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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69.河图

  殿中鎏金凤形的香炉中溢出几缕白气, 沉香的气息随即漫延开来, 冷香驱散了些许燥热。青花云纹瓷缸中睡着几朵碗莲, 莲叶懒洋洋地铺陈在水面, 叶片空隙见隐约可见一线金红,原是只小金鲤。金鲤头顶翠叶张口求食, 楚晙站在瓷缸边瞧了一会, 漫不经心地丢了几颗鱼食下去。

  她手在瓷缸边一敲, 水波震动, 金鲤顿时顾不得食物,慌忙躲进莲叶下。她转身道:“人已经到了昭邺?”

  天枢呈上密报,道:“回陛下,两位侍中大人在云中郡分开, 今侍中去勘察河道, 李侍中自去黔南郡。因昭邺今年因水患缘故,将望海宴提前了。李侍中的仪仗途径昭邺, 休整五日便去黔南郡。”

  楚晙若有所思道:“今嬛去云中郡勘察受损堤坝的事, 已经呈了折子上来, 朕与内阁商议过了。”

  辰州多河,古有泽国之称,且深受水患困扰。建国之初收归此州最无阻碍,实为此地饱受天灾祸乱,百姓流离失所, 衣不蔽体。而教化未开, 人同兽类野性未脱, 面对军队也不畏惧。因辰州盛产铜矿,前承贺州,后靠闽州。州中水道交错,十分便捷。高祖在时,朝廷派遣官员开学府,以礼教化其蛮夷之气,又整修河道,使其雨季不为洪涝所扰,历经六代治理,此地方得如今景象。虽不如贺州文脉广博c世族繁多,也不如闽州远通海外,富庶繁荣,也可称一方太平,持盈守成。

  辰州约莫已有百年间不曾被水患侵扰了,上一次还是在庆嘉年间,此后不过寥寥小灾,辰州官府都能及时处理,待上报朝廷时连灾民都已经安置妥当。如今的辰州州牧梁濮更是对此事份外上心,从她在职以来辰州鲜少有水患发生。梁濮曾上奏朝廷,提出在冬时,上游水流减少之际,且此时农忙已过,便由辰州官府组织各郡闲暇劳力整修水道,清理淤泥,拓宽河道,以备来年之需。而州府自当拨款于此,故而上报朝廷,恳请批示。

  “梁濮任州牧多年,据说她当年在御前手绘辰州水道图,并向满朝大臣一一讲解其利弊所在。此河所经之地民风乡俗,古时旧族,皆悉数解答。内阁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了解辰州的官员,这才指派了她去做州牧。”

  楚晙扶着桌沿,椅子侧面放了个大木架,上头绑着一张辰州的水道图,图纸边角发黄泛起,已经有些年头了。右上角提着一行小字,墨迹晕染,早已模糊不清。她取来今嬛所呈奏折比对,其中却有些微出入。内阁曾议过这事,说是辰州水道近年来变化较大,与朝廷原先所绘制的水纹图有出入也属常事,楚晙道:“今嬛后来所上报的图纸与这张出入太大,朕还未召内阁看过。今嬛在工部任侍中多年,所绘之图多不胜数,从未出过什么问题。朕召了工部尚书入宫,她只道其中是非难断,而辰州离长安万里之遥,若非亲眼所见,不敢妄言定论。依你所见,梁濮与今嬛,到底哪个所言非实?”

  天枢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苦着脸道:“陛下,臣c臣哪里知道朝中的事情,不敢随意评弹。”

  她低下头去,只听得一声轻笑,心中有些愕然,便抬起头来。楚晙捡起几颗鱼食,又回到瓷缸边喂鱼。她侧脸如冰雪般冷漠,眼眸中映着一弧水光,轻轻道:“不知为何,朕总觉得她未必会这么老实。”

  天枢一怔,道:“陛下是说今侍中?”

  楚晙注视着瓷缸中的金鲤卖力追食,沉寂片刻后才开口道:“不是今嬛,是”

  她腰间所悬的白玉玉佩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枚玉佩样子有些奇异,天枢不由多看了几眼,总觉得很眼熟,却听她道:“是李清平。”

  楚晙收回手,淡淡道:“着人看着她,仪仗一到昭邺,先确认她是否在其中。”

  昭邺府尹廖诗莹在行馆中忐忑不安地等候,文吏从侧门而入,小声道:“大人,单提刑说她还有案子要断,就先不过来了。”

  廖诗莹的脸色霎时难看到了顶点,她压低了嗓音道:“去请!无论无何也要将她请过来!”

  文吏被她骇人的模样吓的心惊胆战,忙不迭退下,廖府尹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咆哮道:“问问她头顶的官帽还要不要了!若是不想要了,今日不必来,明日后日统统都不必来了!”

  行馆后廊传来脚步声,廖诗莹转过身去,见是一青袍女官。那人向她行礼道:“廖府尹,大人请你进去。”

  廖诗莹等不到单乐,心中顿生绝望,只得自己先进去拜见。只见堂上坐着一人,着孔雀纹饰蓝色官袍。生的十分清隽秀丽,姿容华美。便附身拜道:“下官昭邺府尹廖诗莹,拜见李大人。”

  “廖府尹不必多礼。”清平温和道,“本部途经贵地,此番暂时歇上一歇,还需叨扰了。”

  廖诗莹瞟了一眼门外,内心如油烹火烧,恨不得把单乐活活吃了。此时昭邺官府品阶能够得上此次接待的唯她们二人,如今只剩她一人扛大梁,她只得咽下这口气,赔笑道:“大人言重了。”

  清平知道单乐恐怕是来不了,便吩咐随从上茶,含笑道:“在云中郡时便闻昭邺繁华,如今得见,果然不同凡响,想来是州府治理有佳,使此地民风淳朴,清净太平。”

  清净太平这四个字狠狠触动了廖府尹敏感脆弱的神经,她再次咽下这口老血,勉强笑道:“大人廖赞了,下官不敢一人贪功。昭邺治理是全府衙上下的功劳”

  清平捏着茶盏,吹了吹浮末道:“既然如此,怎么不见单提刑单大人呢?”

  廖诗莹喉头一哽,险些将喷出血来,咬牙咽下道:“请大人恕罪,单提刑她,她今日公干未归,晚些时候必定来行馆拜见大人。”

  清平不禁有些想笑,却一本正经地道:“既然如此,那便叫她自去忙罢,本部这里无甚么要事,还是公事要紧。”言罢只低头饮茶,看不出什么神情来。

  廖诗莹闻言眼角微抽,单乐已经在她心里死了百八十遍,她不禁想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摊上这么一个同僚,不由恶胆向边生,硬声道:“请大人放心,待她回来,下官定会带她来拜见大人!”

  想起单乐见着案子的模样,怕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清平只是笑了笑,继续与她客气地说了些场面话。待到中午,廖诗莹也不好再留着了,只得拱手告辞。

  从行馆中出来时廖府尹总算松了口气,幸而礼部侍中只在昭邺呆五日,时间一到就要赶赴黔南郡,也不算太难伺候。但第四日傍晚,刑部侍中在昭邺提刑司出现的消息给了她极大的震撼,众所周知,原侍中此时理应在贺州彻查贪污一案,如何会到辰州来?等她整装去行馆相迎,只见行馆周围已被护卫层层包围,着实叫人心慌不已。

  一辆红顶马车缓缓驶入行馆中,她不禁想这又是何方神圣,文吏屁滚尿流地回来,结结巴巴道:“大大大大人,工部侍中今大人已经到昭邺了。”

  说完她就发觉自己上官怔怔地看着行馆大门,难道是魔怔了,文吏小心道:“大人?”

  廖诗莹喃喃道:“你可知单乐,如今在何处?”

  行馆中工部侍中今嬛抽出卷轴,平铺在案上,道:“两位大人请看,这是在云中郡所绘制的水纹图。”那纸张洁白,墨迹犹新,一看便是所绘不久。她身边的随从取来一副旧的铺在下方,原随身边的捕快手持灯盏照明,今嬛手指到何处,她便跟到何处,今嬛道:“此图是梁濮大人三十年前所绘。”

  随从又从木箱中取出几只木盒,今嬛挽起袖口,打开盒子取出铺开,道:“每年工部都要着人勘察辰州河道,年年都有新的水纹图绘好送往工部,云中郡这张图我不知看几次了,年年都差不多,除了些小河有些许不同,如元嘉江c观亦江c怀河,皆无太大出入,但此次我前往云中郡勘察时,却发现观亦江与元嘉江河道明显有改动,上游拓宽了许多,下游却依旧狭窄,若是连雨时节,上游水位上升且暴雨不断,从贺州一路往下,皆是湍急水流,而出了云中郡河道陡然便狭窄,必然冲击下游堤坝,致使决口。”

  “依照辰州所奏,‘因四月八日陡涨二丈有余,满溢出槽,以致沿河民房田禾均被冲损。被洪水浸淹者共十六县,被雨水淹浸者共十三县,淹及城垣者共七县,洪水下泄至东康,将原已在农历六月溃决夺溜的口门又复冲宽至两百丈,大量洪水均由东康口门向东南漫流,经怀河入天泽河c大沙河夺怀归栾慕湖。被淹范围包括云中郡c黔南郡,西起玥廊c图泽,东至安南c长赠,南至栾慕湖。’但本不该如此,辰州北连贺州,南临闽州,水运便捷,年年都在治理河道。”今嬛面无表情道:“诸位应当知晓我的意思。”

  原随道:“梁濮大人在任数十载,造福一方百姓,功绩甚伟。她从前治理辰州水患颇有心得,因而被提拔任州牧一职,实属名至实归。”

  今嬛面色一沉,道:“我既然工部的人,只管工部的事情,河道的情况就是如此,换多少个人去都能得出一样的结果。我与梁州牧一面也不曾见过,难不成原大人觉得我这是在诬蔑上官?”

  清平接过灯盏道:“今大人误会了,原大人的意思是,若无真凭实据,单靠这几张图,不足以说明什么。”

  今嬛神色略缓,手指顺着图纸划过,道:“查案子是刑部的事情,工部此次不过是协助。原大人要真凭实据,我这里只有几张图纸,河道不会骗人,我已经上疏朝廷,等候陛下圣决。”

  清平道:“礼工刑三部并无关联,本应各做各的事情,今大人勘察河道,原大人查贪污案,我自去黔南修缮太庙,原本三人各有旨意。但辰州一事,环环相扣,从水患到人祸,仿佛是一早就安排好的。”

  原随道:“李大人在昭邺历经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清平笑道:“查案是刑部的事情,礼部无权插手,昭邺提刑司的单大人已经在等候原大人大驾光临了。”

  两人目光掠过,彼此了然于心,一切尽在不言中。清平不说与原随的私下约定,原随为她擅离仪仗一事打掩护,各取所需。

  原随从盒中取出一本书来,烛火下《庆嘉异志》四字遒劲有力,扉页还有书坊印章。

  今嬛早发觉她二人在打哑谜,忍不住道:“原大人这是要做什么,趁着夜深人静,给大伙来段传奇故事?”

  原随瞥了她一眼,道:“事从权急,那就将这件事说的明白些。早些年我在贺州任巡按,曾遇到了一件案子,黑市上有人仿造《庆嘉异志》贩卖,此书曾几再版,原书已不可考证,她们所仿造的乃是被禁前的版本,而那群书商竟愿以千金所购,发现被骗后来府衙报案。因数额巨大,巡按府受理此案。”

  “此案疑点重重,证词几翻,那几个愿以千金购书的书商不肯说明缘由,最后草草收案。这次我奉命彻查贺州贪污一案,复查宗卷库时,却发现当年协助此案的官员里,有一人名叫邓捷,此人正是那次清算款项的官员,后任贺州漕运使。核对那年账目,其实书商被骗的钱并未寻回,而是邓捷用官中银两暂补,而后又以其他名义还了回去。如此大费周章,漏洞百出,好似在暗示什么。我便追着一路下查,邓捷此人与贪污一案牵连甚重,但此人却在去年因私挪公款,且数额巨大,在牢中畏罪自尽,而那笔钱也自然不知所踪了。”

  清平眉心一跳,邓捷正是张柊之妻。

  原随继续道:“邓捷此人曾任贺州州府户官,她做的账本,哪怕请十个账房来都瞧不出不妥。便是这么一个圆滑之人,却偏偏死在所擅之处,不得不引人深思,贺州一案所系关键便在此人死因上。”

  今嬛颇有耐心地听了一会,道:“原大人,我听来听去,这里头好像没有工部的事罢?”

  原随道:“辰州一案,关系却在这本书中,此中事情若没有了今大人,却是万万不行。”

  今嬛着人收了图纸,道:“哈,是么?未曾想过工部竟有日能协助刑部办案,朝中大人若得知此事,必要赞上一句原大人。”

  她转头道:“但愿不是原大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莫名其妙地搭上干系,无缘无故地扯在一起,还要将工部礼部都绑上,我虽在工部,也是读过几本律法的,现在不讲究一罪并罚,原大人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原随眉毛一挑,房中几成剑拔弩张之势。清平不得不开口道:“不知今大人在云中郡时,可有看见什么废庙神像么?”

  今嬛道:“废庙不曾见着,神像倒是见着不少,被水冲到岸上来,据说很早就在河底沉着,是乡民为祭祀河神而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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