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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瀚海的身世便不是秘密,故方抑扬虽隐遁荒村,也略晓一、二。

  雷瀚海蓦地抬头,注视“疯儒”,恨声说道:“在下跟方先生赴京的目的绝不一样。我与人罗势不两立,这番必要见个死活,假先生亦是为了芸芸众生而复蹈红尘,目下是万不会出现在燕京的。”

  “为什么?”方抑扬含笑问道:“许贤侄立志整顿武林,就不行愚伯也尽一份力?”

  雷瀚海哼了一声,道:“燕京乃是皇城重地,如无极尊的特权岂可肆意来往?人罗野心已然昭彰,在这关键时刻,他还不至于愚蠢到安排一个致命对头在自己身旁,方先生既然能够和他接近,那不是对头,便是一伙的了。”语落偷瞥一眼人罗,但见那厮悠哉游哉的又把酒喝干,好似这边说的“人罗”与他无关一般。

  方抑扬连连失笑,道:“雷贤侄这种见解都推论得出,那愚伯真的没话可说。”他也侧目瞧瞧人罗,一副无有办法的样子接道:“方某和海儿于八卦村建立的情谊,被公(指人罗)的五千两黄金统统埋没掉了。”

  未待人罗启齿,雷瀚海又度chā口,道:“那时方先生给在下的印象,是胸怀鸿志藐视微利,敢情见到钱帛,也会迷得分不清孰轻孰重,孰好孰坏。”

  “你不要净说些风凉话。”方抑扬似乎给他的几番挑衅弄得不耐其烦:“黄蜘蛛鱼ròu鄂中豪绅,财力雄厚富可敌国,你这做教主的自是坐享其成衣食无忧。而我呢,苦隐孤村二十年无人问津,早已腻味了这等日子,如今再想品尝富贵,有什么过错吗?”

  瞧着自己曾经极其敬重的二师伯现在眉飞色舞的德行,雷瀚海感到难以形容的憎恶,他冷冷说道:“枉方先生是家祖三个弟子中学问最深的,竟不懂得安贫乐道保守晚节。那人罗是什么东西,先生居然仅凭区区几千黄金便奴颜媚骨向他卑躬,实令在下为我雷氏羞惭。”

  “嗬!”方抑扬亦一改进膳房以来的好声好气,道:“雷教主认为人罗公不好,遍天下人就都要听你的么?在我眼中,斯公胸容百川、心纳千里,乃一代豪杰。凡豪杰者,成事不必太束手段,所谓胜王败寇。有朝一日人罗当世称尊,我看还有哪个敢不服气!”

  “屁话!”一股无名大火直撞雷瀚海心头,他一脚踢翻柏木餐桌,碟儿盏儿“乒乒乓乓!”摔个粉碎,倒可惜了那一席的山珍海味。碧云乍放,却是翠篁出匣,雷瀚海仗剑在手,丝毫不惧那两个武功、经验、资质都超过自己的老家伙。

  “就冲雷教主这暴脾气,便尚不足以做武林盟主。你也不考虑一下,同我与抑扬联合jiāo手必死无活,这个结局想还想不到吗?”人罗终于开口,语际掼落手里完好的酒杯,教它像其他器皿一样支离破碎。

  “我清楚杀不了你们。”雷瀚海咬牙说道:“但仍要搏上一搏。倘使在下尸陈这里,相信还会有数不清的英雄好汉替天行道,来剪除尔曹!”“曹”音犹绕,挺剑yù刺。

  “呵呵。”方抑扬微微一哂,轻轻扬手,要知道这新天狼秘录乃他所创,因此尽掌其中奥妙,故随意一动,即拦住剑势,然而翠篁剑锋利无匹,力道虽被制伏,则还是在“疯儒”那白皙、皮ròu均匀左手背处划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你什么意思?”雷瀚海并没有为剑伤长辈而觉得半点愧疚。

  方抑扬的脸色由yīn转晴,道:“现在我和人罗公不想考究你的武艺。”他顿了一下,马上道:“本城西郊香山现囚一位雷教主的异xìng故jiāo,她和她的家人正是因为拂逆人罗公才受到惩罚,雷教主要见见否?”

  雷瀚海听出方抑扬说的故jiāo是位女xìng,当即脱口道:“可是静静?”

  方抑扬哈哈笑了两声,道:“看样子雷教主真喜欢上了万俟监察。非也,万俟监察另在他处,不过这个姑娘也足能够令你锥断肝肠了。”转头面向人罗,道:“让他们二人聚一次何如?”

  人罗略一颔首,弹指三下,一名黑衣武士手执乌布入屋,对雷瀚海说道:“请雷教主蒙眼。”语调跟昨晚与人罗谈话之人一模一样。

  雷瀚海左手中指挑起那块布,嘿然笑道:“还怕路线暴露吗?”

  “谨慎一些总没有错的。”方抑扬道。

  “好。”雷瀚海道:“在下奉陪到底,看你们究竟耍甚名堂!”碧云顿敛,他还剑入鞘,两只手利落地接过黑布,死死蒙住双眼,不见半丝罅隙,“见什么人,你们引路吧。”他道。

  方抑扬轻步至前,在雷瀚海面前挥了挥手,果然没有反应。他朝那黑衣武士抛个眼色,黑衣武士立刻拉紧雷瀚海的右手,并迅速地卸下其腰旁佩剑,说道:“走罢雷教主,我领着你。”

  兵器被夺,雷瀚海颇为愤怒,但他随即压住怒火,迈步相行。走了一、二个时辰,雷瀚海渐感脚下松软,想必已远离燕京繁华市区,身处荒郊泥路,他侧耳细听周遭动静,但闻除四下偶尔有唧唧的虫声以及自己脚步声外,再无他音。“到地方了吗?”雷瀚海七转八转业已晕头转向,可他依稀记得不是往北便是往西。

  本以为又会听到黑衣武士那教人不寒而栗的语调,哪知方抑扬的话声径自由背后代替响起,敢情他一直悄悄的尾随:“我们如今就在香山环抱之中,雷教主再走一会儿。”

  大约又行里许,带路的“黑衣武士”倏然停止前进,雷瀚海亦旋即驻足。步声重起,一个喘着粗气的汉子语音蓦地说道:“小人叩拜主公。”

  沉默俄顷,方抑扬突道:“那位姑娘老实点了吗?”

  汉子答道:“这女子自关到这里日夜哭骂,今天偏好老李休息无人阻拦,小人便鞭死她的侍婢杀鸡儆猴,随后又抽了她一下,这会儿消停多了。”

  方抑扬道:“你可别打坏姑娘,这怜香惜玉的来了。”

  “你们囚的是谁?”雷瀚海立即问道。“谁”字甫息,眼前瞬间一亮,则是方抑扬在一旁为他扯去眼罩。只见闪入视线的乃是一座异常宽敞的监牢,南北两侧数十排狱房一眼望不到尽头,除却朝东的进口由栅栏封闭,其余三方皆被坚石阻隔,故任何一间狱房里的犯人都瞧不见雷瀚海诸人所站的中间过道。

  “令雷教主牵肠挂肚的人就在北厢十五排七号。老宋,你带他去吧。”雷瀚海这才发觉一路上引导自己的哪还是什么黑衣武士,早已悄无声息的换做人罗,而站在自己右首、满脸恶相的狱卒适才呼的“主公”,必是人罗无疑了。

  主公传令,下人岂敢不从?那宋狱卒连忙毕恭毕顺地应了一声,变了一副献媚的面孔在前开路,雷瀚海三人远远跟着。流顾左右,雷瀚海心下愈奇,虽说两旁狱房林林总总足有几百间之多,但绝大多数都是空dàngdàng的不见半个人影,如此大规模在郊外营建密牢却不关人,莫非仅是座摆设?

  “于此处乍看,当今天下恁的相安太平,没人作jiān犯科,大明的江山固若金汤哪。”雷瀚海韵味十足地讥讽道。

  人罗yīn笑道:“雷教主曲解了。这密牢乃老夫私囊所修,羁押的尽是与我统一武林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寻常人根本无资格进来。至于那些偷鸡摸狗的泼皮毛贼,刑部大牢或许已住不开了。喏,那一间就是十五排七号,雷瀚海自己去瞧瞧囚着哪位。”

  雷瀚海循他手势望时,但看靠北偏西的一排狱房赫然注明“十五”字样,向里行进十余丈,七号牢房醒然入目,内中隐隐传出微弱的喘息声。人罗略扬下颏示意,雷瀚海屏气凝神,暗地戒备悄悄凑前。

  “啊!是……是……君君!”雷瀚海这声大叫,浑身紧绷的神经登时完全松弛,直如一脚踏进千丈冰渊,永生不复。而这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悉是由他看见倒在铁栏里面的女子所致。

  她,正是雷瀚海刻刻印在脑海中的初恋情人苏君。褴褛的衣衫已显不出往日的华贵;蓬乱的发髻也遮住了曾令世间无数红颜为之艳羡的玉容。世事端的无常,弹指挥手间,一向如出水芙蓉的美人经受巨变身陷囹圄,这教深爱她的人怎不心碎?

  瞧着雷瀚海这般激动,人罗有意问道:“雷教主还识得此女么?”

  雷瀚海双手握紧铁栏,注视似乎不省人事的苏君,声音颤抖道:“如何不识?我们虽然相处不过数月,却曾经患难与共。”

  “雷教主好记xìng啊。然而老夫善意的提醒你一下,一个男人太注重女色会荒掉雄心,何况苏姑娘怎么说也是别人家的孀fù,过于纠缠不清可不好听呀!”

  “放屁!”雷瀚海怒目而视,向人罗吼道:“君君是我雷家的媳fù,谁也夺不走她。没有任何人和事比她重要……”语方出口,他心底一搐,因为当初苏君在他身边时,他觉得她是那样的微不足道。雷瀚海可以收回泪水,但他没有控制,纵其夺眶横流,他想挽回爱情重新珍惜,可为时已迟。世上没有从流的泪水,亦没有从来的爱。

  又是一阵寂静的真空,静得可闻凄然的泪瓣儿摔在地上“噼啪!”作响。雷瀚海把头埋在臂弯,颀长的身躯不停地抽动,任身侧伫立的是时刻想看自己笑话的敌人,他也丝毫不掩饰。

  突然,铁栏那边的苏君动了一下,许是听到什么,她略昂螓首,朝这处细声问道:“那穿黑衣的少年,是瀚海吗?”

  止这一句话,顿时唤醒迷离的旧恋。雷瀚海右腿硬跪下去,呼喊道:“君君是我啊,是我!”

  “真是瀚海!”苏君得到肯定的答复,不知从哪来那么一股力气,不顾ròu体痛楚,踉跄着站将起身直扑过来。尽管还有一道不识趣的铁栅门隔在中间,但他们二人的心业已合不可分。

  “我以为我们此生再不会见面了呢。”苏君倚坐铁栏,感觉像是情人温暖的胸膛。

  雷瀚海探指尖理展她的散发,借着牢外细微的烛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道:“别乱想了,我已经决定娶你为妻,还有静静。”他转目又盯人罗,道:“拿钥匙来,我要入监陪伴君君。”

  这本是一句极度含情的话,竟不料惹得苏君尖声大叫,她连连往后退缩,喊道:“你不要进来,不要进来!否则就后悔莫及了!”

  雷瀚海疑云丛生,当即向人罗、方抑扬诘问答案。人罗抱肩得意笑道:“雷教主既然执意讨苏姑娘做老婆,那便不用在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你教她把衣服撕开,看看她胸就明白了。”

  “下流。”雷瀚海恶狠狠地骂道。然而他瞥目扫视之际,果见退出丈余远的苏君双手护胸,大概有什么不愿让别人知道的隐情。“嗤!”地破风声过,雷瀚海挥指划破苏君衣衫前襟,那本已烂得不成样子的鹑衣立时片片零落。

  “哎呀!”目睹苏君犹显诱惑力的酥胸,雷瀚海惊得半晌失语,因为在她沾满血渍的双峰之间,猝然印着一道如同来自地狱的标记!轮血鬼印!

  对于这个魔鬼一般的名称,雷瀚海恨之深切,当年便是它使生父雷朗饱尝非人之苦,导致中年早殂,不能相认,而时移境迁,自己的心上明珠竟也遭此dú害,难道是自己身上附着某种不祥之气,克得亲人一一罹无妄之灾?

  “雷教主真的要进牢吗?”人罗晃了晃手里的一串钥匙,发出“叮!叮!”清脆的撞击声。

  雷瀚海平左掌,坚毅地说道:“拿来。”

  人罗十分做作地叹道:“莫怪老夫未说,身中‘轮血鬼印’的人是非常危险的。这一点雷教主随令尊成长廿年,定有体会。现下你的准夫人亦几近成魔,这时接触……”

  “你少废话,快些给我!”雷瀚海恨火中烧,电光火石夺下大把钥匙,一个接一个地试图打开厚重的铁锁。

  “你千万别犯傻啊瀚海,我要发作了,你不能进来!”苏君的尖叫反而刺激了雷瀚海行将崩溃的神经,他更迭钥匙的速度愈见加快。

  “哗啦哗啦!”雷瀚海终于掣掉紧缚铁栅的锁链,一个箭步冲进牢内,把身体已抖得很厉害的苏君真正搂在自己胸前。金属jiāo错声再度响起,却是宋牢卒从外面又将铁栏chā上,而且又加上一副更沉更重的锁,显然,没有人罗指示他是不会这么做的。雷瀚海此刻不为这变化所动,只想守护苦命的恋人身旁,助她在精神上一道抵御那连一向铁骨铮铮的父亲都无法承受的“轮血鬼印”。

  适才还大呼小叫劝阻雷瀚海的苏君,这会儿反静得出奇,她死死偎着自己朝思夜梦的情郎,口中则道:“你怎的还是这样没有心眼,明明知道我如今凶险得紧,却偏要进来?”尽管是埋怨责备的措辞,但语气中充满了无限娇柔。

  雷瀚海道:“我不忍眼睁睁看你独自受罪,更不能撒手离开,没奈何,只好进来伴你。”言间两臂收拢,尽量不教苏君因为身体上的苦痛而摧残自己。

  “瀚海仍然是那个傻傻的瀚海,一点也不曾变。可是我已附上了永远无法破解的dú咒,以前活泼伶俐的苏君死了。”苏君凄切地说着,两行清澈的泪滴沿腮滑落,搀杂了颊上尚未凝固的血迹,沾湿雷瀚海右肩衣衫。

  “不,不,君君没事的。”雷瀚海立即哄慰苏君道:“等我平靖武林之后,便带你访名山求高人,无论怎样都要驱除‘轮血鬼印’。然后我们拜少林游峨眉,你继续请小和尚们吃酒吃ròu……”他原想说些笑话助苏君减轻生理之痛,哪知伊人这时体内的鲜血已一点一点被dú素侵蚀,五脏六腑无处不痛,岂是普通的笑话趣事能止住的?终于,苏君忍耐到极限,她“啊!”一声惨叫,玉首后仰,倒把雷瀚海下唇皮ròu撞裂,挣脱了他的怀抱。

  “君君!”雷瀚海决不放弃,跨出几步又扶住抖做一团、神智恍惚的苏君,悲声说道:“要如何可让你好受?你说,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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