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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把这头夹到胯里去

  许峻岭说:“老周你为了儿子自己这一辈子就算了,这一点我敬佩你。”

  他说:“你不知道,儿子好,从小就与别人不同,聪明。小时候他拉的屎不臭,一岁自己就会撒尿,对着墙壁一窜就出来了。我不带偏见说,他就是与别人不同。我走了把他留在这里我心里难过,带他回去又怕他将来怨我,孩子聪明了,心就重。去年我来多伦多,出门的时候他抬头用那样的眼光打量我,是询问又是怜悯。上了飞机我就掉了泪。做父亲的,轮到儿子来可怜了。我多想争个出息啊,为了儿子!”

  许峻岭说:“那你在加拿大再用力拱一拱,说不定就拱起来了。天天抽烟叹气也不会就进展了。”

  他说:“往哪里拱!我面前是一缸的烂茄子,只有一双手不知按哪只下去才好。想赚钱吧,又发不了财;想去读书吧,又要考托福;想去纽芬兰偷了儿子回去吧,又怕他长大怨我;想干点什么吧,又没技术;想就这么混下去吧,又不甘心。在加拿大活都快活了有三年了,还活在生存的层次上。心里苦啊!只好心里对自己说,知足常乐吧,这不是还有饭吃么说了无数遍倒也觉得是那么回事了,到头来谁不死呢,到那一天大家都成为历史就公平了,历史是最公平的。最后的安慰就是是非成败转头空,得意了又怎么样,能活一万年吗没有比想过一种舒适生活的愿望更浅薄的了。”

  许峻岭说:“也没有比想过一种舒适生活的愿望更深刻的了。老周,知足常乐,你骗你自己呢。你知足常乐有人最高兴,你常知足常乐,他常不知足常苦。你清清苦苦倒乐一辈子,他富富足足是倒苦了一辈子。到底是谁好好过了这一辈子,活得值,到阴间大家公平了也就不去说了,也说不清了。”

  他说:“就算是骗吧,该骗还得骗,不骗又怎么办,发疯去吗捡起石头打天去吗”

  许峻岭说:“老周你就这样悲观”

  他说:“有脑筋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办法不悲观。”

  许峻岭说:“在历史精神上悲观主义是深刻的,可更深刻的是人还是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活下去。为了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你不能被悲观的感情打倒了,你得去挣扎奋斗。这样想想悲观主义又是肤浅的。”

  他说:“有时候想,活着干什么呢,看世界!可世界也是看不完的。这样一想,也就不可怕了。”

  许峻岭笑了说:“老周你的毛病又来了,读那么多书就是让自己想这些的吗”

  他也笑一声说:“不想这些,好,想挣钱,哪里去挣想学问,谁要你的钱这东西我原来是不怎么瞧得起的,不就是纸印刷了一下吗!后来发现不对了,迫不得已还得承认它,想不承认行吗原来心里还有点反抗意识,自己是个知识分子呢!觉得自己跟那些有钱的俗人还不同,有点精神优越。可这优越到这里也没了,还不如那些俗人呢。他们天天住着洋房开着车跑来跑去,到夏威夷度假,比起来自己恨不得把这头夹到胯里去!”他说着用力拍自己的头。

  许峻岭说:“加拿大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浴血奋战杀开一条血路。我没这勇气战,回去;你不回去,你得战。上帝不会因为你是你就特别照顾你了,他不认识你周毅龙。说不定几年几年就出息了。”

  他说:“文静,势利鬼,也不怪她势利,谁摊上我这么个鬼男人也会有点想法。一来她就逼我出息,她说我要是争口气,她洗脚水打到我面前,牙膏点在牙刷上。操软刀子杀人啊!可到今天我还是这个样子。世态炎凉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是人的世界嘛,说到底还是要自己争口气。”

  许峻岭说:“你还是去读书吧,别的事你也没优势,争不过别人。读了以后怎么着先别去想。”

  他说:“想是想了,再过几个星期,拿着失业金了,专门钻几个月托福看怎么样,花点钱进个补习班吧。”

  夜凉起来,许峻岭和他分了手。到家里才想起那份稿子没送去。想起了周毅龙,忽然觉得要写得更激烈些才是。看着已经封好,也就算了。

  他也愿意把爱情写得特别纯真,执着,纯净如水,洁白如玉。那样别人愿意看,人们希望在书中实现生活中实现不了的理想。可那不是事实,他也没有义务去培养人们的幻觉。

  想起了莎士比亚和勃朗特,想起了梁祝,许峻岭不再惭愧。也许他们写出了十个一百个人的经验,但他写的是成千上万人的经验。

  许峻岭觉得自己写了一篇很诚实的文章。

  厨房的墙上贴着一张年历画,是张小禾在去年圣诞节贴在那里的。九月十五日那个日期的下面被许峻岭涂了一个很显眼的红点,那是三个月限期的最后一天。几个月来他尽量不去理那张画,可这反而变成了一种提醒,使那一天在自己心中更加明确更加重要。那个日子一天天临近,他去厨房总忍不住要偷望一眼。那红色的圆点简直就像一只眼注视着他,望得他心中刺刺的疼。

  许峻岭明白事情就这么完了,既然过去不可能今天就更不可能,并不存在死灰复燃的理由。好几次他想把那张画揭下来,却怕反而给了自己一个更大的提醒,又似乎是怕自己就真的忘了这个日子。心中避不开他就干脆盯了那个红点久久地看,好像看透了就会发现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看了半天许峻岭把脚一跺,在心里说:“完了的事还去想它干什么!不争气的东西,恨不得就咬你一口!”就猛一低头,一口咬了自己的胳膊,渐渐地用力,疼得“哎哟哎哟”叫出声来,又用力咬了最后一下,才松了口。看着那深深的印痕,他似笑非笑地笑了一声,觉得争不了气的男人就只能这样对待,而不配有更好的待遇。

  终于,九月十五日还是到来了。

  昨晚整夜工作,回来了却怎么也睡不着。许峻岭这天没有拔掉电话线,心里希望着有意外的电话打来。睡在床上心中总准备着电话铃突然就会响起来。他想起几个月前,范凌云告诉他她安了录音电话,怕凌志的电话打来落空了,他心里还暗暗笑她。说别人总是容易的。

  等到中午还没有电话来,许峻岭一股倔劲上来,把电话线拔了,轻声对自己说:“再不睡我今晚班也上不成了。”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了很充分的理由。到厨房里做饭吃了,吃完饭以英雄似的气概扭了头不望那张年历画一眼,又倒在床上去睡。

  许峻岭心中忍不住计算着,现在张小禾正在学校吃了饭,准备打电话过来了。他想象着她背着书包进了图书馆那扇转动的玻璃门,乘电梯上了二楼,在公用电话机旁停了,摸出一枚硬币投进去,拨了他的号码。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接,她失望地摇摇头,放下电话,按了退币键,硬币掉下来发出清脆的轻响。

  她走到电梯边抬了脚准备下去,又停住了,转回来到另一部电话机前把硬币投了进去。想到这里,许峻岭那种执拗完全屈服了,跳下床把电话线往接线孔里塞。右手哆嗦着塞不进去,用左手扶稳了右手才塞进去了。在那一瞬间,万分神奇地,电话“叮铃铃”响起来。

  不可能!但铃在响着。许峻岭一把抓起电话筒,问:“哪位”没有声音。许峻岭用广东话问:“找谁”没有声音。

  他又问:“h0d一v一ucallf一r”还是没有声音。他仔细去听,听见了呼吸声。许峻岭说:“你是张小禾,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我等你的电话等了一上午了。”

  那边还是沉默着。许峻岭吼了一声:“怎么不说话,也没长张嘴吗”马上又觉得自己过分了,温和地说:“你现在还好吧!问你一句话,你有了点新的想法没有”还是沉默。他用心去听,呼吸声也听不见了,接着听见了挂断的声音。

  许峻岭对着话筒连吼几声:“喂喂喂!”绝望地倒在床上,连声叹气。平静下来又想:“你怎么就能证明那边是张小禾呢”又想起听别人说过,有些男人在电话簿上翻了号码乱打,是男人接了呢,就一声不吭。如果是女人接了,就试着谈上,然后开了车过去。这个电话,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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