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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桢儿亦蛮有长进,都敢于当街撞车堵人了;而她,却退步了,退步到人不人鬼不鬼连个堂皇身份都没有了的地步,退步到连搅和的勇气与能力都没有了。

  夜长欢想怒,却又怒不起来。裴煊爱她,原来爱得如此艰难,她不想让他如此艰难。不觉一阵莫名的伤感,浓浓地袭上心头,熏得她不知所以,不觉展露笑颜。

  就那么淡淡微笑着,看见裴太君转身,捧过桌上一个檀木匣子,朝她递过来,见她不接,便撩起裙袍,再次给她跪了下来:

  “这一匣子珠宝,皆是御赐珍品,足以让公主此生衣食无忧。……公主的大恩大德,老身将铭记在心。老身祝愿公主此生长乐安康,后福厚享……”

  那老fù言语间,竟有些哽咽。

  世家命fù,皆有这好本事。本是她咄咄逼人,却会让你觉得理亏的是自己;本是她的金刚手段,却会让你觉得她也有菩萨心肠,只是身不由己而已。

  至始至终,裴太君没有说过一句要赶她走的话,就连捧了珠宝匣子在手,也没有戳破那个再明显不过的意思。

  夜长欢却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她还不安静地走开,成全,就是她的不是了。

  见着那紫檀匣子,在裴太君手上捧着,略略颤巍,递至她眼前。夜长欢直想抓过来,狠狠地砸出去。

  一展她视金钱如粪土的风骨,一展她不被胁迫的傲气。

  可是,在决意离开的那一瞬间,她的骨气,又消失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若是空手出门,不出几日,就会饿死的。

  于是,夜长欢伸手接过了那个匣子,也没有再去搀扶那跪地恳请的老夫人,而是默默地绕过她,出正屋,过前庭,绕影壁,出了国公府的朱门。

  下了阶,转身回头,望了望那百年世家的公府门楣,努力将眼眶里的眼泪倒回去。

  没了风骨与傲气,却保全了自尊。既然要撵她走,她绝不会死乞白赖地,继续赖在人家府上看脸色的。

  行至巷口,才任由那成串的泪珠子滚落下来,好在天上yīn雨绵绵,没有人看得清她满面湿润,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立在巷口,泪流满面,夜长欢却又踟躇不前了。这一次,不同于从夏国归来,山水迢迢万里路,她亦有勇气,两手空空地行走,因为,那是奔着一个归处而来。如今,却是要从眷念的地方离开,她如何挪得动步履?

  再则,天下之大,她竟无处可去。

  她觉得好委屈,直想就在这巷口候着,等裴煊下午散值回来,然后,把所有的棘手问题都扔给他去解决,自己只管窝进他的胸怀里,让他抱着安慰,诓哄。

  裴煊那么爱她,一定不会让她这样狼狈地离开的。

  然而,正因为裴煊爱她,她才不能这样。

  裴煊爱她,也爱他的家族,爱他的亲人。就好像永远不要问一个男人,“我和你母亲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这样的傻问题一样,男人心中从来就没有一杆秤,永远都秤不清他心里的权势与柔情,责任与爱人,究竟孰轻孰重。

  有些事情,终难两全,何必让他备受煎熬?

  真要较真了,说不定,难堪的是自己。

  细雨渐密,行人渐稀。夜长欢咬咬牙,抱紧手中木匣,一头扎进茫茫雨雾中。

  她是千金躯,却是野草命,再难,她也活得下去的。

  就这样吧,同处一城,日日听闻玉京人口口相传裴相公,遥遥地看一看,足矣。

  ☆、找人

  那日细雨绵绵,下了一整天。

  黄昏时分,仍不见停歇,那雨,细如牛毛,绵如蚕丝,像是要下过夜去了。

  宫中景福殿,裴太后居处,太后娘娘兴致不错,挑着轩窗,坐在窗下,煮茗而饮。

  暮春之雨,其实绵而不yīn,密而不硬,耐心细赏,其实别有一番味道。如果再碰上心情不错的话,更是会将那细雨千丝,赏出柔情万丈来。

  裴太后此刻的心境,正是那种还不错的感觉。

  昨日傍晚,吕桢儿进宫,陪她玩些博戏,不经意说起在裴煊身边看见了一个人,像是个不得了的故人,裴太后心中警觉,立刻让人知会到国公府裴太君那里。今日上午,府上的消息就传进宫来,说是母亲已经劝说那小女子,让她主动离开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母亲的手段,向来是不作痕迹的厉害。

  此为第一件让她心情不错的事情。那个小女子是个天煞孤星,不能让她祸害了裴煊。

  第二件嘛,更是让她心思微漾,隐隐期待。暮春黄昏细雨中,红泥小炉,煮水泡茶,不就是为了有人同饮共话吗?

  那个曾经被她一脚蹬在延州抛弃掉的愣头青小子莫不凡,如今已然是莫大将军,已然是禁卫大统领。

  不过,身份变了,执拗的xìng子却是一点也没有变,每逢入宫当值,一身禁卫戎装,腰挎佩刀,总是要来景福殿求见,也不避嫌,大约是觉得无嫌可避,因为,他每次来,就坐在窗下,大敞殿门,大开轩窗,与她聊天。粗嘎嘎的嗓门,或是天南海北,胡说一气,或是生死战事,声色动情,可以一直说到值班到点,亲兵来催,才撤身离去。

  今日是他在宫中巡检之日,差不多该来了。

  瞧着那玉瓷杯中花茶,花与叶,片片舒展,碧潭飘雪,裴太后竟有种怯怯萌动之感,宛若年少初见,情窦初开之时。

  不觉自嘲,她如今可是荣华至极,手握朝堂权柄,怎么还像个小女子般思.春了?还是对一个老早就被她抛弃了的旧情人?

  心中绮念,陷入遐思,突听得殿外有人声应答,赶紧抬头相迎,以为是那人来了,定睛一看,却是裴煊。

  裴太后尚未应声让他进殿,裴煊已经直直地冲了进来。她尚未起身相迎,他已经行至她跟前,将她吓了一跳。

  裴煊那模样,着实有些骇人。

  浑身湿透,眉眼都在滴水,一身紫袍官服未褪,不知是直接从政事堂过来,还是从哪个地狱里走一遭回来的,挟着一身煞气,深眸怒睁,将她锁在地席茵褥上,愣是站不起身来。

  “这么大的雨,怎的也不打一把伞就来了?”裴太后淡淡地笑说,明知他那一身怒气从何而来,却只当他满头冒烟是浮云,摆出一副长姐慈爱样,又转头去使唤她的心腹姑姑:

  “青檀,着人给公子准备更衣。”

  不依君臣尊卑,称卿相,而是依家里的称呼,称公子,便是不追究他擅闯景福之冒犯,不分尊卑之无礼。

  “不必!”裴煊突然扬声呵住青檀,“我只有几句话,问一问太后娘娘,问完我就走。”

  青檀被呵得愣住了,裴太后亦被呵得有些怔怔的。

  平日沉静之人,一旦发怒,那便是真的怒不可抑。

  便听裴煊的声音,沉沉哑哑,掷着铿锵怒气,如诉如泣,散着些许怅意:

  “阿姐,当年你要我弃了延州的军职,入京为官,助你和太子,我是如何做的?我毫无根基,熬更守夜考科举,从七品县令做起!宁王夺宫,你要我带兵进京勤王,我是如何做的?我抛下我最心爱的女人不顾,一刻不停地抢着来救你!莫不凡身陷重围,命在旦夕的时候,你问问他,我是如何做的?我顶着全身的血窟窿,把他从重围中拖出来,为的就是怕他死了,你伤心!……

  “你再问一问你自己,你是如何做的?你撞见我跟安阳在东市夜集上,你答应我,宽以时日寻个两全之策,你却回头就在先皇跟前吹枕头风,让她去夏国和亲!你明知我心有所属,无意娶亲,却要三番五次抬出皇后娘娘,太后娘娘的大架子,抬出御赐婚姻的名头来压我,非要把一个吕桢儿强加于我!我尽心尽力,维护着你的利益,你儿子的利益,维护着这个家族的利益,可是,在你眼中,我算什么?”

  裴煊说到后来,竟真的带了些哭腔,喑哑嘶吼,未等裴太后答话,他已经自己答来:

  “也许什么都不算,只不过就是一个能够助你实现滔天权势的得力工具而已,连情与爱,都不配拥有。”

  裴太后目中幽明闪动,沉默了,精致的长指甲叩着玉瓷杯沿,抿唇,垂目,似在认真思忖,又似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等裴煊冷静下来。

  一贯内敛克制的人,即使失态,也是暂时的。如那投石入深潭,少顷功夫,就会恢复无波宁静。

  青檀大胆行过来,贴心地捧了干软的布巾子,递与裴煊:

  “公子,擦一擦雨水。”

  是想递个台阶给裴煊,让他下来。把太后娘娘逮着这样狠狠骂了一通,还骂得人家一言不发,也该见好就收了。

  裴煊接过布巾子,胡乱朝脸上抹了一把,却没接那递过来的台阶。他将那布巾子复又扔回去,擦干了雨水的玉面,清晰隽秀,却依旧黑沉,眉尾一扬,继续与裴太后怒对僵持。

  “人是你让母亲赶走的,你得把她给我找回来!”裴煊提了要求。

  “找到了,如何,找不到,又如何?” 裴太后叹口气,幽幽问来。

  “找到了,你以后不能干涉我与她的任何事情,找不到……”裴煊突然语塞,略略抽气,终于软了语气,却又更决绝:

  “我没有想过找不到的问题!”

  言下之意,他不接受找不到的可能xìng。

  “鱼游入海,如何找?”裴太后一声嗤笑,扬声反问。

  殿门外,莫不凡来,立于廊下收伞,抖落一身雨水,本yù让门口宫人进殿通传,却见着那一溜烟的侍者,低眉垂目,跟木偶似的,对他视而不见,也仿佛对周遭动静恍若未闻,殿中隐约人声,忽高忽低,似在争吵,他便竖耳听殿内动静。

  “下旨,让你的旧情人,新欢好,莫不凡莫大统领,调动所有禁军,封闭九门,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掘地三尺去找!”

  莫不凡刚好就听见了这样一句,那是裴煊的声音,夹着讽刺,裹着雷霆,如急风骤雨,给他当头劈来。

  莫不凡被莫名扣个这样的不堪罪名,心头一急,一个探头进殿看,就跟裴煊撞了个正着,那浑身湿漉,却似冒着邪火的裴家公子,当朝相公,猛地抬袖指着他,转头对裴太后低吼:

  “把我救他一命的人情,现在就还给我!”

  等莫不凡弄清楚太后娘娘与她兄弟究竟在吵什么,究竟要他倾巢出动去找什么人时,他没脾气了。

  没有办法,他欠着人家一条命,故而躺着中qiāng,承受些路过的怒气,也没甚大不了,然后再冒雨熬夜,做牛做马,帮人家去找人,也是应该的。

  于是,禁军出动,倾城盘查,细密搜索,闹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满大街都是腰挎长刀,玄衣服色的禁卫军爷们,声称要找一个二十出头的女郎,这么高,这么瘦,眼睛这么大,皮肤这么白,左手腕间还有道割脉的疤。

  其实,要找的人,究竟长什么样,他们也说不清,统领大人也没有与他们细说,又没有画像可依。玉京城里,二十出头的如花女郎多的是,但好在,敢在手腕上割道痕留个疤的,凤毛麟角。

  禁卫兵们,便如那些市井流氓一般,把所有适龄的女郎,一个个呵住,牵过来,挽起衣袖,把那些或粗或细的皓腕,赏个遍。

  闹得一夜之间,全城皆知,有个刀疤女郎,犯事了。

  善良的玉京人,在惊魂未定之余,又摇头叹息,这个女郎,真可怜,也不知究竟犯了什么天大的事儿,得出动这么多禁军大爷们,天罗地网地找她。

  然而,巍巍帝都,包容万象,玉京之大,要藏个人,还是很容易的。一夜找寻,至天明,无果。

  “天明了,还要继续封闭九门吗?”莫不凡顶着黑眼圈,问同样黑眼圈的裴煊。

  白日黄天里,再紧闭城门,那就真的要引起惊乱了。除了宫廷易主,朝堂有变,外敌入侵,玉京城从来不在白天里禁九门的。

  “无妨,开城门吧。”裴煊此刻,已经冷静下来。

  他笃定,夜长欢不会出玉京的,万里路遥都要回来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就离开,只是,不愿意见他而已。

  “不找了吗?”莫不凡又问。

  “不!继续找,换个方式而已。”看着那东方破晓,裴煊竟露了笑颜,他对自己脑中突然闪现的主意,很是满意:

  “知会玉京府,下海捕文书,就说我的侍妾,偷窃了裴国公府一匣子御赐珍宝,潜逃了。让他们去国公府找老夫人,把那匣子里的珠宝名录抄下来,以作线索,人么,就是昨夜禁卫搜查的那个,就按昨夜描述的特征去找,在此期间,禁军力助玉京府兵,直至找到人为止。”

  裴相爷,就那么颐气指使,幽幽吩咐禁军大统领来着,把数万禁军当家丁使。

  莫不凡欠他的,裴煊不介意再把他当牛做马,继续使一使。反正,他要想熊心豹子胆,重续与当朝太后的旧缘,就得多讨好他这个只手遮天的小舅子。

  即日起,裴相爷丢了珠宝丢个侍妾,都要出动禁军连夜搜查,继而勒令玉京府全城通缉的光辉事迹,很快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接下来,笑话他惜财,不擅驭内,被女色所骗的,弹劾他擅用职权,独断专行的,什么都会有。

  然而,言官弹劾也好,声名狼藉也罢,甚至是玉京的坊间笑话,他也不在意了。

  人都丢了,还那些劳什子虚名何用?

  他只想通过这满城风雨,让夜长欢知道,他在找她。

  他要让她在外面,走投无路,自己回来找他。

  ☆、藏匿

  时间倒回至头一天傍晚,杜之衡就是在那个全城搜捕的凌乱街面上,重遇夜长欢的。

  之所以说是重遇,是因为之前见过一次,初春时,他自北疆采购yào材回京,途中遇见个独身女子,说是去玉京寻亲,可瞧着那两手空空,身无分文的寒碜模样,他心生怜意,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