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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审判真理

  这种度日如年的日子过了十几天,直到五月中旬,姓王的看守才来通知池步洲,说是今天要提审了,带他到预审室去。一边走,一边叫他态度放端正些,争取一堂定案,好早日离开提篮桥监狱。

  预审室里,放着一张办公桌,桌后并排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是预审员,女的是书记员。离桌子两米开外,放着一张小椅子,比普通椅子矮些,特别是靠背,只及腰际。之所以要把椅子放得那么远,可能是出于审讯人员安全的考虑:万一犯人图谋不轨,审讯人员可以有一个缓冲的时间。

  姓王的看守把池步洲带进预审室,示意他在小椅子上坐下以后,就退出去了。

  预审员年纪不大,估计也就二十多岁,却绷着脸,装得十分老成、十分严肃的样子。他一面翻阅着档案,一面用带有苏北腔的“官话”慢条斯理地先按审讯程序问了姓名、年龄、籍贯、捕前工作单位等等,然后切入主题:“据看守员反映,你在被捕之后态度很不端正,摆干部架子,自称有功人员,还写了一份丑表功的‘认罪书’,是不是事实?”

  “我是按照看守班长的要求写的,没有丑表功。我的历史,早已经写过一份详细自传jiāo给本单位的登记处了。我一九三七年回国抗日,为国家、民族做了许多工作,是功是过,不辩自明。对共产党,我虽然无功,却也无过。”池步洲按照自己的认识侃侃而谈。

  “你的历史,我们早就已经全部掌握了。”预审员指指他面前的一大摞档案。“让你jiāo代,是看你老实不老实,对自己的罪恶历史有没有深刻的认识。要按你的‘认罪书’上所写,你是走错了路的问题,不是立场问题:如果你从日本回来,去了延安,你就是为人民效劳,为共产党效劳;可惜你投靠了guó mín dǎng,去了重庆,那就是为蒋介石效劳,为guó mín dǎng反动派效劳。如果说你有功,也是对蒋介石有功,对guó mín dǎng反动派有功。蒋介石是阻挡中国革命的顽固堡垒,是屠杀人民的刽子手。你有功于他,你是什么身份,自己还不清楚么?你把自己的一生罪恶,都说成是当时走错了路的问题,是客观因素造成的。你为什么不从主观上检查:怎么有的人从日本回来就去了延安,而你却认定了要找南京政府,要投靠guó mín dǎng呢?这说明你和蒋介石是一个立场,对共产党不仅不相信,而且是仇视的。我提醒你,对于自己的一生罪恶,

  应该从阶级立场上去分析,你才能够提高认识,才能够完全彻底地jiāo代自己的罪行,争取从宽处理。“

  看样子,这个从苏北来的青年,读过几年书,也读过几本马列主义 ABC,政治水平比李班长确实要高得多,所以特别把他派来审讯池步洲。但是这种强词夺理的理论,池步洲并不心服:“既然你跟我谈认识,那我也不妨说说我的认识。一九三七年我从日本回来,是国共合作联合抗日时期。那时候民族矛盾上升,国内阶级矛盾有所缓和。参加共产党是为了抗日,参加guó mín dǎng也是为了抗日。不要忘记当时的执政党是guó mín dǎng而不是共产党,八路军和新四军都服从guó mín dǎng中央军委会的指挥,朱德、máo zé dōng给蒋介石打报告,他们也自称是‘职’。大敌当前,凡是抗日的,都是爱国的,都是有功的。时至今日,你片面强调只有投靠共产党的才是革命,投靠guó mín dǎng的就是反革命,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不是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蒋介石打内战,是抗战结束以后的事情。我是反对打内战的,抗战一结束,我就回福建老家种田去了。所以我说我抗战时期有功,对共产党无罪。”

  青年预审员没有想到今天碰到的罪犯理论水平比自己还高,在历史事实面前,他张口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好祭起最后一宗法宝:用大帽子压人了。只见他脸皮一沉,厉声说:“池步洲,不要宣扬你的那些歪理了。要知道,歪理千条,难敌真理一条。真理就掌握在共产党手里。所以共产党是战无不胜的,所向无敌的,永远不会犯错误的。如果你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你就会相信共产党把你抓起来绝不会错,你就应该认真检查自己的历史罪恶,彻底坦白jiāo代。你的罪错是历史造成的,主要责任不在你,党和政府自然会根据你的认识程度适当量刑。”

  池步洲一听这个青年预审员避开了某个人是否有罪的明显论点,却笼统地宣称共产党永远不会错,不禁笑了起来:“预审员先生,现在审问的是我池某人有没有罪错的问题,不是审问共产党有没有罪错的问题。如果可能的话,请先给我下一个结论,慢给共产党下结论好不好?我是一个个人,没有资格与共产党相提并论。这里面并不存在我错了共产党就对,我对了共产党就错的因果关系。就是两个政党之间,由于具体事物的复杂xìng,也不存在绝对的错与对,两者都对、两者都错的实例也是有的。例如国共两党都抗日,都为抗日贡献力量,都为抗日作出牺牲,这就两者都对。共产党是人的组织,不是神的组织。不论按照西方神话还是东方神话,神尚且有犯错误的时候,何况是人呢?máo zé dōng自己就讲过:只有三种人不犯错误:已经死了的人,还没有出生的人和刚刚出世的人。共产党既然是人的组织,就难免不犯错误。宣传共产党永远不会犯错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在这种错误思想指导下,自以为不会抓错人,恰恰最容易抓错人。远的不说,把我抓来,不正是抓错了的典型么?”

  这一篇说辞,在那个年代,有这样认识的人很多,但敢于这样直说特别是在法庭上直说的人,可谓绝无仅有。池步洲是个xìng格特殊的人,头可断,瞎话绝不说,阿谀奉承的话更不肯说。

  这个苏北籍青年南下以后,在军管会政法部当了一年多预审员,一向被人奉承为理论水平相当高的党员干部,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有人敢说共产党也会犯错误。今天从池步洲的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当然不是感到惊奇,而是感到这个犯人的狂妄,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程度。他问案子,自以为很讲文明,很讲政策,从来没有跟犯人拍过桌子、瞪过眼睛。但是在池步洲面前,他也由忍无可忍进而无法自制起来,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说:“池步洲,时至今日,你还执迷不悟,抱着蒋介石的大腿不放,不但宣扬guó mín dǎng也抗日,还胆敢污蔑共产党也会犯错误!可见你是死心塌地要为蒋介石殉葬,要与共产党为敌到底了。谁不知道,蒋介石消极抗战,积极内战,整个抗日战局,是八路军、新四军和千千万万爱国的老百姓在支撑着的。如果没有共产党,单靠蒋介石和像你这样的人去‘抗战’,中国早已经灭亡,你也早已经当上亡国奴了。”

  池步洲是个认死理儿的书呆子,听预审员这样说,梗着脖子振振有词地反驳说:“整个抗战期间,我都在中央军委会工作,对于抗日前线的情况,清楚得很。‘七七’事变以前,蒋介石奉行的是不抵抗政策,把东三省的大片河山拱手让给日寇,确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七七’以后,说蒋介石抵抗不力,节节败退,把大半个中国被日寇占领,也是事实。但说guó mín dǎng将领全不抗日,只有共产党孤军奋战,好像也不是事实吧?多的不说,上海沪淞抗战,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血战台儿庄……这些大仗、硬仗,好像都不是共产党打的。抗战初期,八路军、新四军坚持敌后,开展游击战争,歼灭小股日寇,开拓根据地,壮大了自己,也曾经在平型关大战、百团大战中取得辉煌胜利,功绩不可磨灭。但是就全国的主战场而言,还是guó mín dǎng的部队在牵制着敌人。抗战结束以后,我们有过统计,抗战期间,guó mín dǎng部队阵亡的将领,就有五十一人之多,共产党阵亡的将领,只有左权将军一人。如果当时只有八路军和新四军,没有guó mín dǎng的几百万军队,中国将会是个什么样子,恐怕也是不难设想的。”

  一席话,说得青年预审员火上加油,暴跳如雷:“池步洲,时至今日,你还在为guó mín dǎng蒋介石涂脂抹粉,恣意诬蔑共产党,可见你的立场始终站在guó mín dǎng蒋介石一边,对自己的罪恶,丝毫也没有悔改的表现。即便你以前任何罪错都没有,仅凭你今天的态度和言论,我就可以判你无期徒刑!不过……考虑到你长期在蒋介石手下为他卖命,中dú特深,对共产党缺乏了解,今天本庭暂时不加追究。但是你也绝不要以本庭的宽宏大度为良善可欺,回去以后,必须认真反省,深刻检查自己的立场、观点和思想方法,翻然悔悟,重新认识,详细写出材料,jiāo代自己的一生罪恶,争取人民的谅解和政府的宽大处理……”

  池步洲回到监房,想想共产党建国已经一年半了,却还没有一部完善的法律,上海市解放已经两年,却还没有建立起正规的法院,预审员不是学法律的出身,不但不懂法律,连最简单的形式逻辑都没学过,只知道按上级指示或随意解释政策法令办事。如此治理一个国家,怎么能够治好?像今天碰见的这个苏北青年,很可能是水平最高的预审员了,尚且“秀才碰着兵,有理讲不清”,要是碰见一个李班长那样的审判员,结果岂不是更糟?

  三天以后,第二次提审,预审员依旧态度严肃地正容端坐,第一句话就问:“经过这三天考虑,你对自己的问题,可有新的认识?”

  池步洲倒也干脆,只回答一句话:“没有新的认识。”

  “那么坦白材料也没写?”

  “我的自传早已经上jiāo组织。我没有犯罪,当然没什么坦白材料可写。”

  “那么你投靠蒋介石、破译密电码都不是罪恶了?”

  “当然不是。抗战期间,我接受蒋介石的命令,朱德、máo zé dōng也接受蒋介石的命令,如果我因为是蒋介石的部下而有罪,那么朱德、máo zé dōng当时也都是蒋介石的部下,岂不是也都有罪了?至于破译日寇密电,那是我为抗日所作的贡献,是我的功劳,不是我的罪行。”

  “住嘴!不许你继续攻击革命领袖!像你这样顽固不化的花岗岩脑袋,还真少见。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等到绑赴刑场,后悔可就晚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共产党办事,是认真的,不是说大话吓唬吓唬你的。你的所有罪恶,我们早就已经调查清楚。否则也不会在大逮捕的第一天就逮捕你。既然你不肯主动坦白,我们也不勉强。只要你肯承认你历史上的几条主要罪恶,也算你主动认罪。现在我问你:一九三七年十月,你参加了中统特务组织,这你能否认吗?”

  “否认。第一,我回国以后,到guó mín dǎng中央组织部调查处情报科机密二股从事破译日军密电码的研究,是纯抗日工作,与特务组织无关,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特务组织。第二,guó mín dǎng中央组织部调查处于一九三八年八月改组成立guó mín dǎng中央党部调查统计局,而我在一九三八年七月就已经离开了机密二股,从此与中统局没有任何组织关系,怎么可能参加中统特务组织呢?”

  “你这纯粹是玩弄时间概念的强辩!你工作的机密二股就是中统局的前身,一九三八年八月改组为中统局,从常识判断,改组前的人员,当然也就是改组后的人员,而且肯定是基本成员。你企图用不承认主义狡赖,是赖不掉的。”

  “你这叫想当然,也叫强加于人。机密二股有特务组织,改组以后原来的特务分子都转为中统特务,都有可能,因为我不是特务,不了解内情,不能妄加肯定。至于我自己,我虽然在机密二股工作,我再三说明,那是为抗日服务的,干的不是特务勾当,我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特务组织。”

  “你这简直拿我们当无知的三岁小孩儿。你身在特务机关中,做的也是破译密电这种特务行当,却愣说你不是特务,谁会相信?你说你不是特务,你拿出证明来。”

  “你是不是无知,我不加评论。不过请你注意:例如一个人在总工会工作,却不是工会会员,这你相信吧?因为职务系统和工会系统,是两个组织。特务机关也一样。我在机密二股研究日军密电码,是我的职务。他们的特务组织,我确实没有参加。至于证明,不论是数理证明还是哲理证明,只有成事实的,才能证明,未成事实的,除了‘归谬证法’之外,本身是不能证明的。例如我是不是参加过中统特务组织,如果能拿出我参加过的档案材料,就证明我是个特务分子,如果拿不出证明材料来,就证明我不是特务分子。预审员先生,我正要问您,您说我是特务分子,可有证明吗?”

  “注意你的态度。现在是我审问你,不是你审问我。我说你是中统特务,当然有根据。没有根据,怎么就抓你不抓别人?前天就跟你说了的,关于你的检举材料,我这里一大摞,之所以要让你自己坦白,主要是政府要做到仁至义尽,要考验你态度是否端正,让你有一个可以争取从宽的机会。要是到了向你摊材料的一天,懊悔可就来不及了。”

  “谢谢政府的好意。请预审员先生注意:检举材料具有两重xìng:可以是有根据的事实,也可能是没有根据的凭空捏造。政府接到检举材料,第一步应该检验检举材料的正确xìng,正确的才加以利用,不正确的就加以否定,故意诬告的还应该反坐,这才是正常的司法程序。不然,见风就是雨,岂不是给挟嫌报复者以可乘之机?……”

  “别往下说了。关于政府如何做工作,不用你cāo心。中国共产党成立三十年了,进行过多次政治运动,粉碎了无数明的暗的敌人。在这方面,我们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你的问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