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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71

  漆铁宝和老伴一起来到那个商场。那是一个中等规模、以出售中低档商品为主的国营老商场。漆铁宝租用了商场北门一小块地方,摆上了电动爆花机,卖“美国爆米花”。老伴则揽了个在商场门口看管汽车停车场的活儿。那个早上天色阴沉沉的,仿佛要来场雨夹雪。商场还没开门营业。漆铁宝进去做开爆的准备,老伴则把一个标志其身份的红袖箍套在了胳膊上,手里捏着一沓停车收费的标价收据。

  商场前的大街上已然车水马龙,上班的工薪族挤满了公共电汽车,骑自行车的人流时时溢出慢车道去,有的小轿车司机便从车窗里对违章的骑车人发出怒骂……但商场前那块不算大的停车场还是空空荡荡的。

  漆铁宝爆出了头锅玉米花,因为舍得搁糖稀,所以从商场尚未开启的大门那门缝中,飘散出阵阵诱人的甜香……老伴任那股甜香袭上鼻端,心里暖洋洋的;她在那块地盘上转悠着,想到头晚两口子算出的收入帐,半个月净挣了三百来块钱……这下心里头踏实了,不光能按计划收回投资的成本,年底换台彩电看的愿望也不难兑现了啊……

  漆铁宝老伴忽然发现有辆出租车开过来,不当不上地停在了那儿,她忙赶过去,吆喝说:“嘿,我说那位师傅……那儿不准停车!你把车开进来!”她打着手势,让那车开进停车场里白线画出的车位里。可那司机根本不理她的碴儿,她急了,凑拢那车,弯下腰,朝车窗里瞪视着;她只剩一只眼还有视力,所以她那张望的模样挺古怪,这让司机很不愉快;司机很不客气地跟她说:“嘿,你离远点成吗?……你不就是想收我的费吗?你今儿个还没开张对不?成成成,给你给你……”说着便递了两块钱到窗外。那漆铁宝老伴且不接那钱,理直气壮地说:“你开到位子上你再掏钱!咱们可是有领导有规矩的……”司机不吃她那一套:“嗬,你还有领导!你把他请来!……我在这儿等个客,这就到……到了我就开走……交通警还没管我呢,就轮到你给我立规矩啦?……”

  两人正纠缠着,从人行道上急匆匆来了一个人,是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她那鞋跟敲得路面一串脆响……来到车前,她连眼皮也没眨漆铁宝老伴一下,打开车门就坐到了后座上;而司机没等她坐稳,也就把车开动起来……漆铁宝老伴后退一步,望着那车屁股朝马路当中扭去,后悔自己没接过那两块钱来……

  开车的司机是富汉,坐进车里的是自称凤梅的女人。

  车都已经开到马路上了,富汉才问:“去哪儿?”

  凤梅说:“机场。”

  方向根本不对。富汉也不说什么,只是暂且还往前开。凤梅知道一时还不能掉头,也便不再言语。

  富汉的呼机是一大早得到凤梅的呼叫的。通话中,凤梅让他到这个商场门口来等她。这个会合地点他们以前从未使用过。富汉不问“为什么”,也不问“干什么”。这一半是因为性格,一半是因为在江湖上不兴那么多嘴多舌。互相既然信得过,那就用不着那么多废话,一切都有待于“到时候看着办”。

  凤梅自然有过多次赴机场乘飞机旅行的经历,可此前她去机场都没让富汉送过。这回她除了一个随身挎包,连一个小拖箱也没带,实在不像出远门的样子。可偏偏这回,她很可能是一去不返了……

  汽车终于在一个可掉头处掉转了头,富汉简捷地问:“几点的?”

  凤梅回答他:“来得及。”

  汽车出了二环,朝三环而去……

  凤梅望着车窗外连续掠过的高楼剪影,石头般的心肠有些个糯化。当直插云霄的京广中心映入她的眼帘时,她蓦地回忆起头一回进入大饭店时,被那富丽堂皇的景象所震慑的心情……还有头一回得到镶蓝宝石的足金项链——那是一整套,装在一个紫红色泛绿光的丝绒盒子里,还有与之相配的戒指、耳坠和手链——当时,“心花怒放”再不是书本上的一个僵死的词汇,而成为流动在全身血液里的一首歌曲……可是“好景不常”,没过半年,因为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当她再次走进豪华的购物中心,所有标价最高的商品对她来说都没有了“买不起”的心理压力时,她那份失落感啊!有几个人能领会,能相信呢?那真是痛苦得没法子排遣!……当她一个懒觉醒来,日光映上她床铺,那粉浪般的鸭绒被散发出法国幽兰香水的气息,而她想来想去,满京城再也想不出一个新的有吸引力的消遣场所时,又是怎样地受煎熬啊!是呀是呀……到哪儿去?去干什么?……去昆仑饭店吃上海风味餐?到顺峰点上一大客龙虾?往东湖别墅去再试试那儿的西餐?还是到丽都假日饭店喝杯德式鸡尾酒?凯宾斯基饭店和香格里拉饭店虽最称雅致,可难道还没去够?大世界娱乐城太俗,HardRock餐厅太吵,竹园宾馆有点阴森,懋隆的首饰总无新款……而最最要命的还不在这些个吃呀穿呀喝呀玩呀什么一概乏味无趣……最最要命的是,怎么她见着谁都讨厌?……

  ……如今这一切总算都可以画上一个……不是句号,也是分号,一个大大的分号……她想到了他那张油晃晃的脸,脸上的那副“价值连城”的眼镜,那眼镜后鼓鼓的眼珠……慌什么啊!……不是才查到无锡吗?……无锡的糖醋小排骨实在不怎么样!不合我口味!苏州卤汁豆腐干还差不多……“你怎么这时候还说这些个!”那你要我说什么?我说“你甭慌”,你听得进吗?……好,先把我送出去,我正想挪挪窝呢……护照签证什么的都是现成的……那我现在成哪国的人啦?我算是他们那国的哪门子杂种了呢?……话太难听?那当初你怎么不找个舌头尖上光开花不带钩子的主儿呢?……

  ……那边机场有人接应……是呀,能从银行里随便拿出大把钱来的主儿,自然也就能把那些个钱三变两变变成大把的外国钱,在境外注册连妈带儿子的一串子公司……我有了那其中一个儿子公司的总经理身份,自然一下飞机就有车来接,有房子好住,有秘书好支派,有女佣来照应……是的,那叫做“小心伺候,色色精细”……类似这样的“八字方针”他还叨唠过多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人别犯我,我必犯人”;“只能干赚,决不包赔”……听惯了,也跟着蹚惯了,不以为奇了……可现在望着这街边公共汽车站那一团团的等车的主儿,耳边的这些个沙嗓子讷出的“八字诀”,实在是有点子伤天害理、惊心动魄!那些个等着挤车,却一时还等不来车,在寒风里拱肩缩背的主儿,一月能拿多少工资?归里包堆,所谓的“乱七八糟”加一块儿,能有怎么个数儿?四五百?七八百?撑死了一干出头?还不到我这手包上镏金扣儿的价儿,也就是一瓶轩尼诗X·O的开瓶费而已……可他们未必有找这么心烦……那个裹着块廉价头巾的娘儿们,她逛燕莎友谊商城的时候,来回来去地挑拣、算计,该多有意思!我能有那个乐子吗?总想着我一个电话能把你整个商场端了,归到我们那公司名下,在那里头转悠,岂不是索然寡味吗?唉唉,是她应该羡慕我,还是我应该羡慕她呢?……

  汽车已经过了三元立交桥,驶入了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凤梅的胡思乱想更如风中柳絮,上下左右搅动翻飞……

  ……吉虹还算有点子意思……有意思就在别看她列入“星系”,其实傻妹子一个,好比是张空白还挺大的新纸,我可以在那上头随意地涂涂画画……也真逗,她竟始终搞不清我这个庭院深深深几许……等着她那个《栖凤楼》在外头公演吧,我肯定去捧场!凤梅看凤梅,大眼瞪小眼,嘻嘻……“真真假假,真不敌假”,又是他的“八字诀”!我算是掉这个坑里爬不出来了!……

  ……我究竟是谁?凤梅?……总共有多少个化名?这护照上又添了个怪有味儿的名字……什么风味的?串了味儿的!……是的是的,明白明白,我这次去,是给他“打前站”……他“早晚得走,敢不让走”……那可难说,兴许一下子就愣不让走,走不成了呢!不过,我会在那边接应他的,“谁都卖我,你不卖我”,他这个“八字诀”倒还算中听;是的,他知道我这个人,“能送掉我,不会卖我”,说对了,我就是这么个凤梅!咱老娘不高兴。把你一推了事,可咱不会贪这个怕那个,把你给卖了……就好比跟富汉的事儿,跟你挑明了,你看着办!瞒你有什么意思?我能伺候你,继续伺候你,可你伺候不好我,我不能再忍,富汉我们俩能相互伺候得筋酥骨痒的,你说你忍不忍吧?……

  ……凤梅想着想着,便望着富汉厚实的脖颈,又望望驾驶座前的后视镜,从那镜子里她看见了自己,歪歪头,镜子里是富汉那棱角鲜明的脸庞,但富汉并没在那反光镜里跟她交换眼色……她呼富汉时,并没透露她要远走高飞,富汉心里在想些个什么?想不想跟她上床?对了,富汉跟她说过,男人不能跟娘儿们在清早干那个事,凡清早直到上午想干那事的男人,都一定是“有病”,并且注定了一辈子一事无成!……

  富汉把车开得风驰电掣,转眼到了琉璃牌楼似的收费站。凤梅任由富汉交了十元过站费。富汉还是没跟她对眼。

  车到天竺机场,驶上出港坡道,凤梅才说:“停国际航班入口。”

  富汉这才知道她是要飞境外。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因为她一身轻装,没有一件行李。

  车停在那儿。富汉等凤梅下车。凤梅忽然舍不得这就下去。

  富汉说:“快下。这儿不让多停。”那儿的管制确实很严,已经有人来干预了。

  凤梅只好下车。临下车她嘱咐富汉:“你快把车搁停车场……我在里头等你!”

  富汉没表态。车开走了。凤梅望着那车远去,忽然有种害怕丢失东西的惶急感蹿上心头。好久没有过这种心境了。那回在王府饭店,整个儿手包弄丢了,跟保安部说明其中有三千美钞、四种信用卡和价值上万元的首饰等等时,她的平静让保安部的人难以理解……是的,那么大的丢失她怎么都不着急呢?……可现在,她确实非常担心,担心富汉是径直开车回城去了……

  凤梅进到航空港内。电子显示牌正刷刷地变换着显示,她所要搭乘的那个国际航班早已开始办理登机手续,估计已经开始放客进舱。她交了机场费,仍不进隔离区,她等着……可是一分钟又一分钟,富汉没有露面。她咬着嘴唇。难道就此永别?她鼻息中忽然感受到富汉那特有的体臭……那对她是极珍贵的!……

  候机大厅中回荡着播音员柔和然而不动感情的声音,是在催她所要搭乘的那个航班尚未登机的旅客抓紧时间登机……奇怪,世界上各处航空港的播音小姐都是这种腔调……人类何必要这样的约定俗成?……

  她必须进去了……她直到拐进出关闸口那儿,还回身探头朝外面大厅张望……富汉死不露面!富汉一定是以为,过不了多久她便会回到北京,并且再次呼他,说不定再呼他就是一起到那别墅去,互相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莽富汉啊!你怎知我们从此很可能天各一方,再难绞作一团!……她其实应该在车上跟富汉透露一下她此行的非同小可,或至少更明确地要求富汉搁好车来跟她正式告别……她很后悔!……可她也实在不能说,即使跟富汉,因为她答应了他——那个使她除了爱情什么东西都得到了的人——守口如瓶……可她现在成了怎样的一个瓶子啊?盛满了苦涩的浑水儿!……

  她顺利地通过了海关。他曾一再嘱咐她,过关时千万不要紧张。她顾不上为那个紧张。她只想再见富汉一面,哪怕远远地再看上一眼,就是一个朦胧的剪影也行……那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啊!猛男!壮哉富汉!……

  富汉确实是懒得把车开到存车场,找车位,交费,再步行到候机室……他根本没有送行的习惯,除非是还有什么具体的事需要他帮忙,可凤梅并没行李什么的,根本不用他再帮什么忙嘛……富汉更懒得在机场排队揽一个回城的活儿,他径直开走,凤梅出关的时候,他已经又来到高速公路的交费口了……

  ……且说富汉和凤梅一早碰头的那个商场门口,已经停满了各种车辆;漆铁宝老伴走进商场大门,一来避避寒,二来看看漆铁宝的爆米花卖得怎么样了……她看漆铁宝卖完一锅,又爆出了一锅,很是高兴……她跟漆铁宝说:“今儿个你猜我瞅见谁啦?”漆铁宝问:“谁呀?”她说:“你记得吗?咱们楼后头……十七号大院……范家的三姑娘!……”漆铁宝想不起来:“哪个范家三姑娘?”她说:“……准是她!别看她人大心大,成了个阔主儿……七八年不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嗬,如今谱儿可真大!……一早就有出租车跟这外头等着她!……”漆铁宝说:“你那眼睛!能认准什么?……她要真成了阔主儿,老范他们两口儿还能那么窝囊?怎么总没见她回十七号看看?……”正说着,老伴忽然“哎哟”一声,身子便打晃……漆铁宝赶紧迎上去搀扶……原来是,她那脑子里的猪囊虫猛地一蠕动,这回一下子挤破了脑血管……

  商场门口忽有老人大放悲声,装成一小口袋一小口袋的爆米花被他自己碰掉在地,爆米花散落各处,很快有顾客围住了漆铁宝和他搂住的昏迷过去的老伴……

  响起了杂沓的声音:“怎么搞的?”“快来救人!”“商场怎么能在门口设摊嘛!”“有没有大夫?”“快闪开!”“打电话叫急救车!”……

  而在同一时刻,在天竺机场,一架国际航班的波音747飞机正从跑道尽头抬身爬空,那位凤梅女士仰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住眼睛,一脸复杂难喻的表情……

  72

  一辆本田汽车在崇格饭店门口停稳。车里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西服革履、挺拔英俊,可是一挪动便显露出有条腿很不灵便。女的珠光宝气,香味四溢。女的挽着男的,一起进了饭馆。女的是“赛麻姑”,她把男的叫做旺哥。

  老板哈敬奇把他们迎到了雅座。

  他们已经接触了多次。“赛麻姑”是穿针引线的人物。仅仅两年前,“赛麻姑”还在崇格饭店西边的那个小发廊里混事由;现在她已是顶尖级俱乐部里的名按摩师了。她“旧地重游”,与哈老板邂逅,言谈中,哈敬奇叹息说总不能大发,她便引来了旺哥——头回来还架着拐,没安假腿——给他们撮合。那意向,便是由旺哥与哈老板合资,进一步扩大这饭馆——把隔壁早已经营不下去的一个“雅舍书屋”和一个精品店的地盘都兼并过来,“鸟枪换炮”地大干一番。

  初次见面时,“赛麻姑”给哈敬奇介绍旺哥,哈敬奇一听就说:“怎么这么巧?我这儿的常客,尽是拍《栖凤楼》那电影的明星……《栖凤楼》里有个旺哥,康杰演的嘛!怎么电影外头真有个旺哥!”“赛麻姑”也不给旺哥保密,挑明了说,这旺哥的财是怎么发起来的;哈敬奇例并不怎么吃惊,只是忍不住笑道:“这可更巧了!电影里的那个旺哥,是个花把式,整天跟香喷喷的东西在一块儿;这位旺哥呢,可好!……”旺哥也不在乎这种对比,很坦然地承认:“我发的是垃圾财!泔水财!谁让你们本地人放着这财不发呢!嫌臭不是?其实分什么香的臭的,凡不是偷的抢的,那财搂在怀里都是甜的呢!”哈敬奇这饭馆的垃圾既无分量更无质量,都是倾倒在后门外的垃圾桶里,由环卫部门按时收走;泔水也是外地人来收,可并非旺哥旗下的人;哈敬奇懂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