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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军 第五章 落日(2)

  “在帝都不会。”云焕低头,感觉师傅的手指轻轻抚过绑带,低声,“我只是受不得师傅一句重话。”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笑了,抬手想去抚摩云焕的脸,然而凝视着弟子英挺的眉眼,眼色也是微微一变,手便落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别傻了……别傻了。你已经长大了,师傅也要死了。以后要自己对自己好。”

  “师傅。”那样不祥的话再度被提起,云焕刹那变了脸色,脱口。

  “你听,外面怎么又吵了起来?”慕湮一语带过,却不想再说下去,侧头听着外面的声响,“好像有很多人来。”

  “是南昭……我差点忘了。”云焕听到了风中的战马嘶鸣,霍然站起,“湘,去开门。”

  -

  几个牧民孩子不停扭动挣扎,一口咬在提着他们的校尉手上,牙齿在铁制的护腕上发出一声脆响。那个校尉也火了,用膝盖猛然一起那门婚事,云焕眉头跳了一下,“巫即家的二房么女。”

  “巫即?巫即家现在长房疲弱、二房正得势……那不是很好?”南昭虽然多年远驻西域,然而毕竟是将军,帝都的大致情况还是了解一二的,不由抚掌大笑,“你小子有本事啊!巫即那边的女儿漂亮不?可别象我家那位河东狮……”

  “哪想得到那么远。”云焕笑了笑,眉头却是阴郁的,“如果这次我失手,那这门婚事就取消了――帝都很多人想我们云家死,你知道么?”

  “……”南昭一愣,说不出话来。

  “南昭,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云焕霍然回头,静静注视着同僚的眼睛,“如果你也对我玩什么把戏,我大约就在劫难逃,但是,那之前、令符在我手上,这里一切我说了算。”

  “哪里话!”南昭脸色变了,握剑愤然而起,“我……”

  “先别忙着辩解,”云焕微微笑了起来,忽然抬头,眼光冷而亮,“我把你当朋友才把丑话说在前头,不捅暗刀子――南昭,这些年你为了从空寂城调回帝都,一直在国务大臣巫朗那边走动,没少下功夫啊。”

  一直豪迈爽朗的将军陡然怔住,说不出话来。

  “我没出伽蓝城之前、你便得知了此事吧?”少将看着昔日同僚,唇角的笑却是琢磨不透,“我此行责任重大,出发之前、更不会漏了盘点这里的一切人事。”

  “巫朗大人是信里隐隐约约提起过这事,可是、可是我并没有――”被同僚那样轻言慢语之中的冷意逼得倒吸了一口气,南昭回过神来,忿忿然反驳。

  “我知道你没有。”云焕微笑起来,神色稍微放松了一些,“不然我怎会和你有商有量的坐在这里说话――南昭,你从来不是卖友求荣、会耍手段的人。不然以你的能力,怎会这么些年了还在空寂城驻守。”

  “……”南昭再度退了一步,打量着这个多年不见的帝都少将。

  “抱歉,时间紧急、所以我没有耐心和你绕圈子――一上来就把事情说开对大家都好,”云焕用令符轻轻拍击着手心,剑眉下的眼神是冰冷的,然而隐隐有某种悲哀,“南昭,若我此行顺利,回到帝都便会向巫彭大人替你表功、调你回京和家人团聚。”

  “不用了……”南昭陡然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刚刚在手谕里,巫彭元帅令我好好听从少将调遣,我留在帝都的父母家人、他早已令人好好看顾。”

  云焕陡然想起方才巫彭元帅的那份密令,默不做声地吸入一口冷气。

  “哈,哈哈哈……”两人都是片刻沉默,南昭忽然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抱拳,踉跄而退,“云少将,末将告退了。”

  “南昭。”云焕有些茫然地抬头,想说什么,终归没说。

  南昭看着同僚,嘴角动了动,仿佛也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道:“但凡有事,传令兵会立即驰骋来去禀告。末将在空寂城大营枕戈待旦,随时听从少将调遣。”

  所有人都散去了,城外古墓边又是一片空旷,只有黄沙在清晨的冷风中舞动。

  云焕回身拾级而上,刚要抬手,石墓的门却从里开了。白衣女子坐在轮椅上,在打开的石门里静静看着他,脸色似乎又憔悴了一些,目光看不到底。云焕心里一冷,不知道方才那些话、师傅听到了多少。俯下了身,轻轻道:“师傅,外面风冷,回去吧。”

  “让我看看日出吧。”慕湮却摇了摇头,坐在石墓门口抬头向着东方尽头眺望,朝霞绚烂,映在她脸上、仿佛让苍白的脸都红润起来,她的长发在风中微微舞动,声音也是缥缈的,“焕儿,你就在这里陪我一会。”

  云焕神色一黯,些微迟疑后依然点头:“是。”

  “现在这里没人看见,你不用担心。”慕湮的脸浸在朝阳里,也没有回头,静静道,“我知道你不愿人知道你有个空桑师傅……”

  “师傅。”云焕单膝跪倒在轮椅前,却不分解,“对不起。”

  “没关系。不管你做了什么,永远不用对师傅说对不起……”慕湮微笑起来,仿佛力气不继,声音却是慢慢低下去的,最后轻轻说了一句话,“但是那几个曼尔哥孩子,一个月后、你要放他们回去。我知道你在找到如意珠之前、不能让牧民知道你是帝国少将,所以你扣住了那几个孩子――师傅很高兴你没有用最简单的方法堵住他们的嘴。”

  “……”云焕忽然间不敢抬头看师傅的脸,只是俯身点头,“一定放。”

  “焕儿,你很能干啊……决断,狠厉,干脆,比语冰那一介书生要能干得多。”朝霞中,慕湮忽然笑着叹息,靠在轮椅上抬头看着天边――那里,广漠的尽头,隐约有巨大的白塔矗立。什么都变了,只有那座白塔永远存在,仿佛天地的尽头,“那时候我不懂语冰,过了那么多年、现在稍微知道一些了,可还是不能认同他。任何人如果草菅人命屠戮百姓,那都是该死的――”

  有一次听到师傅说起那个名字,云焕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不敢答话。忽然听慕湮轻笑了一声:“但如果让我杀他,只怕还是不了手。居然就放过了那个该死的人。”

  云焕感觉师傅的手就停在自己什么?!”云焕只觉心口仿佛猛然被刺了一刀,霍然回头,脸色苍白,“你说什么?那颗玉液九转金丹是……”

  话说到一半,他猛然就明白过来了。所有零零碎碎的事霍然拼合――

  为什么师傅那一次分明有呼吸,却失去了意识?

  脸上那层淡淡的死气,以及说话时经常停顿蹙眉的表情。

  原来,是服用了他带来的那颗药丸之后,身体便开始渐渐不适。

  然而师傅从来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说?在觉察弟子送上的是毒药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在忍受着体内毒发痛苦的时候,她还在篝火旁为他拜托族长帮忙。

  “我知道你不愿人知道你有个空桑师傅。”

  “没关系。不管你做了什么,永远不用对师傅说对不起……”

  “焕儿,你很能干啊……决断,狠厉,干脆,比语冰那一介书生要能干得多。”

  “但如果让我杀他,只怕还是不了手――所以,对你也一样。”

  ……

  他终于明白了师傅眼里间或出现的温柔而悲哀的凝视――只因为师傅那时候已经认定、面前一手带大的弟子在利用她完成任务后就要杀她灭口!可那时候她为什么不杀他?――如果她动手,事情可能还有解释澄清的机会。然而善良温柔的师傅却始终不曾动手,只是那样淡然的微笑着,接受了那个她曾一手救出、造就、提携的弟子带给她的死亡。

  那个瞬间,他只觉的吸入的空气都在胸臆中如火般燃烧,剧烈的疼痛感让他几乎握不住剑。再也止不住的泪水从眼里长划而下,云焕颓然后退,一直到后背靠上石壁,因为极度激烈的感情而全身颤抖。

  她就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责怪?如果师傅那时候对他动手,质问他为何下毒――如果她会稍微反抗一下……那决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也绝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那颗药经了我的手。”傀儡微笑起来,眼里冷光离合,“你忘了?那时候是我递给你的……我也是碰运气。少将何等精明,在你饮食中下毒我是万万不敢,只有另寻它法了――万幸你师傅却是个没心机的,看也不看便服了。”

  “唰!”语音未落,雪亮的光如同闪电,抵住了她的咽喉。盛怒下出手比平日居然迅捷更多,湘根本来不及拔剑、光剑就已经停在她血脉上,不停颤抖:“解药。”

  “解药不在我身上。”然而湘神色是冷定的,显然早已考虑了退路,毫无畏惧地看着脸色铁青的云焕,“你若杀了我,我的同伴就会将解药毁去,你师傅……嗯,倒是不会马上死,不过毒会慢慢发作,到时候她只怕想立时死了也不能――”

  “住口!”杀气已经在眉间一触即发,然而光剑却始终不敢再逼近一分。湘只是微笑着,轻松地一退、就从少将的剑下安然离开,利落地反手拔剑,对准了云焕的心口,微笑:“我就是不住口,你也不敢如何――你还敢如何呢?云少将?别忘了你师傅的命在我们手上。”

  多年的隐忍后,一朝扬眉吐气的鲛人傀儡傲然冷笑,长剑轻松地压住了少将的光剑:“十几年了……我们都说、如今征天军团里最难对付的就是云少将你。多少兄弟姐妹折在你手上!不说别的,就说几个月前你就差点杀了我们左权使炎汐……”

  “我们拟定过许多计划,想除掉你,可惜,你几乎无懈可击。你不好色,不贪杯,不贪财,精明干练为人谨慎……”那样盛赞的话在她嘴里吐出,却是带了十二分的冷意,眼神霍然一冷,短剑指住云焕的心口,冷笑,“我们都说,你唯一的弱点或许在幼年抚养你的姐姐身上――你和妹妹自幼分离,彼此冷淡,你对你的族人更是形如陌路――可惜那个弱点不是弱点:巫真云烛,日夜侍奉在那个智者身边,谁能动到她的主意?”

  长长吐了口气,湘仿佛也有些庆幸的神色:“老天有眼,潇那个无耻叛徒出了事,帝都让我来和你试飞伽楼罗――呵,那时候我就发誓:绝不能让沧流帝国成功!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你,拿回龙神的如意珠……直到和鸟灵遭遇的时候、你吩咐我去古墓找你的师傅。你的师傅……呵呵,我们自问对你了如指掌,却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师傅。我就想,你这样隐瞒自己的师承,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我猜对了。”

  说到这里,湘忽然间轻轻吐了口气,烈艳的眼神忽然黯淡:“你这种人,怎么配有这样的师傅!――如果她知道你是拿着如意珠去试飞伽楼罗……”

  “不过我告诉你,即使这次我没能制住你师傅、让你拿到了如意珠,可到试飞时我不惜和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伽楼罗飞起来!”视死如归的眼神烈烈如火,娇小美丽的鲛人傀儡扬眉冷笑,声音带着悲凉和壮烈:“那之前,我多少位的姐妹……也是这样和伽楼罗一起化为灰烬。”

  “……”听到这里,几近崩溃的神智终于慢慢清明起来,云焕看着蓝发碧眼的鲛人,喃喃,“复国军?你是复国军的奸细?”

  “呵呵。”湘笑了起来,转动手腕,“在征天军团内混到这一步不容易啊――能和少将你搭档试飞伽楼罗!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呢。”

  “怎么可能?你没有服傀儡虫?!你在征天军团内当了十几年的傀儡,从未……”惊讶于军团中最负盛名的傀儡的真正身份,云焕回忆着一切所知的关于湘的资料,脱口,“和你搭档过的那些将士,从来没有任何觉察?怎么可能……”

  “你以为冰族会比我们鲛人更聪明么?那些贵族出身的酒囊饭袋。”湘冷笑起来,扬眉之中有不屑和厌恶的光,“眼里除了我的身体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很容易对付――每次我被调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呢,从来不知道到底丢失了什么。”

  连续的对话中,感觉溃散的神智在慢慢稳定凝聚,云焕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只是冷笑:“飞廉也一样么?”

  那两个字让湘微微震了一下,美艳的脸上笑容微敛,侧过头去:“那个蠢材不一样……在整个征天军团里,我称之为‘主人’的那些军官里,唯独你和他与众不同。”

  顿了顿,鲛人碧绿色的眼里起了讥诮:“但是,你和他根本是两种人。”

  “真的不一样么?”在湘脸色变化的刹那,云焕有种押中的胜利感,那样的感觉让他摇摇欲坠的神智清楚了一些,慢慢开口,“你既然是奸细,他一定也和复国军脱不了干系――无耻的叛国者。“

  “他不是!”湘脱口。

  那个刹那云焕眼里的笑意更深了:“是与不是,那要等刑部拷问完毕,才能判断――你也听说了吧?刑部‘牢狱王’辛锥手下,还从来没有不吐‘真像’的犯人。”

  “飞廉什么都不知道!”湘忍不住变了脸色,身为鲛人复国军战士、果然对那个酷吏的名字如雷贯耳,“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他的事情。”

  “呵呵……说的好。”云焕轻轻笑了起来,嘴角却是冷嘲,“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关我师傅的事情。”

  “……”没料到在这样的形势下还被压住了气势,湘片刻沉默。

  然而刹那之后就大笑起来,鲛人女子一跃而起,提剑后退:“想用飞廉威胁我?做梦!他算什么?一个冰夷……一条不会咬人的狗还是狗!”

  大笑中湘剑一划,将云焕逼退三丈,眼睛里闪着冷光:“云少将,我告诉你:不管是这些牧民找到如意珠、还是你自己派军队找到如意珠――反正如果一个月内你不把龙神的东西归还我们鲛人,你就等着你师傅的尸体在古墓里腐烂吧!”

  “就算师傅她解了毒,最多也只能活三个月,你威胁不了我。”云焕淡淡指出,声音压到最低,“你交出解药,我放你走,绝不会连累飞廉少将。”

  “是么?”湘退到了石墓墙边,抬头看着那个高窗,又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的沧流帝国少将,嘴角浮出一个笑,“听起来倒是很合理――如果不是恰好我都看见了,我几乎就要接受这个‘公平’的条件了。”

  “看见?”云焕脸色微微一变,反问,“看见什么?”

  湘嘴角的笑更加深,混和着种种情绪、变得不可捉摸,声音忽然轻了下来,近乎耳语:“我看见你吻她了……每次在她没有醒来的时候,你都忍不住吻她的指尖和头发。是不是?那时候你的眼神是多么迷恋和痛苦啊,啧啧。真不可思议……我都看见了。”

  “住口!”恍如被利剑刺中心口,云焕脸色转瞬苍白,“住口!住口!”

  “哈哈哈哈……受不了了么?”复国军战士大笑起来,诡异耳语般的声音,“如果我告诉你、其实你师傅她知道呢?她其实知道――那次我明明看见她睁开眼睛了!但是她默不做声。就像中毒后也默不做声一样――我还以为那时候便可挑拨你们师徒相残杀。可惜啊……也不知道最后一刻她心里是什么感觉……”

  近乎耳语的声音忽然中止了,湘眼里涌动的光凝定了,忽然提高了声音,冷而厉:“云少将,不要再否认了――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为了让她多活一天、你都可以拿一切来换!”

  鲛人战士握剑一跃而起,手攀上了高窗:“我就在古墓里,等着你把如意珠送进来――毒性已经开始发作,若不尽早、解了毒身体也会溃烂大半。可要加紧啊,少将。”

  黄沙纷飞的荒野上,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云焕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古墓――石阶上零落地散落着牧民们献上的水果供品,红红绿绿。厚重的石门隔断了一切,坚实的石壁高处、那个高窗犹如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注视着他,看不见底。

  十五年前地窖逃生后、他再也没有此刻这样绝望过。那时候在死亡来临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将没有任何族人或敌人来解救他,在这个天地之间他只是孑然一人、得不到任何救助;而如今同样的恐惧和黑暗灭顶而来,他知道自己将要失去最后的救赎。

  颓然将手捶在石壁上,那个瞬间,一直勉强控制着的情绪终于土崩瓦解。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