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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雨,在夜色里寻找挂在各堂屋檐上挂的灯笼。他在雨帘里奔走,穿过林池,路过锁住千百野灵的地狱,径直去了言昭含的屋子。

  他从未见过言昭含的屋子这样亮堂,这样的热闹。廊间挂着几十盏用朱砂画着符的灯笼。满廊里站的都是袭且宫的侍人。廊间挂着个鸟笼,小鸟儿受了惊,扑棱着被斜雨打湿的羽翼,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他要进去时受到了侍女的阻拦。侍女不认得他。正巧灵来时,里头的薄姬听见了动静,将门打开了。屋子里女人和小孩的哭声清晰地传了出来。屋子里贴满了黄符,有的掉落在地上,被侍人踩脏了。

  灵上前问道:“少君怎么样了?”

  薄姬退到门的一旁,一句话也没讲,只用眼神示意他们言昭含在里面。

  孟透走了进去,雨水冻得他全身打颤。地上画着阵图。那是用来锁住魂灵的阵图。

  灵一脚跨进门槛,听见薄姬在他们身后道:“没来得及。”

  屋中皆是人,孟透拨开人群,接近那哭声,接近那床榻。侍人捧着床脚边的铜盆出去,那铜盆里尽是血水。孟透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言昭含阖着眼躺在床榻上,一只手臂垂下。衣袖是挽起的,手臂上有一道凝了血的刀痕。血水顺着手臂滑落,勾勒出纹理。他身旁的小孩还在歇斯底里地哭泣,满脸都是泪水,一声一声唤着“言哥哥”。

  夏侯瑶握着言昭含的手,摇了摇他的身子道:“你醒醒啊言哥哥!你快点醒过来啊……”

  一边的侍女上前要将她抱走,她拼命挣扎,嗓子已经喊哑了,扑在床榻上不肯走。侍人轻声哄道:“别喊别喊,少君睡着了,你莫不是要将他吵醒……”

  一旁还有两张熟悉的面孔。流着泪的周芳姑娘和她满面忧愁的娘亲。

  周姑娘的面庞上已没有可怖的疤痕,疤痕被新生的皮ròu取代。容貌如初。

  孟透靠近床榻边,望着那张灰白的失去血色的脸,双膝一沉,叩在了地上。他不晓得这张脸有一天也会这样的了无生气,唯有右眼底的那一点泪痣还是鲜活的。

  言昭含的嘴唇泛白,身躯冰冷而僵直,神色安逸平静。

  他颤抖着去握言昭含的手,靠向自己的颊边。那手是冰冷的。他裹在双手间捂热。他将言昭含颊边的一缕发拢后。

  孟透一句话也没有说,握着言昭含的手,靠在他的眉心上。他的发和衣衫皆是湿透的,水珠子滚落下来,眼泪也滚落下来。他低下头去,拇指摩挲着言昭含的手背。

  孟透守在床边,守到伤情的人皆散去,守到山雨停歇、夜深人静。雨珠顺着屋檐滑落下来。湿透的鸟儿还在廊间瑟缩啁啾。他伏在床头,握着那人的手不肯放开。人宛如失去了魂魄。他感受到自己还有呼吸声。

  薄姬缓缓靠近床榻,轻声道:“小年夜时,少君已是不大好了。蛊dú发作,痛至虚脱昏睡过去。少君按着方子喝yào,割臂放血,却已是迟了的。”

  “他今日忽地好转了,能下榻了,我想着少君确是该好了。今儿午间还有点日光,少君难得有闲情,在宫里散走了几圈,又去院里晒字画儿,搬着一张藤椅子,也不小憩,就望着那些字儿画儿的出神。”

  “那个叫瑶瑶的小丫头闹着要吃糖葫芦,少君就亲自陪着下山去,傍晚回来也是好好的,用了晚膳,沐浴过就歇息,照例喝了yào,放了血。守夜的丫鬟拿来金疮yào,唤了几声少君都没听到回应。他人就这么睡过去了。”

  “袭且宫一脉此生能豢灵,却无法被锁住魂灵。他的魂灵脉太浅。临一战之后,魂灵被血尸蝶与剑灵冲撞,只靠一线灵力支撑着。梦华祖师也仅能让他多活一段日子。时限到了,他的魂灵也散了。”

  “他今早还对我说,要是孟公子来了,就让您带他回漓州。”

  第125章 世间2

  孟透握着那双永远温暖不了的手醒了一夜。冷雨落了一夜,至凌晨,雨声小去。他听见雨打竹林的声响,听见雨珠从屋檐上滚落的声响。后来那样的声响也小去了。整个世界安静地只剩下他的呼吸声。

  再后来天明了。日光从窗户纸中透进。孟透仔细怀想过他的一生,将那双手放进冰冷的被窝里,吻一吻他的眉眼。

  孟透没舍得说“好走”,还是想把他带回漓州。

  可他带不走一具即将腐朽的身躯。

  薄姬说火葬少君吧。

  灵姑娘默许了。

  孟透不肯。

  灵轻声道:“孟公子,放过少君吧。他不能这样不体面地在行程里腐朽。”

  他想也是。那日午后他下山买了蜡烛和灵帐,在一家瓷罐铺子里坐了一个时辰,在素胚上勾勒出菡萏。入夜后他点了火把,亲自替言昭含火葬。留了一小把骨灰,装进那口画着菡萏的瓷罐里。

  周芳和周夫人终于肯出了袭且山,回到拂莲去。

  照理说魂归天,骨归土。言昭含也是要葬回拂莲去的。沉皈的山上,有着言家人的坟墓。

  可言昭含葬到祖坟里,也是孤孤单单的。

  孟透带着言昭含回了漓州。薄姬和灵与他同行。

  他在孟家为言昭含办了丧事。他甚至想让言昭含葬入祖坟,被父亲骂了“头脑不灵清”。

  言昭含逝去消息惊动了淮南淮北,各门各派纷纷前来吊唁。丧宴那几日,孟透几乎不曾合眼,日日守在灵堂里。

  孟端着饭菜来瞧他,劝他多少吃一点。孟透胡乱扒拉了几口,就将筷子放下了。

  孟跪坐下来,将盘子中的碗筷重新摆整齐,偷偷抹掉眼泪,静悄悄地端着盘子出灵堂去。她在走廊尽头遇见了霍止。

  霍止问:“你三哥呢?”

  孟说完“他还在灵堂”,就落了泪。

  霍止见不得女孩哭,取过她手里的木盘放到廊椅上。他想这会儿也不好去看孟透,于是带着孟往回走。孟边哭边道:“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受那么多苦的……少君一个月前还好好的,他来漓州,我让他睡在哥哥的屋子里……他好好的,一直好好的……我说明年……明年过年就让哥哥带他回漓州来过年,他答应得好好的……他忽然就走了……”

  霍止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年言清衡死的时候,言妙也是这样一边哭一边同他说话的。

  孟抽噎道:“他一辈子受了这么多苦,受了那么多伤……一道一道留在他的身上和心上。血痕累累、遍体鳞伤。血海深仇未报,耻辱未雪清。他怎么能够放下。三哥还在这个世上,他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舍得离三哥而去……”

  霍止沉默着听完,道:“或许,是他累极想离开了罢。离开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对言昭含的仇恨还未放下。他从拂莲离开时,白衣白裙的言妙骑着玉骢马来送他。她背对着盛夏的光芒,她笑盈盈地说着一路安好。他没想过那会是与言妙的最后一次相见。

  尽管孟透说过多次,言妙的死与言昭含无关。可当时确实只有他在沉皈的火海中……他想,或许他只是借着恨意,让自己能够清醒地活着罢了。

  他还是陪着孟透彻夜长醒,陪着孟透送言昭含离开。

  霍止从没想过向来沉不住气的孟透,在言昭含死后会这样的冷静。孟透给言昭含立了块无字碑,墓室里空无一物。他问为何如此。

  孟透说,他总以为言昭含会希望被这样安葬。

  孟透说他留不住他了,将他的骨灰放进一只织锦袋子里。霍止偷眼瞧过,那只袋子陈旧毛糙,似乎是言昭含的旧物。

  孟透将在河上放了十几盏小而明亮的莲花河灯,将织锦袋子放在十三瓣绘彩河灯上,目送着它远去,直到所有的宛如天上星星倒映的光辉都消失在河水拐角里。

  孟透看着,霍止、薛夜与孟看着,灵与薄姬看着,黑夜里几双不知名的眼睛也看着。

  灵不愿逗留,当夜回袭且宫。当夜将一个木盒jiāo给了孟透,说那是言昭含的遗物。她从侍从中带了一个人出来。他身形纤瘦,戴着幂篱。

  灵道:“你且撩开纱罗,让孟公子瞧瞧你的模样。”

  那人闻言,掀开黑纱罗,本是垂着眼眸,抬眼望向孟透。那张脸与言昭含有六分相似。

  灵道:“先前少君与我在骁阳的明决门,见这位斐遇公子不知为何惨遭欺辱。少君将他带回了袭且宫,命人为他修补了容颜。只可惜他的嗓子被毁,再也不能说话。少君临终前有一愿,想让斐遇公子替他陪伴在你身侧。”

  孟透震惊地望着眼前的斐遇,心道言昭含果真是心狠,至死都要让孟透记着他,记着他的模样,守着另一个人也能死死地记着他。

  孟透应允了,将斐遇留在了身边,带他回孟家。他路过中堂,恰巧听见孟同娘在说话。

  他娘说话不紧不慢,话语平静温和:“我后来才想起来,‘宋景然’这个名我还真是听过。哪是上回来漓州的那一个,‘宋景然’是你三哥的徒弟呀。你就知道唬你娘亲,你真以为为娘的老糊涂了?”

  屋里传来孟的抽噎声。

  “上次来的那个就是你们说的‘少君’吧?之前情焉的事儿让我有些担忧,总觉得这个“少君”是无恶不作之徒。见了后,觉着这人倒是斯斯文文的,长得挺俊秀。看上去不像是会作恶的人。我这些日子本来还寻思着,要同你爹说一说,劝一劝你爹。要是透儿真的欢喜,下一回就带回漓州来。”

  “怎晓得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去了。走得这么突然。透儿这些天,我看着也是难过。”

  “……你别哭。哭得我这心里也堵得慌。阿娘也晓得他们这些年走过来不容易。你爹脾气犟,我也不好说些什么。我也以为你的三哥,就是三分热的脾xìng,年少爱瞎胡闹,日子久了这种喜欢劲儿就会过去的。怎么晓得他这么的顽固,那么不听劝。”

  阿娘压低声音,像是哄着孩子般道:“淮中淮北多冷啊。他葬在咱们漓州,四时都温暖如春的,他可以睡一个好觉喽。”

  第126章 世间3

  余轻师叔将王朝的羊皮地图铺在桌案上,一众人沉默良久。

  已是暮春,雨夜有些闷热。余轻师叔命人将门窗打开。春寒却又是袭人的,冷得人一个哆嗦。

  淮中最后一处洛北门沦陷。洛家满门被灭,无一人生还。图上还未被细小卵石覆压的,仅有梦华宫与袭且宫。梦华祖师不问世事,因此暮涑不必忧虑梦华宫会参与门派纷争。只是自少君过世后,袭且宫由少宫主灵接掌。不知袭且宫是否会为苏绰所拉拢。

  孟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图,将薄薄的宣纸展开,铺在羊皮纸上,指着某一处道:“据此图来看,明决的私牢在此处。这里应是关押了尸人。此处是门客的别院,而此处,我猜测是豢养野灵之所。”

  去明决的眼线多数悄无声息了。

  白溪村的村民成了明决中锁着的尸人,永夜的野灵连同母源皆被带离。这些时候,天下安宁,平静得让人恐慌。人悄无声息地摸黑伺机行动,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大火燎原,一路烧至淮北尾,即将顺着大原背脊上的枯草烧到临来。

  暮涑长辈心中惴惴的,日夜不得安睡,催促着他们早些想出法子。冲动的长辈让他们直接打上明决去。可是究竟如何打,这一问又把他们噎得说不话出来。若是失败了,骁阳的无辜百姓也会遭殃。

  可他们商讨至半夜,依旧商讨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先散了。

  孟透带着图,揽着薛夜的肩出门去。薛夜道:“透哥儿,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拿到明决内部构建地图的啊?”

  孟透望了他一眼:“少君临终前托灵姑娘jiāo给我的。”

  薛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抿唇,握拳敲了敲他的肩膀:“少君原来都是为了你。透哥别难过。人都有命数的。”

  雨帘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清素的白衣,撑着油纸伞,跨上阶走到廊间。收了伞,站到孟透身边。

  孟透道:“下回别来了。夜都深了。”

  薛夜想,倘若是远看,斐遇真像是言昭含。

  孟透伸手揽过斐遇的肩膀,让他靠里一些,免得被雨水淋湿,再将拿过他手中的伞。孟透做完这些,再看向薛夜,问道:“我刚刚说哪儿了?”

  “灵……灵姑娘?”

  孟透直直地看着薛夜,一声不响,看得他心里发毛。

  他摸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吗?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孟透说:“你缺个媳fù儿吗?”

  “啊?”

  ……

  灵收到求婚帖时,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

  几个月来,江桐来过袭且宫多次,明里暗里求婚期,说什么替少君照顾她,她一个姑娘家支撑一整个袭且宫不容易。

  她默默地想,少君病重时,江家二少爷来袭且宫看望过一回,夜间竟还想索欢的。少君离世后,她不曾在漓州的丧宴上见过他。即便是在哭的假情假意的人之间,她也没见过他。

  少君对他是逢场作戏。她也无法做出真情真意的模样,皆是婉拒,不动不摇。

  她收到孟透的亲笔书信后,在院子里静默地坐了一个午后,夜晚降临时,她写了一封回信,塞到信鸽脚上悬挂的竹筒里,打开窗将鸽子放飞了出去。

  少君希望她寻个归宿。

  或者说,少君希望她帮着暮涑。

  袭且宫太空dàng太冷寂了。从前少君离开,宫里还有一群嬉闹顽笑的丫头少年。后来少君想护着他们,送他们去了济善堂过活,再后来少君也走了。

  她不会绣嫁衣,请了山下手最巧的绣娘。绣娘的眉心有花钿,脸又白又园,有着美人尖和双下巴。绣娘说:“姑娘哟,嫁衣还得自个儿绣,绣花啊还是绣凤凰,你挑了,我教着你绣。”

  灵不知怎么,瞧见那温柔的绣娘,听着那温软的话,竟也默允了。每日坐在院子里的槐树底下,等着绣娘来教她刺绣。

  绣娘问:“姑娘啊,你嫁到多远的地方哇。”

  灵膝上放着红嫁衣,抽出针线来,道:“去淮北。”

  “淮北有点远哇。你以后可要想娘家了。”绣娘眯眼笑道,“嫁的郎君模样好吗?”

  灵摇摇头:“我不知道。”

  “脾xìng好吗?”

  灵摇摇头。

  绣娘沉默一会儿,道:“姑娘家莫怕,人踏实肯干就好。一辈子平平淡淡的,怎样过不是过哇。”

  她向来都是一学就会的,在绣花上却少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