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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不到一礼拜,格雷夫斯就再也想不起来了,这可能吗?

  很可能是为了结束房间里突然笼罩的令人难受的沉默吧,格雷夫斯转向汤姆,做了个简短的手势。汤姆打开大腹玻璃瓶,为他和普罗斯勒小姐斟倒瓶里金褐色的液体,当他也想给莫恩斯倒时,莫恩斯急忙摇了摇头。

  “这位善良的教授从不喝酒,汤姆。”格雷夫斯带着点取笑口吻说道。他本人立刻抓起他的杯子,一口喝光,示意汤姆为他再倒。

  “哎呀,我留下的东西,对你似乎很有用处啊。”莫恩斯冲他挤挤眼,格雷夫斯微笑不语,拿起重新倒满的杯子跟他干杯,但没有喝。

  “我的先生们,”普罗斯勒小姐说道,“我们可不想吵架。”

  “噢,我们从不吵架,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微笑着回答道,“莫恩斯没有告诉您我们是老同学吗?我们的jiāo往方式有时候有点粗鲁。请您原谅。”

  “你们是大学同学?”普罗斯勒小姐惊奇道。

  “好多年。”格雷夫斯回答道,“我们甚至住在一个房间里。”他叹口气说道,“因此,善良的教授现在决定不再继续这里的工作,就更令人遗憾了。而且我们快到达目标了。”见到莫恩斯张口想讲话,他迅速抬手制止了,“但是,请您原谅,我们现在不想谈不开心的事情。汤姆,麻烦你将饭端上来好吗?我肯定我们的客人饿了。”

  汤姆迅速离去,格雷夫斯重新端起杯子呷起来。他们中间又重新弥漫起令人不愉快的沉默。

  “我可以问您一个也许有点隐私的问题吗,格雷夫斯博士?”普罗斯勒小姐突然问道。

  “你问吧。”格雷夫斯微笑着回答道,“虽然我无法想像,您这样的夫人竟会知道‘隐私’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普罗斯勒小姐没有理睬他的厚颜无耻的恭维,而是用头指指格雷夫斯的双手,“您为什么一直戴着这双可怕的手套——甚至吃饭时也戴?”

  “您注意到了?您真是一位出色的观察家,普罗斯勒小姐。了不起。”他叹口气,“我这就来回答您的问题:我这么做是考虑到我附近的一切。您得知道,我的双手很难看。”

  “发生什么事了?”

  格雷夫斯的目光暗淡下来,好像她的问题在他心中唤醒了对某些他永远不愿再想起的东西的回忆。“那不是个动听的故事。”他说道,“虽然几句话就能将它讲完。事情发生在我有一次去南美洲热带丛林考察的时候。我接触到了一种我最好没有接触过的……物质。”

  “您中了一种dú?”

  “可以这么讲。”格雷夫斯回答道,“反正结果十分危险。其中之一是一种很难受的皮疹,我从此再也摆脱不了它。谢天谢地,它仅限于我的双手。但看起来真的很可怕。”

  “您找医生看过吗?”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找过最好的医生。”格雷夫斯回答道,“再说一遍:让我们别再谈令人不开心的事情了。您一路上怎么样?”

  从普罗斯勒小姐的面部表情判断,这个话题不一定就属于格雷夫斯本来想谈的令人愉快的事情。“太可怕了。”她回答道,“火车上又吵又不舒适。如果您问我的话,这是一种很不文明的旅行方式。”

  “您说得对。”格雷夫斯回答道,“但还是一次很不错的旅行。有许多人声称,是铁路才让这个国家真正变大了。”

  “这有可能。”普罗斯勒小姐冷冷地说道,“但大就一定表示更好吗?”

  “我上当了。”格雷夫斯笑着说道,“我觉得,在您面前得小心。为什么女人不可以参加讨论俱乐部,您就是这个问题的活生生的答案。”

  汤姆回来上菜,他端上的东西甚至超出了过节一样的丰盛和诱人香味唤起的期望。单是看到堆放在托盘上的菜的模样就让莫恩斯再次流出了口水,让他的胃咕咕地大声叫起来。他几乎等不及汤姆先给他然后再给普罗斯勒小姐布菜了。

  但汤姆没有也给格雷夫斯的盘子里布菜的意思,而是祝他们胃口好,又走了,普罗斯勒小姐困惑地问格雷夫斯,“您什么也不吃吗?”

  “我是不吃。”格雷夫斯回答道,“这也属于我当时染上的那种讨厌疾病的后果之一。”他示范xìng地抬起双手,“我对大多数食物都过敏,只能进食很少的东西。汤姆为您准备的饭菜无疑精美,却可能会杀死我。”

  “这真是太可怕了!”普罗斯勒小姐说道。

  “不像听起来那么严重。”格雷夫斯回答道,“突然失去了对生命中一种习以为常的小小快乐的享受,还可以找到其他满足的。”

  “比如说呢?”莫恩斯问道。

  “这个嘛,比如说工作。”虽然这问题是莫恩斯提的,格雷夫斯还是对着普罗斯勒小姐问答道,“或者一支好烟,偶尔来一支。”他摆一摆手,“请您别受影响。那对这精美的饭菜将是一种耻辱。顺便说一下,恐怕会让汤姆心碎的。”

  普罗斯勒小姐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抓起刀叉吃起来,紧跟着莫恩斯也照她的样子做了。

  饭菜很可口。莫恩斯此前已经有机会了解汤姆的厨艺了,但这顿饭让他超越了自己。他们吃了很久,吃了很多,莫恩斯再次经历了一次意外,乔纳森·格雷夫斯不仅是个出色的东道主,还是一个特别有风度的jiāo谈伙伴,具有意想不到的诙谐和风趣。这个夜晚继续得越久,莫恩斯就感觉越困惑。同他们一起坐在桌旁的乔纳森·格雷夫斯跟他从前认识的那个人,或者同他过去几天在一起度过的那个人几乎判若两人——更别说跟那个去汤普森拜访他的下流、野蛮的……东西了。这个乔纳森·格雷夫斯智慧,有教养,迷人,而且到了让莫恩斯自己都越来越觉得难以再拒绝他的程度了。在他们吃饭时,格雷夫斯喝了三杯威士忌,但他彬彬有礼地等莫恩斯和普罗斯勒小姐用完餐,才弹开他的银烟盒,点燃了一支烟。

  “我还保留着的少数小罪过之一。”当他发觉普罗斯勒小姐责备的目光时,他说道。他猛喝一口酒,同时对汤姆说道,“汤姆,你能不能去帮我们将咖啡端来?”

  汤姆走了,格雷夫斯望望他的烟,望望普罗斯勒小姐,最后再望望装有玳瑁烟嘴的点燃的香烟,好像看着它让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还有点事,它一直让我心情沉重,普罗斯勒小姐。”他犹豫地说道。

  “什么事?”

  “这个,事关……我们头一回在汤普森的相遇。”格雷夫斯回答道,“我担心,当时运气不是太好。我想为此向您道歉,普罗斯勒小姐。当然也向你道歉,莫恩斯。”

  他沉默片刻。当他继续讲时,看得出来他难以启齿。“我担心我的举止太不得体了。”

  “哎呀,教授和我当时……有点意外。”普罗斯勒小姐打断他道。

  “这我可以想像到。”格雷夫斯说道,“请您现在别将它当成我正好想到的一个廉价借口,可这跟我当年遭遇的那场不幸的灾难也有关。”

  “你的举止像个动物吗?”莫恩斯直接问道。普罗斯勒小姐吃惊地望了他一眼,但格雷夫斯只是吸着他的烟,点点头。

  “我想,”他说道,“那是我的责任。自从那次……在某些条件下我再也没有工作能力了。有时我控制不住自己。长长的旅途让我累得筋疲力尽,我饿,而且还紧张,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有什么反应,莫恩斯。我说过了,这是我的错误。但我也说过,我时间紧迫。”他大舒一口气,“好了,解释这一点对我很重要。”

  “但我明天早晨还是要离开这个地方,乔纳森。”莫恩斯说道。格雷夫斯的解释让他生气,它显得很有说服力,这更让他生气。“你别费劲了。”

  “那好吧。”格雷夫斯回答道,“我知道我什么时候输的。”

  “可到底是什么奇怪的工作让你们的关系破裂成这样呢?”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有一刹那莫恩斯相信在格雷夫斯的眼睛里看到了得意的闪光,但它太快了,让他无法肯定,紧接着格雷夫斯就又控制住了自己。“您对我们这里的工作感兴趣吗?”他问道。

  “如果您不在乎的话。”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范安特教授告诉过我,您不喜欢谈您的工作。”

  这一回莫恩斯肯定格雷夫斯得意地飞瞥了他一眼,不是因为他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而是因为他想让莫恩斯看到这道目光。“这话没错。”他说道,“到目前为止我都不想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什么东西。这是一个错误。”

  “为什么?”莫恩斯脱口而出道。

  “你说得对,莫恩斯。”格雷夫斯说道,“我太着迷于那个念头了,要在一个胜利的瞬间向全世界展示我们的发现,我可能没有认清现实。对不起。”他转向普罗斯勒小姐,“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普罗斯勒小姐,我很乐意带您参观我们的发现。”

  这下吃惊的就不仅是普罗斯勒小姐了。莫恩斯着实是吓坏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格雷夫斯,有一会儿他真正地透不过气来了。那得意的光芒还在格雷夫斯的眼里闪烁,隐藏在他的眼睛深处,普罗斯勒小姐看不到,但他能看到。他绝对能看到。他掉进了格雷夫斯的陷阱。他现在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以为听到它快要合上了。

  “您……这是当真?”普罗斯勒小姐不相信地问道。她不知所措地望了莫恩斯一眼,但莫恩斯没有发表意见。

  而格雷夫斯更进一步。“当然。”他回答道,“范安特教授说服了我,虽然我看得出他自己也很难相信。如果没人能跟你分享,说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是自己的又有什么用呢?”

  “你想带普罗斯勒小姐……参观我们发现的东西?”莫恩斯证实道。

  “对。”格雷夫斯回答道,“如果她愿意,现在就去。”

  “现在?”莫恩斯不相信地重复道。

  “为什么不?”格雷夫斯问道,“汤姆清掉了废墟。灯光完好正常,破坏不似最初那样严重了。”他朝着门做了一个要求的手势,“如果您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走,普罗斯勒小姐。还不太晚,您肯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东西。”

  “也许……还可以等到明天吧。”普罗斯勒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神色困惑,有点不知所措,使得莫恩斯不仅真诚地为她难受,他对格雷夫斯的怒火也霎地增加了。

  “就听您的,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说道,毫不掩饰他的失望,“只不过……”

  门猛地打开,汤姆冲进来,但他不是来送格雷夫斯请他去煮的咖啡的。他看都没看莫恩斯或普罗斯勒小姐一眼,走到格雷夫斯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莫恩斯无法听清他讲的什么,但格雷夫斯吃惊地——不快地!——皱起了眉头,没等汤姆讲完就站了起来。

  “请你们原谅我一会儿。”他说道,“我马上回来。”

  他走了,令莫恩斯失望的是汤姆也紧跟着离开了房间。门关上之前莫恩斯看到了屋外明亮的大灯的灯光。一辆汽车正在驶近。

  “这是怎么回事?”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莫恩斯只是耸了耸肩。他不知道——眼下他也不感兴趣。“普罗斯勒小姐,这真是岂有此理!”他恳求地说道,“不要相信这个人!您不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普罗斯勒小姐显得有点糊涂。她不安地望着门口,格雷夫斯和汤姆是从这道门出去的,最后想笑笑,却反而变成了不知所措的表情。“我觉得他本来是个很可爱的人。”她慢吞吞地说道,“您不觉得,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吗?”

  “一礼拜前在汤普森您讲的话可截然不同。”莫恩斯提醒她道。

  “好吧,可当时我对他遭遇的可怕的命运的打击还一无所知。”她回答道,又压低声音,“我根本不知道您的工作这么危险,教授。”

  莫恩斯意味深长地皱了皱眉。他对格雷夫斯讲给他们听的故事未置可否,但这并不等于他相信它。他从没听说过会造成格雷夫斯所介绍的这些症状的疾病。也没听说过哪种dú有这种效果。另外,有时候格雷夫斯的变化似乎并不限于他的身体。完全不是。但是,某种程度上格雷夫斯的故事显然达到了它的目的:他激起了普罗斯勒小姐的同情,一个人一旦被贝蒂·普罗斯勒关进她的伟大的心灵里,他就几乎没有机会再逃出去。

  “我只请求您不要相信他。”他说道,“请您相信我,普罗斯勒小姐。我比您更熟悉乔纳森·格雷夫斯。这人,”他徒劳地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最后耸一耸肩结束说:“……很坏。”

  这话虽然不贴切,但没有什么单词能形容他对乔纳森·格雷夫斯的感受。

  “可你们在那下面发现的东西,怎么会这么可怕呢?”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这我不能告诉您。”莫恩斯回答道,“您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呢?”

  “因为,攻击一个人,而又不给他自我辩护的机会,这不太公平。”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

  就这样争来争去。莫恩斯对普罗斯勒小姐突然的观念转变十分惊讶,他不得不克制自己不发火。他不清楚格雷夫斯是怎样成功地将普罗斯勒小姐拉到他那一边去的,由于他一直就坐在那里,这事就更让人吃惊了。他们在极力克制的紧张气氛中讨论了整整五分种,当格雷夫斯终于返回时,莫恩斯真的感觉很轻松——真够荒唐的。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回避着莫恩斯和普罗斯勒小姐,走向他的位置,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普罗斯勒小姐迟疑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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