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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翁主……”他拧着双眉,一字一句都说得那么吃力,“目下的情况……要不要……遣人去京口通知吴侯?”

  “通知吴侯做什么!”我蛮横地否决他,其实是在绝望地试图扑灭心底陡然而起的恐惧之火,“周都督驰骋疆场多年,身体一向康健。不过偶然抱恙,何须叨扰吴侯?”

  怔忡片刻,陈霆的眉头有一瞬间的舒展。他常年跟在周瑜身边,自然清楚周瑜的身体状况。江陵决战时shè入右肋的一箭都未能将周瑜怎样,一场高烧却哪里有那么可怕?

  ……箭创!

  我不知道陈霆是不是也想到这点,他的脸色骤然转为青白,与我骤然狂跳的心同时!

  那一箭深入肺脏,虽说时间已过去了大半年,可大半年来周瑜劳心劳力,未有片刻停息。表面看那箭创似已痊愈,可内里……

  “先就近去江陵给士元先生送信……”我强自稳住心神,“若是明天,若是明天还……到时再派人去京口不迟……”

  “是。”

  绕室徘徊,空前的恐惧令我一刻也无法安宁下来。

  阿青几次上前,试图说服我坐下来,最后是我对她说:“你和阿黛去隔壁周都督舱室看下,万一王医官那里需要帮手。这船上都是粗豪的将士……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然而我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即使这间舱室中已别无他人。我恍惚地朝舷窗外望了一眼,然后恍惚地记起这里是巴丘,两年前,便是在这里,曹cāo的军队遇疾疫,烧战船……

  蓦然之间,我感到四方的舱壁像是生了脚,携着巨大的压迫感向我挤压过来,我喘不过气!中间似乎有人捧着一盒食物走进来,对我说了什么,然而我什么也听不进,只挥手请她退出去。倏忽间,陈霆又走进来,我慢慢举目看他一眼,对他说:“你快派人去请士元先生吧。”沉默地站在那里许久,他低低道:“士元先生已经到了。”我再次扭头朝舷窗外望去,才发现,时已黄昏。

  一天,竟就这样过去了?

  一片茫然中,庞统和王渊已一前一后走进来。我顾不上庞统正向我行礼,只一瞬不瞬地盯着王渊,想从他的表情中觅得吉凶祸福的蛛丝马迹。可为什么他看上去比我还心慌意乱?他不是名医么?他不是手下活人无数么?那么为什么,他会如此心慌意乱?

  “大都督能保平安否,便在这一夜了……”他声音轻轻颤抖着说。

  绝望,挟持着我向黑洞坠落

  他一定是在戏弄我们,狠狠地、残酷地戏弄我们!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本来安恬地在荆州行医,是我们将他掳来江东。掳来江东也罢了,他可以舒适地待在吴县、尊荣地待在权身边的,可偏偏又被权派来刚刚历劫的江陵,寸步不离地照顾这位江东柱石、不能出半点纰漏的大都督。“尔等可知我的辛苦?可知我每日里是怎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必须狠狠戏弄我们一番方能排解这满腔怨愤,然后他会对我们说:“放心吧,没事了,大都督一切安好。他需要的只是休息,休息这一晚上……”

  可骤然响起的陈霆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我的幻想:

  “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默然半晌,王渊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夜,倘若大都督的高烧能退下去,便一切安好。如若不能……”

  “如若不能,便怎样?”

  “如若不能……”王渊脸上再次现出那种怔怔的、恍若神游天外的表情,“一些事,还是预先安排一下为妥……”

  “什么事需要预先安排一下?”

  陈霆还不死心,他不肯死心!他不相信!他非得追问到底!

  就在这个时候,庞统的声音幽幽chā进来道:“先生的意思,庞统已明白了。相关事宜,庞统自会去安排。今夜,”他蓦地一揖到地,“全赖先生费神了!”

  “士元先生!”王渊退出去后,陈霆蓦地bào发出一声怒吼。

  庞统静默着,微微苍白的双唇抖动着慢慢抿成一条直线:“事已至此,惟有面对现实。”

  第145章 140 星陨似流火(下)

  我是突然想起巴丘的江岸上有一座屈子祠的。半年前,我像个逃兵一样连夜离开江陵,曾将船停泊在这里等待鲁肃。再往前,在江陵决战周瑜中箭昏迷的那个夜晚,我曾在纪山脚下的屈子祠中彷徨徘徊,只不过最终,我扬长而去。

  同样的峨冠长剑,同样的眉目低垂,是悲悯,还是漠然?太阳落山了,我看着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在神像脸上消失,忽然感到这个世界是这样空阔。

  如此空阔

  我的心在颤栗,恰似一粒飘浮的微尘感受到天宇的无际,为这无际而颤抖。

  原来最终的最终,当一个人走投无路,还是会向命运低头,匍匐在神的脚下。

  “您写过那么多美丽的祭歌,迎神,祝祷,送神,都伴随着美丽的歌舞。可我既不会歌唱也不会舞蹈,不过我听说以血和酒灌注于地,亦可达之于神明……”

  拔出随身匕首划破手指,滴滴鲜红的血滴入酒碗。双手捧起那只碗,我以其中血酒沃地

  “他不可以死。”我说,“您不可以,不可以让他离开我……”

  我反复念着这句话,直到清晨的第一线曙光shè到我身上,我的心中,忽然朦朦胧胧地燃起一丝希望

  这一夜过去了,没有坏消息!没人送来坏消息,那会不会就是已无恙了?

  倏忽间我想起马超来,上次在秣陵,我曾听说当地有人得到了蔡邕的柯亭笛。我要寻来这管当世名笛,作为将来得蜀并张鲁后,与马超结援时的见面礼!柯亭笛,焦尾琴我在脑海中勾勒着马超与周瑜故友重逢的情景马超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的!

  太阳在一寸寸高升,沐浴在晨曦中,屈子像的脸庞一点点由暗转明。我凝视着那张脸,心中的恐惧渐渐被希望冲淡,到最后,洋溢起一股暖暖的感激来

  没有消息没事了,一定是没事了!他还那么年轻,正值盛年,箭创也好,时疫也罢,怎会那么容易便将他击倒?上天又怎会那么残忍,在夺走了江东那么多年轻旺盛的生命后,又来夺走他?

  乍然腾起的喜悦中,我又想起珊珊来,儿时的往事一幕幕掠过心田,像甘美的泉水,令我忍不住便牵动唇角,浅浅微笑起来。我不能负约,我怎么能负约呢?我们可是拉过勾儿的!当江东儿郎们一路与马超联合出关中,一路在周瑜亲自率领下出襄阳、蹙曹cāo、扫平北方、靖定天下,我会去雒阳找珊珊的!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辉煌的、富丽的、由周瑜亲手重建的、全新的雒阳!是的,我一定会去的!

  天色越来越亮,艳艳秋阳向人世间洒下最灿烂的光辉。那光辉是那么诱人,就像铺展在眼前的锦绣未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舒一口气,我站起,转身,想要拥抱那灿烂的光辉。就在我张开双臂的一刹那,一个黑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逆光中一点一点变大……

  我挣扎,双臂用力伸向太阳,伸向似乎已触手可及的梦想。那黑点却大成一个黑影,渐行渐近,越来越分明

  阿青……

  再次站定于周瑜卧舱门前时,陈霆正捧着一卷东西走出来。我直勾勾盯着那卷东西,慢慢意识到,那是即将要被称作“遗表”的东西。

  脚下在塌陷,我在下坠,冰冷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漫过来,漫过来淹没了我!

  红着眼眶,陈霆在对我说着什么,围在卧舱外的将士们也在哽咽地说着什么,然而我被隔绝在水中,只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翁主”

  有人拉了我一下,是阿青,她把我从水里拉出来,然后我看到庞统,正站在我面前。

  “明府请翁主入内相见。”

  我听到他的声音,冷静、克制,却终究掩藏不住那一抹无可名状的哀伤。抬起头,我讷讷地看着他,而他轻声地、嘴唇微微颤抖地补充道:

  “明府清醒的时间,不会太久。”

  仰首望向头顶的天空,我慢慢闭上双眼。重新睁开的一霎那,我忽然变得不可思议地冷静。

  门缓缓打开,帘幕缓缓拉开,我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却觉得他在一步一步离我远去

  那舒城脚下的翩翩少年,光华漫身,如白玉如月光;

  那牛渚江畔的一双知己,怒马鲜衣,并肩览江山如画;

  那赤壁矶头的三军统帅,抚剑昂首,谈笑间破甲兵百万;

  那群英会上的天之骄子,醉酒狂歌,尽夺所有人的容光……

  斜倚在榻上,他沐浴在临窗的晖光中,这一刻,所有定格在记忆中的画面都在远离他,如逝水一般远离他,到最后,只余一片纯然的平静

  他慢慢转首看我,眼中是一片纯然的平静:

  “这幅图,我将它留给翁主。”

  缓缓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竟然就是那幅雍所献的益州图。此刻,它正被人缓缓卷起,在他目光缠绵缱绻的摩挲下,连同来不及实现的宏图壮志一起,被卷起,摘下,宛如一片凋落的红叶。

  ……留给我?

  空自凝眸,我勘不破他眼底的深邃,只怔怔望着那片红叶飘落他掌心。轻抚它,他的指尖在上面最后流连他以心血煨红的红叶啊,他将它jiāo给我:

  “何去何从,惟愿安好。”

  眼前的一切都渐渐地模糊了,朦胧中,只有窗外的阳光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金色光芒,刻出他最后的轮廓,一刀一刀,深深深深地,刻入我心底……

  双手捧着那幅图,我缓缓转身离去。我庄重肃穆地走着,就像走在一条狭长的桥上,狭长得仅能容一人通过,狭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如同一个轮回,头顶的太阳开始一寸寸西斜,脚下大江滚滚东逝,长风低徊的天地间,一个生命正缓缓流走。

  伸出手,我竭力想要去抓住什么,可虚空中什么也抓不住,惟凭栏孑立,眼睁睁看着风从指间流过,一去不返。

  暮色是伴随着一道黑色羽翼降临的,一只垂危的孤鹰,在围绕着船头的“周”字大旗盘旋几周后,忽然展开它羽毛零落的黑色双翼,刺向暮霭沉沉的楚天。

  夕阳正在坠落,天边的晚霞如火如荼,此刻的天空如此凄美,它翔舞其间,那般孤傲,最后拥抱天空的广阔无垠。

  “没有人能目睹鹰的死亡。鹰是属于天空的,生时它俯视万物,当死亡来临,它亦只会远离它曾经俯视的一切,化入高渺无涯的天空,以保有最后的尊严。”

  庞统的声音自身后悠悠响起,停在我侧后一步远的地方,他亦举头望向天际,追寻着什么,流连着什么,伤痛着什么。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正抽丝一般从我心上剥离,坚韧的丝线割开心肌,细细的血珠冒出来,顺着丝线滑落,悄无声息。

  倏忽间,那只鹰用力地拍动了几下双翼,箭一般向高空冲去,朝着太阳的方向,朝着那团火光,直直冲去!撕开云,撕开风,撕开我的心,越飞越快,越变越小,最后在那团炫目的、动人心魄的火光中,消失不见……

  “大都督”

  一声长长的伤嚎,dàng开在暮光下其色如血的长河上。

  夕阳沉没,暮云四合,天,完全黑了。

  第146章 141 决裂(上)

  漫天纸钱如飞雪,随风飘舞。仰面凝视着它们,我的灵魂深处仿佛也下了一场雪,洁白的、冰冷的、闪烁着死亡幽光的的雪。于是在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真的死去了,平静而无声地死去,被冰雪埋葬了。

  灵船顺着滚滚东逝的江水一路而下,沿江驻守的将领们皆默默加入送丧的行列,送他们的大都督魂归吴地。片片白帆,就这样与绵绵无尽的哀伤一起,铺陈在千里归途上,慢慢地,一直绵延到天边。

  船到芜湖时我看到了权,苍茫晦暗的天穹下,他一身素服地立于风中。跋涉四百里,他亲自来此迎灵,可漫天纸钱摇落成雪幕,横亘在我和他之间,我看不清他的脸。

  然后天黑了,天亮了;天亮了,天又黑了。阊门外,小桥全身洁白,恍如飘浮在月亮旁的一朵云。吴县夜空上的繁星一闪一闪,仿佛挂在她美丽脸庞上的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有人在抚棺痛哭王渊的遗孀,抚着她亡夫的棺木,在失声痛哭。有人告诉她,她的丈夫是因为没能救活周都督,负疚自责之下刎颈自尽了。是,他们是这样告诉她的,于是在周围人啧啧称叹和哀哀惋惜的议论声中,她失声痛哭。漠然从她身边走过,我感到我的灵魂深处,真的有什么东西死去,被冰雪埋葬了。

  全城大恸,悲伤像雾一样袅袅浮上吴县的夜空,慢慢笼罩了整个城市。路长,夜长,踽踽独行于城中,我看不清前方的家。

  “来人,掌灯。”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吴侯府大堂中回dàng。一名来不及掩去悲伤的侍女赶来,随着她点燃第一盏灯,一只橘红色的眼睛亮起来,幽幽地窥探这人世。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我忽地恐惧起来,当她走向第四盏灯时,我颤栗着命她停下,退出去,然后我一个人,茫然四顾。

  “曹cāo虽名汉相,其实汉贼也!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正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cāo自送死,而可迎之邪?”

  多少次,他站在这里,铿锵清越的声音响彻在这间大堂中,令人热血沸腾。而今,只有夜风萧萧刮过地面,我的心中,一片空茫。

  一直走到最里面,我迈上两级台阶,在属于吴侯的位置旁边坐下来,等待着。却说不清自己想要等待的,是什么样的结局。

  当权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一步步向我走近。

  外面夜色浓重,隔着一道敞开的门,三盏灯火在风中摇曳着,照亮大堂入门处的地方。隐没在最深处的幽暗中,我看着权一步步走近,看着他的脸由幽暗到清晰,再一点一点没入幽暗。我想要看清楚他,却鼓不起勇气点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