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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卧薪尝胆

  光绪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忍住了。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沮丧和愤怒……俯身自炕上捡起玉玺,将案上和约正本轻轻摊开,缓缓地落下手来。

  短短几个时辰,天气又晴得一丝云也没有,点点星辰似乎并不遥远,不时神秘地闪烁着。梁启超身穿浅色袍子,也没系带子,怔怔地仰望着。

  轻柔的月光朦朦胧胧地洒落下来,一切都在月色中无声地沐浴着,浓烈的各色清寒的花香阵阵袭来,浸人心脾。然而,却洗涤不去他满腔的愤慨。他忘不了嘉义县举子罗秀惠那撕人心肺的话语:“今者闻朝廷割弃台地以与倭人,数千百万生灵皆北向恸哭,闾巷妇孺莫不欲食倭人之肉,各怀一不共戴天之仇。”他更忘不了给事中余晋珊那假惺惺的慰劝:“条款之事,朝廷也是忍痛决定,否则战事不能中止,京师亦难保万全……”

  “卓如。”

  身后传来妻子蕙仙的声音。梁启超“嗯”了一声,半晌才转过身子。李蕙仙穿一件枣花碧罗紧袖衫,羊脂玉般的脸盘上两弯俏眉向中间微微蹙起,掩饰不住心中浓浓的忧丝。梁启超用柔和的目光凝视了她移时,方道:“孩子已经睡下了?”

  “嗯。”李蕙仙点头轻应一声,轻轻偎了梁启超怀中,伸手轻抚着他清癯的面颊,道,“卓如,明儿咱……咱回家里住吧。”清亮的水洗过一样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纸,高高地悬在中天。梁启超仰脸望着,边伸手摩挲着她如云般的秀发,边喃喃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卓如。”

  “嗯?怎的了?”

  “没……没什么。”李蕙仙闭目深吸了口气,脸上已挂着一丝淡淡的笑色,“你不要瞎琢磨了。”“你骗我。”梁启超扳着李蕙仙肩头,“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李蕙仙暗吁了口气移眼望着窗外。轻柔的月光洒落下来,所有的景物都模模糊糊地涂了一层淡青色的霜。“卓如,咱们去外边走走,好吗?”梁启超凝眸望着李蕙仙,半晌方拥着她出了屋。

  站在滴水檐下深深舒展了下,吸一口微带寒意的空气,李蕙仙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在书房前悠悠散着步,回眸深情地望眼梁启超,李蕙仙莞尔一笑,说道:“卓如,我……我又有喜了。”“真的?”梁启超愣怔了下,上前拥着李蕙仙深情一吻,“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可是十月怀胎,拖着个大肚子,方便吗?”

  “这有甚不方便的?”梁启超兴奋得似乎要跳起来,眼中放着欢喜的光,只是听到院门处的脚步杂沓声终忍住了,说道,“明儿你便回府里去住。这一阵你太累了,以后要好生歇息才是。”“不。”李蕙仙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半晌望眼梁启超,开口道,“卓如,我想……想……”

  “想怎样,嗯?”

  “我想这个孩子咱……咱就不要了吧。”

  “什么?!”梁启超目瞪口呆,稍刻,方不容置疑道,“不,不行!”“卓如,”李蕙仙长长透了口气,“你现下忙得便自己身子也顾不得,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已是愧疚万分,若再要这孩子,你——”“蕙姐待卓如情深义重,若说愧疚,那也该卓如才是。”梁启超听她这般话语,心里一烘一热,唏嘘了一下,声音嘶哑着道,“蕙姐,以后再莫说这种话儿,好吗?”

  李蕙仙轻轻点了点头,伸手轻抚着梁启超面颊:“卓如,咱们还年轻,你就应允我,这孩子咱不要了吧。”“不行,蕙姐说甚卓如也不会应允的。”梁启超咬嘴唇道,“岳母待卓如如亲儿一般,可卓如却不能在她老人家膝前略尽一二孝道,她就这么点心愿,要是——”“这还像个话儿,不然看我怎生收拾你。”随着话音,李端棻自月洞门外奔了过来。

  二人转过身来,月光太淡了,影影绰绰只见他穿着件浅色袍子,也看不清什么颜色。梁启超紧赶几步迎上前,拱手道:“小弟见过苾园兄。苾园兄这光景过来,不知是——”“婶母想你们想得慌,这几日身子骨又不大舒坦,我过来想要蕙仙回府住几日的。”李端棻阴郁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安,扫了眼蹲万福请安的李蕙仙,斥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我一声?!”

  “哥哥,这好端端的有甚事儿,你——”李蕙仙扫眼梁启超,丢眼色给李端棻说道。“还说没事儿?!”李端棻冷冷地哼了声,“若非钱成告诉我,真闹出个好歹,婶母面前如何交代?”

  “哥——”

  “苾园兄,究竟怎的回事儿?”梁启超自与李端棻相识,这还是头回见他与惠仙拉脸,怔怔地望眼李端棻,移眸复凝视着李蕙仙,“蕙姐,你有什么事瞒着卓如?”“没什么的。”李蕙仙咽了口唾沫,舔嘴唇道。“是后晌外边回来时,路上……路上遇着几个痞子……”

  “痞子?那是步兵衙门的人,我的大小姐!”李端棻心中依旧堵得难受,不待她话音落地,张口便道。

  “蕙姐,这……这是真的……”

  ……

  “苾园兄——”

  “会馆外边那摆地摊的、测字的,以前有吗?”李端棻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这些狗东西,简直就是畜生一般!”发泄胸中郁闷般重重透了口气,李端棻望着李蕙仙,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你这便去收拾东西——”

  “哥哥——”

  “蕙姐,听苾园兄的话。”梁启超泪眼模糊地凝视着李蕙仙,用略带哽咽的声气说道,“你难道想要卓如愧疚终生吗?”李蕙仙满是企盼地望着李端棻:“哥哥,我以后会小心的。您就——”“其他事我都可依你,只这事由不得你。”李端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卓如,你在这也不安全,就一起搬回去住吧。对了,南海先生呢?”

  “老师业下正在金顶寺重新起草《上皇帝书》,这几日便过会馆来。”梁启超将手一让,在杌子上坐了,说道,“苾园兄好意卓如心领。只卓如此番来京,曾发誓若不能唤起人心,重振国威,当披发入山,再不轻谈国事。回府去住,一来与诸仁人志士接触不便,二则与苾园兄及家人亦少不得惹来麻烦——”

  “这说的什么话?你与南海先生乃维新旗帜,设若有个闪失,怎生得了?”

  “苾园兄太看重小弟了。若说维新旗帜,自当老师莫属,小弟只配与他牵马坠镫、摇旗呐喊。”梁启超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子上盘了两圈,啜口茶咽下,道,“苾园兄放心,虽则乌云重重,然此地众多举子云集,可谓民怨沸腾,借他们个胆他们敢吗?”李端棻半苍眉毛皱着,沉吟片刻,说道:“我本意将你和南海先生都接了过去的。你这般说,确也在理,那就依……依你的意思吧。”他顿了下,望眼梁启超又道,“方才过来路上遇着李文田李大人——”

  “可是那个会试房师李大人?”梁启超眼中亮光一闪,急插口道。

  “嗯。南海先生此次高中第八名贡士,只你却——”李端棻起身悠悠地踱了两圈,望着梁启超说道,“我与他私交不错,承他相告,此番会试,朝廷坚不欲取南海先生。徐桐甚或告知众房师,但广东卷中才气出众之卷必为南海先生所作,须当摒弃勿取。贤弟文笔优美,议论酣畅,只阴差阳错被当了先生卷子,故——”他叹了口气,“好在贤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日后定有发迹之日的,你莫放了心上才是。”

  梁启超愕然惆怅了片刻,苦笑道:“但老师中第,便卓如落选,亦心甘情愿的。将来老师入了翰林,上书言事就更有力了。”“只怕是——”李端棻仰脸凝视着天穹,“会试虽中,尚有殿试一关,听说还是徐桐把总儿,他会让南海先生如愿吗?”说着,他长长透了口气,“好了,先不说这事了。现下老佛爷逼皇上签约甚紧,皇上虽则不肯应允,只怕到头来会顶不住的——”

  “条约各款皆阻我自强之路,绝我规复之机,古今所未有,断不可应允的。”梁启超先时生起的些许阴郁荡然无存,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咬牙道。

  “日约万分无理,神人共愤。其意在吞噬我华夏,绝非仅占数地而已。且日约各条款处处包藏祸心,而字句巧黠,意图含混更是一目了然。但良心未泯,谁也不会应允此约的。”李端棻轻叹了口气,回眸凝视着梁启超,“只是朝中重臣多仰老佛爷鼻息,上折言事之人虽众,却都没有分量。”

  “民怨沸腾,老佛爷她——”

  “她会顾及的。但真威胁到她权势时,她是甚都不会顾的。”李端棻冷冷一笑,“皇上现谕旨李鸿章再与日夷磋商,结果是断不能有所挽回的。只却给了我们些时间。前晌你们在都察院慷慨陈词,影响甚是不俗,听闻便各国使臣亦为之震动。唯今只有再联络众举子齐名高呼一途,或许能——”

  “卓如亦是这个意思。”梁启超点头道,“回来后我已与台湾举子罗秀惠、福建举子林旭、湖南举子伍锡纯等人约定,彼此分头行动,联络十八省举子,待老师《上皇帝书》告成,便即往都察院再行请愿。”

  “很好,此事切切要抓紧,莫拖延太久才是。我这便和蕙仙先回去了,你记着处处小心着些。”

  “苾园兄放心,卓如理会得。”

  送李端棻回转,已是戊正时分。先时说话间还不觉着怎样,这时静下来,梁启超直觉着心中起潮,万绪纷乱,躺在床上烫饼价翻来覆去,直到钟漏四更才蒙眬了过去。

  于都察院递送奏章被阻,其他各省举子闻风而起,短短几日光景,先是江西、贵州、福建,接着江苏、四川、湖北、陕西,最后直隶、山东、山西、河南诸省举子,或数十人,或百余人,联名于都察院前呼吁抗议,请求代递折子。一时间,直将个平时门庭冷落的都察院搅得开锅稀粥价热闹。都察院自堂官左都御史徐甫以下莫不如过街老鼠价惶惶不安。胆小的官员躲家避祸,胆大的则边门进出,又从步兵衙门调了一哨兵丁严密警卫前后各门。

  “大人,这日怎的这般冷清?”给事中余晋珊麻脸上一双椒豆一样的小眼睛不无惶恐地眨着,端了一盘鲜藕,递给徐甫一块,“您看——”徐甫颓坐在东壁一张安乐椅上。他的身躯仿佛缩得很小,两只枯瘦的手支着膝,头深埋在臂间,一头蓬乱的苍发丝丝颤抖,完全是个垮掉的人。听着余晋珊言语,他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仿佛不认识余晋珊似的,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许久才道:“怎的,冷清了不好吗?”

  “看大人说的,卑职何尝不想冷清呢?这种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呐。来来,大人您尝尝,这是我园子里新出的,又脆又甜,几乎没有渣儿,最是提神醒脑。”余晋珊说着自取了一块放嘴里嚼着,“大人,卑职只觉着这日冷清得有些……有些蹊跷……”

  徐甫轻咬了口藕片,缓缓站起身来踱着步,良久方开口说道:“你意思他们会有大的举动?”“是的。”余晋珊缓缓点了点头,“方才南通会馆外守望奴才过来说康有为、梁启超不知何时离去了——”

  “离去了?”徐甫眼皮子跳动了下,“可查出去了何处?”

  “松筠庵。”

  松筠庵地处宣武门外炸子桥南,乃京师极是清静冷僻的一处地方。此本乃明朝名臣杨继盛的故园。庵中有座谏草亭,是当年杨继盛草拟弹劾奸相严嵩谏章的厅堂。康有为、梁启超恐众举子传观连署《上皇帝书》,声势浩大引起朝廷注意,说不定会派兵滋扰,故将此正气凛然之处做了传观“上书”的会议场所。“松筠庵……松筠庵……”徐甫踱碎步沉吟着,半苍眉毛已是紧皱成一团。“如此看来,他们必会有大的举动的了。”他沉吟着,忽地扯嗓子喊道,“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你速去炸子桥南松筠庵看看,若有异动,快马回报!”

  “嗻!”

  “回来!”徐甫沉吟了下,又吩咐道,“告诉下边,多长着点心眼,谁误了事儿,我拿他全家治罪!还有,再派个人速去荣六爷那边,要他再派一哨——”他犹豫了下,“不,再派两哨兵丁过来!”

  “嗻!”

  饶是如此安排,徐甫心中仍自觉得烦躁难安。那人头攒动、密不透风的场面,那此起彼伏、翻江倒海价的声响,已将他先始那股子恼怒、愤恨化得点滴亦无了。他有的,只是越来越重的惶恐、不安。

  “大人,这般下去也实在不是回事。”余晋珊脸颊蒙着一层厚厚的土灰色,“上边不知——”

  “老佛爷急而不动,皇上愤而不允。奈何?”徐甫的眉头紧锁着,深邃的眸子凝视着窗外湛蓝的天穹,声音在静寂的骇人的周匝显得格外清晰,只却是愈来愈弱。余晋珊不胜苦涩地咽口唾液,犹豫着支支吾吾开了口:“大人,卑职有句话,您可千万莫放了心……心上……”

  “甚话儿但说无妨,吞吞吐吐的做甚?”

  余晋珊干咳了两声,说道:“大人,现下您和卑职可说是恶名远播的了。这人的名、树的影,咱便不为自己,也该为儿女们想想,您说是吗?”徐甫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只却默不作声。“卑职意思——”余晋珊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长长透了口气,说道,“这现下举子们闹得这般欢腾,皇上不会不晓得的。咱似乎也不必这般硬顶着,索性答应了那些举子的要求,将折子给呈上去得了。”

  “你不想要这个了,嗯?”徐甫凝视着余晋珊,抬手指了指头上顶戴花翎。

  “这——那递折子告病,这样——”

  “你就省点心吧。”徐甫似笑非笑地悠悠踱了两步,“既上了这条船,就甭想着能下去。好了,你在这盯着,我去宫里看看有甚动静。”“大人,您……您是揽总儿的。”余晋珊细白的手指交叉着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动着,“这光景离开……要不……要不就由卑职走一趟吧?”

  “怎的?心里又不踏实了?”徐甫嘴角挤出一丝笑色,伸手拍了拍余晋珊肩头,说道,“别那么紧张兮兮的,放松点,这哪儿就真会闹出事来?”

  “这……这卑职越想越觉着……”

  “咱俩现下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我跑不了,你也挣不脱。”徐甫说着吩咐下人备轿。整整袍服望眼余晋珊,又道,“留你在这,我这心里还有点放不下呢。只你去了能探到底细?放心,我去去立马便会回来的。”余晋珊腮边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仿佛从很深的遐想中惊醒过来,在徐甫身后跟着出了屋,轻轻“嗯”了声又绷紧了嘴唇,被阳光刺得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微睨着湛蓝的天空久久不再言语。正厅前栏杆上明黄镶边的宝蓝色的旗子平平地下垂着,时而被风吹起,懒洋洋地张下,更使得四下气氛平添了几分压抑。

  徐甫见他久久出神,放缓步子候他近前,用手指捅了他一下,笑问:“哎,怎么了,想入定吗?”

  “不不,卑职……卑职看天色的。”余晋珊这才回过神,咯咯干笑了下,回道,“大人快去快回,莫要拖延太久。卑职不是怕,实在是担心应不下这差事,误了事。”“一定一定。”徐甫出角门呵腰上轿,欲起轿时不放心地又掀起轿帘,“晋珊。”

  “大人有何吩咐?”

  “这——”徐甫犹豫了下,说道,“那些举子不来则已,设若他们来了,你先稳住他们,非到万不得已,切切不可动兵。”

  “卑职明白。”

  满腹惆怅地折转进去,在签押房拣看了一阵子待呈的折子,余晋珊怏怏地回到屋里,听着屋角自鸣钟枯燥的“沙沙”声响,越想越觉着心中一片空白,四边没有着落。因叫差役泡了壶茶,在滴水檐下的竹椅上半躺着只是出神……

  “大人……大人……”

  一阵急促的呼唤惊醒了沉沉睡去的余晋珊,他伸手擦去口角的涎水,揉了揉眼坐起身来。见先时那打发去松筠庵探动静的差役满脸豆大汗珠扑扑地直往下淌,用满是惶恐神色的目光望着自己,余晋珊一颗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上,只面上却故作镇静,轻咳一声问道:“说吧,情形怎……怎样?”

  “回大人话,小的奉命探讯儿,只方到前门外大街便碰上了那些举子,他们正……正朝这边来呢。”那差役尽力平缓着自己惴惴不安的心,只声气中依旧带着重重的颤音,“大人,街衢上黑压压的万头攒动,看情形少说也有上千人——”

  “多少?!”余晋珊身子一颤,腾地站起身子。

  “一……一千多人……”

  余晋珊直铁铸的人儿价怔在当地,一动不动。四下里死一般宁寂,只几只知了在梧桐树上不耐燥热价鸣着,给人一丝活气。

  松筠庵举子连署,因为荣禄奉懿旨差人在暗中阻挠破坏,加之一些人念及功名缩手缩脚,进行得不是很顺利,直到这日巳时方凑了一千三百多人,也算很有声势了。当下以梁启超担任总提调,一幅“公车上书”白布横幅开路,浩浩荡荡奔了刑部街上的都察院。

  一千多举子,绵绵延延不见首尾,直将个狭窄的刑部街拥得万头攒动,如开锅稀粥般热闹,再加上那些欲观“上书”救国壮举的士民大众,更是将四下里簇拥得水泄不通。守门的堂官哪见过这等阵仗,直吓得两腿哆嗦,差点尿了裤子上,待兵士在门前雁字排开方略定了些心神,长长吁口气轻咳一声道:“尔等这般阵势,要做什……什么?”

  梁启超望眼康有为,手中旗子一挥示意众人肃静,上前两步道:“通天下十八省举子‘公车上书’,烦请通报都堂大人!”“诸位忧国忧民之心,都堂大人已然知晓。”那堂官胆气似乎壮了些,“都堂大人吩咐下来,应试举子不得聚众闹事,奏章不能代递,还请诸位各自快快散去。”

  “聚众闹事?”梁启超冷冷地哼了声,“我等非为一己之私,此话从何说起?!尔等可晓得倭夷逼我煌煌天朝割地赔款?!但我炎黄子孙稍有天良者,怎容得倭夷如此欺凌?!尔等速速进去通禀,否则谅你这小小的都察院衙门,也挡不住我等心中怒火!”

  “老爷们见谅,实在是上边吩咐过了,在下不敢通禀。”

  “既无人出接,那就休怪我等无礼了!”说着梁启超振臂一挥,几十名举子便向台阶冲了过来。众兵士见状,不待上司吩咐,忙拔长刀站成一道人墙阻住去路。梁启超腮边肌肉急促抽搐了两下,冷冷笑道,“尔等这欲做何?想阻拦吗?”

  “在下等职司所在,还请众位老爷体谅,速速离去。若是不然,在下等只有得罪了。”

  “想动武?来呀!亏你们还是我大清子民!”梁启超冷冷地笑着,伸手解开衣襟,敞开胸膛,一步步逼了上去,“告诉尔等,我们今日既来,便抱了必死之决心!”

  “杀吧!举起你们手中的刀砍吧!”台湾举子罗秀惠不过三十多岁,说起话来唇上小胡子一翘一翘,“不死人何以震醒暮气沉沉之中国?!”

  “对,就用我们的鲜血来洗涤那些昏聩大人们的脑袋,来洗刷我华夏儿女深重的耻辱!”

  一步步地紧逼,一步步迟疑地后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都察院正堂门“吱——”一声响,给事中余晋珊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探出身来,四下微微扫了一眼,斥道:“混账东西,举着刀做甚,嗯?!”

  “大人——”

  “放下!瞎了你们狗眼,举子老爷跟前也敢撒野?!”余晋珊强自挤出一丝笑色,上下打量眼梁启超,“不知你是——”

  “广州新会举子梁启超!”

  “哟,原来阁下便是梁启超呀。失敬、失敬。”余晋珊笑得脸上麻子乱颤,略拱了下手,道,“久闻梁公子一表人才,今日一见,真果不其然。本官与李端棻李大人多有交往——”梁启超冷哼了声,“余大人,在下今日与十八省举子是来——”

  “知道知道。本官虽说学识不及公子,只那几个字儿却还识得的。”余晋珊背手在阶上踱了两步,沉吟着说道,“怎的,康有为今日不曾来吗?”“来了。”康有为急欲向前,只众举子为安全计将他簇拥了中间,亦是奈何不得。听到余晋珊言语,忙扯嗓子应声,示意众人让开,上前躬身打了个千儿道,“南海康有为见过大人。”“不敢不敢。你既来了那……那就好。”余晋珊椒豆眼凝视着康有为:冬瓜脸肥厚敦实,软和得无棱无角,一袭靛青葛纱袍罩在身上,显得不甚得体。半晌,方点了点头,说道:“本官来迟一步,多有得罪,还望——”

  “大人客气,在下岂敢承受?”康有为一双深沉固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余晋珊,“眼下时局危殆,不需在下多言。十八省举子一千三百余人为爱国忧民之赤诚所驱使,今日联名上书,请求皇上拒约迁都,变法图强。”说着,从袖中掏出厚厚如书一般的奏章双手递了上去,“还请大人速速代呈御览。”余晋珊移眼微微扫了下,没有伸手去接,轻咳两声道:“诸位忧国忧民之心,实为本官钦佩。平心说,便本官于条款亦如骨鲠在喉,寝食难安,只现下情形实在是——”他叹了口气,“本官无力相助,深表遗憾,诸位还是——”

  康有为振振有词:“大人乃朝廷命官,面对众举子拳拳报国热忱,何以如此冷漠?难道不怕为世人所唾骂吗?!”余晋珊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仰脸望望天色,透口气说道:“本官对此岂有不痛心之理?又岂不知维护我大清主权——”

  “如此大人还要推辞?!”罗秀惠插口说道,“我乃台湾举子罗秀惠。试问日夷没有一兵一卒在台,朝廷何以答应割台?!请大人转奏皇上:废除和约。否则我全岛军民定将奋起抵御,誓死保卫家国!”

  “割台一事,也是忍痛决定的,否则战事不止——”

  “大人何出此言?!”梁启超额前青筋暴突,不待康有为言语率先插了口,“日夷财竭兵衰,何再有力发动战事?更况列强亦不会应允它再行放肆!此等良机,正是我朝奋起扬威之时,岂可因日夷妄言谬语而错失?!”

  “这不是这么回事,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大人不妨明言!”康有为这时方得空开了口,“实不相瞒,今日我等倘不能获允,断不会离开这里一步的!”余晋珊急得直热锅上蚂蚁一般,眼见得四下“嗡”声渐涨,忙道:“诸位见谅,实在是本院堂官已有指示,前线战事吃紧,京师岌岌可危,朝廷不得已方有此策,无论谁上的奏折都不能代递——”

  “要徐甫出来,我们与他理论!”

  “对!要徐甫出来!”

  ……

  “诸位静一静,静一静,听本官说话好吗?”任余晋珊喊破嗓子,四下里依然是炸了锅价沸腾,他用无奈的目光望着康有为,“阁下,如此场面,本官实在是——”康有为黑眸深不可测地直直盯着余晋珊,足足袋烟工夫,方向着梁启超点了点头。众举子瞅着梁启超手中旗子挥舞,方渐渐平静了下来。余晋珊干咳两声,扯嗓子高声道,“徐大人深为诸位赤诚所动,已然进宫面见皇上。不久便可回来,诸位少安毋躁。”

  “大人所说不久不知多长光景?!”康有为一字一句冷冷道。

  “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本官这便去唤他回来,诸位暂且回去,一有消息——”

  “大人只管去,咱们就在这里等!”

  “这——好吧。”余晋珊说罢,略拱下手疾疾返身进去,厚重的黑漆大门“吱——”一声复紧紧闭上。然而,那炸雷价的“轰轰”声响依旧在耳边萦绕着,直撩得余晋珊心烦意乱、坐卧不宁……

  却说徐甫出院上轿,打道径趋西华门外,照例在大石狮子旁落轿,呵腰下来,仰脸看天色,却已是未初时分。西华门外依旧散散落落地东一群西一伙,都是候着进宫奏事的官员。看见徐甫下轿,众人大多视若无睹只顾交谈着。徐甫知众人恼着自己,也不答理,上前便递牌子准备进去,恰见兵部尚书荣禄脚步“橐橐”出来,忙跨上几步,说道:“六爷,久违,我这恭喜你了。”

  “我这何喜之有?”荣禄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哈哈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再说,四天前我还登门聒噪,又怎么能叫‘久违’呢?”徐甫笑道:“你升了职,这不是喜?一日三秋,四日便是一十二秋,还算不上‘久违’吗?”

  二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这禁苑门口,不能肆声儿,况又各有着心事,都颇为节制。徐甫本想从荣禄这探点风声,因见里处一个白色明玻璃顶子在阳光下闪着亮地晃悠着过来,遂道:“你升职,毕竟可喜。听说他们闹着要吃你喜酒,你可仔细着些,不要树大招风,要那些御史嚼了舌根。”“多蒙关照。不过,客还是要请的。”荣禄黑红脸膛上肌肉抽动了下,说道,“用自己的钱请客,我不信他哪个吃饱了撑着瞎议论。”

  徐甫素知他机警,又自己没话找话,也不再言语。待那官员打千儿请安离去,才压低嗓门儿问道:“还没有动静?”“嗯?哦——”荣禄愣怔了下,扫眼周匝,小声道,“我方才出来时六爷和几位相爷还议着呢,看来上边还举棋不定。”见徐甫脸色阴郁,又道,“怎的,你那边又闹将起来了?”

  “这还倒没有。只这日子实在过得——”徐甫长叹了口气,咽了口唾沫道,“方才听说那些天杀的举子又聚了炸子桥南松筠庵——”

  “那鸟不生蛋的地方?”

  “正因着偏僻,我这心里更越发地不安。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