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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三·风俗掌故 鬼气森森的打花会

  先祖宦游岭南,卸任返京,带几名粤籍仆从回来。他们没事聊天,时常提到广东打花会盛况,什么夜宿荒郊,庙堂祈梦,偷坟掘骨冀求征兆,说得绘影绘声令人神往。我在幼年听了若干这类光怪陆离的故事,所以打花会这个名词,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民国十四年,我随侍家母归宁外家,路过上海,住在姊丈李栩厂府上,他是李仲轩太年伯文孙,木公斐君姻丈,两房同居男女佣人多达一百余人。他家中有位管内账房的,大家都叫他熊账房。每天吃过中饭晚饭,他的账房间人烟杂沓,熙熙攘攘总要热闹一个多小时。我觉得栩厂祖父虽然当过北洋国务总理,他的叔父斐君当过云南省长,可是早都交卸隐息,何以每天账房还有这许多杂事待料理?栩厂说:“熊账房的祖上,道光初年在广州水师提督衙门当总巡,花会成立之初,是他祖上多方奔走,才奉提督批准成立的。所以后来凡是有花会的地方,好像世袭罔替一样,总留一个听筒给他们熊家。新重庆路各房大小公馆,上上下下就有一百五六十号人,加上咸益里四条弄堂的威海卫路市房商店住户(都是李府产业)约有千八百人,就是跟花会没有特殊关系,熊账房也有资格当一名特级听筒了。至于每天下午夜晚络绎不绝的人来人往,那都是航船跑腿的碎杂人等,你如果打算知道花会里情形,熊账房会详细告诉你的。”

  不知熊账房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叫他熊账房,我也没请教过他的雅篆台甫,也跟着大家叫他熊账房。他虽然是李府的合肥同乡,大约是世居羊城的关系,说话尾音仍带有广东味儿。他看着硼中彪外,可是谈吐倒也不改儒素,彬彬儒雅。我向他请教花会里的一切内情,他倒毫无避讳地跟我述说。

  他说,道光初年国事承平已久,广东水师各舰艇,每天除了出一两次操,整理内务,清洁舰艇之外,日常无事。水兵总是三五成群,相率登岸游荡,不是酗酒闹娼,就是斗殴滋事,弄得鸡飞狗跳民怨沸腾。有一次跟旗卞绿营发生冲突打起群架,几乎酿成巨变。当时熊的先世任职提督衙门总巡,提督蒋军门向他问计,熊总巡几经筹思,水师兵丁多半好赌,只有用赌可以羁縻住他们的身体,不让他们离船惹事。可是船上又不能公然开局设赌,于是想出在陆地开厂设局,赌者在船上坐等,赌注开彩,都由“航船”、“听筒”接转。最初在水师中发轫,继而在广东全省大行其道。果然水兵们不再闹事,而水师衙门也平添了一笔额外入息。到了咸丰年间,这种赌博扩张到上海,首先在江湾南市人烟稀少的地方设局开彩。因为猜买得中,一赢三十,本轻利薄,游手好闲流氓无赖视为宝藏,人争趋之。所以打花会在上海不久变成最流行的赌博,比广东还来得生猛热闹。

  花会一共有三十六座花神,所以又叫三十六门(据说最初只有三十四门,有两门是增加的,至于哪两门是后加的,熊账房也弄不清楚)。有人说花神以十二生肖为主体,再辅以鳞介僧尼以及其他动物组成。可是生肖中独独缺少“兔”,而猴狗羊蛇又有双份,实在令人无从探索最初制订的人用意何在。现存《花会萃编》是光绪六年刊印的,仅列花神姓名,所以有些来龙去脉,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当初的根源所自了。

  花会总机关名为总筒,又叫大简,下设若干听筒又叫分筒,还有招揽赌客的航船。男航船专走商店铺户,引诱店员学徒去赌。女航船以豪门巨富为对象,专门劝说良家妇女、仆从、丫头消闲解闷儿。他们不但连锁严密,而且都有地痞流氓做靠山。花会每天开筒两次,日筒下午四点开筒,夜筒夜晚十点开筒,猜中者一元赚三十元,不过要扣去听筒航船各一元彩金,实得二十八元。利之所在,弄得男男女女整天失魂落魄,不但堕德败行,甚至倾家荡产、悬梁觅井、送掉性命的也大有人在。

  花会虽然号称三十六门,实际只开=乏十二门,林荫街(鹇)花会被尊之为总花神,每天用花香灯果虔诚供奉,是照例不开的。前一天日夜所开花神,叫做左右门将,开筒之前悬挂总堂提醒大家不开,日筒照例不开陈日山(鸡),夜筒不开王坤山(虎),这些都是从有花会开始就定下来的会规,究竟是什么缘故就不得而知了。

  熊账房虽然担任听筒,但他对打花会不但深恶痛绝,他的子女也被绝对禁止打花会,甚至跟花会有关联的事务,都不许沾边儿。他认为他这听筒,是祖上留下来的权利,及身而止,他立誓不再传下去了。上海总筒设在爱多亚路,我曾经请他带我去巡礼过一次。总堂内布置,好像一座佛堂,神龛供桌之前加设一道朱红栏杆,栏内有一书桌。负责写花名的人神情肃穆,不苟言笑面对神龛而坐,左右抱柱悬挂上次门将花名。正梁悬挂一幅布轴,将花神秘密写好加封,卷入轴内,悬挂梁头。等各处航船听筒押注报齐,然后鞭炮齐鸣,将悬轴放下,当众开拆以昭大信。至于其中有无机关手法,避重就轻抽换花神种种弊端,谁也不敢言其有,谁也不敢说其无也。

  一般打花会的朋友,最普通的是求神祈梦。在广州沙田、东堤、荔枝湾都有人露宿废墟荒冢,希望能获得梦兆。上海玉佛寺,小东门的未央生庙,虹桥的法华庵,大东门的猛将堂,都是赌徒认为求梦最灵的善地。犹为可笑的是,跑马厅马霍路口竖立有两具冠冕朝服、手握牙笏的石翁仲,每天到了下半夜,赌徒居然香烛纸箔前往虔诚膜拜,蜷卧翁仲足下,等候示梦。本来宵禁是断绝行人,如有违犯要拘入警车,送到巡捕房,坐以待旦,再行释放毫不放松的,偏偏那些赌鬼触犯胄禁,巡逻巡捕反而视若无睹不去干涉。不知道是另有势力庞大的流氓头打过招呼,还是巡捕们也打花会,深怕惹恼神灵与己不利。多少年来,我始终想不透是什么道理。

  打花会是带有邪气的赌博。到庙里祈梦,算是本分的赌徒了。有的夤夜跑到郊外,挖掘多年古墓,将尸骨取回,请乩童念咒画符香烛供奉,祈求微兆。有些妖冶骀荡妇女,宵行露宿,不惜合体双双,以博“双合同”冀能中彩。我在上海期间,一次有人约在三马路桃花江粤菜馆晚饭,碰巧跟当时沪上名闺秀唐瑛一同进门。在酒楼楼梯转角地方,放着一只铁丝笼,装有两双果子狸,我说了一声“好肥的果子狸”,她愣了一下,嘱我稍待,她去打电话,然后一同登楼赴宴。过了两天,她忽然约我去四川路邓脱摩饭店午饭,并且开了一瓶香槟。我说随便小酌何必如此豪华,她说前天在桃花江看见果子狸,触机而发,认为猫狸同型,立刻在楼下打电话押了五块钱“马上蚤”(猫),居然中彩,开瓶香槟来庆祝,不是应当的吗?这种事情,我始终认为是偶然问巧合而已。有一天从小服侍我饮食起居的王妈,在我吃早点时,忽然问我昨晚睡得如何,曾否做梦。我正奇怪昨夜确实翻来覆去,睡得不甜熟,可是并没有做梦,她的发问,其中定有文章。结果她告诉我,打花会的人,如果找一个牛人,用红纸写上“张九官”,塞在他的枕头套里,若有梦兆.第二天打花会必定中彩。可惜我虽非生人,极少做梦,但昨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的情形,倒也少有,真正有点令人悬疑莫解。

  熊账房还说过,打花会的人,如果屡押不中,就组合同道醵资举行“撞旗”求兆了。参加人教要单不要双,如有妇女,必须夫妇同档,才准参加。先做纸旗或布旗三十六面,大小轻重甚至旗杆长短也要划一,把花会名称写在旗上,这些工作都要选择午夜在油灯下办理。旗子做好,携带三牲,午夜结伴到郊外古墓焚香设供,然后把花名旗子,按八卦方位插在坟墓周围。大家焚香祷告之后,再围坐坟前,静观风向,哪一枝花名旗先倒,第二天就下重注打哪一门。这种迷信可以说既无知又可笑,可是有一次在嵊县帮撞旗重注之下,爱多亚路总筒几乎被那一枝重注压垮。后来经青红两帮坐头把交椅的老大,跟虞洽卿、袁履登、王晓籁几位好老出面,按一赔十二才把事情摆平。如果说这种赌法,彩筒变化别有机枢,可以避重就轻,专放空门,那么嵊县帮那次重注是彩筒做手一时疏忽呢,还是故意露一手以取信于赌徒呢,就非我们局外所得而知了。

  自从国民政府迁往南京,上海英法租界内洋人气焰日渐衰退,害人的花会,也不敢像早年那样无孔不入、到处招摇了。日伪时期据说又曾经死灰复燃过一阵子,甚至平津各地也有打花会的组织流行,回光日暮,不过昙花一现,也就消灭无形,否则这种比洪水猛兽更霸道的赌博,不知要葬送几许男男女女呢!

  <strong>花会名号生肖</strong>

  林荫街(鸭) 吴占奎(白蛇) 古茂林(小和尚)

  翁有利(象) 陈逢春(鹤) 吴占魁(白鱼)

  黄志高(曲鳝) 朱光明(马) 张合海(青蛇)

  徐元贵(虾) 双合同(燕) 宋正顺(猪)

  程必得(鼠) 陈吉品(黑羊) 周青云(骆驼)

  陈日山(鸡) 龚江祠(蜈蚣) 马上蚤(猫)

  李汉云(牛) 张元吉(白羊) 陈荣生(鹅)

  赵天瑞(花狗) 李明珠(蜘蛛) 苏青元(黑鱼)

  王坤山(虎) 张三槐(山猴) 陈攀桂(田螺)

  田福双(田狗)  林银玉(蟹)  郑天龙(老僧)

  林太平(龙)  张九官(老猴)  陈安士(尼姑)

  罗只得(黑犬)  刘井利(鳖)  李月宝(龟)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