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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找上门一个女画家

  许峻岭想起那香港女人这几天也不见人影,楼上就他一个人,就打开一条门缝伸手把过道的灯关了,着身子回到房里。披了毛巾拉上窗帘在灯下看自己的身子,觉得有点羞愧,又觉得有点刺激。干脆把毛巾甩开,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双手在身上拍得“啪啪”地响,心想:“我把自己吓着了,把自己吓着了。”

  一下蹿到床上去坐了,双手搂了肩尽量缩成一团,一下又跳下来,拍着身子走来走去,又熄了灯,黑暗中在房子里绕着圈子,左边走几步,右边走几步,想象着电视中演员的表演,做着各种舞蹈动作和造型,眼珠子随着动作瞟来瞟去左右乱转。做着做着他感觉到了兴奋,逃脱了那种沉重的空虚。最后他“哈哈哈”地笑几声,摸到床上去睡了。

  这样许峻岭在孤寂中挨过了几个月。好多次他觉得自己意志快要崩溃,又怀疑自己思维迟钝是不是神经有了问题,心里害怕起来。他在心里默默地背着“八八六十四,九九八十一”“日照香炉生紫烟”,又轻声念出来让自己听见,似乎这样就给了自己一个还清醒着的证明。

  在他住的街道附近有一所小学,每天有很多小学生越过马路上下学。在那个十字路口,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干瘦的白人妇女打着一面小旗,引那些学生横过马路。学生来了,她就吹一声口哨,来往的车停了,她举起小旗带着学生过马路,这就是她的工作。

  许峻岭去东区唐人街也在那里横过马路,过了桥就是唐人街了。有一次他横过马路,那个女人斜了他一眼。他想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看看这个路口也并没有红绿灯,不存在闯红灯的问题。这一次他没有多想就过去了。

  下一次许峻岭横过马路,她又斜他一眼,嘴里自言自语轻声念着什么,似乎在数落着他的不是。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几乎就想骂她几句,又想:“和这种下里巴巴的人有什么好吵的呢。”也就忍住算了。想来想去他想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对他那样一种神态,猜测她以前吃了哪个中国人的亏,把怒气迁到他身上来,又猜测这是个没有文化的人,把人种的优越和歧视都显现到脸上。她在自己的白人圈子里被人看不起,她又看不起那个圈子以外的人,这样她总算也能找回一点自信。许峻岭心里猜测着,以后不再在那个路口横过马路。

  有天上午他在外面无聊地闲逛,又坐到离家不远的一个等车的玻璃亭子里,看汽车来来往往,在心里判别着各种小车的牌号。有一个白人小男孩背了书包在亭子外面玩,他无聊着就叫了他,探出头去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上几年级,又招手叫他到亭子里面来玩。

  那孩子刚进来,那个干瘦的女人“哇哇”叫着跑了过来,太阳下小旗在手中一晃一晃。许峻岭还没反应过来,她冲到亭子里,瞪他一眼,拖了小孩就走,嘴里“哇哇”地说着什么,他也听不太明白。走了不远又弯了腰,一只手指了他,问那个小孩什么,模糊听清一句,是在问他是不是想把他带到那里去。许峻岭心里气得发颤,她把他当成一个诱拐者,一个人贩子了。他心里好惭愧,似乎自己真的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不良动机,又埋怨自己无事生非,无聊了到草地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不行吗偏要去跟小孩说什么话!

  许峻岭气愤愤地往家走,揣测着自己这样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他没有车,她明白他不是个人物。就她那样一个人,还在他面前骄傲呢。她没有修养,把优越c歧视和不信任都显到了脸上,那些文质彬彬的雅人心里不知怎么想的呢。真的叫人心里发冷。

  他想象着如果有一种神奇的药剂把他的皮肤漂白头发变得卷曲金黄,那他在这个社会中也许就有另一种命运了。马上又在心里否定了这种想象,即使真有这样的可能,他也绝对不做这样的选择,给他一个百万富翁他也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许峻岭在心里反复默念着“绝对不绝对不”这几个字,像是向谁表示着一种钢铁一样的决心,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模糊了视线。许峻岭扶着一株树站住了,用衣袖擦去泪水却又涌了出来。他用力去踢那棵树,一下,又一下,头碰着树干,他的额头在树皮上擦着,粗糙的树皮刮得他生疼。他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他真的想大哭一场,他真的想大哭一场。

  在报纸上写文章多了,也写出了一点小名气。报纸上称为许峻岭“大陆作家”,他感到惶恐又有一点得意。慢慢地他有了一点自信,把稿子寄到美国的报刊上去,发表了,又寄到香港去,也发表了。这使他有了勇气以平等的心态与别人交往,哪怕对方是个博士什么的呢,他也用不着那样躲躲闪闪畏畏缩缩了。

  这样许峻岭交了一些朋友,他们有什么聚会就叫他过去。孤独虽然依旧,毕竟是好多了。有时候干活回来已是深夜一点,他依然精神振奋,写到三四点钟再睡。不知怎么一来,餐馆里的同事也知道经常在报纸上写文章的孟浪就是他。阿良说:“孟浪也在餐馆里,怎么回事!孟浪也切菜包春卷,怎么回事,嘿嘿!”

  阿长说:“孟浪怎么跟我们干一样打湿手的事,这不对嘛,人家是个知识分子嘛!”说了两个人互相望了哈哈地笑起来。

  这天多伦多大学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来说,国内一个女画家叫汪莉娟的,在大人物画廊办画展,销路不好,她想把画抽回来移到纽约去,孙老板却把画扣住准备贱卖掉。因为合同订在前面,那些画她想抽也抽不回,只好在多伦多想办法。

  朋友要他尽快写篇文章发表,看能不能挽回局面。这个画展他在《星岛日报》上看到了广告,还没去看过。许峻岭知道这些画家为了出国,不管画廊老板条件多么苛刻,也接受了,这样至少可以出国看看,回去又可以说是在国外办过画展的。到了这里,老板按合同行事,画家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满心委屈也无可奈何。

  朋友陪许峻岭去见了汪莉娟。女画家开始还很矜持,想回避销路不好的严酷事实,只说多伦多的人不懂艺术。说起孙老板她就激动起来,说:“孙老板根本不像个搞艺术的人,一点理解力都没有。”又用尽可能文雅的刻毒语言把孙老板骂了个够,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说眼见着自己多年的心血就被这个市侩糟蹋了,好心疼的。

  孙老板跟许峻岭也算个朋友,他不能陪着她骂。他说:“老板就是老板,又不是慈善家,他是在做生意又不是做别的。他哪里又不想销路好,好了他也多得钱。你要他亏本为你办画展,那不现实。”

  女画家哭着说:“他太损人了,太毒辣了,他要钱不要脸!”

  许峻岭的朋友也说:“他要钱不要脸!”

  许峻岭说:“怪只怪多伦多这个城市没有艺术气质。孙老板他办了这个画廊也不容易,他自己都想关掉了。”

  女画家只是哭着说:“他太损人了,太毒辣了,他要钱不要脸!”

  许峻岭说:“合同订了,伤心也没有用。孙老板租房子要钱,裱画要钱,做广告要钱,吃饭开车要钱,都要从你的画里面来。大家都理解一点,生意人心不狠不毒不行哦,不然,怎么叫他老板呢!”

  许峻岭提出去大人物画廊看看。女画家说:“现在我就不去了。”

  许峻岭说:“我其实不真的懂画,只会瞎说,怕说不到点子上。”

  她说:“由你怎么写吧,你有经验。”

  许峻岭说:“我说得天花乱坠也是对外行说,把你的画都可惜糟蹋了。”

  她说:“现在也不管那么多了。”

  许峻岭说:“那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瞎说了。”

  她不做声。许峻岭说:“不管三七二十一。”

  她望了许峻岭还是不做声。他抬腕看看表,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由你了。”

  到大人物画廊看了她的画,许峻岭没有多少信心。孙老板说:“听她自己说得过这个奖那个奖,我以为货色多么起眼多么亮泽呢。早知道这样子,我也不办她来了,这一趟我是一场空还要倒贴。”

  又指了画说:“都是一个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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