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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捅穿那一层薄薄的

  走到门口许峻岭又鬼使神差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一惊,回头来望许峻岭,眼中带着疑惑。许峻岭心里冲动着揣测这眼神的意味,想着把她拉回来会怎么样。但压抑着冲动,摇摇手做个“拜拜”的手势。她停在门口又望他一下,马上又转了头,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许峻岭和张小禾之间只剩下一层透明的薄纸没有捅破。他相信她也在考虑着捅破这层纸的意义和后果。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把她再抓过来,让自己的大军舰真正的进入她幽深的港湾,她也不会反抗,说不定她还在等着他走出这一步呢。

  这个念头诱惑着他,心中不得安宁。许峻岭把她的种种神态和话语在头脑中搜拢来仔细分析,还是不能得出她在心里已经允诺了他这样一个结论。好多次他想象着在说话说得投机的时候,他一直把话往那个方向拉,她也并不回避,甚至还做了一点含蓄的推动。

  这种推动鼓舞着他,他把她的手拉过来,看看有几个斗几个箕,然后,情不自禁似的,在她的手背亲了一下,又问她怕不怕。她只是轻轻地笑,并不回答。许峻岭就暗暗用点劲把她拉向自己。她撒娇似的反抗着,然后,没有力量抗拒似的,再次倒在他的怀中。他抱了她的身体转一个圈,说一声“我要把你丢到河里去”,她夸张似的表示着害怕,搂紧了他的脖子,沉重的呼吸熏得他脖了痒痒的。他坐下来轻轻吻她,她柔顺地应合着他,唇舌之间给他以热切的回报。然后他想起了那天在门口草地上那一幕,心怦怦跳起来。

  也许这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预设实现。可再往下呢他不再血气方刚不能不预先设想后果。然后他就有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不再是一个自由人,说一声回国去抬腿就走。也许他不得不陪着她在这里长久地坚持下去。想到这一点许峻岭害怕起来。

  许峻岭现在盼望回国比两年多前盼望出国更加热切,两年多来他没有找到生活的基点,这种无根的漂泊他已经忍无可忍,各种各样的脸色他也已经看够。这两年多的经历使他越来越固执地相信,在这片土地上他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永远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不能说“一切从零开始”。

  在精神上许峻岭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过去的三十多年不能说轻轻一抹就抹去了。为了那点钱,两年多来他什么都忍受了,他不能无限地忍受下去。他很欣慰地看到那目标越来越近了。回到国内他一生不会再有生活的困扰,可以去做自己愿做的事情,而不必为谋生忙碌终日。

  那样的前景他已经想象过无数遍了。可是现在,为了张小禾,他又重新去安排自己的人生吗过去的日子他想起来都后怕,实在没有勇气把那样的日子无限地拖延下去。也许可以等她毕业了带她回国去,但从她平时说话的口气听来,他实在没有信心。

  许峻岭又想到了“临时内阁”这几个字,其诱惑难以抗拒。可他又不是那么潇洒的人,他喜欢的人,怕伤害了她,不喜欢的又没有情绪。投入感情呢,明知是一场悲剧,不投入感情,又何必多此一举。既然跨出那一步,就不能装作对感情上的责任毫无考虑,到时候说一声“没有缘分”,就挥手而去。经过这两年的磨砺,他以为自己的心也粗糙起来,在道德上已经彻底完蛋了,竟没料到仍然是这样惴惴的怕伤了别人。

  晚上许峻岭躺下去缩在毯子里面,睁了眼望着那一片毫无意义的黑暗。他想象着有两个自己在争斗,一个把另一个打翻在地上乱滚,打耳光,一脚一脚很痛快地踢过去,吐着唾沫骂道:“呸,你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也不看清自己是什么东西!谁会对你有意思呢,谁”

  被打的自己抱了头在地上滚着,发出“嗽嗷”的惨叫,叫声中似乎又有着一种受虐的快意。打了一会儿,打的那个自己想:“自己打自己干什么呢,还不够可怜吗”便住了手。被打的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眼神可怜巴巴的。这样想着,许峻岭冲着黑暗喊出一声:“打得好!”顺着声音身子猛地抬起来一下,又躺下去。几乎已经确认了自己不会有勇气去捅穿那一层纸。

  张小禾也不捅穿这一层纸。她跟许峻岭说说笑笑,可就是不作出实质性的暗示。有时候他言语之间情不自禁地顺势说几句疯话,她不推回来却也不接过去。他期待着她表现出某种突破性的主动,许峻岭顺水推舟接受了心里就不会有那么沉重的压力。

  许峻岭有时大着胆子铺了台阶,可她不往下迈。他猜想她在内心也犹豫着。她不再生活在梦幻的年代,不能跟着一时的感觉走,而必须在开始就想清楚了这一辈子的生活。她有的是机会,跟了他她就把别的机会都绝了,这对她来说也不是一个容易下的决心。

  如果不是偶然地有了接触的机会,像许峻岭这样的人她想也不会去认真想一下。他既不能使她感到骄傲,使她在朋友亲人面前提起来的时候兴致勃勃,又不能给她生活上的安全感,让她轻松舒畅地生活。她既然来到了北美,就会有她的想法,而不会因为一时的好感和小小的崇拜,就放弃了自己的那些想法。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不愿就此撂开了手。他舍不得她也舍不得,在心里迟疑着,他们还是好朋友似的来往。他经常很滑稽地感到两人都戴着面具在说话。张小禾不傻,说起来也是过来人了,她不会不明白这种缓慢的前行终有一天会要到达那个爆发的临界点。有一次她说:“孟浪,你应该去读书,你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太浪费自己了。你读了书将来可以找份正式的工作,什么事都好办了。”

  许峻岭说:“那是,读了书找份工作,也正式算个人物,什么事都好办了。”

  她红了脸说:“为了你自己的发展。”

  许峻岭说:“为了我自己的发展这件事,不为别的事。”她低了头不做声。他不说赚够了钱就回去的话,只说:“可惜我五音不全,永远分不清什么前齿音后齿音,我没有信心了,要不我在纽芬兰也拿个学位呢。不过拿到了也没有用。”

  许峻岭指了自己说:“你是黄种人,还是外来的,谁也没规定,可好机会就是轮不到你。”

  她说:“说起来那也是真的。”

  有一次她说:“要是你是学理工的就好了,那就不同了。”

  许峻岭说:“学错了一辈子就走上了不归路。真的我是学理工的就好了,那有些事就不同了。”

  她说:“那你自己就好些,有个位置。”

  许峻岭说:“其它方面也好些,特别是在某些方面。”

  说着瞟她一眼。她羞羞地轻笑一下说:“那也别把自己看死了。其实你可以考虑改学一个专业,还来得及。”又说起一个朋友的朋友,学心理学的,前几年到了美国,哭一场痛下决心改学计算机,从本科学起,现在在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

  许峻岭说:“人有这样的精神我佩服透了,八体投地!可是我怎么做得到我这个人!我没有力量走完那么遥远的路程,我怕到白人老板手下做事精神上一辈子委靡不振,我还舍不得把自己以前学的都丢掉了。”

  她不高兴说:“那你怎么办,就在h0一lee—ch一一辈子做下去是个人总要为点难,总要忍受焦什么!”

  许峻岭说:“那你给我指条路,当年洪常青给吴琼华指一条路,改变了她一生。”

  她说:“给你指了你又不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路在哪里,明年就毕业了,心里慌得猫抓抓的。那些和我一起上课的白人一个个都从容着,他们找得到工作,不公平。”

  许峻岭说:“天下哪里又有公平的事。要是你变白了皮肤,又一头金头发就好了。其实你有这么白,好多白人比你还黑些。”

  她轻声说:“别讽刺人,我也不要变个白人,变了就没有我了。”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腿说:“想起来了!你可以到中文报纸去找份工作,当个编辑c记者,绝对可以!你写东西比谁差些呢”

  许峻岭说:“发现新大陆了呢。我现在十二块钱一个钟点,吃老板的,到报社去才七块钱一个钟点,你以为中文报纸的记者是什么大人物吧,拉得动广告呢,有佣金,拉不动就干瘪瘪几个钱了。”

  她说:“那你也应该去,别只看钱!”

  许峻岭说:“好听些是吧,记者!”

  她说:“那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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