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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14.血祭

  鲜血一滴滴沁进黄沙中, 起初只是几点, 不过片刻, 就如同溪流般流下, 黏稠的血液汇聚成一股流进沙子里。那是祭司们将挑选出来的牛羊放血宰杀,再用盆子接满血, 备着在祭神礼中绘制咒文。

  石块垒就的高台上放着一个如人头大小的黄金球, 台子边上围满了一圈黄色皮革, 在秋风中轻轻翻起。西戎各族长老都带着被选出的孩童来到鸣沙湖, 新的帐篷被搭建起来,许多奴隶畏手畏脚地跟在主人后面。有时候奴隶的多少也能体现氏族的强大与否。此番负责祭神礼的乃是乌暹族族长,亦是几月前带着使团在云州与代国和谈之人。

  她身后跟着几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奴隶,脸上用鲜艳的色彩画点了几笔, 依照往日的规矩, 进来的人都要卸下武器,她手下意识摸了摸腰间, 感觉有些不太自在。

  那把跟了她许多年的长刀就像是她的一部分, 她强忍着不适巡视过一个个帐篷, 人们见着她纷纷行礼。她走到主帐,进了帐篷就瞧见一人,盛装打扮的大法师盘坐在地毯上,乌暹族长行大礼参拜,恭敬道:“王庭盟会命我向您问好。”

  法师道:“千晖又入议席了?”

  乌暹族长迟疑了一会, 道:“代国遣使者来问, 三月前出访的使团是否到达王庭了。王庭认为时机已至, 布置也妥当了,议会上便推举了此次献计出谋的千晖族,赫昌就这般入席了。”

  法师笑了一下,令乌暹族长有些忐忑,她低声问道:“尊者,可是有哪里不妥?”

  这称呼其实非常特别,一般是在氏族中对年长者尊称,她们的关系不言而喻,法师看了看她,悠然道:“没什么不妥,阿沃,千晖带着复仇的心,发誓要以血洗刷先祖的耻辱,她们将自己磨成了一把利剑,等着随时攻进代国的都城。和谈的主意不就是她们提出来的么?那些被扣押在王庭中的代国官员,你们要如何处置?”

  说话间进来一人,乌暹族长闭上了嘴巴,她一看原来是毕述。她掀开帐门,后头好像还跟着人。乌暹族长笑着说:“毕述神使。”

  毕述颔首,乌暹族长这才看清她身后的人,惊讶的张大了嘴巴道:“这不是”

  法师摇了摇头,她倏然住嘴。来人乖巧安静,与当初那位在宴席中面对王庭诸族镇定自若c谈笑风生的李大人判若两人。她跟在毕述身后,打扮也是西戎人的样式。但后来使团去了金帐,便再也不闻音讯了,即便是后来被扣押的官员回到王庭,也不见这位大人的人影,为此赫昌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她早早放言要将此人斩首示众,要用她的血祭一祭战旗。乌暹族长深知有些事情不能深究,她眼珠子一转,连忙闭紧了嘴巴。

  “是什么?”毕述摸了摸那人的头发,为她戴上一串光泽闪烁的碧石珠串,那翠绿的颜色在跳动的火光中如同毒蛇的牙齿,她说:“这是阿月来。”

  乌暹族长对金帐的敬重来自于大法师的提携,她私下从母亲那里知道这位尊者出自本族,这是个死也不能说出的秘密。金帐势力仍在,她在王庭盟会中能一路高升,都亏了这位长者的暗中扶助。眼见毕述极为用心的将那人打扮了一番,联想到祭神礼上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心中不禁有些发冷。

  帐篷里一时无人说话,能听见外面各种喧哗吵闹之声。她想是祭司们在布置,便向法师请示,法师道:“还未来得及说完,那些人是如何处置的?”

  她说话间目光一直放在毕述身后,乌暹族长霎那间明白了她的用意,道:“那些代国人,自然是要杀了的。”说着她瞥了一眼那人,她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眼中毫无波澜,只是安静的看着自己胸前的碧石。

  乌暹族长心道,果真是不记得了,不然依照这人的个性,赫昌面前她都不曾退步,倘若有一份清醒,听了这话,也绝不会是如此反应。

  “带出去吧。”法师对毕述说道,“让人送回帐篷呆着,你等会与我一起去开礼。”

  毕述便送那人出去,待她走后,乌暹族长才道:“尊者,这人也要参加祭神礼?”

  法师起身,赤着脚在毯子上站着,道:“自然。”

  她的随从进来行礼,说是祭司请她去主持开礼,乌暹族长便不好再问什么了,向法师请辞后离去。

  法师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张人皮,那张皮被特殊处理过后,用金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那些咒文像一个缩小的图腾,中间则是一只闭紧的眼睛。但她知道,如果将这幅画倒过来,那眼睛就会像睁开一般。

  从暗处走出一人,恭敬地跪伏在她脚边,道:“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她问道:“一百五十年以来,天眼都不曾再开过,那么这次,还能再开吗?”

  跪在她脚边的人做祭司打扮,脸上用新鲜的血液抹了几点,她道:“这也是我不明白的,您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法师在她的服侍下穿上鞋子,道:“因为王庭即将变的强大起来,从千晖加入盟会开始,我就知晓会有这么一天,金帐和王庭的天平势必有所倾斜,你真的以为那些口口声声支持金帐的长老们会继续支持吗?当王庭向金帐索要土地c财富之时,她们也是首先倾倒向王庭的一方。”

  祭司道:“那您更应该在氏族里选出合适的孩子来坐到这个位置上,而不是一个外乡人,还是我们的敌人。”

  法师看着这个曾在自己身边修行的弟子,轻轻地笑了一声:“你还看不明白吗,前代法师为何不让天眼开启。我被从乌暹族中选出至今,少年时在遥远的雪山中修行,就是为了斩断与氏族的联系。若是阿月来从氏族中选出,你且想想看,这么一个人,无论是出自哪个族,只要氏族在,就没那么好控制。毕述所属的氏族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离开草原,前往更为遥远的寒冷沙漠。我游历时无意中见到那一族,觉得与她有缘,便收下了这个孩子。”

  “一百五十年来,天眼都不曾开启,只是因为先代法师不愿破坏金帐与王庭的关系,但如今王庭并不受金帐的约束,那么我们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彻底打破它。”法师披上五彩的披风,那件披风上鲜艳的色彩都是鸟雀的羽毛,她道:“王庭不是说过么,金帐只要使得神侍归位,那么就会来金帐朝拜,承认金帐是凌驾于王庭之上的。这可是写在铁卷上的誓约,也不会像撕毁和代国的和谈那么轻松吧?”

  祭司慢慢站起来,伸手扶着法师的木杖,说起来她是法师的第一个弟子,但却无人知晓。她道:“当然不会,这样王庭也没什么借口收回我们的土地了。”

  法师道:“毕述倒是很喜欢这个人,她喝了两月的樾见草,许多事情不记得了。留在身边也无关紧要,不必担心会有什么问题。只是她身份是个麻烦,不如就让阿沃去与王庭说一说,抹了此人的名字,算在被处死的那群人中好了。”

  祭司微微低头,待法师整装好,就自行出了帐篷。

  黄昏时突然起了雾气,仔细看才知那并非是雾,而是从鸣沙湖上飘来的水汽。如同轻纱般细腻柔软的潮湿雾气被风吹到岸边,夕阳的光照在沙丘上,反射出夺目的白光。随着金乌西坠,巨大的篝火在场地中间点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天边朦胧的月轮。湖畔寂静无声,等到夜色深了些后,沉重的鼓声响起,一声一声仿佛砸在人们心上,高昂的乐声撕开了湖畔的宁静,那声音像极人死前发出的刺耳尖叫,红色祭司们站在高台上,手持着各种法器,在渐快的鼓声中跳起敬神舞来。

  她们赤|裸着上半身,肌肤在火光中泛着蜜色,在围着那个黄金球状物转了不知多少圈后,领头的一人将手中的法器折断,端出凝块的牛羊血,在地上描绘起什么。

  最后她们在高台上用鲜血绘制了一个庞大的法阵,血很快就干在石台上,重新沁入石缝中,覆盖了旧的图案。乌暹族长手持法杖,用古语诵读祭典的祝词,她甫一说完,人群中就爆发出欢呼声,月光越来越亮,跃过沙丘,在平静湖面投下晶莹的霜色。只见湖面如镜般折射出月光,这奇异的景象在迷离的夜色中更显圣洁庄重,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神台上,大法师高举木杖,嘶声力竭以古西戎语向着神灵祈求,台下的人皆闭目默念,无人注意到东边的一处沙地微微塌陷,一个人影翻滚几圈后借着帐篷的阴影无声无息消失在神台边。

  入选的孩童都被带到神台附近的小帐篷里,一人一个简易的帐篷,绕着神台一圈,被完全分隔开来。在仪式未曾结束前,她们谁也不能离开,外面的人除却巫师们外谁也不能进去。

  红衣祭司捧着黄金球慢慢走进石台上,她将东西放好,伏地行礼,而后退下台子,

  只见高台上的黄金球轻轻动了动,极慢地转动着,最终指向一个方向。

  席位上的长老们纷纷看向大法师,法师道:“去看看,那里是谁。”

  巫师们进到白色帐篷围成的圈中,过了很久才有一人慌忙跑出来,高声叫道:“人,人不见了!”

  这下就如滚油中倒入了一滴水,席位上观礼的宾客长老们哗然色变,更有甚者翻出座位,急匆匆地跑向白色帐篷。大法师隐隐觉得不对,却来不及阻止,忙叫乌暹族长去派人拦住那些人,她从主位下来,对毕述道:“你去看看,这是金帐的祭神礼,没到结束绝不能让那些人破坏了规矩,惹怒了神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毕述应了,向着白色帐篷群走去。那些巫师拼命拦阻试图闯入的人,乌暹族长赶来呵斥道:“祭神礼未到结束不许见人,这么多年来还不曾见有人闯入此地的,你们难道就不懂规矩吗?”

  为首的中年女人看了她一眼,乌暹族长认出这是千晖族的代长老,当下心中一顿,那女人冷冷道:“规矩是什么,你是说的是王庭的规矩,还是金帐的规矩。”

  毕述从人少的地方被巫师引进去,她问道:“到底是谁走失了?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着人,怎么就会不见了?”

  那巫师几乎要跪在地上了,毕述不耐烦地踹开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还来不及去细想,就在巫师掀开一间帐篷的时候,突然愣住了。

  帐篷中只余一条捆手的长绳,在两个时辰以前,是她亲手为那个人绑上的,但其切口之利落,明显是被人用利器划断,她猛然道:“回去!去找法师!快去!”

  大法师看着混乱不堪的祭神礼十分头疼,她被夜风吹了许久,在巫师的搀扶走向石块垒就的神台边,那巫师低声道:“法师,这里风大,我送您回主帐吧。”

  法师看着那轮月亮,年年都是如此的相似,但又好像有所不同。她明白变化的是人,人在不断的衰老,无法抗拒地滑向死亡的深渊。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结局,对于神灵来说,人是如此的渺小,更难言永恒了。她拒绝了巫师,道:“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一人静静。”

  月光如昼,照的四周雪亮,突然她眼前滑过一道寒光,冰冷的利器紧贴她的脖颈上,她在心中幽幽一叹,人果真是老了。

  “李大人。”法师双眼凝视着前方的鸣沙湖,并不显惊讶,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你竟能想起来,寻常人连服樾见草一个月连自己谁谁都能忘个干净,当真是难得啊。”

  她身后无人应答,过了许久,才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在风沙中被砂砾磨损了嗓子:“在下不才,却不敢忘却父母所赐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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