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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蝶衣坐在一家茶肆靠窗的位置,眼睛死死盯着斜对面的云水客栈。

  昨天她找裴廷龙撂了几句狠话之后,裴廷龙便不得不给她和罗彪安排了这个监视任务。此刻,红玉坐在她旁边,罗彪带着几个弟兄坐在不远处,另一边则坐着裴廷龙的家将裴三等人。很显然,桓蝶衣他们在盯着客栈,而裴三等人则是在盯着他们。

  桓蝶衣一动不动地坐着,心绪却焦灼难安。

  自从萧君默他们一进江陵城,其一举一动便都在裴廷龙的掌握之中。尽管桓蝶衣从不怀疑萧君默的本事,可这回裴廷龙已经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还能有机会逃脱吗?

  从昨天到现在,桓蝶衣有好几次想要暗中给萧君默通风报信,可一想到自己玄甲卫的身份,却又不得不强忍冲动。就这样,身为女人的桓蝶衣与身为玄甲卫的桓队正在内心不停地搏斗,几yù将她撕裂……直到此刻,桓蝶衣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茶博士跪坐在食案边磨粉煮茶,弄出了一些响动。桓蝶衣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旁边的红玉见状,对茶博士道:“行了,你下去吧,我们自己煮。”

  “您几位是贵客,掌柜的特意吩咐要帮客官煮头碗茶。”茶博士一边赔笑,一边继续摆弄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掌柜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下去吧。”

  “客官有所不知,这是我们江陵特产的南木茶,‘火、水、炙、末’都有讲究,这样煮出来的味道才中正,客官不熟,还是让小的伺候吧。”

  “让你下去就下去,哪儿那么多话?”红玉板起了脸。

  “算了,人家也是好意。”桓蝶衣回头道,“就让他煮完头茶吧。”

  红玉这才悻悻闭嘴。片刻后,茶水沸腾,茶博士从茶釜中舀了一碗,放在红玉面前的食案上,然后又舀了一碗,恭恭敬敬地捧到桓蝶衣面前,道:“这位客官,南木茶要趁热喝,放凉了,这精华便随热气散尽了。”说完才郑重地放下茶碗。

  桓蝶衣觉得今天这个茶博士有些多话,刚想赶他走,却见茶博士对她使了个眼色,然后盯了茶碗一眼,这才躬身退下。桓蝶衣心中狐疑,伸手去端碗,忽然摸到碗底有什么东西,抓在手中一看,居然是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纸条。

  桓蝶衣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她背着红玉,悄悄把纸条展开,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后巷。虽然只有寥寥两个字,也没有落款,但是桓蝶衣的心瞬间便已提到了嗓子眼,因为这个笔迹她太熟悉了!

  桓蝶衣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低声对红玉说了什么,便朝后院走去。裴三一看,立刻起身:“桓队正这是要上哪儿去?”

  桓蝶衣一笑:“我上茅房,你要不要跟着来啊?”

  裴三大窘,一旁几个手下都忍不住窃笑,罗彪和他的手下则发出哄堂大笑。

  桓蝶衣丢给裴三一个冷笑,随即走了出去。

  茶肆的后面是一条偏僻的小巷,桓蝶衣从茶肆后院翻墙而出,刚一落地,便见不远处的一株梨树下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须髯男子,正是易了容的萧君默。

  刹那间,各种复杂纠结的情感一齐涌上了心头。桓蝶衣强抑着内心的波澜,走到萧君默面前,冷冷道:“你是来自首的吗?”

  萧君默一笑,伸出双手,做出束手就擒之状:“倘若命中注定难逃此劫,我情愿死在你的手上。”

  “你也知道难逃此劫了?”桓蝶衣眉毛一扬,“就为了那个楚离桑,你觉得这一切值得吗?”

  “我只是听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单纯是为了哪一个人。所以,就算是死,我也无怨无悔。”

  “既然这么不怕死,你还逃什么?”

  “时时可死,步步求生。”萧君默道,“我不怕死,不等于我就不惜命。何况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我为什么不逃?”

  “那这一回,你觉得你还有希望逃生吗?”

  “当然,否则我何必约你出来?”

  桓蝶衣冷笑:“你是想求我放你一条生路?”

  “严格来讲不能叫‘求’。”萧君默笑了笑,“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想跟你做个jiāo易。”

  “jiāo易?”桓蝶衣一怔。

  “是的。我手里有个情报,可以让你逮住一个人,这个人对朝廷和圣上来说都很重要。”萧君默道,“我可以把情报给你,让你立一大功。”

  “对圣上来说,现在还有什么人比你和辩才更重要?”桓蝶衣冷哼一声,“抓住你们,功劳不是更大吗?”

  “此言差矣!”萧君默摇摇头,“你想想,圣上为什么要抓我和辩才,不就是为了破解天刑盟的秘密吗?而他破解这个秘密,目的不就是阻止天刑盟危害社稷、祸乱天下吗?”

  桓蝶衣想了想:“是又怎么样?”

  “那你再想想,现在最有可能危害社稷的人是我和辩才吗?都不是,而是那个一手制造了甘棠驿血案,又授意杨秉均在白鹿原刺杀我的幕后元凶,对不对?”

  “你是说冥藏?”

  “正是。”

  桓蝶衣一想,萧君默之言确实有道理,于是面色缓和了一些:“你手里有冥藏的情报?”

  “没错。六月十七,冥藏很可能会到江陵来,跟城东富丽堂酒楼的老板谢吉接头,谢吉的情况你们反正也掌握了,就在富丽堂守株待兔,便有机会抓到冥藏。”

  “那你告诉我这个情报,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想麻烦你办件小事。”萧君默粲然一笑,凑近她,低声说了什么。

  “就这么简单?”桓蝶衣狐疑。

  “当然。所以这个jiāo易,对你很划算。”

  桓蝶衣白了他一眼:“你就不怕我翻脸不认人,现在便抓你?”

  萧君默呵呵一笑:“这里只有咱俩,你又打不过我,我怕什么?”

  桓蝶衣看着他,往日两人打打闹闹的一幕幕不断从眼前闪过,呆了半晌,眼圈忽然红了。萧君默看到她的样子,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却故意嬉笑道:“瞧你那样!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似的,动不动就哭鼻子……”

  没想到这话一说,更是牵动了桓蝶衣的记忆,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而下。

  萧君默有些慌神,下意识抬手要去帮她抹泪,又蓦然想到两人目前的身份,便把手缩了回去。小时候,每当桓蝶衣耍小xìng子、撒娇哭闹,萧君默时常会在指头上偷偷蘸些墨汁或胭脂,假装帮她擦泪,把她弄成大花脸,再拿镜子给她照,最后满世界跑着让她追……

  此刻,两人四目相对,儿时那天真烂漫、两小无猜的情景仿佛犹在眼前。

  “帮我把泪擦了。”桓蝶衣哽咽着,以命令的口吻道。

  萧君默笑笑,伸手擦干了她的眼泪,然后晃了晃自己的手指:“这回是干净的,没墨汁,没胭脂。”

  桓蝶衣想笑,却没有笑出来,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萧君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忽然有泪光闪动。

  夜,玄甲卫监狱,烛光昏暗。

  厉锋戴着手铐脚镣,披头散发地坐在一间单人牢房中,双目微闭。这间牢房位于一条走廊的尽头,与其他牢房相隔甚远,显然是为关押重犯所设。

  牢房门外,站着一胖一瘦两名年轻甲士。

  这时,一个较为年长的甲士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两名甲士躬身行礼:“郑旅帅。”

  郑旅帅瞥了牢房中一眼,对二人道:“二位兄弟辛苦了,先下去歇会儿,我要单独问人犯几句话。”

  厉锋闻声,抬眼瞄了一下,旋即又闭上了。

  两个甲士对视一眼,面露为难之色。瘦甲士道:“对不起郑旅帅,大将军有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单独接近人犯。”

  郑旅帅一笑:“怎么,两位兄弟还信不过我?”

  “不敢。只是大将军下了死令,属下不敢违抗。”

  话音刚落,郑旅帅忽然亮出了一张公函:“这是大将军的手令,看仔细了。”瘦甲士赶紧接过,凑到一旁的烛光下。胖甲士也凑了过来,两人一起仔仔细细看了三遍,上面的确是李世的命令,而且加盖了大红官印。

  “看清楚些,免得说本官作假。”郑旅帅揶揄道。

  “不敢不敢。”两名甲士奉还手令,然后打开了牢门,返身退到了走廊的另一头。

  郑旅帅确认二人已经走远,才进入牢房,走到厉锋的面前蹲下,压低声音道:“兄弟,让你受苦了。”

  厉锋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会儿:“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兄弟。”

  郑旅帅笑了笑:“兄弟,我知道你信不过我,不过事情紧急,我也不能跟你解释太多。总之,是先生让我来的,他让我告诉你,今夜太子可能会来找你对质,你一定得咬死了,千万别松口!”

  厉锋依旧面无表情:“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不懂没关系。”郑旅帅不以为意,“先生让我再嘱咐你一句,只要你顺利完成任务,你的家人便会富贵无忧。”

  最后这句与其说是承诺,不如说是威胁。厉锋心里微微一颤,脸上的表情却毫无变化,甚至索xìng把眼睛都闭上了。

  “厉锋,如今像你这样的忠义之士已经不多了,兄弟我打心眼里敬佩你。”郑旅帅动情地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告辞了,请你一定记住先生的话。”

  厉锋静静坐着,听见郑旅帅走出了牢房,然后那两名甲士走了回来,重新关门落锁,接着又听瘦甲士问道:“厉锋,方才郑旅帅跟你说什么了?”

  厉锋充耳不闻,一动不动仿若石雕。

  “都到这份上了,还充哪门子好汉!”胖甲士骂道。

  “厉锋,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吴王殿下的人。”瘦甲士道,“吴王让我们盯在这儿,就是想防止有人暗中耍花招,其中也包括李世。所以,方才郑旅帅跟你说了什么,你必须如实招来,否则的话,吴王恐怕就保不住你家人的平安了。”

  厉锋暗暗一愣,没想到这些当朝权贵之间的关系这么复杂。既然自己一直假装要让吴王来保护他的家人,现在丝毫不表态恐怕会露出破绽。思虑及此,厉锋便淡淡道:“二位,我只是一个阶下死囚,搞不懂那些贵人在玩什么把戏,你们既然这么关心郑旅帅跟我说了什么,那就直接找他去啊,何必来问我呢?”

  “死到临头还嘴硬,找抽是吧?!”胖甲士骂骂咧咧。

  “算了算了,这家伙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瘦甲士劝道,“今晚之事,咱们如实上报就行了,该怎么做殿下自有分寸,咱们犯不着跟一个死人置气。”

  说话间,走廊那头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厉锋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方才那个郑旅帅真是先生派来传话的?太子果然找自己对质来了?

  正自狐疑不定时,几名铠甲锃亮的军士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来到了牢门前。那一胖一瘦两名甲士似乎吓了一跳,慌忙跪伏在地:“叩见太子殿下。”

  果然是太子!

  厉锋眯眼望着牢门外的年轻人,可惜光线昏暗,看不大清楚他的长相,但脸部轮廓依稀便是自己见过的画像上的模样。此外,这个人右腿微跛,手上拄着一根金玉手杖,这些特征也跟冥藏先生的描述完全一致。

  “都下去。”太子沉声道。

  那两名甲士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办。

  “滚!”太子忽然一吼,两人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嗵嗵嗵跑了出去。

  太子转过身子,面朝牢房。他的脸一半落在黑暗中,一半落在昏暗的烛光下。厉锋努力想看清他的五官,可惜总是看不真切。

  “你就是厉锋?”太子声音不大,却隐隐透着一股倨傲和威严。

  “才几天不见,殿下就把我忘了吗?”厉锋淡淡一笑。

  “是谁指使你来诬陷本太子的?”

  “殿下,现在演这出戏还有意义吗?反正我已经招了,当着天子的面一五一十都说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厉锋,不管是谁派你来害我,他能给你的,本太子都能十倍百倍地给你!只要你跟圣上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呀!”厉锋又是一笑,“你给我看了杜荷、魏王和杜楚客的画像,让我干掉他们三个。这不是你亲口说的吗?你还想让我说什么实话?”

  “厉锋!”太子显然动怒了,“别跟我装疯卖傻,本太子从来没见过你,怎么可能指使你杀人?!本太子今天来,是给你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你可别不识好歹!”

  厉锋哈哈一笑:“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向吴王和皇上坦白一切,正是因为我后悔做了你的杀人刀,所以我现在想弃恶从善了。”

  太子冷哼一声:“你以为吴王承诺要保你的家人,就真的保得住吗?实话告诉你,本太子的势力比他大多了!整个西域,上自官府下至江湖,都有我的人,包括你的家乡高昌。说白了,我要让你的家人三更死,他们绝对活不过五更!吴王算什么东西,他怎么斗得过我?我劝你还是别指望他了,好好替你的家人想想吧!”

  厉锋心里频频冷笑,因为他的家人根本不需要什么吴王保护,真正能保他家人平安的其实是冥藏先生王弘义。当然,太子不可能知道这些。这个目空一切的太子看来是骄横惯了,自以为能够掌控别人的命运,殊不知这回已经掉进了一个死局!也亏得他三更半夜还跑到牢里来威胁自己,只可惜把劲使错了地方。事到如今,不管他再怎么垂死挣扎,都逃不脱被废黜的命运了。

  “殿下,事已至此,你还是去跟皇上忏悔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厉锋说完,再次闭上了眼睛。

  “呵呵,该忏悔的人恐怕不是本太子,而是你的主子吧?”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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