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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双苍老的银灰色眼珠中透着凶狠,但渐渐地剩下了一丝丝迷茫。

  皇帝的手握了握他的胸前,又问道:“……东西呢?”

  谢怀没有出声。

  皇帝有些惶急地跺了跺脚,又问:“你娘给你求来的东西呢?”

  谢怀生得多灾多难,而那年他刚驻军进了金陵,已成权倾一方之势。宫里来了太医,闪烁其词半晌,说是胎里带dú,骨质荏弱,活不了多久。顾皇后那么个硬邦邦的人,头一次急得掉了眼泪。

  按说月子里不能掉泪也不能见风,但皇帝没管那些废话,牵了匹马带她偷偷出城。

  栖霞寺里香火极旺,达官显贵又多,难免人多眼杂,所以他舍近求远地跑到了长宁寺前朝的破庙里都是些老和尚,没人认得出他们。

  她那时尚且年轻健康,因为刚刚生了孩子,脸上只是有一些些的苍白,在佛舍利塔前稳稳跪下,双手合十,不知道许了什么心愿。

  等到去求符,两人这才傻了眼老谢身居高位惯了,早就不知道钱长什么样。

  眼见顾皇后又要哭,他拉下脸来好说歹说,那大和尚见多了骗子,但也被缠得够呛,总算白给了他一块雕工粗糙的白玉鬼。

  顾皇后洗了把脸,弯腰把那佛陀白送的玉鬼给小孩子挂上。这小孩子天赋异禀,还没睁开眼,已经学会了皱眉头。老谢靠在门上,一边啃鸭腿一边打岔:“我也要。”

  她翻了个白眼,指着玉面上的那张鬼脸,“钱都不晓得拿,你就是这个鬼。”

  苍老的皇帝又问了一次:“去哪了?”

  谢怀破裂喑哑的嗓音轻声说:“不关父皇的事。”

  杨克一托他的手臂,皇帝借力,颤颤坐了回去,突然抬手捂住了脸。

  那之后没多久,黎骏归把小女儿送了进来。有了那个娇嗔柔美的姑娘镇宅,他愁眉紧锁了几年,然后就住进了皇宫,紧接着是二十多年的魂飞魄散。

  他当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庸俗的小人,但很快就被风发意气抹去了。然而谢怀的存在时时都在提醒他。那孩子微拧着长眉,满脸不屑和淡漠。从小到大如是。

  每每看到谢怀那张肖似其母的脸,他脑海里都浮出两个字:卑鄙。

  谢怀跪得笔直,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空中某处。

  半晌,皇帝放下来两手,面上已经殊无异色,“下不下塔,自己定吧,你这条命,就算自己不要,也有的是人要。虎贲已经集结,高唐军即日北上,有你没你,金陵都还是金陵。”

  没有弱巴巴的陇青二军,也有城中正如其名的虎贲军,再不济,还有袁境之承父志领上来的高唐军。这副江山被谢家算计惯了,才不缺一场战役的拱卫,缺的只是一时半刻的拖延而已。

  陇青二军用xìng命堆积出来的功名,只是“一时半刻”。

  谢怀“嗯”了一声,没动弹。

  皇帝拍了拍扶手,“老杨。”

  杨克这才发觉自己在出神,赶忙上前,半拖半拽地扶起他来,让他半倚在自己身上,往出走了几步。

  塔顶这层狭小得近乎逼仄,老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返了回来,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费力地弯下腰,把那东西塞进了谢怀凉冰冰的手中。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谢怀低头看了一眼。

  皇帝吃力地直起身,“你娘走得不好……这样好些,不疼。”

  谢怀蓦地抬起头来,几年来第一次盯紧了皇帝的眼睛,猛然想起了顾皇后发丧那日,皇帝隐约是在城楼上聆听一个人的耳语。

  ……那人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他逡巡记忆,以为那人面目模糊,但那应该是林周。

  皇帝从那时就知道。

  谢怀带着dú血出生,早年还以为是自己天生缺一口气,时至今日,那点微弱的dúxìng终于不可避免地露出了端倪。

  当年他替母亲下了那个决定,其实并不后悔。但是放到自己头上,私心稍微一作祟,情形就大不一样。

  他想建立万世功业,想给大周留下绵延不绝的仁慈,想给那个年轻人再长一点的爱情。他还有可为,故而舍不得学着去死,就算狼狈,也要睁眼怒目到最后一刻。

  所以谢怀瞒着他自己心知肚明自不消说,对宿羽则是觉得没必要给人添堵,他是瞒皇帝。他东奔西走,把虎贲军在全境铺开,替袁家集结高唐军,在陇青二州卑微地猜度着圣心改制,想要他把王位放心大胆地jiāo给自己,让他泼洒开一副如画江山,但是

  他为人君,遥观得沧海,目可断山河,唯独看不到脚下的一片赤忱野心。

  因为他知情,所以那个皇位可以给谢疆,可以给谢鸾,甚至可以给谢息,唯独不能给他。天下一得不易,一失却只在一念之间。如果所托非人,便是另外一场浩劫,辜负一生心血。

  不给谢怀未必是因为他自己的厌憎,只因为“他不行”。

  谢怀在某一个瞬间如坠冰窟,寒气从骨头缝里透了进去。他近乎空洞地移开了目光,转而狠狠地攥紧了那个yào瓶。

  皇帝眯着眼睛又看了外面一眼,杨克把长剑往谢怀怀里一塞,说:“下雪了,陛下,咱们快回吧。”

  下了几级楼梯,皇帝又糊涂了起来,“怎么就咱们回?老大呢?”

  杨克小声说:“……大殿下还要去演武场练箭呢。”

  皇帝“哦”了一声,继续走了下去。纷乱的脚步杂沓凌乱,又停住了。

  穿过漫长的塔中阶梯甬道,那个苍老软弱的人声飘了上来:“好久都想不起来了,一直想问问你……朕的皇后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杨克咳了一声,“皇后的名讳,是黎……”

  皇帝动了气,仓促地打断他:“朕的皇后分明姓顾!顾!”

  杨克恳求道:“咱们赶快走吧,您忘了,小殿下还等陛下一起用膳呢……”

  一阵风轻促地刮了进来,震dàng的风声在塔顶呼啸,盖住了下面的声音。谢怀拄着长剑站起来,大马金刀地坐进椅中。就在这时,竟然有片破碎的纸页被吹了回来,无巧无不巧,那片碎纸“啪”地拍到了他脸上。

  谢怀缓缓抬起手,把那片纸揭了下来,凑在眼前,试图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替死鬼yīn魂不散。

  没看清。

  他知道塔外是隆冬烈风,知道塔下是嘶声拼杀,还知道塔中空气凝滞,应该满是木料陈腐的暖香气味……但是没有。

  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五感时而敏锐时而迟钝,非但如此,连记xìng也一会奇好一会奇差。脑仁子里就像被烧断了一根感知外界的弦,五感既非烧灼也非冰冻,而是一种仿似“不存在”的奇异感觉,就像这副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也许皇帝真没做错,他现在仿佛就是半个半死不活的小结巴。

  第68章 谒天子

  宿羽横刀砍开一束火头箭,低手把小结巴从李昙怀里接了过来,把昏昏沉沉的人扣在马上,又伸手一拽。李昙顺势一拉,飞身跳了上来,擦了把汗,指了指被烧着了的军医帐,“还有人。”

  北济人彻底猜透了他们的本事,没等到被烧,就先下手为强地送了几千支火头箭过来。军医帐和伤兵帐坐落在避风避雪的风水宝地,首当其冲地烧成了一片祥和。

  林周带来的流民早上刚刚启程南下,这时竟然又颇有良心地返了回来,二话不说各自撸起袖子一人背起一个伤兵往南逃。宿羽没来得及去拿dú瓶子祸害北济人,就先被自己人的慌忙逃窜糊了一脸。

  他扶稳了小结巴,问李昙:“还有谁啊?”

  李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指指帐中,“来了。”

  林周抱着一大包yào走了出来,犯难道:“哎,就一匹马?宿小将军,我这些金创yào是不是白拿了?我老头子抠门……”

  李昙一下没忍住,咧嘴一笑,比了个指甲盖,“你还抠门?你那是没见过宿羽吃烤地瓜,连吃带拿二十斤,才给俩铜板。”

  宿羽给了他一胳膊肘,李昙顺势又跳了下去,把老郎中和一包yào扛上了马,摆摆手,“走吧,长宁塔那边碰头。”

  林周说:“小李将军,你呢?”

  落魄多日的霸王花被“小李将军”四个字叫得瞬间有点飘,“我谁呀我?我大陇州鹰扬卫!我自己想办法,赶紧的,林神医,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们小结巴可就完犊子了。”

  他傻笑着拍了一把马屁股,随即一抹脸,被“完犊子”仨字吓得满脸惊恐,“唉呀妈呀,小结巴这口音怎么还传染呢啊?”

  宿羽一刻也没耽搁,拍马纵身跃过一片火光噼啪,就在这个瞬间,雪霰纷纷洒了下来。

  林周昂首看着yīn云密布,“有些年没见过金陵的雪了……”

  宿羽想,我也是。

  林周又说:“真盼着大殿下能回城去啊……不是个好相与的孩子,但可真是……”

  宿羽移开视线,盯住了北面越来越近的北济大旗。

  不知是不是姿势不好,趴在马上的小结巴突然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宿羽慌忙按住他的背,“怎、怎么了?”

  林周笨手笨脚地爬下马,按了按那小孩儿的脖颈,皱眉道:“dú发了。”

  “他中dú不似别人深,dú发也不比那些人剧烈,故而要挣扎好一阵子。……宿小将军,急着走吗?”

  宿羽又望了一眼长宁塔,那边不知为何冒起了灰焰火星。

  他摇摇头,跳下马,把小结巴放平在满是血洼的土地上,整了整他的衣裳,“送送他。”

  小结巴年纪轻轻身经百战,眼角有一道凶险的刀疤,被狰狞的刀疤一衬,回光返照的眼神格外清亮。

  僵冷发青的皮肤也格外刺眼。

  这dúdúxìng凶烈,人体四肢就像被烟熏倒的花枝般渐渐烧干枯萎,无知无觉地烧沸血ròu,到了最后,反而褪去热烈,蒙上一层青霜。

  宿羽跪坐在他身旁,俯下身去,“你叫什么名字?”

  小结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大抵是想说他孤苦伶仃没家没口用不着报信,何况这么久了你们这群白眼狼不是都没问过我名字吗?

  宿羽说:“有个人,……有那么个烂好人,他要替你们记着。”

  战场上跑来跑去,无数次经过中军帐,他时常去偷看。谢怀有时候在写东西,有时候在翘着腿骂人,也有时候在拧着长眉跟人商议战术。

  昨天他也去偷看了一眼,谢怀正好趴在桌上睡觉,桌案上是一副未竟的名单。有几个字写错了,索xìng被谢怀大大喇喇地涂成了黑蛋,把这张纸当成涂涂抹抹的练手纸,上面画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八脚王八。

  本来这玩意长得很恶心,燕燕看了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但谢怀很不要脸地拿炭笔和印泥给王八壳子画上了大眼睛和红嘴唇,恶心玩意顿时不lún不类得憨态可掬。

  闯入者理直气壮地翻着“破笔杆子遗千年”的白眼,顺手挪开到处乱放的砚台,只见纸上被砚台压着的地方有两行字。

  “忠骨有幸埋青山……人生何处似樽前。”

  所谓名利关英雄网,两手一松,落在故纸上,都不过是两行干涩祭文。跟那两行人看是人鬼看是鬼的方块字比起来,结了锈血的剑尖更说得清他做了些什么其实也用不着说清,战场上过,大梦做过,已经足够快意。用不着旁人在身后叫好。

  但青山之下埋的那些年轻人究竟是忠骨还是佞臣,不消几年就再也没人能记起。总要留一个人替他们记着。

  那十四个从章句里东拼西凑出来的字笔力轻飘,显然带着酒意。宿羽一下子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

  他捏了一把小结巴的鼻子,“说就是了。”

  小结巴咳嗽了一声,没来得及说话,一道殷红的血线倏然从唇角落下,随着挣扎抽搐偏离原路没入耳中。宿羽惊得伸手去拉林周过来,林周上前一把按住了不住痉挛的胸口,“别说话了。不说话还好受一点。”

  其实他已经说不出话,无数血液被咳出口唇,色泽越来越暗沉,直到最后,俨然已经是一口焦糊的黑血。

  宿羽离那双失神的眼睛近在咫尺,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抬手抹住了尚且温热的眼帘。

  林周叹了口气,“宿小将军,走吧。”

  宿羽近乎浑噩地把小结巴拖到了城墙脚下,林周见他自己站在地上发呆,神思一转,便想起了方才谢怀那个缠绵缱绻的亲吻,顿时明白了过来。

  宿羽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脑子里一团团的凌乱线头,木然扶着林周上马,耳中只听林周说道:“……殿下跟那小兄弟的情况不一样,dú发不会太快。当年顾皇后中dú剂量还更大,纵然如此,也拖了数年,殿下还有大把时间可以……”

  他昏然抬起头来,不知为何裹着灰烬的雪霰簇簇砸在眉睫之上,挡住了稀薄天光,脑海中的线团被疾速抽走,竟然剩下了一片清明。

  长空之中,青烟晦暝,杂下霰雪,雪粒子和灰烬一起旋转着落下,砸了过路人一头一脸。

  李昙拂去满脸灰烬,骂了一嗓子,“我那假爹不是个东西,怎么皇帝这真爹也不是个东西?”

  旁边的小兵凑过头来,“还浇吗?”

  燕于飞急得一把抢过了水桶,自己泼上去,怒吼道:“都烧成这样了,再问有个屁用?!浇啊!”

  长宁塔可沟通城内外的关窍总算被北济人窥出端倪,一队斥候默不作声地打算上塔。守塔的小兵不明就里,一看反正漫天都是同归于尽的青蓝烟雾,索xìng把心一横,一泼一桶油

  没等他点火,长宁塔自己烧了起来。从城中那面的塔底开始,火光噼噼啪啪地蔓延了上去。

  李昙束手无策,乍着手懵了一会,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不到一个月前自己说“天地君亲师”时信誓旦旦的样子。

  人人信奉这五个字,然而天地无眼,君王白目,亲自敌阵,师为掠杀。这个国家从根基上开始溃烂,日渐软弱日渐疲惫日渐苍老,就像金陵王城里那个刚愎自用手腕强硬的帝王。到头来,一把火放下去,仿佛这样就可以了却半生不堪。

  迟钝的刀刃一寸寸割过咽喉染过鲜血,铸就万里功勋与无上锋锐……到头来仍然只是一把刀。

  河山无知无觉地提起了这柄战无不胜的名刀,劈向了曾经持刀的英雄。

  火中“荜拨”一声,李昙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抬脚就要上塔去,被一只黑手一拽,往后趔趄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