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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磨损心中万古刀

  蛟龙沟海面之上,陈平安愣愣看着那个自称大师兄的青衫剑修。

  少年皱着脸,嘴唇颤抖,然后低下头去。

  名字古怪的剑修没好气道:“要哭鼻子了?怎么跟小齐当年一个德行,难怪会挑中你,讲道理行不通,又打不过别人,次次都会躲起来哭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剑修蓦然厉色道:“抬起头!”

  陈平安呆呆抬起头。

  男子质问道:“为何事到临头,还要改变主意,不选择出剑而是出拳?大声回答,别扭扭捏捏!”

  陈平安下意识脱口而出:“剑术太差,不丢那个人!拳法尚可,不出不痛快!”

  “我呸!就你这点武道拳意,也敢说尚可?”

  男子一脸怒容,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既没有齐静春那种儒雅气度,也没有阿良的那种和气,看上去这个名叫左右的剑仙,昔年文圣门下最离经叛道的弟子,真是一点也不像个读书人,只是男子眼底深处的隐藏笑意,愈来愈浓,但是脸色转为冷漠,再次抬起手臂,大拇指指向身后,“不说这条蛟龙沟,只说那座岛屿上的神像,我嫌它挡住我的路,就一剑劈了它,你觉得如何?再说这条臭水沟,我觉得那些孽畜碍眼,就以剑气洗了它,你又觉得如何?”

  陈平安诚实回答,“应该算是蛮不讲理。”

  但是一想到此人是齐先生的师兄,很快补上一个字,“吧?”

  男人嗤笑道:“你说话倒是客气,什么算是,本来就是!”

  他以手心抵住腰间长剑的剑柄,问道:“知道我一介书生,学剑比读书更用心,是为什么?”

  陈平安摇头。

  他只听说阿良和少年崔瀺偶尔提到过一些此人,前者没说太多,只说是老秀才弟子中剑术最高的,后者则咬牙切齿,一个欺师灭祖的,对一个离经叛道的,昔年的同门师兄弟,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到最后,“姓左的”,在陈平安心目中,就如云中隐龙,高不可攀,捉摸不定。

  这名出身儒家正统的剑修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以后好好修行,别辜负了小齐的一片厚望,如果你哪天做得差了,说不定我会来找你的麻烦。”

  悬停在蛟龙沟之中的男子,对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任你境界再高,就是一剑的事情。”

  对他而言,师兄教训师弟,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道理不道理的?他从来懒得多想,做师兄就是大道理。

  就在此时,云海骤然低垂,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法相浮现而出,是一位头顶鱼尾冠的中年道人,“你就是文圣座下弟子,剑修左右?听说很多人推举你为人间剑术第一?就连倒悬山和剑气长城,都有很多你的崇拜者。”

  青衫剑修抬头望去,“听你的口气,是有点不服?”

  高大道人爽朗大笑,“你剑术第几,贫道根本无所谓,只是纯粹看你不爽而已,怎么样,找地方痛痛快快打一架?”

  剑修微笑道:“你这臭牛鼻子道士,别的都不行,就属运气比我好,摊上了道老二当师父,我家先生就不行,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但是我家先生万般不如你师父,有一点比道老二强,就是老秀才有我这么个弟子,连你在内,道老二的十几位弟子……”

  青衫男子伸出一根手指,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不行。”

  他犹不罢休,仰起头,“比如你搬出这么大一尊法相,又如何?还不是在我剑前……不够看?!”

  不等男子言语落定。

  从大海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一道比整座桂花岛还要粗壮的磅礴剑气,以光柱形态冲霄而起,硬生生将那尊金身法相给瞬间打碎。

  陈平安脚下被殃及池鱼的一悠然喝了口酒:“挣了钱求什么?”

  陈平安笑道:“花钱。”

  老人感慨道:“对喽,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花钱享福,所以必须要有命花钱。练气士,天底下诸子百家,何其多也。”

  陈平安挠挠头,有了些笑意,开始喝酒,这次喝得有点多且快,干脆就向后倒去,舒舒服服躺在屋脊上,“老前辈,我跟你说点心里话,能不能不外传?而且如果我说了,你听了,可能会有点麻烦,不是什么好事……”

  老人盘腿而坐,身体前倾,双手摇晃起酒坛子,里头还剩半坛子的酒水哗啦啦作响,老人笑道:“只管说,喝了酒,不说点酒话,多不像话,那还喝啥酒?小子,别看我岁数比你大了无数,其实缺根筋,傻大胆。再说了,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如果不是熬着想要见师父一面,早就坚持不到今天了。而且有些事情,你说与不说,其实差不太多了,我当时就在你身边,听得一清二楚,这不就来骗你的酒话了?”

  陈平安指了指天上,“我以前在家乡遇到过一位年轻道长,当时关系还挺好的,就是那个陆沉。之前那场大战,他算计了我两次,也有可能是三次。我只说我确定的两次,一次是我‘福至心灵’,写不出雨师二字,便干脆一发狠写了陆沉。第二次是我在独自一人面对金袍老蛟的时候,我当时……”

  陈平安把养剑葫搁放在肚子上,双手放在脑袋下边当枕头,“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所有人的心境、心湖和心声,我都看到了、听到了。就像老前辈你说的那样,升米恩斗米仇,我当时发现十之八九的桂花岛乘客,是冷漠麻木,或是幸灾乐祸,甚至是仿佛恨不得我死在当场,当然还有很多的嫉妒……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刚才老前辈你说了,这里是桂花岛,都是生意人,而且人人都想活着,我回头一想,对啊,我长这么大,就是靠想要活着,才能走到今天的。”

  陈平安咧嘴而笑,“我有个朋友,是一名剑客,很了不起。陆沉算计我,我就坑他,故意要他帮我转告遗言,陆沉要么不顾面子假装没听到,要么就只能捏着鼻子转告我那个朋友,然后被我朋友揍一顿,一想到这个场景,我当时就没那么怕死了。”

  有些事情,陈平安到底还是没敢说出口。

  因为涉及到齐先生。

  齐先生要他不管如何,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但是当时,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只有失望。

  恐怕这就是陆沉真正的算计,至于具体涉及到什么,陈平安只有一种模糊的直觉。

  此刻躺在屋顶,陈平安最后就只是说道:“要对这个世界不失望,很难啊。”

  老人喝着酒,缓缓说道:“你一口一个直呼道家掌教的名字,还有你那个能揍他的朋友……老汉我心里头那些震撼,就不跟你小子说了,好歹当年也是一位陆地神仙,这点脸皮还是要的。但是既然你说过了醉话,那么老汉肚子里头也攒了些心里话,必须要跟你说一说。”

  陈平安刚要坐起身,老汉转头笑道:“躺着便是,一点牢骚话,几百年了都没人听,不需要你这么严肃认真。”

  陈平安还是坐起身,解释道:“躺着不好喝酒。”

  老汉笑了笑,抱住酒坛,望向远方的海上夜景,明月皎皎,美不胜收。

  老汉缓缓道:“我当年啊,也是个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脾气臭得很,说不定如果当年碰上你,就会是你失望的几种人之一,如今性子当年已经不太一样了,否则也不会坐这儿跟你喝这个酒,陈平安,桂花岛上的客人,且不去说什么好坏善恶,能够像你所说的‘走到这一步’,他们每个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处。除此之外,不是有件事你做对了,别人没做,他们就是不对的。不是有件事你做错了,别人做了,他们就也是错的。说得有点绕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明白!”

  老汉伸出大拇指,笑道:“当然了,之前那一架,是你最对的,挑不出半点毛病,是这个!”

  陈平安开心笑了。

  被自己认可的人认可,真是一件值得喝酒的事情哇。

  所以陈平安狠狠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满脸笑意,随口说道:“老前辈说得也很对,我不该以我的道理,衡量所有人。我的道理可能对,有可能不对,还有可能对了却不太对,还有可能太小了……哈哈,也有点绕!对吧,老前辈?”

  老汉打趣道:“绕得很。”

  陈平安指向远处,满身酒气的少年郎,摇头晃脑,看来是真喝多了,满脸毫不掩饰的雀跃和骄傲,笑呵呵道:“老前辈,我认识好多了不起的人。比如之后那位厉害至极的剑仙,我本来可以喊他大师兄的,我也挺厉害吧?”

  老汉点头笑道:“对对对,都厉害。”

  陈平安醉眼朦胧,转过头,迷迷糊糊问道:“老前辈,你这话好像不太诚心啊?”

  老汉哈哈大笑,难怪自己跟这小子处得来,臭味相投,一根筋嘛。

  少年向后醉倒,喃喃自语。

  老汉帮着少年放好酒壶,无意间听到陈平安的那几句醉话,老人点点头,这一夜都守在少年身边。

  少年当时的醉话酒话是:齐先生,我想明白了,对世界不要失去希望,除了一定要好好活着之外,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当我们对这个世界给予善意后,如果非但没有得到善意的回报,甚至只有恶意,这个时候,能够不失望,才是真正的希望。齐先生,我现在道理已经想明白了,但是暂时还做不到,我喝过了酒,明天就努力……

  老舟子其实已经将近五百岁高龄,见过无数人,经历过无数事,听过无数话,还是觉得少年这番话,说得很有嚼头,用来下酒正好,两坛不太够。

  ————

  养剑葫内,飞剑十五内。

  有一本老酒鬼赠送给陈平安的一部儒家入门典籍,那些粗浅文字开始自己游走起来。

  最后扉页上,出现了一列列崭新文字。

  顺序。第一篇,分先后。第二篇,审大小。第三篇,定善恶。第四篇,知行合一。

  在南婆娑洲一条大河之畔,一块大石崖上,两位儒衫老人并肩而立,一人肩挑明月,一人手持圆日。

  那个手掌左右晃动、转动一轮小小圆日的穷酸老儒,笑眯眯道:“陈淳安,你觉得我收取的这个关门弟子,善不善?”

  肩上有一轮袖珍圆月的儒雅文士,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附和。

  寒酸老儒只好自问自答,“善,我看很善嘛。”

  旁边老人淡然道:“反正你脸皮厚,你说什么都行。你如今成天嘴上‘善善善’的,合适吗?难道你已经认输了?觉得自己是错的,我家先生是对的?”

  穷酸老秀才摇头笑道:“唉,陈淳安啊,为何如此,陈平安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同样是姓陈,你的本事自然是要暂时高出一点点,可这悟性嘛,算了,不说不说,真是说出口就要没朋友了。”

  儒雅老人冷笑道:“我陈淳安跟你文圣,可从来不是朋友。”

  老秀才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对,差了辈分不说,学问悬殊得厉害,正如那舟子所说,还是要一点脸皮的。”

  正是颍阴陈氏家主的老人,“有话直说。”

  老秀才伸手递出那轮圆日,不再开玩笑,语气有些沉重,“希望可以晚一点看到你出手,越晚越好。”

  陈淳安收起圆日,悬停在一肩之上,于是日月同辉,老人平静道:“都一样。”

  老秀才唏嘘道:“读书人,都一样。”

  ————

  青冥天下,一座天下中枢重地的那座白玉京顶楼。

  一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竟然一手负后,一手掌向上摊开,低头凝视掌心,慢悠悠行走在白玉莹莹的危耸栏杆上。

  栏杆下的廊道之中,站着两位飞升境的道家仙人,屏气凝神,毕恭毕敬,绝不敢开口惊扰掌教的神游天外。

  年轻道人收起手,哀叹着死了算数,身体向外一歪斜,就那么坠入白玉京外的涛涛云海,笔直坠落。

  两位飞升境仙人纹丝不动,相视一笑,习惯就好。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