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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武显带头跪下磕了个头,转身往外走,众人跟在他身后退出了寝殿。李多祚、杨元琰、敬晖等,带领羽林军逮捕张昌期、张同休和张昌仪,当即斩首,连同张易之、张昌宗的人头,一并悬挂在天津桥洛阳西南洛水桥南岸示众。

  袁恕己和薛思行等随从相王武旦统率南衙卫军,将凤阁侍郎韦承庆、同平章事房融和司礼卿崔神庆逮捕,一起投入狱中。他们都是二张的党羽,必须一网打尽,防范非常事变。

  黄昏时分,风雪停止了。空气清新寒冷,搔痒人的鼻子,宛若针一样刺痛双颊。冰冻凝固了神都大面积的积雪,四外一片白漫漫的,酷似漆一样的发光。屋面披上了洁白的素装,树木的枝条变成了臃肿的银条,宫墙俨然冻僵了的白脊脊的长龙,静卧在烟霭般迷迷蒙蒙的暮色里。玄武门城观上风灯未亮,檐口的铁马的丁铃声响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太平公主在丈夫武攸暨的陪同下,乘车通过玄武门,来到迎仙宫门口下了车,监守迎仙宫的李湛上前行了见面礼。太平公主以商量的音调对李湛说:“我受命拜谒母皇,羽林军暂时撤离宫门。”

  “撤不得。”

  李湛皱着眉头,“宫内宫外严禁出人。”

  “哦,他留下来。”

  太平公主指着武攸暨,“羽林军只撒到外围,以免千扰我们母女谈话。”

  李湛做了个手势,命令羽林军退到了宫墙的外面。太平公主走进长生殿,婉儿迎了出来,把她带进了寝殿。太平公主扑到御榻旁边跪下来,呜咽着喊了一声“母皇”,便像刚刚坠地的婴儿一样哇哇地哭起来。

  “太平儿,心肝,你看我来啦。”

  武则天像受了欺凌似的,把头伏在枕头上。太平公主和婉儿从两边把她扶起来,坐到御榻上。婉儿在她背后放了一个大靠垫。太平公主坐到了榻下的斜侧面。灯光下,她瞟见武则天神情阴郁,满脸寒气,下陷的太阳穴发黑,扬起的眉梢拖下来了。张柬之等人委托她来要说的话,她不忍心说出口。她移坐到武则天的身旁,下意识地捏住她的一只手,哺喃呐呐地说:“没想到,他们如此大胆。”

  “想不到的事多着哩,”武则天显得很豁达,“譬如,咋天和今天白天风雪交加,黄昏便停止了。”

  “母皇怎么没有防备?”

  “防自己的儿子干吗?江山社稷迟早是他的。只不过,他不该如此着急,迫不及待,趁朕在病中,不顾朕的死活杀进宫来,抢班夺权。”

  “三哥是被迫的。”

  “我知道。”

  武则天用舌头舐了舐干燥的嘴唇:“要是旦儿,他绝对不会这样做。孝心感动天和地,忤孽子自有报应。你今后看得到的,他的结果不会比你们好。”

  “母皇怀疑我也插了手?”

  “你恨五郎、六郎,不恨朕,朕因此谅解了你。”

  太平公主心里咯噔了一下:“厉害呀,病到如此程度,还能料事如神。”

  她扭动着腰肢,用撒娇来掩饰慌乱和羞愧。

  “母皇错怪儿臣啦,我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

  “他们是利用你,也许你没有察觉。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次,又是他们教你来的。”

  “什么事都瞒不过母皇,你简直是神。”

  “察颜观色,开言见肺腑,我也是推断出来的。”

  武则天惨淡地一笑:“我建立的是武周王朝,他要复辟李唐社稷,传位制书,既无作用,又无意义。”

  “管他姓武姓李,太子是你的亲生儿子,他应该尊重你。”

  “明天是什么曰子?”

  “正月二十三日。”

  “好呗,”若有所思之后,武则天说,“明天朕行敕,命太子监督国政,恢复他姓李,并分别向十道派出十名钦差,携带敕书宣慰诸州。后天传位给太子李显。”

  “母皇,你替三哥想得真周到。”

  “朕想不想,反正都得这么行事。可惜的是,外乱闹不起来,内乱他制止不了。”

  “儿臣目光短浅,却没有看出来。”

  “韦妃,未来的韦皇后,那么贪婪、泼辣,比朕还狂野,他奈何得了吗?”太平公主默认了。

  武则天不放过任何机会,又在仇人背上插了一刀:“张柬之等人,都是王莽、曹操似的人物,任何时候都不会安分。因此,我打算忍痛割爱,把婉儿让给显儿,协助她管理内政,你马上就带她出宫。”

  “皇上,我不愿意离开你。”

  婉儿流下了泪水。

  “跟着朕,耽误了你的青春。让你去辅佐显儿,一举两得。朕召显儿回朝,特意安排你去传旨,跟他频频接触,就是这个意思。”

  太平公主和婉儿都对武则天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太平公主联想到了铁券文书和她积极促成李武二姓结成姻亲,目的就是要使二者纽结成一体,相辅相依,长期共存。她瞻前顾后,深思熟虑,不断调整宰相班子,有步骤地恢复文物典章制度,开始给那些冤假错案平反,把太子显推向前台,授予相王旦的实职实权,包括军权。当时大都不明白她的用意,事后仔细一想,无非是在为传位作准备,让太子显在她驾崩之后,顺理成章地登极称帝。由此看来,神龙革命纯粹多此一举,大可不必如此。张柬之等人急不可耐地策动政变,说不定真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暗藏着祸心。后来太平公主把武则天的话和自己的推算告诉了李显、李旦,以及武三思和丈夫武攸暨,由此触发了他们与张柬之的矛盾,联手对付这些复辟“功臣”,直至把他们送上断头台。正月二十五日,李显在通天宫即皇帝位,举行朝贺。照算他是唐朝的第六任君主,庙号中宗。下诏大赦天下,只有张易之党羽不赦。所有被周兴、来俊臣酷吏等陷害的人,平反昭雪,发配流放或没人官府当奴作婢的子女,也全部放归。相王李且加封号为安国相王,升任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太平公主加封号为镇国太平公主。李姓皇族被发配或没人官府为奴的,子孙都恢复皇室户籍,并依照能力,任命当官,加封爵位。次日,武则天徙居上阳宫,李湛留下负责警卫。紧接着,李显率文武百官前往上阳宫,给武则天敬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李显跪到御榻前给武则天请安,才看清了母亲的衰老模样。她本来因年老而凹陷的眼睛,由于哀怨与伤感几乎消失在浮肿的眼皮底下。颧骨往上翘,嘴角往下别。高高的额头出现了沟槽,像木瓜一样发黄的脸上布满了皱折。李显惊奇得屏住了呼吸,从心底迸发出一种孩童似的呼唤:“母皇,好好保养龙体,儿臣会把你所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的。”

  “那么,你简单地说说看,在我执政的五十年里,由当皇后到当皇帝,开创了什么事业,主要有哪些政绩?”

  李显一下被问住了,心头茫茫然,窘得满脸通红,眼睛发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武则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放过去了。然后扬起眉毛,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指名道姓地问:“张柬之,你是朕亲点的状元,现在就从科举讲起,唐太宗取录了多少进士,我执政期间是多少?”

  “回皇上,”张柬之拱手对答道,“贞观共二十三年,选进士二百零五人皇上取进士一千余人,同时首开武举、殿试和弥封卷,加上放手招官,破格用人,形成了人才济济的局面。”

  “袁恕己,”武则天又点名喊道,“你对比一下户口数字。”

  “高宗永徽三年,全国三百八十万户,现在有六百一十五万户,增加了将近一倍。”

  袁恕己奏报后,武则天又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崔玄祎:“你谈谈军事情况。”

  “自陛下参决政事以后,加强了边防。永徽六年灭西突厥,设昆陵、蒙池都护府。乾封三年收复辽东,设安东都护府。长安二年设北庭都护府,管理天山以北,统辖昆陵、蒙池二都护府。陛下威震四夷,巩固了江山社稷,百姓基本安居乐业。”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朕的一生有多少功劳,有多少过失,你们不妨扪胸问问自己,朕也用不着自我夸奖,由天下臣民去评说好啦。”

  姚元崇躬身上前,跪奏道:“有一件事,许多人不知道内情,臣想当着陛下的面讲出来。”

  “有话尽管直言,不必顾三顾四。”

  武则天缓慢而又吃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当年王求礼上疏,请求阉割薛怀义,以免扰乱宫围。臣亲眼见到了狄仁杰的批语:知之而言,不知而言?阴阳易位,各有所需。三千嫌少,一个嫌多。天理何在,良心何存?,诸位再想一想,狄公所批合不合乎人之常情?”殿内忽然都沉默了。虽然沉默的时间短促,但其间各人的思想赛如空中的细雨一样,被风吹来吹去,纷纷四散地乱飘着。

  武则天把脸偏向李显,嗓音低哑地说:“叩辞吧。”

  李显和群臣一齐跪下磕了个头,慢慢地退到了寝殿之外。此后,每十天李显率文武百官到上阳宫,向武则天请安一次。

  下了一场暴雨,骤然云消雾散,天空又放晴了。丁点儿和傻大哥搀扶着武则天在林荫下散步,后面跟着武玉兰和红杏、香荷。

  武则天移居上阳宫,服侍她的人更换了。高延福、高力士和金刚等大小太监仍留在洛阳宫,直接伺候当今天子李显和韦皇后,傻大哥、丁点儿和红杏等老年太监、宫女,又回到了武则天的身边。世事茫茫,宛若猛旋的涡流,边回旋边向前流逝。春季被挤掉了,夏季的天气变幻莫测:忽而晴,忽而雨,忽而铄石流金,忽而溽暑蒸人,忽而漫天阴霾,忽而朗朗乾坤穹苍不挂一丝云彩,像碧玉一般深邃而透明。刹那间,阵阵熏风变成了狂飙,飞砂走石,黑云浑如妖魔一样在空中奔涌,使唤雷电和爆豆般的雨点互相攻击,雷雨汇成瀑布似的倾泻下来。雨后,上阳宫西北面龙鳞渠里的雨水溢出了堤岸,北海和五湖烟波浩淼,弥漫着蒸腾的白雾。西苑成了一片雾海,朦朦胧胧,飘飘冉冉,楼阁亭台和树木等景物若隐若现,闪烁迷离。上阳宫本来建在苑内的东南方,如今却隔开了,成了一座单独的庭院。李旦推荐安金藏担任上阳宫监,李显照准,安金藏把妻子武玉兰和小孩都带来了。分别了多年,又重新凑合到一起,不免勾起许多的感慨,还会产生一连串的回味和遐思联想。神龙元年了二月四日,正式恢复唐王朝的国号。郊外祭祀、皇家祖庙祭祀、农神祭祀、皇帝陵墓祭祀、百官名称、朝服颜色、旗帜颜色和公文用语,都恢复了唐朝旧制。神都河南洛阳市恢复东都旧称,北都山西太原市改回原名并州。老君李耳,也恢复了原称太上玄元皇帝。李显诏命张柬之当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崔玄祎当中书令,袁恕己当同中书门下三品,敬晖、桓彦范同当侍中,五人都封爵郡公。李多祚授封辽阳郡王。王同皎担任右千牛将军,封琅讶郡公。李湛担任右羽林军大将军,进爵赵国公。其他官员依照功劳等级,分别赏赐。二张的党羽,凤阁侍郎、同平章事韦承庆贬作高要县尉正谏大夫、同平章事房融,开除官籍,流放高州司礼卿崔神庆流放钦州。四下里静悄悄的,树叶在阳光中婆娑摆舞。靛蓝的晴空一角从密叶之间遮遮掩掩地露出脸来,还有几缕白柔细散的羊毛云,稀薄得宛若蝉翼一样,闪着银光。瞬息万变的天宇赛如织锦上的装饰图案,迷蒙恍惚,虚无缥缈。热浪滚涌着,使远处的景物都变大了。从黄河和洛河的交汇处缓缓飘来一团团青烟般的水雾,迷惘的苍蝇随着雾气旋转飞舞,嗡嗡然闹成一片。鸣蝉最喜欢夏天的炽热,“知了,知了”唱歌似的叫着,一阵鸣唱刚息,一阵鸣唱又起,彼此唱和,仿佛在演奏着尘世间兴衰更替的历史。

  武则天边走边听着喁喁的蝉鸣声,继续搜索着往亭。在她迁往上阳宫时,太仆卿、同中书门下三品姚元崇独自伤心流泪,哽咽出声。站在他侧边的桓彦范和张柬之,脸往下一沉。张柬之银白的胡须一颤一颤地,眼睛酷似一对火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姚元崇:“今天岂是你悲哀哭泣的时候!咳,恐怕从今以后你就要大祸临头喽。”

  “我侍奉则天皇帝的时间很长。”

  姚元崇解释说:“现在君臣突然分离,悲痛难忍。我前些时追随你诛杀奸佞恶逆,是尽一个臣属的大义。今天辞别旧主,也同样是尽一个岜属的大义。即使因此而受到惩罚,我也心甘情愿。”

  恒彦范、张柬之奏请李显,将姚元崇贬出当亳州刺史。曾经向则天皇帝极力荐举张柬之当宰相的,除了狄仁杰,便是姚元崇。

  武则天得到这一消息,吩咐安金藏设法把李旦找来。李旦以探病为由,带着一家人到了上阳宫仙居殿,拜见母皇。

  武则天抑制不住心潮的奔腾起伏,嘴唇抖动着,开门见山地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姚元崇,大忠臣啊!旦儿,你可千万要记住他的名字。我以母亲的名义向你推荐,此人熟谙文武之道,算计划策,忠勤国事,有魄力又有恒心,用他担任首席宰相,必定国家兴盛,百姓安康。”

  “奶奶,孙儿帮父亲记住了。那天你的御驾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还拱手作了揖咧。”

  李隆基敏悟出了祖母的心思,脆快地回复道。他是李显的第三子,人称三郎,今年二十岁。生就一副既庄严又迷人的相貌,黑亮的大眼睛不可捉摸地灼灼闪烁着,隐隐透露出他骨子里的忧悒而热情的灵魂。那富于感染力的微笑,散发着青春的英勇和生命的喜悦,还夹带着几分风流劲儿。他的服饰异常精致,衣裳却显而易见的宽大,很有个性,既没有隐蔽他那优雅的身姿,又不拘束穿者的洒脱飘逸的动作。

  武则天早就看中了他的豪壮和超凡脱俗的一面,如今却把希望寄托到了他的身上。

  “你过来,祖母跟你讲几句话。”

  李隆基毕恭毕敬地凑到武则天跟前,武则天拿着他的一只手,语重心长地说:“人的命运往往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一部《易经》,主旨就是两句话,八个字: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忍耐、拼搏和坚持,这三者便是克敌致胜、走向成功的法宝。”

  “孙儿铭记袓母的训谕。”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一生心血和实践的结晶。”

  李旦一家子告辞后,武则天那苍老的脸上浮起一缕狡黠的难以捉摸的微笑,俨然办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扭转身子向左向右顾盼了一会儿,眉宇间流露出一派欣幸的神气。这个满身邪门的老妪,在她人生的历程上,好事坏事都干了不少,都干得惊天动地,造成了极强烈的震撼力。她天生仪态万方,婉娈妩媚,放荡而端庄,狂野而冷静,卓绝的理性,高超的手段,左右逢源,创造了历史的奇迹,建立了一个朝代,成为空前绝后的一代女皇。权力在她手上运用自如,驾轻就熟,独具慧眼而又能量才录用,调动每一个臣属的积极因素。除了执政者该具备的器量与胆魄以外,她还有着巫女般的神秘性和诱惑力,巧妙地运用精神麻醉剂,制造氛围,掀起暴风骤雨般的声势,纵横捭阖,挥手风云,把君权天授推向了极致,后来者几乎无法超越。物极必反,有高潮便有低潮。现在她被罢黜退位,软禁在上阳宫,所习惯的热闹场面一去不再复返,视如生命的皇权顷刻化为乌有。如此狂傲的大独裁者,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彻底崩溃了,一切尽付东流。唐室的真正复兴,自然还要经历一番大回旋,大波折。

  武则天从来都是不服输的,从来不向命运低头,斗了一辈子,机关算尽,终于成了大羸家。又得而忽失,一切化为泡影,犹如过眼云烟。她能善罢甘休吗?不会,她非实施报复不可,报复那些把她驱下宝座的叛逆。

  武则天处心积虑抛出一个又一个阴谋,有明的,有暗的,有形的,无形的,以及连锁反应的。她还采取种种措施,利用不同渠道、不同类型的人物,施加影响,搬弄是非,扰乱思想。从皇帝李显到韦皇后,再到文武百官和朝廷上下,都被莫名其妙地搞得晕头转向,乱七八糟。她什么都料到,什么都插手,一切都按照她的算计在那里运转,有意无意都在执行她的策划,不管生前死后,不毁灭这个朝廷,两败俱丧,她阴魂不散。李显追蹭韦后的亡父韦玄贞当上洛王,亡母崔氏当上洛王妃。朝臣以异姓不得封王进行谏阻,李显不理。他和韦后被囚禁在房陵时,历尽艰难困苦,二人恩爱至深。每当听到宫廷使节抵达的消息,李显就吓得心裂胆破想自杀,韦氏抱着他竭力安抚:“祸福并非一成不变,最多不过一死,何必如此着急”李显曾经私下对韦氏发誓:“将来有一天,如果重见天日,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加限制。”

  所以韦氏再度当皇后,遂干预朝政,如同武则天当初的情形一样。纳言桓彦范谏道:“《易经》说:妇女没有什么过失,在家主持家务,贞节可获吉利。《书经》说,母鸡早晨打鸣,家门就要败落。然而陛下临朝理政,韦后总是坐在帷帐后面参与决策。臣观察历朝帝王,只要跟女人共同执政,没有不导致国破身亡的。再说,以阴乘阳,是违反天意。伏望陛下览古今往事当作警戒,以社稷苍生为念,敦促皇后只管内宫,不要到外朝来干预国政。”

  韦后哪里肯依,她自视过高,自以为是,欲望恶性膨胀,一心效法武则天:“她能做的事,哀家照样能做到。”

  她要攀比武则天,攀得上吗?武则天通文史,多权谋,依靠庶族新贵,打破关陇士族的垄断局面。发动告密和重用酷吏,实行恐怖政治,打击唐朝宗室和士族豪强杀李唐宗室贵族几百人,灭大臣几百家,踩着尸骨登上了九五之尊的顶峰,一览众山皆小。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她不重身世而重才干,破格用人,扩大了统治基础。又改羽林百骑为千骑,加强皇宫的禁卫。又改御史台为左右肃政台,对朝廷内外官员加强了监督。革新人事制度,推行新政,借以巩固庶族阶层的地位和自己的统治,纯粹实行君主独裁,宰相及群臣像走马灯似的换班,必须为我所用。日月经天,风水轮流转。自古以来的君臣关系,恰似一场微妙的攻防战。神龙革命的首领张柬之等人,看中的正是李显的昏庸与无能,容易操纵。他们呼吁要再现“永徽之治”,说白了,张柬之想成为长孙无忌似的人物,让李显回到他父皇李治的老路上去,做守成天子,或者称作“无为而治的天子”朝政由他来制控。韦后却偏偏要学武则天,操纵李显,掌握皇权。可惜的是狂妄而贪婪的韦后没有武则天那样的本领,不懂政治,又缺少天陚,自不量力,不懂装懂,只知揽权,为自己谋取私利,而不会用人,收买人心,赢得声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诡计多端的武三思从隙而入,投靠了韦后,借她的手打人,打击张柬之等人。这一切,武则天似乎都早已预测到,做好了安排。如今的安乐公主,即当年的裹儿嫁给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就是由她竭力促成的。安乐公主是韦后亲生的小女,是李显和她的掌上明珠。

  武三思和李显,即是表兄弟,又是儿女亲家,形成了“一家子”的融和气氛,往来不断,接触频频,关系相当良好。李显当了皇帝,后宫禁闭森严,出入不便。

  武则天把上官婉儿让给李显,她又成了勾通武三思与韦后的桥梁和纽带,把他们牵联到了一起。李显即位后,上官婉儿来到了他的身边。上官婉儿聪明敏捷,能言善辩,写得一手好文章,又熟悉宫廷事务。

  武则天十分喜爱她,自圣历年间以后,经常让她参与各衙门所上表奏的处理。李显更加倚重她,又让她专门负责草拟皇帝的诏令,封她做婕妤,在宫中执掌大权。上官婉儿与武三思通奸,所以偏袒武氏。她又把武三思推荐给韦后,把他领进了宫中。李显开始与武三思商议政事,张柬之等人都受武三思的遏制。韦后与武三思赌“双陆”,李显坐在一旁计算筹码。要是李显不在场,他们就上床做“交欢”游戏,翻云覆雨,颠鸾倒凤。肉体的接触更加深了二者的感情,武三思的势力因此又强大起来。张柬之见来头不对,借汉高袓刘邦的皇后吕雉重用弟弟吕产和吕禄专权朝政的故事,影射武氏集团,带着忧虑的神情奏请说:“吕产、吕禄盘据朝廷,终究将成为祸患。斩草不除根,来年又会复生。”

  “大局已经稳定,来之不易,要尽力维持,不要再乱了。”

  李显坚决拒绝,张柬之只得把口气缓和下来:“周朝建国时,李姓皇族几乎屠杀罄尽,幸赖天地神灵的庇佑,陛下得以重新正位,而诸武那些浮滥的官爵,却原封不动,岂是朝野的期望!但愿陛下降低他们的官爵,减少俸禄,以告慰天下。”

  “过去了的事就过去好了,还重提它干吗?不要老和人家过不去,缠来缠去没意思。”

  “皇上过去做英王时,勇武刚烈,我们之所以没有诛戮诸武,是想让皇上亲自宰了他们,用以伸张天子的声威。如今皇上却反过来重用诸武,谁知以后又会怎么样?”张柬之叹息感慨,攥紧拳头,手指掐出了鲜血。李显大不以为然,甚至变本加厉,换上便服去武三思家里玩耍。崔玄玮得知后,呈递秘密奏章,警告说:“陛下的权力刚刚恢复,则天皇帝尚在西宫,还有人想依附她。武周的旧臣,多留在朝廷供职,陛下怎么可以轻率地出外游逛,忽略可能遇到豫且那样的灾难!”据《史记龟策传》记载:长江派一只神龟当使节去黄河办事,经过泉阳,被渔夫豫且捉住。宋元王梦见神龟求救,救出神龟,准备放掉,巫师卫平劝他把神龟杀了。李显和武三思闲聊,讲豫且与神龟的神话传说,泄露了密疏的内容,武三思遂对崔玄祎恨得直咬牙。这时候,李显把魏元忠从高要县召回了朝廷,任命他当卫尉卿、同平章事。不久,改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东宫的旧属:韦安石、李怀远、唐休璟、崔玄纬、杨再思、祝钦明,同时任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显想调和朝臣之间的矛盾,把张柬之等人以及武攸暨、武三思、郑普思等十六人,都当作复辟功臣,赐给铁券,除非叛乱谋反,每人都赦免十次死罪。纳言敬晖得了铁券,仍不服气,率领文武百官上疏,说:“五德的运行,轮替兴衰,两德不可同时并存。而今天命已改,可是武姓仍然封王,与李姓宗室一起居留京师,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实。请陛为社稷着想,顺应民心,削夺诸武的王爵,安抚内外。”

  李显不准。敬晖等人畏惧武三思谗言陷害,交结考功员外郎崔提当耳目,探听武三思的动静。崔堤见李显亲近武三思,猜忌敬晖等人,反过来把敬晖等人的密谋告诉武三思,听候武三思的差遣。

  武三思推举崔堤做了中书舍人。此前,殿中侍御史郑愔巴结二张,被贬作宣州司士参军,又因犯贪赃罪,逃亡回东都,私下拜见武三思,花样百出,故弄玄虚。初见面时他哭得很悲戚,倏然又纵声大笑。

  武三思一向严肃威重,不苟言笑,眼光总是仰视或者平视,显示出高贵的令人敬畏的神态。他一下给郑愔蒙住了,皱起眉头怔了半天,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找我到底要干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就像表演似的,是什么意思?”

  “大王,不要急,听在下慢慢儿说。”

  郑愔诡眉诈眼,阴阳怪气,“开头看见大王哭,为的是大王要被戮尸灭族。后来纵情欢笑,为的是高兴大王遇到了我。大王虽然上合天子之意,但张柬之等五人手握将相大权,胆量谋略都超过常人,罢黜则天皇帝轻易得犹如反掌。大王自己衡量一下,你的权势与地位,比则天皇帝如何?”

  “嘿,瞧你长得怪模怪样的,嘴皮子倒是挺顺溜。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往下说。”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下长相不佳,却有心计,要是说得在理,就该得到大王的赏识。大王请听,那五个人对你恨之人骨,只想吃你的肉,除非把大王灭族,他们是不会称心快意的。大王不除掉此五人,生命如朝露,却自以为跟泰山一样安然无恙。这便是我为大王寒心的地方。”

  武三思满面春风,与郑愔一起登楼,待为上宾,请教自救的策略。后来便荐举他当了中书舍人,与崔提一同做自己的谋士。

  武三思与韦皇后商通,没日没夜地陷害敬晖等人。他以一种虚张声势的严厉口吻对李显说:“他们仗恃自己有功,骄矜自许,横行霸道,对大唐的江山社稷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正因为他们有拥立的大功,朕也就不好随意处置喽。”

  “皇上天纵英明,”武三思先奉承,后出谋划策:“对付他们最好是分步骤进行。首先明升暗降,不如把敬晖等都封王,而免除他们的宰相职务,表面上不失为尊宠功臣,实则剥夺了他们的实权。”

  韦后和上官婕妤都随声附和。李显命婉儿拟诏,随即颁发诏书:封侍中齐公敬晖当“平阳王”,侍中谯公桓彦范当“扶阳王”,中书令、汉阳公张柬之当“汉阳王”,中书侍郎、南阳公袁恕己当“南阳王”,特进、同中书门下三品、博陵公崔玄祎当“博陵王”,免去他们的宰相等官职,特别赏赐黄金绸缎、雕鞍御马,规定每月初一、十五朝见天子。还假惺惺地赐桓彦范姓“韦”,编入韦皇后家谱。

  武玉兰把安金藏打听到的消息悄悄禀告了武则天。

  武则天一听便知道他们用的是明升暗降的计策张柬之等五人的末日到了!等待着他们的不是处死,就是流放。她开心得不得了,欣慰与愉快涌遍全身,一下子达到了每个毛细孔。计策自然是武三思想出来的,她又不得不替他担心,会不会引火烧身,能不能抵挡住对方的反击。

  武三思天资颖悟,奸诈阴险,身手不凡。不久,他又撺掇李显任命崔玄祎当检校益州长史,知都督事,后来又改任梁州陕西南郑县剌史。

  武三思掌握了朝政,限定文武百官一律依照周朝的政令处理公务,不归附武氏集团的人都予以排斥,那些被五王所贬逐的人,又重新召回复职。朝廷大权,全部落入“了他的手中。冲击力愈大,反抗也愈大。张柬之等五王也不马虎,转守为攻上疏请求撤销武氏诸王的王爵。找人拟表,朝臣屮没有人敢于出头。中书舍人岑羲愿意执笔,遣词用语十分激切。中书舍人毕构轮值应由他宣读,读表时,他面色严肃,声调凌厉。

  武三思得志更专横,改任岑羲当秘书少监,外放毕构当润州剌史。升任卫尉卿的杨元琰并不高兴,满面愁容。

  武三思的地位不但没有动摇,反而逐渐更有权势。大祸迫在眉睫,他请求辞职出家,削发当和尚。李显不准。敬晖得知后,面带揶揄的微笑,讥诮杨元谈道:“嗨,嗨,要是我早一点知道此事,一定劝皇上允许,剃光你这个胡人的头,岂不妙哉!”杨元琰满脸的络腮胡子,连鬓带腮,毛碴碴的犹如茅草一样长,好似胡人一样。敬晖以此戏弄他。杨元琰迟疑了一下,率直地说:“大功巳经建成,盛名巳经得到,不知激流勇退,就会遇到危险。我是诚心实意要出家,不仅仅是作个样子。”

  “喔唷,你当真想逃避现实?”敬晖的眼珠子都瞪得鼓出来了。

  “谁对谁错,不久便会见分晓的。”

  后来敬晖等人都败在武三思的手下,被定罪杀害,只有杨元琰得以免祸。

  武三思专横却不骄纵,适当收敛锋芒,以退为进。他通过韦后和上官婕妤说服李显,下诏将诸武王爵都降低一级。梁王武三思改封“德静王”,定王武攸暨改封“乐寿王”,河内王武懿宗等十二人,都改封公爵。俗话说,一粒胡椒转口气。

  武则天觉得这一作法相当聪明,至少可以缓和一下臣民的不满情绪。尤其高兴的是,把她推下皇帝宝座的那一伙叛逆,内部出现了分歧,产生了裂隙,这无疑是崩溃的前奏。利用耳目本是她的拿手奵戏,她身在禁宫之内,而心却跟随着朝廷的一举一动跳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些微的动静都没有放过。易州刺史赵履温,是桓彦范的妻兄。桓彦范等发动政变,诛杀二张之后,声称赵履温也参预了密谋。李显召他入京,升任司农少卿。赵履温送两个婢女给桓彦范,作为谢礼,等桓彦范免除宰相,赵履温就把两个婢女要回去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武则天探幽烛微,深透膜里,及时抓住了这一细节。一叶而知秋,从一滴水看太阳,她敏悟出了桓彦范等人的日子不好过,走上了穷途末路。果然不出武则天所料,从政治权威中心被架空起来的张柬之等人,终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思想感情没有依托,身躯也好像无处着落,莫名的苦脑在心中萌生,理不清,挣不断。张柬之身材结实,又善于保养,超越年龄的老当益壮,但自从挂个空头郡王爵位、削去宰相实职以后,空虚寂寞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的眉毛拧在一起,勾着头,脊梁也弯下去了,老态毕露,年初那矍烁锐利的眼神,变成了黯淡的铁灰色。异样的烦躁、消沉、疲劳,燥热不宁,他把手里的书本往案头上一丢,拿起扇子啪啦啪啦乱摇一气,走出书房,仰望着苍天长嘘短叹。天空飘浮着丝丝缕缕的卷曲云,而他却觉得俨然有一层层的乌云压了下来。三十六计一走为上计。张柬之上表请求回襄州湖北襄樊市养病,李显并不挽留,任命他担当襄州刺史,不主管具体事务,只领取刺史俸禄。

  “崔玄祎出任了梁州剌史,张柬之又接着走了,还有敬晖、桓彦范、袁恕己,也得让他们离开京城,最好是分散调开,那样才便于逐步实施打击,最后置他们于死地。”

  武则天相信武三思有这个能耐,“不过,行动得果决坚毅,不要拖泥带水,不必顾及他们的面子,也不要管朝野的反应。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成功了,历史就会由你来写。大胆地干呗,我敢担保不会遇到什么大的风险。”

  她像具有不可言喻的魔力似的控制着朝廷的运转,一切都仿佛是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打倒我的人,我要不择手段地打倒他,借别人的手进行报复,让他比我倒得更惨,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想着,她脸上的肌肉骤然缩紧了,兴奋得流出了欢悦的泪花,布满皱纹的双颊荡漾着梦样的光辉,心头那些苦涩的东西全都消失了,泛起了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夏季多暴雨,黄河南北十七个州大水成灾,洛水泛滥冲走了两千多户人家。秋季又出现了干旱。乳白色的轻雾弥漫在空气里,笼罩着洛阳周围的山川和流水。白天的时间变短了,阳光也比较柔和了。灰暗的轮廓模糊的云片,神气活现地浮在磁青色的天幕上,大模大样地爬了过去。肃杀的枯风不断地刮着,树木的叶子也黄了,树上的浆果染上了斑烂的色调。河床里的水退下去了,那片夏季急流奔涌的地方,现在变成了浅滩,牛马走过对岸,水连它们的脊背都淹没不过了。溟溟蒙蒙的雾霭里,远远传来羊群的铃铛声,幽幽咽咽的,好像是从它们的心灵深处吐出来的。云雀发出的颤音,银子似的清脆,穿透云层飞向大地。一只孤单的黄鸟,落在宫墙边的枣树上,晶亮的圆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它似乎也觉得冬天快要来了。秋末,气候反常,黄河流域转换成了小阳春天气。洛阳的景色和西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烂漫,争奇斗妍,撒播着芬芳馥郁的花果气息。树林特别使人心旷神怡,古铜绿色的叶子在桠枝上晃晃荡荡,却没有纷纷凋落。孟津屹立在黄土岗上,好似盘旋在黄河上的缕缕轻烟。东流至兰考的巨大的冲积扇,宛如熔化了的铅似的闪着暗暧的波光。黄河走飞船,河床高出地面一两丈,白帆仿佛是浩浩长空下浮荡的云朵。河滩一片金绿色,秋天的花朵露出它们柠檬色的花瓣,雏菊也不用白生生的眼睛戳破草丛,只呈现出紫褐色的花托。刮了两天风沙,上阳宫变得肃穆清冷了。它在春天曾经是那么的俏丽、张狂,充满了鸟的歌声和昆虫的营营声,花的颜色又丰富又鲜艳,在煦风中炫耀着,恰似铺满了璀灿珠宝的花床。眼下却愈来愈冷漠和凄凉,林木的叶子慢慢稀疏,色调灰暗浓重,地面覆盖着白霜,像细盐一样,脚踩下去沙沙作响。

  武则天望着宫墙内外的一切景象,触景生情,激动得全身都发抖了。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急促,心头千波万浪,陷入了踯躅迷茫:生与死、爱与恨、情与仇、过去与未来,如同双生的姊妹似的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到底该如何对待。八十二年漫长的生命历程,恩恩怨怨,狂野与失魂落魄,缠绵的甜蜜与悔恨,喜怒哀乐,时间全都看见过,而且挨次地看见它们消逝。她激灵了一下,心中蓦地迸出一句话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间比金子还宝贵,而它又是一切的埋葬者。一个人年老力衰时,生命酷似一个微妙、顽固和纠缠不休的情人,它又可爱又可恨,秋波盈盈,勾人心魂。她有生以来还从没出现过如此离谱的感觉,生命的一半浑然风吹流水似的一浪一浪推过去,另一半却像猛旋的涡流一样盘旋着,许多的往事总是挥之不去。玉兰眨了眨眼睛,不安地扇动着鼻翼:“陛下,你哪儿不舒服,脸色像漂白的鱼似的?”

  “我倦了,”武则天有气无力地说,“你扶我进去。”

  “在外面呆太久了。”

  “躺在寝殿里闷得慌,还不如出来走走。”

  武则天病倒了。她开头冷得盖了几床被子,继而发热,胸口像有一堆干柴在燃烧,嘴里冒火气。玉兰和红杏凑近她的耳旁唤道:“陛下,陛下!”她不答应,闭着眼睛说胡话。迷迷糊糊,神神鬼鬼,闯进了白马寺,只见薛怀义趺坐在莲台上,敲着木鱼在那里念《大云经》:“女既承王,威伏天下。阎浮提中所有国土,悉来承奉,无违者拒。”

  他一眼瞟见了武则天,跳下莲台,伸出双手要抱住她。

  武则天往后一退,转身拔腿就往外跑。薛怀义边追边吼道:“你不该甩掉我,快带我回皇宫。”

  “我迁到了上阳宫,失去了皇权,终日与西苑为伴,消磨时业”

  “西苑好,它是隋炀帝修的,极尽奢华,赛如仙境。花如海,香满苑,梅绕屋,柳含烟,珍禽成群,莺声呖呖,青鹿交游,金猿献果。哈哈,好去处。”

  武则天想摆脱薛怀义,他却紧追不放。穿山渡水,腾云驾雾,不觉追到了嵩山,从云头坠落下来,竟是升仙太子庙。张昌宗骑在白鹤背上,吹着玉笛,从缑山顶上飘然而下。他用玉笛一指,猛喝道:“呔,大胆秃驴,再不退下,休怪我不客气!”

  “你这个假道士,在此占山为王,本僧今日非收拾你不可。”

  薛怀义手持木鱼,张昌宗横着玉笛,一个骂“假道士”,一个骂“臭和尚”,拉开了拼斗的架势。张昌宗舞笛直取薛怀义的面门,薛怀义举起木鱼来迎。玉笛愈来愈长,木鱼不断扩大。玉笛打下来似泰山压顶,力量千钧。木鱼摆处如惊涛骇浪,势欲淹没敌手。来来往往,吆吆喝喝,聚作一团杀气,只杀得云遮雾盖,日月无光。张易之紧紧护着武则天,且看薛怀义与张昌宗斗法。张昌宗捏诀念咒,吹口气:“疾!”将玉笛丢起空中,转瞬化作一条黄龙,张鳞舞尾,搅得天翻地覆。薛怀义咧嘴大笑:“邪道岂能侵佛!”口中念念有词,敲响木鱼往上一抛,顿时电闪雷鸣,五雷火射向黄龙。张易之掏出一把春药撒将出去,风雨大作,雨帘隔断了雷火。双方使尽招数,大显神通,杀得天摧地塌,岳撼山崩。斗来斗去,斗到了梁山乾陵。李治身着黄纹绫袍,头戴通天冠,腰横十三环玉带,脚踏乌皮六合靴,从陵道走了出来,扬起下巴问道:“和尚道士斗法,怎么闹到朕的陵园来了?”

  “皇上救我!”武则天扑上前喊道,“他们不怀好意,要劫持臣妾。”

  “你不是称了十五年朕么?狂野的女皇,终于收了心了,改了口,又要做皇后。”

  “臣妾永远是属于皇上的,我代你当了十五年皇帝,皇权交给了显儿,自然要回到你的身边来呀。”

  武则天拉着李治,就要往陵寝里面走。李治甩开她的手:“你的阳寿未尽,等两个月,朕亲自去上阳宫接你。”

  说罢,他一掌把武则天推得滚下陵道。

  武则天惊了醒来,大汗淋漓,病好了多半。太平公主得知武则天病了,特意进宫探望,她亲自伺候母皇服了汤药,漱了口。

  武则天拥被靠坐在御榻上,调匀呼吸,对太平公主说:“我梦见先帝了。”

  “父皇好吗?”太平公主倾身向前,“形象变没有变?”

  “还是那模样。”

  武则天微喟着,“我要回到他身边去,死后合葬乾陵。撤销皇帝称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后。”

  “父皇的碑名叫作《述圣记》,你呢?”

  “立一块无字碑,一生功过,由后人去评说。”

  沉默了一会儿。母女俩都皱起高高的前额,像是在回味刚才的对话。

  “还有,”武则天郑重地吩咐说,“故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家族,以及褚遂良、韩瑗、柳奭的亲属,全部赦免。

  寒夜幽沉而宁谧的十一月二十六日,呜呜的朔风在宫院里旋转,雪片飘打着仙居殿的窗纸,飒飒作响。风雪和疲病把武则天带到睡眠里去了,恍若一驾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抵达顶峰便如释重负般地旋转下滑,弯来绕去,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切东西都离开了她,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就像一滴水似的静静地流进了历史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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