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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9.故意

  刘甄的异样清平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转身离开, 行走间衣袖被风吹起, 沾染了些许落雪。

  那令人恍惚的香气落在空气中, 从她摆动的衣袖中飘出,随及被风吹散。刘甄在门外站了一会, 掀开门帘走到室内, 房间里因为有地龙的缘故十分温暖, 刘甄穿着厚重的冬衣, 被热气一蒸,鼻尖出了些汗。楚晙正在询问摇光昨夜的事情,见刘甄进来问道:“清平走了?”

  她态度非常自然,看不出什么不同。刘甄却手有些发抖, 强自镇定道:“是, 刚走没多久,殿下若是要寻她, 现在去追也来得及。”

  楚晙将药碗放回桌子上, 又取了白帕擦嘴, 漫不经心道:“不必了,走就走了吧。”

  刘甄恭敬的去取碗,楚晙没注意到她的动作不同于往日,变的有些滞慢,吩咐完摇光事情以后, 她站起来, 对刘甄道:“今日若是有人登门拜访, 一律不见。”

  她动作间衣袍熏染的檀木香气混杂在温暖的空气中,本来是主调清雅的味道,却多了一缕难以觉察的幽香。刘甄在她身边伺候多年,非常清楚楚晙常用的熏香是什么,像这种极为贴身的东西需要慎之又慎,她向来不敢经他人之手,都是自己亲自熏染衣袍。刘甄身为贴身伺候楚晙的人,对气味的变化自是敏锐非常,而今天这股气息,已经是她第二次闻到了。

  那个让她不敢相信的念头,恐怕已经要变成真的了。刘甄手托着药碗退出门,风从走廊呼啸而过,屋外冰冷的气息让她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望着清平离开的方向,眼中的震惊已经褪去,化为一抹难以探寻的深沉。

  楚晙回府第四日,清平才知晓那夜进宫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年夜守岁,女帝召四位皇女入宫赐宴,家宴上还召了几位新入宫的侍君做伴,并亲信重臣数位,以示恩宠。只是四位皇女都已成年,不便与后宫同席,女帝便移驾长宁宫,再开宴席。

  然而在宴席之途,户部尚书谢安才却说起武昭年间的一起旧案,说的是京郊外皇庄祭田之中的管事与官员勾结,欺上瞒下的事情。本来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桩旧案,此时翻出来,也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奉承女帝治下有方罢了。但大皇女楚明却笑着说起楚晙开府一事,言说这信王初立,手底下自然有那么几个属官起了别的心思,仗着自己身份资历,却在几处庄子上暗动了手脚。女帝闻言质问楚晙,楚晙只道硕鼠已经抓着了,不过顾念是承徽府调来的人,留了几分薄面,私下里处置了便是。

  如此倒也无什么风波,家宴又被一片欢声笑语淹没。然这时一宫装男子忽然闯入,在御前哭诉。这人乃是女帝新纳的侍君,本来身怀凤裔,但花灯节前却出了意外,未曾将孩子保住。此时这位侍君跪在御前,语声怨憎,道是有人混淆皇家血脉,鸠占鹊巢,暗指女帝宠幸卑贱之人而遭到先祖警示,导致凤裔有失。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众臣皆知这位侍君在说谁,必然是指近年来才被寻回的四皇女楚晙。御座之上女帝脸色阴沉,随后示意宫人将侍君拖走,散了宴席,召来暗卫垂询后,下令彻查此事。

  而楚晙未曾说什么,只是离座解了玉冠,脱下王袍放在脚边,披发离去。只道倘若因己身缘故而至使母皇贤德之名有损,不如弃亲王之位离去便是。

  她身着雪白单衣,不顾宫人劝阻,独自一人在雪夜里徒步穿过重重殿宇,最后昏倒在宫门外,被等候在门外的王府马车接走。

  清平暗忖,以退为进,忍辱负重。信王此举在女帝眼中即是识大体顾大局的表现,自然是深得女帝欣赏,又加上她以孤绝的姿态徒步在雪中横穿大半个宫宇,明明心有委屈但却不发作,只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不满,传出去都是赞誉信王性纯至孝的,那身份一事又在承徽府主持下再度确认,这次实在是板上钉钉。女帝以雷厉风行之势处置了一批宫人,罢黜言官三人,褫夺原王府长史何舟房品级,贬子孙为庶民,流放边疆。至此,朝堂上下,再无人胆敢对信王身份有所存疑。

  正月初十,从宫中赏赐下了各种诸多财物,源源不断的送进信王府中,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女帝在补偿四皇女。信王风寒未愈,身形削瘦,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在下人的搀扶下跪地谢恩,着实赚了不少同情。

  清平站一旁陪着接旨,冷眼旁观楚晙该服软就服软,该坚持就坚持,突然感觉楚晙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的了,她似乎和自己没什么区别,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依然要做出必要的牺牲,舍弃仿佛是一种本能,如同壁虎在危急关头的断尾之举。她想象楚晙在深冬寒夜徒步穿过黑暗的殿宇,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抱负,才能在雪地里艰难跋涉?

  她无从知晓,唯独有一点非常明了,对自己狠的下心的人,对别人只会更狠。

  隔日清平奉命清点御赐之物,移入库房。刘甄指挥下人将东西摆进王府内库中,这几日府中事情多,两人也没怎么好好说过话,都是打个照面便匆匆忙忙离去了。楚晙虽然卧病在床,但也不能不开府迎客,待风寒略好些以后,便安排人手接待访客。王府长史职位空缺,便由清平暂领此职,率众属官接待来访道贺的官员。

  因年初宫中的一番赏赐,上门拜谒的人也多了许多。清平忙的团团转,在人情往来上费尽了功夫和心思,若是不能下决断的,便去请教楚晙。经过一段时间的忙碌,她于为官之道也有所体悟,然楚晙神闲气定指导她如何行事,更是让她受益匪浅。

  下人搬着一盆珊瑚树进了库房,清平核对完今天的单子,交给刘甄画押签字。刘甄仔细看了一遍才松了一口气道:“没错,都对上了。”

  清平看她一脸紧张的样子忍俊不禁道:“刘总管,若是对不上呢?”

  刘甄无可奈何道:“御赐之物,丢了可是要出大事的,那我只能提着脑袋去殿下面前请罪了。”

  说着去取了铜锁锁了库房的门,清平在外面等她出来。今日日光和熙,照的周遭亮堂堂的,房檐上的雪在阳光中发出莹莹白光,略略有些刺眼,清平伸手在眼睛前遮了遮,眺望远处被冰雪掩映的湖。

  刘甄从库房出来,就看见她手里抱着一叠东西站在冬日暖阳中,雪折射出的白光将她的脸庞照出晶莹剔透之感,琥珀色的眼眸令人想起杯盏中的美酒,只消看上一眼,便觉得有些醉意了。但她始终有些郁郁之色,落在眉间,是种难以描绘的忧郁气质,透出一种精致婉转的秀美,她眉睫微落,像瓷瓶上画师精心勾勒而出的轮廓。刘甄知道清平生的好看,放在平日自是赏心悦目。但今天,这份殊容丽色,却无一不让她觉得心惊胆颤。

  她踩着积雪缓缓走过去,清平收了视线,转头问她:“一起去用饭吗?”

  刘甄望着她,心中有些惋惜又有些不解,檐角上冰凌融化,被风吹落,滴滴答答像下了一阵小雨,她道:“好。”

  好不容易有缓口气的时间,两人对面而坐,用完饭后,看着窗外明亮的雪地闲谈几句。

  清平与她说了些近日接待来访宾客时犯的错误,刘甄乐了半天,道:“只消不是什么大错,小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出了差池,横竖有殿下为你挡着,何必要怕呢?”

  清平眯着眼睛去看那刺眼的光,淡淡道:“主辱臣死,王府的脸面就是殿下的脸面,还是小心为上吧。要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那也是我做下臣的疏忽。”

  刘甄握着茶杯的手倏然一顿,旋即笑了笑道:“这几日殿下卧床养病,你可去探望过了?”

  清平为自己斟上茶水,将视线转回她的脸上,刘甄蓦然有些紧张,有点像对着楚晙的感觉。清平道:“府中有事要常要汇报,来来去去,少不得要请教殿下,也算是天天都去看过了。”

  “怎么?”她眼中闪过一道锋利的光,像开玩笑般问道:“你身为总管,没在殿下身边伺候着吗?”

  刘甄在这试探往来中有些心烦意乱,忽然转念一想,开口道:“最近有一件大事要忙,我也就没什么时间伺候在殿下身边了。”

  清平明显察觉到她今日话中有话,像是在小心试探着什么,她心里颇感怪异,但也不明白她到底要说什么事,需要如此警惕,她从善如流问道:“什么事?”

  刘甄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是殿下的婚事。”

  说完她紧盯着清平,似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清平无声笑笑,毫不在意的问道:“究竟是哪家的公子,能入殿下的青眼?”

  刘甄杯中茶水摇晃的厉害,她把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暗示般说道:“想来定是宫中赐婚,指不定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殿下父族并不亲近,多一分助力也是好的。”

  原来是这样,她想,楚晙就算再周密,也怎么也瞒不过身边的近侍的。这事不过早晚,刘甄终究会知道。但是刘甄明显是将她当作那种谄媚主上的佞臣,凭借几分姿色,就以为自己可以获取本不属于自己的权力。

  清平久久没有说话,专注的看着桌案身上木头的纹路,半晌才笑道:“刘甄,虽然你在殿下身边呆了很久,但没还是不够了解她。”

  她在刘甄惊愕的目光中起身离去,从头到脚没有半分犹豫,刘甄猛然站起来呵到:“清平,你——”

  清平走到门边时停下脚步,身形一动不动,微微侧过头去看她,刘甄的话音如同被生生掐断了般,堵在嗓子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目光流转,手抚在门边,淡淡道:“我记得很久以前,殿下和我说过,她说人不能太重感情,所谓恩情,只需偿恩,而无需还情,这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你我不过都是棋子,常常都是身不由己,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刘甄心中生出种冰冷陌生之感,她手一挥,茶杯倒在桌面上,茶水很快漫过木头的纹理,染成深褐色。刘甄来不及去扶杯子,就看见一片橘色的光,斜斜的穿过残雪未尽的青瓦落在她的脚边,倒映出她修长的身影。

  清平踏出门去,道:“你担忧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刘甄,知道和不知道其实没有什么差别,这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你是不是要做侍奉明君贤主的近臣,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们是走不同路的人,要是你觉得看不起我,当然可以就此分道扬镳。”

  刘甄再难以掩饰错愕的神色,她难以置信般摇摇头,低声道:“不,不是这样的”

  清平道:“没有关系,”她有些莫名的悲伤,攥紧的手掌摊开,露出掌心中深深的指痕,她其实没有自己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可以真的做到完全不放在心上,“我已经不是很在乎了。”

  “不!”刘甄忽然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她的袖子,疾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能再呆在殿下身边了,那些都是她——”故意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清平倏然用力掐了她的手臂一下,又极为自然的探出身去,道:“殿下。”

  楚晙身披灰羽大氅,站在走廊上,一束光打在她肩上,在她侧脸金色的小点于光中明灭,她道:“这是在做什么?”

  清平无比自然道:“随便说说话罢了。殿下,你身子好些了吗?”

  刘甄霎时脸色雪白,清平放开刘甄的手,缓缓向楚晙走去。楚晙脸上没什么血色,反而衬着眼眸更加深沉,她瞥了刘甄一眼,转而看向清平,颔首道:“医师已经看过了,并无大碍。”

  刘甄僵在原地没动,楚晙方才那一眼深刻地在她的心上,那根本不是什么来自上位者的警告,而是充满了占有欲的威胁,像是对所有触碰她所属物的人的无言震慑。一瞬间,刘甄瞳孔微缩,几乎就要上前拉住清平,不让她再往前走一步,但这个念头刚生出来,人却在楚晙的注视中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刘甄终于明白是自己猜测错了,原来这一切都在她眼前发生,早就有了预兆。她早该明白,自楚晙对清平态度转变的伊始,她看着清平的眼神至始至终都是不同的。

  她从未见过这位沉稳的信王殿下,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其他人。

  清平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她有些庆幸刚刚捂住了刘甄的嘴,没让她把话说完。然而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心中虽有疑惑不解,想着下次再去问刘甄,她到底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然而楚晙却握住了她的手腕,连拖带拽地将她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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