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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百二十五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陈平安现学现用,跟老将军吕霄学了装傻扮痴的本事,假装没听到老道人言语中的讥讽,等到陈平安喝过了酒,小院已经不见老道人。

  老道人总是神出鬼没,陈平安也无可奈何。

  天微微亮,靠着柴房门睡觉的枯瘦小女孩已经醒来,就看到那个白袍子的有钱人,在院子里散步,闭着眼睛像个瞎子,一手摊开手心,掌心朝上,搁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小,走得很慢。

  像是在犹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总觉得他会一拳砸下去。

  如果这家伙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后一拳下去,啪叽一下,不小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

  一想到这个,枯瘦小女孩就有点乐呵,怕被他看穿,赶紧板起脸,故意打了个哈欠。

  陈平安睁开眼,撤掉那个古怪姿势,是跟丁婴那边依葫芦画瓢学来的,今天之所以拎出来,是觉得当年遇上嫁衣女鬼,那个带着两徒弟的目盲老道人,所学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气府,

  跟丁婴有点相似。

  陈平安没有去看小女孩,也没有停下脚步,将一身拳意继续沉浸在种秋悟出的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没有关系。

  世人皆知种秋就住在皇宫附近,但是具体的隐居位置,少有人知晓,好在陈平安如今在南苑国,名气太大,很快就有一位南苑国被朝廷招徕的高手现身,毕恭毕敬领着陈平安去往种秋住处,是崇贤坊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邸,崇贤坊是真正的天子脚下,住在这里的门户,非富即贵,大街小巷,绿荫浓浓,安详静谧中,透着雍容气象和规矩森严,与状元巷那边的鸡鸣犬吠、莺莺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没有悬挂匾额,在崇贤坊也不算大,三进院子而已。

  陈平安与那位负责领路的高手道了一声谢,独自走入之后,陈平安发现里头并不冷清,有许多年轻面孔在忙碌,身穿官服,只是按照南苑国的官补子礼制,品秩都不高,堪堪入流的底层官员而已,一间间屋子都坐满了人,手持文书、走门串户的年轻人,大多脚步匆匆,偶有并肩而行,都在聊着事情,见到了佩刀悬剑的陈平安,他们只是瞥两眼就不放在心上。

  种秋站在在二进主院的檐下,笑着迎接陈平安,身边还有一位正在禀报政务的青年官员,种秋大略给出答复和建议后,两人问答,简明扼要,青年官员见到陈平安后,明显有些好奇,只是国师并未说破陈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去私下探究,告辞离去。

  种秋带着陈平安来到后院,与前边朝气勃勃的忙碌氛围又有不同,一墙之隔,别有洞天,墙角有一大丛芭蕉,浓绿得想要滴水出来,石桌上放着古旧的棋盘棋盒,应该就是这位国师的住处,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简洁,种秋和陈平安在石桌相对而坐。

  种秋说关于桥梁的书籍,已经让工部官员去收集整理,至于那位蒋姓读书人的履历谍报,应该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说了关于被盗走贱卖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便主动开口,说这会儿京城动荡不安,还要麻烦国师这么多琐碎事情,他愿意做点什么,希望国师只管开口。

  种秋也不客气,就说要请陈平安帮着指点一下他的两位嫡传弟子。

  并非公器私用,而是种秋收取的弟子,出师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从士卒做起,最少在边军待满十年,十年之后愿意按部就班地在军中进阶,还是离开边军,游历武林,种秋就不再约束了,但是如果选择闯荡江湖,就不得对外宣称自己是种秋弟子,一旦被发现,没得商量,我种秋能教你一身武学,也能悉数收回。

  留在种秋身边的两位入室弟子,年纪都不大,尚未出师,天赋极好,心气很高,人品当然没问题,只是从没有真正走过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压一压他们的锐气,种秋近些年压力不小,为了应对甲子之约,尤其是防着丁婴和俞真意两人,很难专心传授弟子武学,种秋担心自己这两个寄予厚望的弟子,终其一生,都只是种秋弟子而已。

  陈平安自无不可,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为人师,教给别人什么东西。

  只是陈平安没有想到种秋会亲自带他去见两位弟子,忍不住问道:“不会耽误国师处理事务吗?”

  种秋笑道:“要是我种秋不在,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说明我这么多年待在南苑国朝堂,并没有做好分内事,只会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带着陈平安从后院小门离开的种秋,突然问道:“一朝宰执,在路上遇到路人争执斗殴,该如何处置?”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响自己的正业,还是要管上一管。”

  种秋又问,“然后?”

  陈平安摇头。

  种秋笑道:“这位官帽子什么,不太管用,说不定反而会将你这个外人的话语,奉为圭臬。”

  一位身材高大的英武少年,大踏步走来,问道:“师父,这位前辈是谁啊?又是刀又是剑的,为何能够教我们拳法?难不成比师父你拳法更高?”

  少年望向陈平安,眼神清澈,笑道:“前辈,可不是我瞧不起人啊,实在是我师父的拳法太高了,若是你教我刀剑,我不会这么说的。对了,我叫阎实景,说话直,前辈别怪罪!”

  一位少女在他身后缓缓前行,已经在寻找陈平安的破绽,只是她越走越慢,因为她惊骇发现,那人只是那么随意站立,她根本找不出一点点拳架站桩的漏洞,这种让人难受至极的感觉,跟师父种秋给她的感觉,太像了。

  见高山而不见山巅,临江河而深不见底。

  这个年纪不大的青袍男子,必然是一位境界卓然的武学宗师!

  少女正要开口提醒师兄阎实景要小心,后者已经轻声道:“已经看出来了,我又不是傻子,能够跟咱们师父并肩而行,在咱们南苑国,有几个家伙拥有这份脸皮?”

  少女问道:“联手?”

  少年没有任何犹豫,沉声道:“争取撑过十招,师父看着咱们呢。”

  少年少女几乎同时摆出一个拳架,蓄势待发。

  陈平安想了想,开始向前行走,六步走桩加上种秋的的这番话,就适合所有习武之人。”

  陈平安害怕那少年少女从此习武之心,如心镜裂缝,小心酝酿着措辞,虽然不太擅长,还是尽量安慰道:“练拳之人,除了能吃苦,还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从容,一往无前,那么总有一天,无论是遇上我,还是你们师父这样的天下第一手,或是丁婴这样看似无敌的对手,你们都可以出拳很快,最快。”

  陈平安脸色认真,看着那两个人,“身前无人,双拳而已!”

  少年少女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两人脸上的悲愤和心底的恐惧,已经少了许多。

  种秋轻轻点头。

  这哪里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条“武道”了。

  至于这两个傻孩子,将来能走多远,或者能否走上这条武学登山路,既看天赋,也看机缘,种秋多说无益,其实说了也没用。

  收了拳的陈平安,再没有那种气势,看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少年少女,有些忐忑了,对种秋问道:“是不是讲得太大太虚了?”

  种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今天讲几句溜须拍马的言语,才肯罢休?”

  陈平安哭笑不得。

  种秋望向弟子二人,阎实景他们可就没这份待遇了,“今天不用练拳,好好想一想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练拳不迟。”

  少年少女抱拳领命。

  种秋和陈平安一起离去。

  等到国师大人和那个怪人离开后,这些年纪不大的家伙,很快就叽叽喳喳起来,多是安慰阎实景和那个少女,夹杂着一些惊叹感慨,这些外人,虽然都知道种国师的天下第一手,可毕竟谁也没见过亲眼见过种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实力不俗的高手护院,但是眼界一个比一个高,所以今天看到了那人出手,一拳而已,仍是觉得不虚此行。

  阎实景率先离开人群,少年兴致不高,蹲在台阶上,有些发愣。

  少女跟朋友们闲聊之后,坐在小师兄阎实景身边,为他打抱不平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来说去,那人还不是仗着本事高,就对咱们指手画脚,真气人,当着师父的面呢。”

  阎实景望向远方,“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师父也认可。”

  少女愤懑道:“我就不信他对上咱们师父,俞真意,还有那个丁老魔,也敢说这样的大话,说得轻巧,出拳而已!”

  阎实景握紧拳头,“今后我不偷懒了,要好好练拳,还要每天求着师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总有一天,我要那人收回今天所有的话!”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着这个小师兄的侧脸,“你肯定可以的!大师兄都说你的天赋,是我们当中最接近师父的人,如果给你多练拳五年的话,现在你就可以跟镜心斋樊莞尔、春潮宫簪花郎周仕他们一较高下了。”

  屋脊上,种秋陪着陈平安偷偷坐在上边,种秋也不不知为何,陈平安竟然提议要悄然返回,然后坐在这里,听着下边孩子们的胡说八道。

  不过听到最后,听到了阎实景两人那番对话,种秋还是猜不出陈平安的意图,但是这位国师,有些遗憾和失落,只是对那两个孩子,还谈不上太失望。

  陈平安笑着起身,和种秋真正离开此地。

  回去路上,跟种秋讨教了许多这方天地的武学拳理,陈平安受益匪浅。

  两人在半路分道扬镳,陈平安挑了一家街边酒肆,要了一壶酒和两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贵的那种。

  老道人凭空出现,就坐在陈平安对面,热闹的酒肆无一人察觉到不对劲,老道人身前出现一只酒碗,酒水自己从酒壶倒入碗中,伸手时,手中就多出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葱炒鸡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的那么多理所当然,总觉得自己是个寻常人,只要别人愿意努力,大多数都可以走到你今天这一步?是不是才发现,这很可笑?”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这么空闲?”

  老道人也如陈平安这般答非所问,“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传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那人一样的处境,茫然四顾,孑然一身,到时候还不愿意求人,唯恐牵连别人,哈哈,大概一个‘死得其所’,还是能够捞到手的。”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我不够好,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跟老前辈优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这里,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辈子,哪怕侥幸开窍,但是等我离开藕花福地,不管外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恨不得跟老前辈拼命。”

  老道人喝着酒,吃着下酒菜,随口道:“这当然,既然进了藕花福地,你如果本事不济,死在陆舫或是丁婴手上,除非是陈清都和老秀才联手,我才会捏着鼻子放你出手,不然你就乖乖待在这里转世吧。所以,你应该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来。”

  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这个老道人,比起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一点都好不到哪里去。

  不是说老道人故意针对他陈平安,事实上陈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对。

  陈平安只是纯粹不喜欢那种感觉。

  甚至他们都不是山上人看着蝼蚁的眼神,更像是一个人在看待自己养的鸡崽儿,是养肥了宰掉吃,还是继续养着,只看他们的心情。

  不过也有可能是陈平安站得还不够高,根本看不见他们眼中的人间风景。

  陈平安喝了一碗酒。

  且不谈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陈平安慢慢喝着酒,竟是完全无视了老道人,很用心想着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从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门外的那条巷子。

  原来人世间,每个人脚下都有无数条岔路。

  要善待自己。

  才能善待人间。

  可是这很难啊。

  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浇之,可世间那么多不平事,又当如何?我陈平安以后,拳越来越高,剑越来越快,那么本事越大,见到了别人的不平事,难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里的坎如何过?不也是一桩不平事吗?会不会辜负了齐先生,辜负了书上的道理?辜负了自己是李宝瓶小师叔?

  但是我也要报仇,要完成与剑灵姐姐的约定,要练拳,成为七境武夫,要练剑,修了长生桥去当大剑仙,要读书,要做齐先生那样的人,我还要娶那么好的姑娘做媳妇……

  怎么办呢?

  万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说!

  陈平安扑通一声,脑袋重重摔在酒桌上。

  睡梦中,好像有人问他,见过最大的江河后,觉得如何,陈平安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说水那么大,鱼儿一定大,以前小宝瓶总抱怨自己的鱼汤太淡,下次一定钓一条大鱼儿,加足够的盐!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从壶重汲取酒水,而是亲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问道:“那么多高山,风光如何?”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旧醉话连篇,喃喃而语,我不知道啊,不过书上有句话,我见青山多妩媚……可是我走过很多山路,雨雪天气难走,太难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着对面的陈平安,没好气道:“齐静春怎么教出这么个酒鬼?”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