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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外的暖风挟着一缕幽香飘进室内,叶重锦看到跪在地上的父亲时愣了愣,微微抬首,毫无预兆地望入一汪深潭。

  上座的男孩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穿着一袭玄黑华服,一支紫金玉簪固着发髻,眉目冷然而威严,正以睥睨的姿态垂眸望着他。

  利刃般的视线淡淡扫过面庞,叶重锦感到面颊生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不应该的,他们曾经朝夕相伴十余年,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这个男人甚至说过,他爱他胜过自己的xìng命,可叶重锦就是惧怕他。

  顾琛其人,在很多时候像野兽多过像一个人。

  第12章 躲不起

  啪的一声响,室内袅袅的琴声戛然而止竟是琴弦断了。

  琴师回过神来,慌忙伏身在地,唯唯诺诺地请罪,叶重锦找回神智,迈着小短腿缩到自己父亲怀里,软声唤了一句:“爹爹。”

  nǎi娃娃穿着一身月白如意云纹缎裳,白皙透着粉的脸蛋上染着薄汗,黑葡似的眼眸里闪过惊慌,还有一些不知所措,任谁见了都要生出几分怜爱,更遑论爱子如命的叶丞相。

  叶岩柏真是心疼得厉害,把宝贝儿子圈在怀抱里,安抚道:“乖宝不怕,有父亲在。”

  言罢他朝上座的男孩略一垂首,道:“殿下,犬子自幼体弱,一直养在后院不曾得见贵人,一时受惊失了礼数,还望殿下恕罪。”

  顾琛扫了眼那吓得不轻的孩子,见他玉雪无暇的脸蛋似抹了层脂粉,像尊精雕细琢的瓷娃娃,浓密的眼睫轻扇,微微撅着樱唇说不出的讨人喜欢,叶岩柏这般宠爱他,并非没有道理。

  他淡道:“无碍。”

  不待叶岩柏松了口气,顾琛却话锋一转,道:“早听闻二公子养在深闺,难得一见,到近前来,让孤仔细瞧瞧。”

  察觉到怀中的nǎi娃娃身躯轻颤了一下,叶丞相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为难道:“殿下,犬子素来怕生……”

  “怎么,叶大人的公子就这样金贵,让孤瞧上几眼都舍不得。”

  叶岩柏连声说不敢,便凑到叶重锦耳边哄道:“阿锦,这位是太子殿下,是好人,不会为难阿锦的,阿锦过去陪他说几句话可好。”

  叶重锦活了两辈子,头一次听人用“好人”二字形容顾琛,心情甚是复杂。但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说不,只得硬着头皮,挪动小短腿往前去,离得近些,那人身上浅淡的龙涎香萦绕在鼻,让他的脑袋越发混沌起来。

  八岁的顾琛是什么样的,他哪里记得起来。

  他初入宫时很苦,后来进了东宫过得也并不好。顾琛起初对他有几分兴趣,确切来说,像是稚童得到了漂亮的玩具,初始觉得有几分新奇,时间久了便也不稀罕了。

  宋离虽然生的极标致,但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耐看的人。

  他在东宫默默无闻了许久,直到那年,大皇子派来刺客,那夜他恰好当值,替那人挡了一剑,深蓝色的内侍服染上一片腥红,他唇角流着鲜血,求顾琛给自己收尸,自此入了那人的眼,再也没走出去过。

  宋离其实怕死得很,但他别无选择,若是顾琛受伤,不论伤势深浅,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全都没有活路,这是总管大人日日念叨的话,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反应。

  就算是死,也要留个全尸才好,他是这样想的。

  后来宫人们私下议论,都说他运气好,挨了一剑,却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宋离却想,若那剑没有刺偏,若那时他死了呢,世上又有谁会记得宋离这个人。

  荣华富贵也好,位极人臣也罢,不若听曲品茗,看月赏梅来的闲适自在,他这一世是要长命百岁的,顾琛,他惹不起。

  但是总有些人,既惹不起,也躲不起。

  三岁的nǎi娃娃不安地立在那里,黑密的眼睫微微抬起,眸中闪烁流光,很快又垂下小脑袋,用糯糯的nǎi音道:“太子殿下。”

  顾琛蹙起眉,这孩子瞧着和一般的孩童并无两样,只是……

  叶重锦正在思虑八岁的顾琛有何喜恶,要不要耍些手段让他厌恶自己,却忽然被钳住了手腕,那人只稍稍用力,自己便被他抱在腿上,这人年纪虽小,手臂却出奇有力。

  这番动作端的是行云流水,莫说叶重锦吓懵了,就连跪在地上请罪的叶丞相也瞪直了眼,太子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若是摔到他家乖宝可怎么是好!

  却听那人问:“几岁了。”

  叶重锦吞了吞口水,佯作天真地道:“三岁了。”

  顾琛顿了顿,他虽然知道这孩子该是三岁,但单看个头,再掂一掂分量,总觉得他应该更小一些才是。他道:“相府养不起你吗,怎么只有这几两ròu。”

  叶丞相闻言便要替儿子解围,却被顾琛一个眼神制止住。叶重锦抿了抿唇,回道:“阿锦生病,吃yào,所以不高。”

  顾琛颔首,又问:“可读书识字了。”

  叶重锦稍放下防备,摇了摇小脑袋,一本正经地道:“阿锦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叶是树叶的叶,重是重阳的重,锦是帛锦的锦。”

  顾琛眸中闪过笑意,勾唇道:“小东西,你可知你险些就成了孤的太子妃。”

  这下不仅是叶丞相瞠目结舌,就连顾琛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卫也额角抽搐,太子今日不大对劲,怎的跟个三岁小孩说话,却听出调戏的意味。

  叶重锦亦是不知顾琛哪里不对劲,他记得这人幼时最喜欢拿腔作势,因为皇后不受宠,皇帝又与他不亲近,宫妃们皆讨好最受宠的三皇子,说他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云云,顾琛在人前便越发冷漠,时时端着太子的架子,其实私下里也是会笑的,但远没有到当着人家爹的面,调戏人家小孩的地步。

  叶重锦仗着自己是不知事的稚童,眨了眨眼睛,天真地问:“太子妃是什么。”

  被那双澄澈的眼眸望着,顾琛没有解释,只是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阿锦长大便知道了。”

  叶重锦忽略心头掠过的异样,回首看了眼叶岩柏,扯着顾琛的衣袖道:“爹爹会累。”

  顾琛揉了揉他的小卷毛,道:“太傅起身吧。”

  不是叶大人,而是太傅,这便是要把欺君之罪这一茬揭过不提的意思。叶岩柏连忙谢恩,利落地爬起身,却是巴巴望着自己儿子。

  “殿下,犬子瞧着小巧,其实分量沉得很,累着殿下可不好。”

  顾琛道:“太傅多虑,孤不觉得沉。”一句话便搪塞回去。

  叶岩柏有苦难言,却听太子殿下吩咐一旁的侍卫道:“从宫里带出来的糕点,都送进小公子院子里。”

  说着捏了捏小娃娃的脸蛋,道:“芙蓉桂花糕,松子百合酥,椰香糯米糍,还有枣泥酥饼……阿锦瞧瞧更喜欢哪种,孤让人多备些送来。”

  叶重锦还没来得及垂涎,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方才顾琛说的点心,恰好是他前世爱吃的那几样。

  第13章 舍不得

  叶重锦冷静下来,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这几样点心都是御膳房常做的,顾琛自己偶尔也会用一些,赏赐给臣子算不得奇怪。

  何况,即便顾琛真的有前世的记忆,也不会知道他就是宋离,他何必先自己吓唬自己。这人如今待他特别,也不过是因为他体内流着叶家的血,是叶丞相爱重的孩儿,否则以顾琛的脾xìng,怎么会主动抱一个三岁大的小孩。

  顾琛有好几个弟弟,最小的七皇子如今才两岁,他前世跟在顾琛身边,清楚的很,他很是嫌弃那几个鼻涕虫,莫说抱他们,就是碰一下都是不肯的。

  叶丞相瞧自己儿子脸色青白不定,咬咬牙,心想欺君之罪都已经定下,骗骗太子又有何难。

  他上前道:“殿下,我家阿锦自小体弱,打从出生起便日日灌着汤yào,看着时辰,今日的yào也该用了,您看这……”

  这是让顾琛放人的意思,太子殿下再有权势,还能阻拦人家孩子喝yào不成。

  顾琛垂眸看小孩儿略显苍白的脸蛋,微微挑眉,道:“当真?”这话却是问叶重锦的。

  叶重锦听到父亲给自己解围,连忙点头应和,道:“阿锦要喝yào的。”

  顾琛便笑了。他在相府安chā了不少探子,叶家二公子每日什么时辰用yào,用的什么yào,分量是多少,他心里都有数。他记得阿离小时候是很憨厚乖巧的,没想到在叶府被养成了小滑头。

  见他勾起唇,叶重锦心里悚然一惊,却听顾琛淡道:“既是如此,把yào呈上来,孤亲自喂。”

  话音才落,怀中小娃娃白嫩的脸蛋便皱成一团,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回头怒瞪自己不靠谱的爹,叶丞相看都不敢看他,心想这可不是爹的错。

  知道他不靠谱,叶重锦攥着小拳头,抓住顾琛的衣襟,祈求道:“阿锦不想喝yào……”嬷嬷才喂过他不久,这个时辰喝哪门子的yào!

  顾琛淡淡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笑意,用自己的手包裹他的,这小拳头又软又嫩像刚出锅的馒头,若不是此时有外人在,他真想咬上一口。

  “方才还说要喝,转眼又说不想喝,阿锦莫不是在寻孤开心?”

  叶重锦心中一凛,扁扁嘴巴,想哭两声缓解眼前的尴尬,但是情绪酝酿了许久,愣是哭不出来,所以说,太过倔强也是一种罪过。

  顾琛见他面露懊恼之色,轻勾起唇,道:“罢了,孤瞧着阿锦气色不差,少喝一次无妨。”

  叶重锦便用拳头擦了擦本就不存在的眼泪,糯糯道:“谢谢太子殿下。”

  怀里的小孩儿带着哭腔,小nǎi音有些发颤,用面粉团似的小拳头揉着眼睛,轻抿着唇,让人想抱在怀里好生哄着,舍不得叫他受半分委屈。如果说前世的宋离是捧在掌心里娇养大的花,每一缕香气都带着精心雕琢的味道,眼前的孩童便是未经打磨的玉石,纯然无瑕,处处透着灵气。

  顾琛做事从来果决,此刻却犹豫了,他本想把叶重锦握在手心里,就像前世,让他一丝一发都只属于自己,可现在,他忽然有些舍不得这份天然纯稚。

  东宫,到底比不得叶府简单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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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琛并未久留,又和叶重锦说了几句话,便带着侍从离去。

  在门前遇到了叶重晖,两人早前在宫里打过照面,叶重晖知道这是东宫里的殿下,规规矩矩地行礼,顾琛眯眼打量了他好一会,淡道:“不必多礼。”

  叶重晖瞧着他的背影,暗自纳闷,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不太喜欢他,可是为什么。

  与此同时,他爹叶丞相也很郁闷。

  他本以为顾琛此行是为了叶重晖而来,说要见阿锦只是走走过场,谁知道竟真的只陪阿锦玩了会就走了,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安氏倒是心宽,一边给叶重锦喂饭,一边道:“妾身倒是觉得老爷多虑了,太子殿下既然唤老爷一声太傅,便要尊师重道,老爷告假数日不去上朝,他遵从学生的本分前来探望,实乃合情合理。至于阿锦……”

  她笑着捏了捏叶重锦的鼻尖,道:“太子殿下正是贪玩的年岁,咱们阿锦又这样惹人喜欢,爱不释手也是正常的,老爷自己还不是一样,哪次不是抱在手上就舍不得放下了。”

  “……阿锦是我的孩儿,这如何一样。”

  叶岩柏被夫人调侃,难免觉得难为情,转念一想,就算太子再有谋算,也不过是个八岁大的孩子,或许真的是他想复杂了。

  一旁的nǎi娃娃指着蛋羹道:“阿锦要吃这个。”

  于是夫妻两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儿子身上,哪里还管太子殿下怀着什么心思。

  叶重晖踏进屋子里,将手中的书袋jiāo给刘管事,边洗手边道:“父亲母亲,孩儿方才在门外碰到太子殿下,莫非是特意来探望父亲的。”

  叶岩柏皱眉道:“大人的事,莫要多问。”

  叶重晖想说那太子也是小孩,怎么就不能问,不过他也知道,跟父亲大人说理是永远说不通的,索xìng坐在弟弟身边,用白玉瓷勺舀了一勺蛋羹,转头对叶重锦道:“阿锦,哥哥喂你吃蛋蛋……”

  叶重锦刚入口的参汤险些喷出来,再看叶重晖满脸无辜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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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宫的马车里,顾琛闭目沉思。

  宋离前世入宫前名叫宋三宝,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宋离曾说,他之所以给自己取名叫“离”,是因为他过早领悟到,人和人总有分离的时候,或早或晚罢了。

  他派出去的人说,宋三宝死了。顾琛却不愿意相信,因为他的心还在跳动,他能感觉到自己理智尚存,和前世得知宋离死讯时截然不同,他相信自己一贯的直觉。

  直到他发现,宋三宝意外暴毙的那日,正是叶家小公子降生的同一天,本该活着的人意外亡故,而本该夭折的人却活得好好的,这其中必然有着什么联系。

  叶岩柏愚孝,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怎么比得上敬重的父亲,孩子没了可以再生,毕竟这件事之后,皇家便再无颜面赐第三次婚,叶相那般精于算计之人,绝不可能让这孩子安然出世。

  可叶家二公子偏就艰难活下来了,若在前世,顾琛绝不会相信借尸还魂之事,只是如今他自己便是活生生的例子,那么唯有一个解释。

  他的宋离,yīn差阳错成了相府的小公子。

  “叶是树叶的叶,重是重阳的重,锦是帛锦的锦……”那孩子如是说。

  前世有个地方官员名叫李重,年末递了折子进京述职,他说那个字是恩重如山的重,阿离却说那字是重阳的重,两个人对着那折子吵了许久。

  宋离是重阳节那日出生的,他自小便对这个词敏感,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他出身贫苦,在不寻常的日子里出生,对他而言是一件尤为特别的事,所以打小就记在心里。

  若说先前尚不能确定,今日的问答算是彻底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