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松语文学 > 其他类型 >崩溃的帝国1·举步维艰最新章节 > 崩溃的帝国1·举步维艰TXT下载
错误举报

第五章 情孝两难

  “朕是你亲生的儿子,是你心头上的肉。难道你愿意朕讨个不欢喜的人,一辈子郁郁寡欢吗?”说话间光绪眼眶中泪水禁不住淌了下来……

  虽已时近深秋,可天气却丝毫没有转凉的意思。默默退出东华门,杨立山心里直塞了团破棉絮般堵得难受,径退了袍服,也不吩咐便呵腰上轿,及至老齐化门,猛地想起自己还奉着宣李莲英进宫的旨意,因在轿中一跺脚大声道:“酒醋局胡同,李总管府!”

  “嗻!”

  随着柞木轿杠咯吱咯吱单调而有节奏地晃动,杨立山的心方渐渐平静下来。其时已午正时分,正是一天中最灼人时候,喧嚣的街市了无人迹,沿街店铺虽兀自开着门,却空荡荡一个顾客也没有。杨立山揭开轿窗窗帘,本想透透气,却不料外边更是热浪灼人,遂复放下,长吁口气闭目静思。不知过了多久,大轿停止了晃动:“老爷,到了。”

  “唔。”

  杨立山含含糊糊应了声,回过神来忙呵腰出轿,手搭凉棚看了看,原本巍峨的李府几月不见更显辉煌异常,心下不觉感慨万千,正要说话,一个护院打扮的人已过来打千儿赔笑道:“小人给老爷请安了!不知老爷台甫?”

  “杨立山。”杨立山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是奉旨来的!”那护院懵懂了下,忙作揖道:“小的有眼无珠,还请大人多多担待。大人既奉旨而来,请稍候,小的这便——”杨立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你引我去见李总管便是了。”

  “哎。大人您请。”那护院答应一声,忙导了杨立山进去。不大时,但见一片竹林掩映着一溜三间茅顶歇山房,那护院笑道,“总管老爷就在里间,大人您自个进去,小人就不送了。”

  杨立山轻轻点了下头,径自移步上前静听时,却闻里间一个女子声气吟道: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待声止,杨立山在门外说了句:“总管真好雅兴呐!”抬脚便踏了进去。却见李莲英懒散地斜倚在竹椅上,旁边一倩装少女坐在案前,兀自调着琴。因见杨立山进来,李莲英摆手令那女子退下,指指身边的西瓜,笑道:“坐坐,这鬼天气,真热得难耐。这刚从井里取出来的,吃块解解暑。”说罢,径自案上拣了块西瓜大口嚼了起来。

  杨立山躬身道谢坐了,取块西瓜正欲张口,却听李莲英已开口道:“你甚……甚时回的京?”

  “今儿一早回来的,方递牌子出来。”杨立山说罢,抬袖拭了拭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便秋风扫落叶般嚼了起来。李莲英丢了瓜皮,拎毛巾揩了揩嘴,方抬眼望杨立山,因见杨立山面色阴郁,遂道:“怎的,挨老佛爷责了?”

  “嗯。”

  “不是咱家说你,时日也太久了些。你这来去三个多月,够别人去趟两广了。”

  杨立山抬袖拭了拭嘴,叹口气道:“与那洋毛子打交道,容易吗?三个月还算短呢。”李莲英哈哈笑了两声,道:“你这般鬼话骗谁来?一切事都由李鸿章操办,你做的什么?更何况此事早一月前便有了眉目。”

  “这——”杨立山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道,“我那不是在等确信嘛。”

  “行了,若咱家是老佛爷,便不会这般轻恕了你。”李莲英笑着摆了摆手,旋即问道,“怎么样?这次没白跑吧?”

  “哦,真热昏头了。”杨立山怔了下回过神来,一手拍着发亮的额头,一手已自怀中掏出一沓银票递了过去,“五万两,总管点点。”李莲英伸手接过,只掂了掂,便移眼盯着杨立山道:“怎么,就这么点?”

  “五万,还少?!你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吧!”杨立山心里冷冷哼了声,面上却带着笑色开口道:“此事不比总管督园子,十万八万信手拈来,此次北堂搬迁统共只三十五万两,便这五万还是从百鸟堂那儿刮来的,如要从那里边弄,更是——”杨立山说着敛了笑容,“总管莫不是疑心豫甫?如是这般,那豫甫可真——”

  “你这说哪儿的话来?若信不过你,咱家会在老佛爷处荐你吗?咱家只是……只是疑心李鸿章那老东西作鬼而已。来,这银子咱俩二一添作五。”说话间,李莲英点了两万五千两银票扔了过去。

  “这在下怎生受得起?若没总管您关照,怎会有豫甫我今日这般光景?还请总管收了回去吧。”

  “不必客气,以后事还多着,你说呢?”

  “那是那是,如此豫甫便愧领了。”杨立山说着抓了银票塞进怀里,捡桌上湘妃竹扇打开了,轻摇两下干咳道,“在下方才进宫见驾,老佛爷让总管回宫去趟。”

  “什么事?”李莲英兀自嗑着瓜子,闻听怔了下,问道。

  “不清楚。只……”杨立山咬唇犹豫片刻,开口说道,“只老佛爷吩咐在下接了总管差使。”李莲英听罢,榆树皮般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挂了层霜般冷,起身背手来来回回踱个不停。杨立山见状,心里只觉一股寒意涌将上来,忙开口辩道,“豫甫刚回来,实在不知道这究竟是怎的回事,还望总管——”

  “哪里。”李莲英轻摇了下头,脚下兀自踱着,皱眉道,“我想现如今除了万岁爷还没人敢背地里搞咱家的鬼。”李莲英说着顿了下,腮边肌肉急促抽搐了下,止步望着杨立山问道,“方才进宫可曾见过万岁爷?”

  杨立山没言语,只诧异地点了点头。

  “可曾见过漪玉?”李莲英进一步问道。

  “漪玉?不知是——”

  “你可曾在万岁爷那边瞅见个奴婢?”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

  李莲英没再言语,只心中却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是妹妹露了马脚?不,不会的。那是——杨立山抬手摸着油光发亮的额头,目光随李莲英身子移动着,良久方小心开口道:“总管,听说在下走后,一直由孙中堂帮着七爷,莫非是他——”

  “唔?”李莲英梦中惊醒般支吾了句,旋即回过神来,咬牙沉吟良晌,道,“他?不会的。虽说他这几年靠着七爷混得有头有脸,可咱家亦没少给他好处。便撇开这档子事不说,咱家料他也没这个胆!”

  杨立山似乎唯恐李莲英疑心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这世道,难说呐。”

  “好了,不说了。园子那边咱家就那些账本,回头让成武交与你。”李莲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抬眼看表,却已申初时分,忙不迭换了袍服,打轿便直奔紫禁城。自西华门递牌子至慈宁宫,但见偌大的宫内一个人影也无,寂静得针落地都听得见。犹豫片刻,李莲英蹑手蹑脚径奔西厢房,抵廊下侧耳细听,屋里却好一阵没有动静,忍不住移步窗前,用指尖蘸着唾沫捅破窗纸往里瞧,但见慈禧太后背对窗户仰卧在炕上,光绪靛青葛纱袍外面也没套褂子,呆坐雕花瓷墩上兀自手摇湘妃竹扇,只面上满是阴郁之色。门口站的却正是李莲芜,也是屏息垂手恭立。

  “一晃这长时间过去了,你可想通了?”良久,方听慈禧太后开口道。“每次问你都这般一声不吭,你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嗯?!”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下,眉头微皱,似在沉思又似什么也没想,足有一袋烟工夫,却依旧只字不吐。

  “说话呀!”慈禧太后似不耐烦地扭了下身子,语气已较先时厉了许多。

  ……

  “哑巴了不成?你若这般,那便是应允了!”

  “亲爸爸再……再容儿臣些时日,这……这不是还早着呢吗?”光绪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早着呢?!”慈禧太后说着坐直身子,趿鞋下炕,花盆底鞋踩得金砖地山般响,踱至光绪跟前,冷哼一声道,“你以为这是寻常百姓家里娶媳妇呀?那么多的事儿不都得提早准备着?”

  “儿臣——”光绪身子瑟缩了下,起身打千儿道。

  “我看你那魂儿早已被那小狐狸精勾去了!”慈禧太后睃了眼光绪,“与你说多少遍了,皇后母仪天下,讲的是德容兼备。那小狐狸精便姿色好了些,论德行她哪点及得上芬儿?”

  “她——”

  “整日咋咋呼呼,便是德吗?别看她这会儿对你是百般的好千般的爱,难保日后不祸乱宫廷!说不准她呀,这会子正存着与莲芜一般的心思呢!”不待光绪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径自开了口。

  “她断不是那般人儿的——”

  “她是怎生个人儿你又如何晓得?!”慈禧太后说着冷哼了声,良久方叹口气接着道,“为这事,醇王爷夫妇都被你气出病来了。你这做皇上的,莫不是想他二人为你活活气死不成?!”

  我逼他们?到底是谁逼的你心里不是最清楚吗?!光绪眼中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怨意,旋即便被满是焦虑的目光所代替,颤声道:“醇王爷他到底怎样了?”

  “我已吩咐太医院派人过去瞧了,你不用那么上心,做好你该做的便是了!”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狞笑,旋即敛了,踱回案前,端杯微呷了口,徐徐道,“这几个月来,老臣们相继去了好几个,军机现下只奕譞、孙毓汶他们几个人,奕譞又是那副样子,我寻思着该补几个进来了。”说着,她若有所思般顿了下,半晌方接着道,“刚毅前阵子将山西治理得不错,现如今在江苏任上,短短几个月便通过以工代赈的法子将当地的水利兴修得有模有样,还呈了五十万两银子进来,能力看来还是不错的,我看过阵子就将他补进来吧。”

  “此事儿臣意思,还是缓缓吧。”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一来江浙富庶之地,确实需要一个得力的奴才去打理;二来他这刚上任,时日不久便又授了军机,其他奴才心里难免会有想法。”

  “那……那就先这样吧。好了,你道乏吧。李莲芜,送你主子爷回宫。”

  “哎。”

  眼见光绪便要出来,而慈禧太后又满脸的不快,李莲英忙不迭折回廊下西侧自己房中,吩咐了小太监几句,也不褪鞋,仰脸便躺在了床上,想想方才慈禧太后言语,心中不觉泛起一股寒意。侍候了慈禧太后二十多年,她脾性如何,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兀自沉思间,却听门“吱──”的一声开了条缝,转眼望时却是李莲芜进来,忙不迭翻身起来,但听李莲芜已先开口问道:“哥哥,你甚时回的宫?怎的不先见老佛爷?”

  “刚回来。她那般样子我敢去见吗?”见李莲芜仍欲开口说话,李莲英摆手止住,问道,“好端端的你怎就露了马脚?你晓得若老佛爷发了脾气,会怎样吗?”

  “会怎样?”李莲芜满脸不快,撅着小嘴怨道,“说来说去还不都怨你?!”李莲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望着李莲芜道:“怨我?我打出宫回来过吗?”

  “不怨你怨谁?!”李莲芜说着白了眼李莲英,“好端端的出你的宫,却找我去,结果呢?”

  “你是说——”

  “对。就那次你在御花园与我说话,让万岁爷听去了,回头他便将我打发回老佛爷这边了。”

  李莲英听罢,长长地吁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李莲芜望着兀自出神的李莲英,心里直犯嘀咕,伸手推了下李莲英,道:“被万岁爷赶了回来,你还说好呢?!”

  “不被万岁爷赶回来自是更好。不过,事既已泄了,那时回来便比这时回来好呐。”李莲英说着得意地笑了笑,跷着二郎腿说道,“你想想,那时你被赶回老佛爷这边,而老佛爷此时方召我进宫,不说明事情已过去了吗?若这时方被赶回来,万岁爷那边是小,老佛爷这边可不好交代的。”

  “就你脑筋转得快。”李莲芜听罢,亦不禁佩服哥哥的心思缜密。

  “那是自然。不然哥哥我在宫里侍奉老佛爷怎能二十余载不失宠呢?”说罢,李莲英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正在这时,只听外边却传来慈禧太后言语:“大胆奴才,回来却窝在这里,你知罪吗?”话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已脚步橐橐踱了进来。

  “奴才给老佛爷请安。”李莲英愣怔了下,回过神来忙顺炕沿就势溜下来跪倒在地,叩头道,“奴才刚从园子回来,一身的臭汗,寻思着先换件衣裳再过去的,不想老佛爷却已过来,失礼之处还请老佛爷责罚。”

  “责罚自免不了的。”慈禧太后绷着面孔,冷冷道,“李莲英,你可知罪?!”

  李莲英身子不由哆嗦了下,但旋即便定了下来,叩响头道:“奴才不知犯的何罪,还请老佛爷明示。若果是奴才的过错,奴才愿以死谢罪。”慈禧太后冷哼了声,道:“不知?你与李莲芜打的什么算盘,还想瞒我吗?”

  “奴才知罪。”李莲英仰脸望着慈禧太后,面无惧色侃侃道,“只奴才这心思,为的也是老佛爷,奴才此心唯天可表,还望老佛爷明鉴。”

  “为我?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老佛爷明鉴,奴才当初荐李莲芜过去侍奉万岁爷,绝不敢存那等心思的。只时日久了,万岁爷欢喜莲芜罢了。老佛爷若不信,奴才这……这便将心挖出来与您看。如有半点黑色,奴才愿——”说着,李莲英在屋内兀自翻腾起来。

  “行了,这般样子做与谁看?以后少给我动那些花花肠子便是了。”慈禧太后忍俊不禁,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旋即敛了,道,“园子那边如今怎样了?”

  李莲英暗吁口气,爬起身偷偷向李莲芜挤了挤眼,方躬身道:“老佛爷寝处已快完工了。照日下进程,只要银子宽裕,估摸着老佛爷明年这个时候便可搬过去住了。”李莲英说着顿了下,瞅着慈禧太后满脸喜色,方接着道,“奴才本想替老佛爷督着尽快将这事办妥的,不想老佛爷却唤奴才回来,不知道老佛爷——”

  “怕你在外边待野了。”慈禧太后嗔怒了句,瞥眼李莲英接着道,“我让你替我督着,不想你却渔翁得利,说吧,究竟弄了多少银子?”

  “奴才——”

  “怎的,没这回事?”

  “不不不,有,有这回事。”李莲英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忙道,“奴才母亲来京,可住的地方也没有。奴才一月就那点俸银,实在——所以便挪了两三万。老佛爷放心,奴才赶明儿便想法子给补上。”

  “这倒也不必。你这么多年侍候我,难得在家尽些孝道,给你母亲买个住处也是应该的。只你不该太张扬了些。你晓得吗,御史的折子早递皇上那边了。我若再不唤你回来,不晓得还会怎样呢!”

  “这……这谁做的?”李莲英暗暗咬牙道。

  “怎么,又想使歪点子?知道便是了。回头好生待在宫里,我也不会亏了你的。”慈禧太后说着转身向门口踱去,李莲芜见状忙上前搀了。

  “嗻。”

  天波易迁,寸暑难留。时间一天天悄无声息地流逝着。

  一大早起来处理完奏章,复稍稍进了些膳食,光绪便吩咐王福起驾醇亲王府。出宣武门,隔轿窗远远便见王府巍峨耸立的殿宇,光绪沉吟阵,用脚轻轻蹬轿命停。

  “万岁爷,还远着呢,您还是——”王福怔了下,小跑着折回轿窗前,打千儿道。

  “走着过去,免得显眼。”光绪吩咐句径自呵腰出来,环顾四周,但见夕阳西垂,半边已掩在西山孤高的峰峦之下。仰天长吁口气,光绪只觉心情舒畅了许多,抬脚前行箭许里地,但见府前仍自停着十几乘大轿。寇连材要过去传旨,却被光绪止住,“咱们从侧门进去。”说罢便折了过去。

  “站住,哪个衙门的?!”甫至门前,一个家人已上来喝道。

  “大胆!万——”

  “嗯?!”光绪冷声止住寇连材,笑道,“你家王爷忘年交,有事求见。烦劳通报一声。”

  “咱家王爷正议事呢。有事正门里候着,这里不能进去。”

  “在下——”

  “还啰唆个甚?让你——”那家人话音尚未落地,左颊上忽着了一记耳光,侧眼看时,却是王府总管何玉柱。何玉柱狠狠盯了眼那家人,骂道:“你纯是吃屎吃昏了头,万岁爷都不识得吗?”

  那家人冷不防挨了一记耳光,愣怔在当地,闻听也忘了行礼赔罪,只嘴里喃喃道:“小人怎……怎晓得是万岁爷?”

  “还敢顶嘴?!未见过万岁爷,难道连明黄金丝卧龙袋也不识得?!”何玉柱边说着一个千儿打下去,赔笑道,“奴才何玉柱给万岁爷请安!”说着导了光绪进去。

  折过月洞门进西花厅,沿抄手游廊至尽头,却见一去处,迎面门额上白底素绢裱着“志忧轩”三个字。何玉柱瞥眼光绪正欲开口,却被光绪挥手止住,径至窗前望去,但见醇亲王奕譞较先时清瘦了许多,脸色潮红,只穿件靛青葛纱长袍,斜倚在竹椅上;孙毓汶、翁同龢一左一右端坐杌子上,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兀自闭目沉思的奕譞。还有一人,四十开外,穿着九蟒五爪袍,外套仙鹤补服,珊瑚顶子后拖着一根翠森森的双眼孔雀花翎,却不识得。

  “王爷,”良久,翁同龢终于耐不住寂寞,躬身开口道,“文硕此次虽依理是违旨,然其却出于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叔平恳请王爷法外施恩,免了他这遭吧。”

  文硕,前驻藏大臣。十九世纪下半叶,英国加紧侵略西藏地区。为保家卫土,西藏地方噶厦派兵在隆吐山一带修筑堡垒炮台,设卡自卫。这本属中国内政,但英国却向清廷提出裁撤卡伦的无理要求,声称“若不退回旧界,定即驱逐,不能久待”。慈禧太后唯恐惹出事端,闻讯即严令文硕将兵撤回藏境驻守。

  文硕接旨后非但没有撤兵,反奏称西藏官民在隆吐山设卡自守并未越界,云“地既藏境,人即藏民,撤亦无从再撤”,并主张以西藏官民自固疆域,理难勒令撤卡答复英国。慈禧太后接折大怒,遂下旨将其撤职,而以升泰接任。

  孙毓汶素与翁同龢不善,闻听冷哼了声,乜眼望着翁同龢道:“叔平此心是善。可你想没想过这万一老佛爷怪罪下来,王爷他怎生交代?你若真有此心,不妨独奏老佛爷。”

  “你——独奏又有何妨?我回头便写折子递上去!”翁同龢腮边肌肉抽搐着,怒目圆睁道。

  光绪此时方想起此人便是文硕,正欲开口说话,却见文硕清癯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下,已径自开了口:“二位不必为下官之事伤了和气。下官此次违旨办事,任什么罪名都应该的。”说着,文硕刷子似的倒扫帚眉下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移向奕譞,躬身道,“王爷,您就说句话吧。”

  “叔平所言甚是有理。”奕譞微睁双目,环视周匝,“你此番举止,于法确难宽宥,然于理于情亦有可恕之处。我看这样吧。”他说着顿了下,坐直了身子,“罚俸半年,不予另行任用。二位以为如何?”

  “如此也说得过去。回头便请叔平写折子呈进去吧。”孙毓汶望着奕譞,拈须沉吟道。

  “真说得过去吗?”光绪说着抬脚踱了进去。众人不觉都是一怔,待回过神来,忙不迭纷纷跪地,叩头山呼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坐着说话吧。”

  “嗻!”

  待光绪径自坐了,奕譞方拿捏着身子坐了开口道:“万岁有事尽可召臣入内便是。皇上体尊位重事关社稷,臣恳请皇上——”

  “罢了吧!朕已来了,难道要赶朕走不成?朕是奉了老佛爷旨意来的。”光绪摆了摆手,望着奕譞笑道,“出来大半晌,朕这肚子直咕咕叫,唤人弄点茶食点心来,可成?”听得是奉了慈禧太后旨意,奕譞忐忑不安的心方定了下来,但旋即又眉头微皱,欲开口却碍着众人在场,遂起身吩咐何玉柱道:“外边还有不少人候着接见,你出去说一声,我身子不适,没紧要事让明儿再来吧。顺便告诉福晋,万岁爷来了,让亲自做些可口的饭菜送来。”光绪见其余几个臣子一脸拘谨之色,不禁一笑:“这不比宫里,都放开着些,朕这心里也舒坦。”说着移眼望着文硕道:“你何时回的京城?”

  “回万岁爷,奴才午时抵京。”

  “一路可顺坦?”

  “托万岁爷洪福,一路尚好。”

  “朕在外边有一阵了,”光绪点了点头,端杯微呷了口茶,嘴里嚼着茶叶根沉吟道,“你等说话朕也听着了。依朕意思,文硕那般作为,非但于情于理可悯,便于法亦有可赦之处,原因呢,其心可嘉——”

  “万岁。”奕譞不安地道了声。

  “违旨,得依心而论。文硕心出赤诚,便违旨亦可赦免。”光绪没有理会,兀自接着道,“朕意便免了他这番罪过,留理藩院当差吧。”奕譞眉头紧锁,满怀深意地望眼光绪,沉吟道:“皇上所言奴才不敢品评,只此例一开,日后若有差事,只怕下边会——奴才恳请皇上三思。”

  孙毓汶亦开口道:“奴才亦是这般寻思,还请皇上——”

  “是吗?”光绪扫眼孙毓汶,心中忽觉一阵恶心,冷冷反问了句,放杯起身,来回踱着碎步道,“若果那般处置,亿万苍生怎生看法?民心不可弃,知道吗?!”

  “臣恭聆圣训。”

  “就这样,回头朕自会说与老佛爷,你等也不必丢了魂般惴惴不安。”说罢,光绪呷了口茶,“但凡做事无论巨细,只在一字:心。心只要放在正位置上,做出的事便不会差的。”光绪说着扫了眼孙毓汶,“怕就怕有些人那心思不正不偏,遇事但只左右逢源,此种人最是让人捉摸不透,也是朕最痛恨的!你们下去都好生寻思着,看看究属哪种?不是的及早改过,尚为时不晚,听清了吗?”

  “嗻。”

  “好了,你们有事尽管议着。”光绪说罢兀自躺了闭目养神。翁同龢见奕譞望着自己,轻轻摇了下头,将目光移向孙毓汶,却是满脸涨得通红。奕譞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苦笑,开口问道:“莱山,你呢?”

  “唔?”

  “你那可还有事?”

  “没——噢,还有一事。”孙毓汶兀自愣怔间,闻声忙轻咳两声定神道,“李鸿章递来折子,我北洋水师目下已粗具规模,请朝廷简派大员巡阅。”

  奕譞闻听平展的一字眉微皱了下,似想说些什么却终没有开口,只道了句“知道了”,便将目光投向光绪,道:“皇上,您看——”

  “跪安吧。”光绪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笑着轻摆手道。

  “嗻。”

  见众人躬身退出,光绪张臂伸了个懒腰,起身脚步橐橐来回踱着道:“好,太好了!哈哈……阿玛,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喜讯呐!”望着光绪兴奋不已,宛若孩童般的神态,奕譞似乎不忍打破他心中美好的梦想,摇头苦笑着一语不发。

  “阿玛怎么了?难道你不高兴吗?”察觉奕譞面色不对,光绪止步问道。

  “不,奴才高兴,奴才打心底里高兴。”

  “你以为朕看不出来?这里就只有阿玛和朕,但说无妨。”

  “嗻。”奕譞轻咳两声,犹豫下终开口说道,“奴才……奴才心里是觉着这事有些不大对头。”

  “怎生说?”

  “为修园子挪去了北洋水师数百万两银子不说,便几月前,李鸿章尚奏称以北洋水师目下舰船,似仍嫌单薄了些。此时他却递折子这般说法,奴才这心里总觉着不大对劲。”

  光绪敛了脸上笑容,浓眉紧锁来回踱了两圈,望着奕譞满腹狐疑道:“阿玛意思,可是疑李鸿章这奴才作假?若此事他亦敢欺朕,朕这次不管老佛爷怎样,绝不轻饶于他!”说话间,脸上已挂了层霜般冷峻。奕譞闻听急道:“奴才是疑他所奏有所不实,然亦只怀疑罢了,具体情形如何,奴才也说不准的。”奕譞说着顿了下,犹豫片刻接着道,“便真有不实,奴才寻思他也必有苦衷的。北洋水师是他一手操办,费了他十多载心血,岂会儿戏视之?万望皇上小心行事,以免铸成大错。”

  “苦衷?朕看他存着取宠的心思!”光绪冷哼了声,道,“依阿玛之意,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奴才想先将他这折子压着,待奴才问明后再行禀奏。”

  “那便照阿玛的意思办吧。”

  “臣妾叶赫那拉氏恭请皇上圣安。”这时间,叶赫那拉氏手捧条盘进来。见她欲行大礼,光绪忙上前止住,笑道:“额娘快快请起。不知额娘近来身子骨可好些?”

  “托老佛爷、皇上的福,臣妾这身子好着呢。”叶赫那拉氏满脸笑容,眼中闪着喜悦的泪花道。见此情景,光绪亦禁不住眼眶潮润,欲开口言语时,奕譞却插口道:“皇上来了,你就用这招呼?”

  “仓促间我也不晓得做些什么好,还请皇上——”

  “这便好、这便好。”不待叶赫那拉氏话音落地,光绪忙开口道,“这些都是朕最喜欢的。阿玛、额娘,你们也坐这,与朕一起进些。”

  奕譞、叶赫那拉氏对望了眼,喃喃道:“这——”

  “朕要的便是这情趣,只朕一人又怎生进得香?”光绪说着便欲起身。奕譞瞅着忙向叶赫那拉氏点头示意,拿捏着身子坐了。光绪看看奕譞,瞅瞅叶赫那拉氏,心里直喝了蜜般地甜,此情此景梦中几回,如今变成现实,又怎令他不欢喜呢?举箸夹菜与奕譞夫妇,光绪方风卷残云吃将起来。

  见此情景,叶赫那拉氏真是又喜又怜,激动得泪花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奕譞瞅着忙偷偷丢了个眼色过去,道:“万岁爷您慢着些,小心别噎着。”足足一刻光景,光绪方自放箸打着饱嗝笑道:“这顿饭进得再香不过了。”

  “皇上若欢喜,赶明儿臣妾再做些与皇上送宫里去。”叶赫那拉氏说着起身端了碗参汤递过去。

  “不……嗯,好,明儿朕让王福过府来取吧。”光绪这方自梦境中醒转,只觉喉头一阵哽咽,忙低头端碗掩了过去。良久,见王福丢眼色屋角自鸣钟,光绪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却已近酉正时分,满是眷恋地凝视着奕譞,道,“时候不早了,朕该回去了。你们也早生歇息吧。”

  奕譞眉头紧锁,嘴唇翕动了下,眼见光绪业已起身,不及细思开口便道:“皇上,恕奴才斗胆。先时皇上言及奉了老佛爷旨意,不知老佛爷有甚交代奴才的。”“没有什么。”光绪似这时方想起先时的事情,抬脚踱至窗前,两眼茫然地望着昏黑的天穹。良久,仰脸长吁口气,喟然道,“听说阿玛这阵子身子骨又不舒坦,朕便请旨老佛爷,过府来瞧瞧,这眼见你们尚好,朕也就放心了。”

  “皇上可是真不欢喜芬儿?”奕譞沉吟阵已知慈禧太后用意,咬牙望着光绪,大着胆子问道,“这丫头姿色不错不说,只那手女红依奴才看便无人可及。”说话间,奕譞忙不迭向爱妻丢眼色示意。叶赫那拉氏虽说对慈禧太后时有不满,每每言及欲向她讨个说法,可这心底深处打小便对慈禧太后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畏意,自前次入宫后更是犹增三分,唯恐这做皇上的儿子一朝不慎惹得终生苦楚。当下虽说内心不忍,却仍自开口说道:“皇上,臣妾心里也是这般寻思,依臣妾之意,皇上不如便应……应允了吧。”

  “额娘说的可是真心话?”

  “真……真的。”

  “朕是你亲生的儿子,是你心头上的肉。难道你愿意朕讨个不欢喜的人,一辈子郁郁寡欢吗?”说话间光绪眼眶中泪水禁不住淌了下来,“为什么你们都这般逼朕?朕身为皇上,难道就连这点事也不能做主吗?”叶赫那拉氏身子秋风中的落叶般抖着,豆大的泪花亦泉涌般直向外淌。良久,光绪激动的心方稍稍平静了下来,移步上前轻拭着叶赫那拉氏面颊上闪闪发亮的泪水,颤声道,“额娘,你爱朕,你心里亦不愿朕立她为后,对吗?”

  “皇上,臣妾……臣妾……”

  “皇上,”不及叶赫那拉氏言语,侧立一旁一直沉默无语的奕譞已忙开了口,“这……这不是愿不愿的问题。皇上贵为真龙天子——”

  “朕是皇上,但朕不是什么真龙天子。朕也是人,是人!为什么朕便不能有七情六欲?为什么朕便不能拥有别人那般的快乐?”

  “皇上垂拱九州,统御亿万生灵,自然便不能像常人——”

  “够了!这般言语朕早听腻了!”光绪额头青筋暴突,腮边肌肉急促抽搐着,厉声止道,“朕是皇上,却这也不该那也不能,还做这皇上做甚?”

  奕譞满是惶恐的目光望着光绪,两脚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禁不住呛咳几声,口中顿觉又腥又甜,知道是血,忙自袖中取手帕子握住嘴吐了,欲藏手帕时,却被光绪察觉,上前一步夺过手帕,顿时目瞪口呆!旋即忙不迭伸手搀了奕譞起来坐着,转脸便喊:“王福!王福!”

  见光绪面色铁青,两眼闪着绿幽幽的寒光,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王福身子一哆嗦便跪在了地上,颤颤道:“万岁爷,奴才——”

  “快传太医!”

  “不用了。”奕譞止住王福,苦笑一下道,“奴才些许小疾劳皇上如此,实感惶恐万分。这都是老毛病——”

  “些许小疾?这点子轻重朕还看得出来!”光绪说着转眼盯着王福,“朕隔三岔五让你过府,王爷这般样子,你为何不告诉朕,嗯?!”

  “回万岁爷,奴才是……是来着的。”王福咽口口水,期期艾艾道,“只奴才来时,七爷身子骨都康泰着的。”

  “还敢狡辩?!”

  “万岁爷,奴才——”

  “皇上,是奴才不让他说的。”奕譞摇头长吁口气,道,“奴才这点子病,知道该怎生料理的,况且还有李玉和照应着。皇上焦劳国事,若为此分神,做奴才的怎生受用得起。”光绪扫眼奕譞,面色绯红,簇青额头上密密细汗在烛灯下闪着光亮,心中不觉一阵酸楚,欲开口言语却又止住,吩咐道:“这没你事了,下去吧!”

  “嗻。”王福轻应了声却未起身,犹豫片刻喃喃开口道,“万岁爷,时候不早了,再晚恐老佛爷会怪罪的。您看——”

  “知道了。”光绪摆手应了句,见王福转身退了出去,方满是焦虑地望着奕譞道,“阿玛,朕离不开你,你是知道的。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