世事扰攘无宁日,人际关系汉学深”,所写的就是我们以诗歌jiāo往的一份友谊。先生感慨的是尽管世事扰攘纷纭,而能够与几个有传统文化修养的友人一起谈诗论词,自然是人际关系间一种难得的境界,总之,先生这首诗所表现的真切情意使我感动不已。

  会后不久,我给先生打过一次电话,表示我的感谢。先生在电话中曾对我说:你有空来坐坐吧,我们再谈一谈。我理解先生是很想跟我谈一谈他写的这首诗,但那一阵子陈先生的活动很多,我又被北京师范大学和凤凰台的世纪大讲堂邀去开会和讲课,我跟先生说好等我从北京回来,一定会亲自去拜望他。而就在12月1日我正要离开天津去北京的时候,忽然听说陈先生生病住院了。当时我虽然感到不安,但想到不久前我见到他时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觉得不会有什么严重问题。我想等我从北京回来,先生也一定出院回来了,我再去看望他,好好谈一谈他的这首诗,告诉他我是如何地感动。谁想到就在12月3日的晚上,我刚在世纪大讲堂讲完课,就接到了天津的电话,听到了先生在天津医院病逝的消息。我当时真是哀痛和震惊,因为不过仅仅是一个月之前,先生在会场中所表现的真淳仁厚而且睿智的风采,还在眼前。谁想到死生无常,竟成永别。于是第二天我就匆忙从北京赶回了天津,为先生写了两首挽诗:

  噩耗惊传痛我心,津门忽报巨星沉。犹记月前蒙厚贶,华堂锦瑟动高吟。

  先生长我十三龄,曾许论诗获眼青。此去精魂通宇宙,一星遥认耀苍冥。(《陈省身先生悼诗二首》)

  末句说的是先生逝世前不久,天文界曾以先生之名为一小行星命名,先生之精魂必将与它同样不朽。

  12月7日我在南开大学为先生举办的陈省身先生告别音乐会上朗诵了我的这两首诗,并且参加了南开大学为先生举办的一切追悼活动。但毕竟都是先生的身后事了,先生约我再见一面谈诗的约言,永远无法实践了,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平生极大的遗憾。时隔日久,哀悼之情虽然逐渐减少了,但追念之情却是历久弥新。

  六、未曾谋面的古农学家石声汉先生

  1997年秋天我再度回到南开时,听说吴大任校长已经在几个月前去世,我就到他们家里看望陈先生。就是这次见面,陈先生告诉我,吴大任校长有一位挚友石声汉先生,他们都是30年代初考取的第一届中英庚款留学生。石声汉先生的子女为他们的父亲整理了遗作《荔尾词存》,吴大任校长希望我能为这本词集写个序言。正是这个机缘,使我有幸读到了一本不平凡的词集,也使我有幸透过他的词作认识了这位未曾谋面的科学家。

  荔尾是广东的一个地名,石声汉先生曾经在那里教过书,所以他给自己的词集起名《荔尾词存》。《荔尾词存》是差点从我们这个世界消失的一本书,因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石声汉先生的书都被没收了,《荔尾词存》的手稿也被没收。石声汉先生去世八年以后,1979年,西北农学院在清理“文革”弃物的时候,被他的学生姜义安先生看见,把这一本手稿抢救回来,jiāo给了他的子女。

  石声汉先生的子女想把他父亲的这一本词集出版,他们找到了吴大任先生。吴大任先生说,你们要出版这本词集,最好找一个研究词的人写一篇序言,证明他的词是果然在文学、在词学方面是有价值的,是值得出版的,值得流传的,你们就去找叶嘉莹给写一篇序吧。那一年我从加拿大回到北京的老家,石声汉先生的儿子,清华大学的石定机教授就到北京我的老家来看我,希望我为他父亲的词集写一篇序言。石定机先生在跟我弟弟谈话的时候,我打开了这本词集的手稿一看,我就折服了。这么好的学者,写这么好的书法,填了这么好的词作,胜过我们多少研究古典诗歌的人!我当时就对石定机先生说,我一定给令尊大人写这篇序。

  石声汉先生写的词胜过了我们一般研究古典诗词的人的创作,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是研究古生物学、古农业的,他不像我一辈子就是在古典诗词里边打圈子。我的脑子里边所背诵的都是古人的诗词,我拿起笔来填词:写春天,我脑子里边就跑出来很多古人写的春天;写秋天,我脑子里边也跑出来很多古人写的秋天。于是我的笔下写出来的,就有很多是古人的感情、古人的语言,我就被它圈套住了,不能跳跃出来。而石声汉先生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他既有这么好的古典修养,而他并不以诗词名世。他是研究科学的,他既有古典的修养,但是他又不受古典的约束。一个人能够深入进去,而又能够跳跃出来,没有被它圈套住,真的是了不起。

  石声汉教授是一位为科学献身的科学家,一生留下近六百万字的科学著作,是我国植物生理学和农史学科的开拓者和创始人之一。1936年获lún敦大学植物生理学博士学位。他两度执教于西北农学院,把一生都献给了科学研究和教学工作,深受师生爱戴。石声汉先生在科研方面的成就,受到世界著名科学家李约瑟博士的重视,在他撰写的《中国科技史》中,多次引用石声汉先生的论著,共同的事业使得他们之间从40年代就成为知己的好友。1958年李约瑟博士访华,曾经向中国科学院提出要求,请石声汉先生到英国三年,与他合作完成《中国科技史》中的生物卷、农学卷。可惜在当时的背景下,没能实现。

  石声汉

  石声汉先生勤于笔耕,在“文革”期间被批斗、抄家,所有的书都被抄走、被封存的那样恶劣环境下,他也没有停止工作,直到1971年病逝。石声汉先生终身从事古生物学跟古农学的研究,他在短短的三年之内就写了《〈齐民要术〉今释》、《〈胜之书〉今释》、《从〈齐民要术〉看我国古代的农业科学知识》、《〈农政全书〉校注》、《〈农桑辑要〉校注》、《中国农业遗产要略》、《中国古代农书的评介》、《辑徐衷〈南方草物状〉》等多种著作。他留给我们最后的文稿甚至是写在报纸边上和烟盒纸上面的,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石声汉先生花了多少时间和生命去写作,我们不能够想象他所花的时间是什么样的时间,他所花的生命是什么样的生命。当石先生写这些书的时候,患有严重的哮喘病,而且正在受迫害之中。白天把他拉出去批斗,晚上点着灯继续写作,他不甘心放弃,因为他知道他所研究的这个学问的价值和意义。他是怎样写的稿子呢?看一看他写的一首《浣溪沙》:

  骤雨惊传屋下泉,短檠持向伞边燃,明朝讲稿待重编。室静自闻肠辘辘,风摇时见影悬悬,半枝烧剩什邡烟。

  这是说他的屋子是漏雨的,外面下大雨,屋子里下小雨。所以他要撑起伞,把油灯放到伞边才能写稿子。听着自己饥肠辘辘的声音,风吹来时,灯影摇摇晃晃,手里拿着半枝什邡那个地方出产的一种廉价的香烟。他就是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写稿子的。

  中国古代虽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科学,但是我们的祖先从生活体验之中,对于真正现实的农业耕种的各种情况,有非常详尽的记载,有很多值得现在借鉴之处。石声汉先生之所以有能力翻译、介绍这些中国古代农业的书,需要两方面的根底:一个是他的生物学、农学方面的根底,还有一个就是他的古典文化修养。他是从小就读了中国不少的古书,他的诗词、文章、书法、篆刻,都有相当的成绩。

  我之所以动笔为石声汉先生的词集写序,除了被吴大任校长与石声汉先生的这一份知己相jiāo、生死不渝的情意所感动以外,更是由于这本词集所表现的石声汉先生的品格情cāo和他深厚的古典学养所给我的一种直接的感动。这是一本不平凡的词集,我为自己有机会读到这一本不平凡的词集而感到幸运,也对吴大任校长夫fù的推介而心怀感谢。

  我是一个终生从事古典诗词研读与教学的工作者,平常读过的古今词人的作品可以说不少,无论是婉约豪放,无论是典雅俚俗,无论是正统新变,各种风格中都不乏令人赏爱和感动的佳作,然而石声汉先生的《荔尾词存》却有着与众不同的不平凡之处。石声汉先生作品中所表现的,可以说是纤柔善感的词人心xìng与词体的美感的一种自然的结合,这是他的不平凡之处的一个方面。石声汉先生的作品之所以使人感动和欣赏,实在还在于他在题材的选择与表达方式方面,也有一些不平凡之处。

  石声汉1958年写给石定机的条幅

  他在1958年写给长子定机的条幅跋中说:“老蹇蹉跎五十一年,平生不甚以显达荣乐为怀,尤不yù人以词人文士见目。少年学作韵语,只以自写块垒。”一般喜欢写作诗词的人,难免有两点习气:一是对自己的作品常常矜持自得,二是在朋友间常有应酬之作。而石声汉先生没有这些习气,这就足以见到石声汉先生词的不平凡之处了。所以我说《荔尾词存》是一本不平凡的词集。何况石声汉先生在他的词中所写的,都是他的最真诚最深切的胸中之“块垒”,下面我们就将抄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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