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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欲去多伦多

  白爽寄信到龙一88来,要许峻岭给她打个长途电话。信上说:“如果你不打这个电话,我们的联系就断了,如果你舍不得那点要余的钱,我可以给你出。”

  这个电话许峻岭不能在家里打,账单一来,范凌云就会明白一切。他跟葛老板说用他的电话往家里打个国际托途,账单来了就从周薪里扣除。他算好星期天凌晨是国内的周末下午,星期六收工以后就没有睡,靠着床头等着。这件事怎么办,他没有最后的主意。就这样潦倒地一事无成回国去,他不甘心。

  在最后的关头,现实的考虑终究战胜了浪漫的怀想。从凌晨两点到四点,他拨了二十多次,才接通到她家里。他跟她通话有十几分钟,放下电话他竟想不起这十几分钟都讲了些什么。十多天后又收到她的来信说,一个人不可能作这样希望渺茫的等待,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既然许峻岭不能给她希望,就不要再去打扰她的平静。

  捏着信站在窗前,似乎失去了什么,似乎松了一口气,似乎又是一种毫无内容的空洞的沉重。他想明白这种沉重的确定意义却又枉然,人有时候也会对自己感到陌生。他慢慢把信撕碎摊在手心,从窗户里伸出去,看着那碎纸一片片随风飘逝,明白了这是一段人生之经历的最后结局。

  由于论文抄袭被发现,没有通过,在那几个星期范凌云的眼睛失神地深陷下去,脸色蜡黄没有了光泽。有时她对着镜子凝视自己的面容长久地默然无语,显出一种哲人似的深沉悲悯的思索。嘴唇间或沉默地嚅动,像在细细咀嚼着生命的感受。这让人想到敏感的灵魂总是被痛苦永恒地覆盖,在苦难的炼狱中挣扎不起,至死方休。

  许峻岭在一旁看了心惊胆颤,故意弄出一些大的响动,想使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说:“范凌云,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犯了傻,折磨自已!过几天沦文就寄回来了。”

  她转脸望了许峻岭目光呆滞毫无表情。他说:“睁了眼做梦呀!”

  她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丝笑意。这天电话响了,许峻岭等她去接,她木然不动。许峻岭接了电话,听了几句把话筒递给她说:“你老板打来的,他说给渥太华通了电话——”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嘴巴张开,手伸伸缩缩迟疑着不敢接话筒。许峻岭说:“通过了!”她一下软倒在地毯上,挣扎着抓爬过来,伸手接了电话筒。她一只手撑在地毯上打完电话,把手伸给许峻岭说:“扯我起来。”

  许峻岭拉了她起来,她往床上一倒,闭上眼睛。许峻岭怕她过分激动出什么毛病,凑在她耳边问:“一加一等于几呢”

  她说:“我休息几分钟。”这样躺了几分钟她突然一跃而起,满脸兴奋地说:“我得救了,我得救了!买机票去,走!”

  到自动提款机前按了个人密码,取了五百块钱。两人揣了钱跑了一下午,比较几家航空公司买了最便宜的机票。范凌云反复说:“我太高兴了,我心情很好。”

  许峻岭说:“你都说有几百遍了,要不要通知全城人都知道”

  她说:“人家高兴就让她说一下嘛,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我主要是太高兴了,我心情真的很好。”

  许峻岭向葛老板辞工。他说:“是在这里做得不高兴了”

  许峻岭说:“下星期要去多伦多。”

  他说:“多伦多有什么好房租贵,每次发人工了,黑社会的人就堵在门口问你要钱。”

  许峻岭说:“葛先生谢谢你这半年多给了我机会,我真的是把老板的事当自己的事做。”

  他听了说:“我知道,这我知道,我正想给你长人工呢,你又要走了。”

  许峻岭说:“老板你待人好。”

  他说:“我还骂过你呢,心里恨不恨”

  许峻岭说:“我自己当老板,打工的有了不是,我也会骂,骂了下次他就记得了。”

  他说:“在别的地方做得不高兴了,随时回来。”

  许峻岭说:“那时候又有别人了。”

  他说:“你来你的位子总有的。”

  许峻岭说:“谢谢老板。我去了让老周来学炒锅吧,他等了也快半年了。”

  他说:“老周他不行,不利索,太肉了。”

  最后一晚许峻岭对葛老板说:“明天早上我就去了,你们还没起来,门怎么关”

  他说:“你从后门走,把门带上。”说着递给许峻岭一个信封说:“这是你这个星期的人工。”又把一个印着财神的小红包塞到他口袋里说:“一点意思。”

  许峻岭说:“谢谢老板,真的不好意思。”他说:“你也别嫌少。明天早上就不送你了。”

  上楼去水房洗澡,打开红包一看,是两张一百块的票子。许峻岭一喜,赤了脚跳起来向空中抓了一把。洗了澡非常兴奋,毫无睡意。回到房中看见周毅龙甩了拖鞋正准备睡。许峻岭说:“老周,明天就剩你在这里了,要老板让你上灶。”

  他马上说:“我无所谓,我无所谓,我干几天也不干了,干一辈子这也是干不来出息的。”

  许峻岭说:“这事不能久干,站了这几个月,每天十几个小时,我小腿上都静脉曲张了。”说着指了腿上鼓起的青筋让他看,“钱是什么,是血汗,是自尊,是这条命。以前是看不起钱,现在可不敢小看了钱。”又说:“我去海边走走,在这里做了半年多,还是刚来的时候去看过一眼。”

  他说:“我也去看看。你还看了一圈,我看都没看过。”几个月来我们之间有着一种潜在的敌意,忽然在这一瞬间消除了,我觉得有些意外。

  出了门两个人在夜里游走,拐上一条狭窄的公路向海边走去。道路在星空下泛着白光,蜿蜒到溶溶夜色中去。风挟着海潮声吹过来,衬衣在风中呼呼作响。狗儿在吠,不知名的鸟正啭啼着最初的夜歌。路边零散的房子一幢幢在沉沉的夜中显出隐约的轮廓。几个月来的敌意忽然消失,反而不知怎么说话才好,似乎都有着点羞怯,等着对方先开口。

  夜色中一只狗沿着路边走过来,周毅龙吹着口哨去招呼那狗,忽然抬起脚猛地一踢,狗在地上打个滚,尖叫着从他们脚边蹿了过去,毛绒绒擦着许峻岭的小腿。他吓得往边上一跳,周毅龙笑了说:“狗你也怕。”

  许峻岭说:“咬一口就不得了。”

  他说:“这里的狗和中国不同,一只只都挺忸怩的。”

  许峻岭说:“这里打狗是犯法的,狗受法律保护。有一次报上登出来,两个柬埔寨人打狗吃,还被拘留了。”

  他说:“我就是要踹它一脚,让狗主人心疼一下。”

  这时许峻岭感到打破羞怯的默契已经达成。

  快到海边许峻岭说:“这么好的景色都被浪费了,每天做了就睡,从不出来看看。”

  他说:“空气也好,这样新鲜的空气国内绝对没有。”

  许峻岭说:“老周,你爱上纽芬兰了,为了呼吸到世界上第一流的空气,你在圣约翰斯呆一辈子算了。”

  他说:“那还不要了我的命去了,这个破地方。你倒是好了,去多伦多。我还不知要折磨到几时,文静她还想在这里读博士呢。”

  许峻岭说:“原来她是博士家属,现在要轮到你了。”

  他说:“不是什么好事,女人玩起来了,发了,威胁太大,男人做人就难了。尤其像我,签证都附在她们的学生签证上,志气两个字讲不出口。”

  许峻岭说:“女人都说男人玩起来了发了不是好事,要作怪的。”

  他说:“那倒也是,女人男人都是人,是人就要打个问号。”

  看见海了,波涛一波一波涌上海滩又退下去。他们在海滩上坐了,许峻岭又跑下几步,趁波涛涌上来用手指点几滴放到口中噙了,坐回来说:“这大概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大西洋了,以后要到电影里去看。”

  他说:“老许,你真的想回国去”

  许峻岭说:“谁知道以后。到今天我还是这样想。”

  他说:“有移民机会把它放弃了,恐怕全加拿大只有几个。”

  许峻岭说:“谁不知道加拿大好地方可我活得痛苦!在国内好歹也是个人,现在呢,除了我自己把自己当个人就没人把我当个人,人整个地被阉了似的。越明白烦恼越多,山沟里农民伯伯烦恼还没你多呢。”

  他说:“不怕你笑,我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想发点财,不发点财回去,怕别人笑你!活到三十多岁,忽然就发现时间变短了,事情变简单了。搞几年能变成葛老板,我就安心了,对自己有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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