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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

  韩健叹气:“特别踏实特别优秀,同学师长那儿全是好评,参加省化学竞赛还拿过奖。他想筹一笔钱向被害人家属赔罪,目前已经休学了,到处打着零工,上回他来所里找律师,攥着一把零散的票子,二十块的,十块的,五块的,这么点年纪这么有担当,看得人心疼……”

  “好,有你这句话,二审他爸就死不了!”许苏一拍油腻腻的塑料桌面,不顾庞圣楠投向他的白眼,继续对韩健说下去,“这案子二审没有辩护空间,也就求个‘将心比心’。你让那男孩学校的校长给那位女法官写一封信,不用夸张煽情,就实事求是写清那孩子在学校里的表现,请求法官不要判处他爸死刑,这么优秀的学生,若因此辍学实在可惜,相信他爸若被法律宽大处理,他会发愤图强,更好地回报社会。你再让那男孩亲自去法院,将他打工所得jiāo由法官转jiāo给被害人家属。”

  韩健又点头:“我师父建议小规模募捐一下,能凑多少凑多少,给他换点整钱……”

  “你是不是蠢?!”许苏忙阻止,“募捐可以,但别换整钞,就那些破破烂烂零零碎碎的五块十块,四五十岁的女法官很可能也是母亲,也有与你当事人儿子同龄的孩子,将心比心,她会被这男孩子的担当与孝心打动的。”

  韩健挨了骂也不生气,还频频点头,说我师父真没看错你,你鬼点子太多,是有当刑辩律师的灵xìng。

  庞圣楠已经喝高了,想起上回被借走的八万块,笑嘻嘻地望着许苏:“他要是刑辩律师,肯定也是个穷鬼。”

  经历一场生死诉讼,原就沉默的瞿凌比过去更沉默,这聚会是因他而起,为他而办,可他倒从头到尾跟局外人一般,不跟人说话,只顾自己灌自己闷酒。临了时候,庞圣楠去买单,韩健去厕所,人太多,干什么都得排长队。只剩许苏与瞿凌同坐一桌,面面相窥。

  许苏认可瞿凌的人品道德,还颇有高山仰止的意思,却见不惯他而今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谁活着没点不为人道的忧伤痛苦,打落了牙往肚里咽,还是得向前看。

  两个人都已醉了六七分,许苏没话找话地跟老同学搭腔,故作亲密地搂着瞿凌的肩膀问:“老汉,你以后怎么打算?”

  瞿凌转过头,定定望着许苏。

  “我告诉你一件事,”大约数分钟的沉默之后,瞿凌跟木偶似的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诡异的笑容,他说,“邹杰的老婆是我杀的。”

  许苏只当自己酒精上头,听错了瞿凌的话,他说,老汉,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两瓶白酒都见了底,瞿凌放下已经喝干了的酒杯,“真是我杀的。”

  勤奋踏实的汉莫拉比,清俊正直的瞿检察官,面对救了自己一命的大学同窗,很干脆地承认他杀了人。

  瞿凌说,他本就抱着杀人的心态才会登门,他想与邹杰同归于尽,没想到当晚扑空了邹杰,反倒与他老婆撞个正着。

  那女人一眼就认出他是程嫣的丈夫,而他们明明从未见过。

  对视那一刻起,女人的情绪便已失控,她开始发疯似的以手拉扯,以头顶撞,她以最恶dú的语言咒骂,骂瞿凌无能,骂程嫣下贱,她亲口承认是她买通了酒店领班,将程嫣与邹杰的xìng爱视频在婚礼当天播放出来,为的就是让那个不要脸的小三尝点教训。

  瞿凌虽喝了酒,但远没到醉酒易被人激怒的状态,相反,他平静听着一切,想着,正好,杀死一个不亏,杀死一对儿就赚了。

  对于整个作案过程,瞿凌承认得非常大方,描述得相当清晰,他说,他先拿啤酒瓶击打那个女人的头部,酒瓶一下碎了而女人未受重伤,他便又趁对方站立不稳时,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摔下了楼梯,而直到女人倒地咽气,两个目击证人才刚刚露面……

  许苏面色惨白浑身直颤,简直想伸手堵住自己的耳朵,他向瞿凌讨饶,向瞿凌求救:别说了……

  “即使她没有当场死亡,我也打算用手头的碎玻璃瓶再扎两下,不过天不佑恶人,她一下就摔断了颈椎,不用我再补刀了……”瞿凌望着许苏的眼睛,目光yīn晦不明,瞧来格外陌生,“我一开始就没想否认我的杀人行为,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感谢你救我一命,感谢你指出证人证言的漏洞,感谢你提出被害人另一种死亡的可能,感谢你提jiāo的辩护意见,分头击破检方指控,很有老律师的做派……”

  许苏用力掐着自己的胳膊,脑袋嗡嗡直响,天旋地转。

  求你别说了。

  瞿凌说,那个女人死时的眼神令人终身难忘。

  瞿凌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能让我这样的凶手逃脱法律制裁,你不愧是傅云宪的人

  许苏起身,仓皇出逃。

  庞圣楠结完账,韩健撒完尿,两人结伴又回来。庞圣楠本还想招呼大伙儿去夜总会唱歌,瞿凌案后他名声大震,正春风得意,因此对老同学们格外大方。见许苏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还脚底一空摔倒在地,他扬声在他背后喊:“火急火燎地干嘛去?被尿憋的?”

  许苏爬起来继续跑,头也不回。

  直到确认自己逃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他垮倒在街边花坛旁,吐得昏天黑地。

  确实喝高了。他感到恶心。

  花坛里一片秽物。吐尽方才的夜宵不止,酸水仍一股股地往喉咙口冒,灼烧得食管都疼得厉害。许苏跪在那里,低头看自己的手,夜排档的地面上满是泔水油污,他那一跤正巧跌入其中。他的手真脏。

  把胃吐空之后,人才好受一些。许苏漫无目的地走,穿过一片低矮的平房,往前走,视线豁然开阔,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霓虹琳琅,描绘一座城在奋进中的野蛮姿态。

  许苏试着劝自己,一个案子,庞律师声名大噪,韩律师跟着沾光,瞿凌程嫣报仇雪恨,邹杰那龟孙子死了老婆也算遭了报应,就连不是律师的自己也尝到了胜诉的甜头,重拾起当律师的信心……何况受害人咄咄逼人本就具有过错,也就受害人枉死的nǎinǎi瞅着冤枉了些,可老太太一把年纪还舞刀弄qiāng泼辣得很,好像也不是什么好鸟。

  许苏发现,这么想的自己与那位一直让他看不顺眼的傅大律师,没有本质区别。

  不知不觉就晃到了马路中央,眼见一个大活人突然闯入视线,一个正准备踩油门过绿灯的司机吓得脸绿尤胜绿灯,惊恐应对。万幸刹车踩得及时,只差一点就得让许苏的ròu身亲吻沉重的钢铁。

  车停了,司机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杵在他车前的那个年轻人居然自己倒了。

  人这生物不愧是群居动物,哪儿有热闹爱往哪儿凑,原本人影寥寥的街,突然就围拢而来一群人,个个都想凑这场车祸的热闹。司机是个开夜班出租车的中年男人,囊中票子无几,哭丧着一张皴如树皮的脸,一边指着倒在地上的许苏,一边指天指地发誓,绝对没有撞到他!

  报了警,送了医,一通检查,没有车祸导致的外伤,也暂无明显酒精中dú的症状,仿佛就是一顿大酒真喝高了。

  接诊的医生挺乐,觉得这小伙子挺新鲜,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进医院,一路折腾竟也没醒,敢情是心眼太宽,直接奔医院睡觉来了。许苏被安排打上点滴,同时医院方面试图联系他的家属,翻着他的手机看了一圈儿,没找到父亲母亲,最亲近的称呼是“叔叔”,便给那个叔叔打去了电话。

  第四十章 弄脏

  再晚些时候,病房里的许苏自己醒了,一睁眼,便觉头疼,喉燥,胃部灼烧感强烈,阵阵锐痛在他骨头里扎刺。点滴还剩小半瓶,许苏巴巴地盯着头顶上方的天花板,试图回忆起晕倒前发生的事,想起老实巴jiāo的韩健,想起洋洋自得的庞圣楠,待想起瞿凌嘴角的那抹怪笑,他一下从病床上惊坐起来。

  冷汗洇透后背,吓出来的。

  许苏茫然地四下打量,可能由于医院床位紧张,急诊病房内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病人,个个面容扭曲,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许苏毫无疑问是其中最精神的一个。

  听见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低沉醇厚,许苏赶忙又躺回床上,掀被子将自己的脑袋闷进去。

  “麻烦了。”

  傅云宪与一位值班的女医生先后进入病房,在一众伤兵残将中一眼看见许苏。许苏当然知道是谁来了,傅云宪的嗓音太过动听别致,字正腔圆,新闻主播的范式十足。

  许苏紧拧着眉头紧闭着眼,一脸憋尿似的痛苦模样,俨然戏太足,装太过。傅云宪知道人无大碍,二话没说,直接把他从病床上拖起来,一把扯了他手臂上的针管,扛上了肩膀。

  朝下的脑袋开始充血,许苏再装不下去,“诶”地喊起来:“傅云宪!你干什么?我病着呢!”

  “闭嘴。”傅云宪大步如风,完全不顾周围病人的奇异目光,抬手在许苏屁股上狠一下,警告他别动。

  凌晨三点,傅云宪自己开车来的医院,倒惹得许苏不太好意思,上回两人不欢而散,他就刻意躲着他,避着他,划出楚河汉界,一副要与对方生分的架势。

  傅云宪开了车门,把许苏扔向车后座,自己坐向驾驶座,取了根烟,叼进嘴里,掏打火机点燃。

  车在夜色中穿行,一路无阻。傅云宪一边抽烟一边驾驶,也不问许苏发生什么,只偶尔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他一眼,威严而沉默。

  对这目光,许苏既避着又迎着,傅云宪看他时他便扭头躲开,傅云宪不看他时,他又情不自禁,自己偷偷一瞥。

  手掌在摔倒时蹭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破了,这会儿看着皮破ròu绽,倒不显脏。许苏摊着双手,借一缕月光细细打量,大概是院方消过dú了,泔水的异味已被一种医院独有的气味取代,确实是干净的。然而他喃喃自语,为什么还是那么脏呢?

  一阵铃声适时响了,许苏听出来,是自己的手机。

  手机被医院方面jiāo给了傅云宪,眼下正收在傅云宪的西装兜里。傅云宪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摁下了扩音键,扔在了cāo作台上。

  那头的韩健不知是谁接了电话,噼里啪啦就说开了,说自己跟老庞挺担心他,区区上个厕所的工夫人就跑了,问老瞿怎么回事,他也默不作声,前面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说你人在医院,可把他们给吓死了,这回主要为了庆祝老瞿沉冤昭雪,重获新生,可别乐极生悲,让你出什么事情……

  听见瞿凌名字,许苏的脸明显一抽,如此剧烈的表情变化不可能逃过傅云宪的眼睛。

  傅云宪朝许苏瞥去一眼,许苏心又跟着狠狠一跳,忙转过头,怯怯地避开对方视线。

  韩健连着问了两遍,许苏,你没事吧?

  傅云宪回答韩健,没事,在我这里。

  韩健努力甄别这个声音,听出是傅云宪,这才放宽了心。他是个实打实的老实人。过去也隐约觉得这两人关系暧昧可疑,却从没真正往那方面想过。

  收了线,傅云宪终于开口问许苏,怎么回事。

  许苏抿着嘴唇,表示自己不想回答。

  “你要不说,叔叔就猜了。”傅云宪把烟揿灭在车载烟灰缸里,又朝后视镜望去一眼,“跟你的那个同学瞿凌有关?”

  “我说!我说……”许苏生怕从对方嘴里听见什么,赶忙自己jiāo待,“老同学聚一聚,瞿凌跟我聊了聊他的案子……”

  傅云宪面无表情,打方向盘转弯:“这不就是你要的正义。”

  许苏从这话里听出嘲讽的意思,突然起疑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傅云宪仍无表情,淡淡地问:“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林林总总的刑事案件,形形色色的当事人,早些年高强度办案,傅云宪过的桥比他许苏吃的米还多,区区一桩瞿凌案,他应该早已洞悉一切真相。许苏醍醐灌顶。

  傅云宪说:“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许苏由怀疑变为笃定,声音都在发抖:“你早知道瞿凌真的杀了邹杰老婆……却不告诉我?”

  傅云宪与后视镜里的许苏对视一眼,很深很久的一眼。又打方向盘,让宾利驶入温榆金庭。他说,到家了。

  许苏连着问了几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傅云宪把车停入车位,扭头冷淡看他:“这很重要么。”

  这种事不干己的态度坐实了他的猜测,傅云宪就是故意的,故意容他参与,诱他深入,再令他赢得自以为是,输得体无完肤。

  停车,开门,下车,傅云宪往傅宅大门方向走,人尚未走远,一同下了车的许苏突然自他身后一跃而上,骑在他的背上。

  得了失心疯般,许苏猛一低头,一口咬上傅云宪的耳下侧颈,牙与ròu亲密接触,不遗余力。傅云宪瞬间怒了,低吼一声,试图把许苏从背上掀下来。许苏四肢并用牢牢攀附,仍死命咬着不撒口。他知道自己这样子不好看,滑稽得像猴,但这个世界乾坤颠倒,善恶不分,人人都挺滑稽。

  傅云宪挣了几下才把背上的小子甩下来,将他摔在地上,直接用身体压制。许苏后背着地,撞得头晕眼花,牙上的力道未卸,混乱中自己咬破了自己的舌头,糯米白牙间顷刻洇出些许血丝,瞧着特别狰狞。

  吐得腹部空空,全身乏力,唯有一口牙还利索,他没消停片刻,又扑上去,张嘴咬住傅云宪的手臂。傅云宪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抬手yù甩许苏一个嘴巴,却在手掌触到许苏脸颊前一秒,生生刹住。

  因牙齿用力,两腮绷得极紧,许苏一边咬人一边瞪眼盯着被咬的人,那眼神跟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孩儿似的,拧巴着跟大人较劲。

  傅云宪皱了皱眉头,举在半空中的巴掌又放下去,任由许苏扒着他的手臂狠命地咬,自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