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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话 不过四十年来梦一场·曲终

  入夜之后那一脉昏昏的天光筛洒进偌大的殿堂少了身边儿伴着的簇锦便更叫我忽生一种似乎极久违的寥落

  是啊这些年來一个人在这世上踽踽独行却又何曾当真感到过这样清晰嗜骨的寥落沒有因为那心早就成了灰会觉寥落则证明那心又重新倏然复苏了起來c有了一瞬的贴切的存活感

  然而我却不愿看到其余人侧目抬手对那林立的宫人们挥了挥袖子将他们尽数退下去

  永泰宫里已成太后的我端然独坐在一阕铺就着软款绮罗c熏染着花卉芬香的贵妃椅上背靠着牡丹屏风倏倏然不受控的回忆起那幕幕旧事

  其实这么多年來我也有过意志涣散c看着就要分崩离析的那么一个时刻时常会有即便这心已死其实是将死未死我并不曾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刚强啊每到那个时刻如水漫溯时我对自己说算了吧不然就算了太累c太辛苦c也太压迫太沉仄了

  我不想纯粹的为活而活但我已经不知道活着是要做什么我问我自己活着为了什么然而却悲哀的发现我只能找到一个答案活着是为了活着当生命已经变得如此丧失了期许与希翼当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在我眼里都再沒有了半点儿合该的吸引力我又为什么要活着

  所以我悲哀的发现如果当真将这一份彼身积蓄沉淀的背负就此放下切都算了c再也不让自己这么累了那么我活着当真是无事可做c且不能知道自己合该再去做些什么

  然而我又不想死去不想就这么死了若是当日大军破城时我那纵身凌空的一跃过后当真就那么去了也好;但往后这若许年里我已经重又走过了那样多的路c滋生出了那样多的磨砺和费心铺垫的谋划我便忽然不那么容易能做到万般皆放了我开始有了执念执念的再也放不下这一切

  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呐所以我活着活着來身心皆受这累累的负罪与弥深的造孽让这份浮世里由因果缔结的孽业把我一点一点彻底彻心嗜骨的焚毁我忘了我自己是谁我也不能再记得我自己是谁一直如是但始至如今我惶惶然还是发现我仍然寻不回了那个旧日里的自己不能知道我自己究竟是谁

  是啊隔着往昔的洪荒河流与岁月的遥不可及望穿了山的那端海的那边儿后幽幽的回想起來弘德帝曾对我说过“你若敢赌我一生我绝不会让你输”他曾让我一定要逃出去这座美丽的皇宫从不是什么洞天福地而是一座禁锢的囚牢c是野兽贪婪悉张的一张大口我们两个人不能都陷在这里至少得有一个可以成功走脱c九死一生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当真在赌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履行承诺不曾让我输但当辽世子的大军势如破竹乱宫而入时在这国破的一瞬家亦是跟着亡了因为他不在了那曾炽灼迫切热诚肯肯的诺言也一早便飘曳在缪转的天风当真不知道还是不是仍在作数呵

  还有那时弘德帝的庄妃曾说我“瞧着那副牙尖嘴利两腮浅c下颚锥的轻薄相分明是个草木修了百十年成了个小精怪连狐媚都算不上福薄命薄的扬花样儿能成个什么大器”那日的她自然不会预见日后的荣耀颠覆c江山倾颓甚至连同朝后期我的为妃为后都是不能预见到的现下看來“薄福薄命”却得着天命;“扬花”水性却顺势而为c应时而生的成就了时今永泰宫里的一朝陈太后

  还有当初霍清漪也曾说过我他说“‘妙姝’这个名字太盈薄c太浮燥‘引娣’就比‘妙姝’厚重多了且这女字之‘娣’又比单单一个‘弟’字平添太多内敛智慧这个名字改得委实好嗯方可载无量福”也诚然不知道是不是一语成谶现今看來清漪这话有如一道一早便把一切洞悉判定了好的呪愿符蛊他在兴许一个不经意的顺势随意间成了最聪明的那个有着先见洞悉的人

  是命耶非命耶我不知道也委实是无从可以知道的了

  或许我真的早就已经死了死在弘德末年大军破城那如血壮烈的一瞬间带走了横跨经年的浮华与潦草撕毁了焚烧天地间一份揭不开的阴霾与虚妄

  早在记不得是永庆几年的时候九岁的我进了这西辽帝宫自此开始了我这一辈子都深陷牢笼c遁逃不出的钦定宿命

  十一岁时我服侍在恭懿翙昭圣皇后身边以为那时的岁月可谓是安定了但中途堪堪又历了永庆帝去世c弘德帝登基于是在服侍了恭懿翙昭圣皇后近十年之后我再次服侍在已为弘德帝妃的倾烟身边又是三年

  弘德三年深冬时二十有三的我被弘德帝以“其人虽系宫婢然其心智若兰c温惠淑德可为贵主”之名敕封从七品元答应居漱庆宫c蘅华苑并自此恢复了我入宫前的原名“陈引娣”自此后“妙姝”这个为宫婢时的旧名便尘封在丹青史书的卷轴里再也沒了踪迹可寻

  我的运气似乎不坏才一承宠敕封答应便又在两日后被皇上“莫问缘由c缘由莫须有”而亲口晋封正七品元淑女

  紧接着那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极顺势一年后的弘德四年三月春和景明时圣上下旨赞我“元淑女陈氏引娣兰心蕙质c雅娴得体c礼敬上殿可为后宫表率遂晋为正五品元婕妤仍居原宫蘅华苑”

  同年四月正身值圣宠c无边无量的我再一次被以“莫须有缘由”之名皇上亲口晋封为元昭仪

  待两月之后六月暖夏我顺风顺水的得了一宫嫔位是为元嫔如是莫须有缘由

  那个时候是我浮生里最荒淫的一段时间我与清欢两人竟日一起伴在皇上的身边奏乐起舞c皇上以歌相和身加恩宠又是百倍但皇上从來明白他看穿了清欢一开始时的早有所图在将清欢手下一松的放出帝宫c也在同时钦定了日后最终宿命的那个时刻我却跟着沾了苦难大劫的光那是在六月中旬弘德帝就辽王世子一事“论功行赏”把当时我这个得天下唾骂的妖妃晋升了元妃并加封为漱庆宫侧主妃

  弘德帝李梓涵我的丈夫我此生此世唯一的丈夫他在心里当真是爱我的我始终都记得那一年那只历四载的弘德一朝最后的一年腹背受敌c国运动荡的节骨眼儿上弘德帝在浑不理政务朝事之后突有一日再度临朝

  那一次的临朝并沒有重新点燃朝臣文武c坊间百姓一丝半点儿的希望因为他这千呼万唤始出來的临朝却只办了一件事一件怎么看都觉的其实是在了却毕生残愿c不愿此生再有遗憾的既是家事也是国事的事情

  他力排众议以铁血的手腕与动辄不移的磐石般的坚韧立了元妃这个出身低微的女人为西辽新一任皇后

  那年七月暮浩浩荡荡c倾举国之力不管乱军破城之靡靡之音的盛大封后大典上乾元殿长乐宫前我一步步登上御道高台c受了凤印与皇后的丹凤朝服“原漱庆宫侧主位c元妃陈氏引娣恭贤谦和c慧智端然自封妃之后更为缜密玲珑c性桂宽睦;且自雅贞毓秀皇贵妃大去之后将漱庆一宫事务打理的井然有序c不见乱却;更甚于朕御前毓秀流珠c端仪周成大有母仪之风可母天下c为帝后故直此鸾鸟呈祥c凰凤于天之日特将陈氏引娣立为皇后由漱庆宫蘅华苑牵往长乐宫正殿执掌凤印打理后宫一切事务承宗庙c母天下滋与朕同体钦此”

  好景不长我成为了弘德帝的第二任皇后却只做了短短半月的皇后时值八月起兵的辽世子攻入都城c兴兵宫禁世人并着稗官c正史亦或野史还都在这样道着道就在这一天这位西辽历史上时任最短的一位皇后陈皇后跃下高墙c殉弘德帝而去

  到这里就结束了吧丹青史书走笔如斯后关乎我的一切便都跟着就此结束尘封的真相是什么永远都只能猜度

  九月初九黄道吉日辽王世子清欢登基为帝更迭国号为“兴安”取意为“兴国安邦”之意元年大册后宫册陈红妆为宣嫔

  自此后陈引娣又死我已成陈红妆

  兴安二年春动我因诞下皇长子而被晋宣妃那一年我二十六岁

  兴安十二年五月兴安帝将念兮更名为擎宇是为擎天撑地c扶正西辽国风;并立为皇太子我被晋为正二品双字妃赐字“慧”是为宣慧妃同月又以“多年协理皇后处置后宫事务且又悉心教导皇太子以至后宫井然有条c皇太子仁孝贤聪为朕与皇后分忧解愁是以理当褒奖”为名又追加一道旨意晋升宣慧妃为正一品皇贵妃是为宣皇贵妃位同侧后

  这往后的若许年來一辗转便又到了皇儿登基c康顺改元时我由崇华宫天青苑转居入住永泰宫正殿成为一朝陈皇太后

  岁月至如斯我已四十有四

  算來一梦浮生其间坎坷艰辛c那些厚重归根结底追究起來一生履历原不过也只是这短短的几行浅墨小字

  终其一生我可曾真正的拥有过什么又都留不住的最终失去了什么

  我羡慕恭懿翙昭圣皇后一直都羡慕即便她走过整整十多年的路似乎我只走了简单的四年便已经走完即便在那四年之后我又走过了许多她永远不曾走过的路即便我得到了她一辈子都沒有能够登临到的高点譬如她那一生活着时就只到了一个从一品的贵妃而我做过皇后c皇贵妃c以及最终的太后但是我的旧主恭懿翙昭圣皇后c镇国公霍清漪的同母胞妹她的一生至少得到了安大总管一生一世完整的爱;而我却冷冷清清c凄荒芜杂什么都沒有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是永庆年间名不见经传的二等女官是弘德帝的陈皇后是兴安帝的宣皇贵妃还是康顺帝的陈太后

  与我纠葛了一生一世的生命里至关一切的三个最为重要的男人:

  一个是我所深爱c我的无涯挚爱c我唯一爱的我的丈夫弘德帝李梓涵;这个男人要我与他及他的锦绣河山一起赴死殉葬葬尽一世繁华梦其实共死未必不好活着才最痛苦艰难

  一个是我似乎曾有过动心c却终究成了挚恨无疆的名义上的第二任丈夫兴安帝李瑾域我还是习惯称他为清欢;这个男人他却包容了我绵绵不绝的恨以生命c江山c与性命任我倾一世天下将此恨绵绵终化烬

  一个是我仰慕深深与隐有怦然的无双天人国舅爷c镇国公霍清漪;在忆起他的时候我诚是茫然的我已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永庆一朝的国舅弘德一朝的国舅或镇国公还是兴安一朝的术士亦或国师一如我已不知道我自己是谁一样这个男人到底与我默契一世c唯命相依在最困难潦倒的日子里相濡以沫c在荣耀的巅峰相视一笑最终与我自起始走到终结至一切走向看似终了的终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以來暧昧莫名纠葛太多c感情太繁复爱与不爱已然说不清楚

  惑情c惑意c惑心c惑命c惑国c惑朝纲c惑天下诱c魅c媚c与惑宫·惑

  惑了新情旧爱惑了万念诸意惑了世境人心惑了无涯命途惑了举国上下君王朝臣惑了一朝前景走势惑了西辽茫茫芸芸天下万民

  一生机关算尽这一场局我用尽了一生在谋但终了的终了却沒有谁是真正的赢家也沒有谁真正得到了理想中梦寐以求的真正快乐

  到头來不过是倾尽一生以血泪性命谱写一阕媚了宫闱c惑了浮生的呓呓吟唱

  如许就这样吧

  入暮更甚的时候宫人谦卑一禀c低眉顺目道霍国公求见

  我沉寂的心海忽有无限动容染就便起了身子叫她搀扶着我往进深处亲自去迎

  微纱帘幕徐徐一挑四目相对时我与清漪相视一笑灵犀一点c会意于心

  暗沉色若了泼墨的玄冥天幕忽而扬起一阵清雨冷雨敲窗鬓发苍茫的我与清漪二人守着满目灿然的宫烛c目染袅袅茶烟静守一处而坐周遭氛围委实安宁祥和

  多少年了多少年的担惊受怕c苦心苦意耗神熬心的时今终于把这一切全部松弛重新拾起极好的悠然心境平和一切

  我抬指抚琴c清漪低低吹箫

  窗外微雨泠淙c但晴光尚好月华如洗c桃花似冶一阵晚风合着雨珠习习撩起便有簇簇桃花并着草卉当空漫舞;涨满视野的脉脉流光织就成网空气里掺杂起草木的芬幽与桃瓣儿的甜腻;乱红飞过秋千去飞过秋千千秋万世

  一切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时的那段无邪时光c青葱岁月c那些样子c那些人

  生命还在魂魄还未离体可这一生已经结束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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