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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力量之巅 第十节

  同是死在水里的,黄浦江里的浮尸却与邢志刚有些不同,均是眼睑浮肿,指甲乌青,腹膜僵硬。杜春晓跟埃里耶讲:“这些浮尸一直无人认领,是因为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所以怎么死并无人关心,引发的恐慌也不会太大,但是……难道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正死因么?”

  埃里耶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一直在翻弄尸体,查看上面的几块尸斑,它们像天花一般布满后背,但他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死因还要进一步调查,不过可以肯定,这些尸体肺部都没有进水,所以绝对不是溺毙。”

  “而且死人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那个小四,你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什么?”

  “讲过。”杜春晓心中的悲切愈积愈浓,在看到浮尸的那一刻,她还不见得有多难过,但是愈靠近他,回忆愈多,有些伤感是积沙成塔,不会一下子决堤,“不过他讲的不多,只说有些事要忙。”

  “你……见到施常云了?”埃里耶突然发问。

  “你怎么知道?”

  “关于乔装的知识,我在阿加莎·克里斯蒂娜的小说里已经领教过了,而且我相信一个病重的老年人,是不可能受得了那么响的座钟放在睡房里的。”埃里耶得意地耸了耸肩。

  杜春晓对这位法国侦探生出由衷的敬佩:“那为什么不当场拆穿他?”

  “因为我直觉这个人不是杀人凶手。”

  “何以见得?”

  “眼睛。”埃里耶指指自己那对淡灰的眸子,“我接触过太多杀人犯了,所以我认得出什么样的人会成为凶手,什么样的却永远不会。”

  “那么接下来,这个游戏又将走向何方?”杜春晓竭力压抑悲痛与惊奇,将手插在放着塔罗牌的衣袋里,随意抽一张出来——恋人牌。

  奇怪……她突然有些在意起牌面的本来意思。比如“恋人”,正位是指即刻有事情会产生巨大转变,逆位则是错误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样的转变?如果有选择,她又错在哪里?大抵是错在当初没有向小四问清楚他要做的事。

  但是,听那老叫花子讲,小四成为江上冤魂之前曾透露过,要去找一个人,一个被他唤作“花爷”的人。

  秦亚哲找张啸林喝茶的时候,张啸林的“小八股党”正在外头活动,所以各自身边都只带了极少的几个心腹。舒春楼的艳妓素秋正坐在一旁演奏《春江花月夜》,坐姿与嗓门一样酥甜,但心里却有些惶惶的。因跟前的两个男人,均做过她的入幕之宾,从前他们是抬头低头都不见的,纵晓得会出现在同一场合,亦会尽量互相避让,今次不知怎么,竟主动约到一起。于是她的节奏便有些乱了,生怕是晓得她一人伺两主,所以特意将她拎出来做个了断。不过转念一想,风月场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有几个金主?都要计较的话,妓院岂非血流成河?于是又昂头挺胸起来。

  “我的小素秋今朝特别漂亮嘛!”张啸林身材矮小,但气度不凡,即便是谈论风月,都有些“不怒自威”的样子,“秦老板,侬尝过伊味道哇?尝过了忘记不掉咧!”

  “唉哟。张老板讲得人家难为情,我出去帮侬再添点好菜色,可好?”素秋红着脸起身,将琵琶交给一个清倌儿,那清倌儿接过便出去了。

  “菜色嘛等一歇也好叫,侬先过来陪我们吃一杯。”张啸林一把将素秋搂过,素秋笑吟吟地接过酒杯,先干为敬。

  秦亚哲一直端坐,仿佛从不认识素秋,杯中红酒也是涓滴未碰:“张老板,我只要你让出一夜里。”

  “听到没?”张啸林捏了捏素秋的下巴,笑道,“秦老板叫我让出一个夜里,我张啸林不是个小气人,一个女人家罢了,让就让,不晓得素秋自己的意思如何?”

  “出去。”秦亚哲眼睛望住张啸林,话却是对素秋讲的。

  素秋当即领会,从张啸林怀里挣脱出来,道:“我先去看看还有啥好菜色,等一歇回过来再计议。”

  说毕,人便香飘飘地出去了。

  “侬看看,这种女人家是人精哇?讲到关键处伊就逃脱了!”张啸林满面通红,鼻尖泛着油光,像是兴奋到了极限。

  “张老板,侬晓得我借一晚上是指借什么。”

  “哟哟哟!秦老板这张面孔严肃得来!”张啸林浑身散发的酒气都是嚣张的,“借素秋么,闲话一句,女人家就是衣裳,没有什么。借另外的东西么,就不是我张啸林一个人讲了算,要看弟兄们的意思。”

  秦亚哲喝了一口红酒,道:“张老板,我不是来跟你谈判的,只是来通告你一声,今晚要借我。”

  “秦老板这话说得就有点过分啦。”张啸林拉长声调,道,“兄弟们已经在船上了,这会子让他们都折回去,恐怕不大好啊。”

  “没关系,我已经让你的几个兄弟都折回了。”秦亚哲啜了一口红酒,两条乖张的粗眉呈现舒展的形状。

  “什么意思?”张啸林面色一紧,似乎酒也当即醒了一半。

  “意思就是,上一回你让我的人吃‘馄饨’,这一回多少我也得回个礼。”秦亚哲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在戳张啸林的神经。

  “我已经跟您解释过了,上次的事与我张啸林无关!那些金条也不是我们动的——”

  “那是因为数量太少,入不了您的法眼,如果那次我真在箱子里装满了,恐怕现在您就不会跟我一起坐着喝茶了。”

  “我先走一步,你慢用!”

  “想找我大哥评这个理?那可要三思啊……”秦亚哲唇边的冷笑寒若冰霜,那是赢家的表情。

  “这个事体我们以前就讲好的,怎么现在又反悔?”张啸林登时面色发白,然而语气还是狠的。

  “不是我反悔,有人不义在先,我也就没办法了。对了,张老板可是要好菜色?马上就送过来了,莫急。”

  话毕,外头帘子一掀,进来的是素秋,手里拿一个银制盖顶汤盆,见她两个男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噗嗤一笑,道:“做啥?等菜色等到面孔难看得来——”

  她边笑边将汤盆往桌上一摆,刚要揭开,却被秦亚哲拉住手:“你出去。”

  素秋刚想再调侃两句,见形势不对,一句话不敢再讲,缩着脖子走出去了。

  秦亚哲这才慢条斯理道:“张老板借给我今朝一夜的事情,秦某人没齿难忘,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揭开的汤盆里,装了整整半盆血淋淋的人耳,都呈古怪的赤紫色。

  “一人一只,麻烦数一数。”秦亚哲道,“看您的那批兄弟,数目可能对得上?”

  位于上海老街东段的馆驿街,唐晖已熟到不能再熟,包括开绣坊的寡妇苏氏,卖“阿三刺毛圆子”的阿三,被柴火熏得乌糟糟的老虎灶茶馆,都留下过他的足迹,那里有他童年的回忆,以及如今摆脱不掉的诱惑。初来鸦片馆,是被一个朋友拖去的,只说比喝花酒刺激得多,要他也来试一试。不晓得为什么,每每穿过烟街柳巷,金玉仙或上官珏儿精致的眉眼便会在眼前轮番浮现。

  如今,她们又在这酸浓的烟雾里显形。上官珏儿裸体冰冷,淡褐色的乳头与心口的红痣向他款款逼近,他伸出手去抚触,她又瞬间逃离,眼里盛满凄楚的泪。

  “你不要忘记了……”金玉仙在他耳边呢喃。

  “忘记什么?”他心脏怦怦直跳。

  “你不要忘记了……”金玉仙又道。他能闻到她身上温暖清淡的花露水味道,脖颈上的汗毛正感受着她柔软的吐息。

  忘记……他苦笑,将烟雾深深吸入胃中,身体顿时飘浮于半空,于是踏着金红色云彩步入一幢墙面斑驳的楼房。上官珏儿正坐在那里,手中端一碗莲心粥,发梢卷得很仔细,保持着他们在酒店房间欢好时的形状。她看到他,面色晶莹水润,分明是葬礼上经过入殓师化妆成的蔷薇色。

  “何老爷慢走!来,送一送!”

  一记响亮的招呼打断唐晖的冥想。他睁开眼,见一个背部完全佝偻的老人正往外头走去,虽然一身行头还算富贵,然而眼屎唇沫都暴露在外,一看便是毒素入蚀骨髓,没得救了。于是唐晖便在卧榻上翻了个身,意欲重新沉溺进去,但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了,直觉此人与他在烟馆打过好几次照面,但这些照面之前,似乎还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

  唐晖突然两眼放光,放下烟枪“嚯”地立起,随即一阵头晕目眩,身子又不由自主地坐下。

  “客官小心哪!莫急,要慢慢起身来的。”一个伙计忙上来扶他。

  他丢下一沓钞票,便冲出门去,大约走了半条巷子,才望见对方畏畏缩缩往一个丁娘棉布坊那里走去。

  “何管家!”唐晖扯开嗓子叫道。

  那背影果然怔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

  “何管家!”唐晖追跑了几步,轻松赶上,抓住了他的右臂。

  “侬认错人了!”老何无力地甩动臂膀,眼神竟惶惶的。

  “没认错,侬从前就是在月老板家做事的!”唐晖不晓得为什么,竟莫名激动起来。一来是想到月家被灭门的惨状,二来因不曾为月老板报仇雪恨,反而自己的两个朋友还在为仇人卖命,这一点始终令他无法释怀。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