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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九龄谏圣存心结 禄山脱罪埋隐患

  武惠儿若想在李隆基面前办些事儿,譬如想说某人的好话,她须很好地利用顺水推舟之法不露痕迹为之,如此方能起到些许作用。武惠儿知道,当今皇帝非是昔日的中宗皇帝,其既明大理,又颇机敏,自己若如韦皇后那样干涉朝政,估计一遭儿未成就会失宠。

  不过武惠儿现在与其初期相比,与皇帝说话略显随便,有时说话过于显露,能够很快用话遮掩,显得游刃有余。她听牛贵儿转述了李林甫之言,就在那里默思良策。

  武惠儿其实不知,她尚未想到良策的时候,李隆基已然想到了李林甫。

  春节过后,裴耀卿即动身东行。其时江南之粮输往北方,主要通过隋朝时开凿的山阳渎、通济渠、江南河等运河运输,其间相对顺畅;再往北运就要经过黄河折向西行,这一段为最困难之事。

  黄河水情险恶,航行困难,尤其是三门砥柱的险滩水流迅急,其势如同长江三峡那样险峻,其破坏舟船,成为自古以来的大患。南粮北运到了黄河即改为陆运,其原因主要就是三门砥柱这一段难以逾越。

  裴耀卿无回天之力将此险滩改造,他只有顺应天然之势,欲采用沿河设仓,逐级转运之法来改变现状。此非一时之功,裴耀卿须用数年时间,方有所成。

  李隆基这日午后小憩之后,令高力士随从,乘舆进入了中书省,然后进入张九龄视事的衙堂之中。其时李林甫恰在堂中与张九龄议事,他们见皇帝驾到,急忙跪迎。

  一时礼毕坐定,李隆基问李林甫道:“李卿,你来此何事呀?”

  李林甫躬身答道:“张令今日见召,微臣前来答话而已。”

  张九龄道:“陛下,微臣见前时官吏授任原则,颇有变动,因不明其因,遂召李尚书前来问询。”

  李隆基道:“是不是循资格一节呀?”

  当初萧嵩与裴光庭为相时,裴光庭坚持循资格选官。是时每年通过流外入流和各种途径获得做官资格者二千余人,而每年能够授官者六百人左右。所谓循资格,即规定各级官任职期满后,需过一定年限再到吏部应选,并严格按年资逐步升级。裴光庭死后,萧嵩立刻废除循资格选官的做法,改为依考功成绩随时授任,此法延续至今。

  张九龄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李隆基叹道:“萧嵩与裴光庭当时有些意气相争了。裴光庭认为萧嵩不懂吏事,由此自我行之;而萧嵩则对裴光庭极度排斥,裴光庭一死即废之。他们当时应当好好商议一番,以辨其优劣,然后作为国家常法恒定。嗯,李卿,你主持吏部日久,对循资格的优劣应该有所识,你如何看?”

  李林甫瞧了一眼张九龄,小心说道:“张令对此情极为重视,询臣以详细。至于今后是否循资格选官,相信张令向陛下禀报后自有定论,臣忝掌吏部,定遵章执行。”

  李林甫如此说话,可谓滴水不漏,其话语中充满了对张九龄的尊重,李隆基听来觉得无比顺耳。

  张九龄禀道:“陛下,李尚书刚才叙说了事情的详细。用循资格来选官,实为一种相对公平的选官之法,可以保证所有待官之人依序入官,然对那些才俊之士有所限制。臣刚才与李尚书商议,若能寻出一种既兼顾公平又重视才俊之法最好。”

  李隆基摇摇头道:“天下诸法皆有利有弊,哪儿有完美之法了?若利大于弊就不错了。罢了,此事你们再好好议一议,不用急着定论。”

  二人躬身答应。李林甫心想皇帝来此,定有要紧话儿与张九龄说,他就乖觉地辞出。

  李隆基环视堂内,叹道:“裴卿一走,你这‘中书门下’就名不副实了。张卿,若国事千钧重担压在你的肩上,且长此以往,你能持久吗?”

  “请陛下放心,臣定鞠躬尽瘁,尽心理政。”

  张九龄引用诸葛亮之言,令李隆基当即想起诸葛亮的事迹,遂笑道:“诸葛亮感于刘备托孤,因尽心尽力,以致过劳而死。如今天下英才尽我所用,我若让你独木力撑,即是不恤你了。九龄,我欲再择相一名以为辅助,你可以荐人吗?”

  此为皇帝的信任,张九龄闻言顿时郑重思索。然他想了良久,终无得人,就另想了一个主意,说道:“陛下其实不用另行择相。韩休现任工部尚书,其办事勤勉最为务实,可使韩休主持漕运之事,则裴侍中即可脱身返回京中。”

  李隆基摇摇头道:“韩休久为京官,未曾在地方上为任,则少有处置细务之经验。且裴卿此去解决运粮长安之事,非是专事漕运,其事关仓储、丁税诸方面,且要协调诸州互相衔接,只有身为宰相之职方能力行。九龄啊,我遵贞观故事力行多年,终于使天下富庶、人丁兴旺,又封禅泰山,若运粮长安的事儿不解决,天下之人定讥朕为‘逐粮天子’,仅此一点,再难望太宗皇帝之项背。”

  张九龄知道李隆基的心结甚为高远,他不仅要依贞观故事行事,甚至还想取得超越太宗皇帝的佳绩。贞观时代,由于京官不多(京中衙署官员最少时仅六百四十三人),关中人口并未大量增殖,则没有关中乏粮的局面。如今天下连年大熟,从全国而言并不缺粮,仅因运输问题而使关中缺粮窘境顿显,李隆基当然倾力解决,以正己名。张九龄见李隆基坚意如此,也就不再坚持让裴耀卿回京。

  李隆基忽然问道:“九龄,你认为李林甫如何?可堪为相吗?”

  张九龄闻言,脸上顿时现出了鄙夷的神色,其不假思索,脱口答道:“李林甫为相?陛下,以李林甫之才,现为吏部尚书实属高位,臣以为已勉为其难,其何以为相呢?”

  李隆基脸上未有喜怒颜色,淡淡说道:“如此说来,你薄其无文了?唉,大约你与张说有师生之谊,则眼光口味相似。”

  张九龄听出了皇帝话音中的不满之意,一时无法辩解,只好沉默以对。

  李隆基接着道:“或者,你对李林甫当初弹劾张说犹存心结?九龄,你应当瞧清楚了,张说那时确实有些过分,朕后来听说你当时也劝他不少。如此看来,御史台弹劾张说既为本分,又为必须。”

  张九龄答道:“不错,恩师当时行事,确实有些太过。陛下当即罢其相,可谓恰当其时,御史台也应该弹劾。然微臣以为,崔隐甫、宇文融和李林甫所行非正,他们密拘术士已然违法,且包藏祸心,妄图诬告恩师,实为昔日酷吏所行方法,陛下不可不察。”

  “嗯,此事已然过去,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当时崔隐甫和宇文融联手,此后继续与张说相争相斗,即有朋党之嫌,朕当时皆贬之以儆效尤。从此件事情上看,李林甫为尽本分随众弹劾张说,此为臣子的正义所在,而后崔隐甫与宇文融联手再攻张说,而李林甫适时退出,可见李林甫异常清醒,实属难得啊。”

  张九龄却不附和圣意,自顾自说道:“陛下,臣却不这样看。李林甫昔在崔隐甫、宇文融之下,其无文才操行,却能一路高升,所凭为何?不过善于逢迎投机罢了。臣若与此等人共事,实不齿其为人之道。”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九龄啊,你现为宰相之职,如此心结下去,终归难展眼光。”

  李隆基过了两个月,还是授李林甫为礼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林甫由此成为宰相职。

  张九龄不喜李林甫,然此为皇上的授任,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李林甫卸任吏部尚书时,李隆基单独询问李林甫对循资格授任的真实态度,李林甫率然答道:“臣以为应当回归循资格选官。对全部候选官而言,此法最为公平,可使妄想取巧者无计可施。至于才俊者受到限制,臣以为识才俊者唯有陛下可识之擢拔,臣下须依序选拔,没有识才擢拔的资格。”

  李隆基以为然,遂嘱张九龄回归循资格选人的路子上。

  对于那些长期得不到官职或沉滞下位的低秩官吏来说,采用循资格授任的方法,实为一种莫大的福音。那些中下级官吏得闻此讯,顿时欢欣鼓舞,高兴异常。

  其实张九龄内心并不赞同循资格授任之法,他认为此法太过死板,使无数庸官跻身于各级职位之上,由此就阻了有才识者的进身之路,不过既然李隆基已赞同此议,他也无话可说,只得顺水推舟,听之任之了。

  且说张守珪近年来接连取得大捷,已被擢为幽州节度使,仍兼知营州都督,则自幽州至东北境的军事皆由其统辖。

  去岁冬天,契丹酋长屈利与可突干忽然主动请降,张守珪识破了他们诈降的诡计,遂派部将安禄山为使到对方营帐中商议受降事宜。这安禄山有勇有谋,一面与屈利、可突干虚与委蛇,又暗暗密会与可突干争权成隙的另一酋长李过折。结果,李过折斩屈利和可突干,率所部归降唐朝。

  大捷消息传回京城,李隆基闻之大喜。他兴冲冲将张九龄召来,赞道:“张守珪果然有勇有谋啊。其派手下的无名部将出使,竟然兵不血刃,使契丹部众归降我朝,其功莫大焉。”

  张九龄看着皇帝那神采飞扬的脸庞,心想皇帝当初答应姚崇三十年不求边功,如今三十年未到,此时恐怕已经忘记前言,开始渴慕开疆拓土了,遂淡淡说道:“陛下,边疆战事互有胜负,实属正常。这些契丹人今日降了,明日说不定又复叛,臣以为不宜有喜怒之心。”

  李隆基听到此话有些刺耳,遂问道:“张卿何故有此言呢?”

  “陛下,大唐开国以来对军功赏赐甚厚,遂有一些边将招降夷众,以此报捷图朝廷赏赐。那些降众说不定复叛,由此官军再剿,边将以此往复来邀功劳。姚公于开元之初求陛下三十年不谋边功,宋公故意不赏郝灵佺,皆缘于此也。”

  “依卿所言,这张守珪就是一个善于邀功之人了?”

  “张守珪有勇有谋,实为我朝杰出良将,此有目共睹,臣不用多说。然陛下若屡赏军功,边将就会轻启战端,以此邀功,由此形成风气。人为善变之人,张守珪沐此风气,其是否依势邀功,亦未可知。”

  李隆基咽了一口唾沫,心想张九龄的身上明明有宋璟、韩休的影子嘛,自己遍择良相,不料又寻来一个这样的主儿,心中掠过一丝不快。

  韩休与张九龄此前所居职位不高,人们仅仅看到他们身上谦谦君子的一面,如韩休得王丘之荐后,萧嵩认为韩休“柔和易制”,故荐引之。谁知这种人升至相位之后,心中充满着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仅知圣贤道理,不惧皇帝上官,由此彰显其耿直率真的一面。

  李隆基将那丝不快藏于心间,不再与张九龄纠缠边功问题,说道:“好嘛,你认可张守珪有勇有谋,如此甚好。朕近来有意择良将入朝为相,你与裴耀卿、李林甫皆无军事经历,朝中确实需要有一人能够主持天下军事。朕以为现在除了张守珪以外,还有两人算得上有勇有谋。”

  “陛下所指,自是河西的牛仙客和王忠嗣了。”萧嵩为相之后,荐牛仙客为河西节度使,王忠嗣为河西节度副使。

  “不错,就是他们。然牛仙客此前多历小吏之职,军事之能尚需磨炼;至于王忠嗣,毕竟太年轻了。”牛仙客已任河西节度使后,李隆基派人前去核查,发现牛仙客清勤不倦,使仓库盈满,器械精良,由此对其大为赞赏。

  张九龄问道:“陛下若授张守珪为宰相,那么东北境军事由谁主持呢?”

  “仍让张守珪镇之,他可以兼知幽州节度使。”

  张九龄闻言坚决地摇摇头,禀道:“陛下欲择宰相,臣唯有建言不敢阻拦。然朝中现有宰相三人,能够从容理政;且陛下授张守珪为宰相,非为理政之需,实为赏功之举。”

  “赏功难道不可吗?”

  “当然不可。陛下,宰相者,代天理物,非赏功之官也。”

  李隆基闻言不免为之气夺。张九龄如此说话,基于儒家之义,李隆基毕竟想为贤明之主,宰相的建言还是应该重视的,他于是作罢。

  不过李隆基最终还是将张守珪和安禄山召入京中,加封张守珪为辅国大将军,另赐其杂彩一千匹,金银器物若干,还下诏在幽州立碑志其功;安禄山也被授为平卢将军。

  李隆基不再授张守珪为宰相职,仅在军阶以内加封,张九龄也就不再拦阻。张守珪入京听封,当然要带领安禄山到朝廷有关衙署拜访,其入中书省的时候,恰好裴耀卿回京与张九龄叙话,二人由此第一次见到安禄山。

  安禄山是年三十三岁,生得膀宽腰圆,满脸胡须,一看就知其为胡人。裴耀卿见之对张守珪说道:“这安将军在战阵上恃其勇力,由此颇立战功,我还是认可的;然他此次单身入敌营,既要防契丹人谋杀,又想策反李过折,这就需要勇气和谋略了。看来安将军如张大使一样,实为有勇有谋之人啊。”

  张守珪得意说道:“我将之收为义子,正是瞧中了他的勇略。你们别看他生得如蛮夫一般,其投军之前任诸市牙郎,既擅算计,又会说九种外夷之言,你们不可以貌取人啊。”

  张九龄当时说话不多,其以专注的目光将安禄山瞧得甚为仔细。

  待张守珪和安禄山走后,裴耀卿啧啧赞道:“胡人多为少谋勇力之人,看来安禄山实为一个异数。”

  张九龄冷冷说道:“裴侍中,你仔细瞧过这厮的眼睛了吗?”

  “我瞧他的体貌甚是粗壮,实为战阵中的好手,倒是没有瞧他的眼睛。”

  “哼,其眼睛不大,而精光闪烁,其中既有谀媚之光,又多狡黠之色。其最难得的是,惯会将自己的真实心思掩藏在其貌似忠厚的面庞之下。裴侍中,这样一个胡人怎会弄得我心慌意乱呢?”

  裴耀卿笑道:“想是张令这些日子勤于政事,由此有些恍惚。”

  张九龄重重地摇摇头,说道:“非也。就是此人惹得我心烦意乱!裴侍中,此人面有反相,目露凶光,则今后乱幽州者,必此胡人也。”

  裴耀卿以为张九龄实为无端猜测,遂一笑作罢,不再与之细论。

  若论安禄山的身世来历,还是相当繁复的。

  安禄山本为营州柳城杂种胡人,其母亲阿史德氏为突厥巫师,其父亲早死已不可考,故安禄山幼时没有姓氏,仅有一个轧荤山的小名而已。后来其母亲又嫁给了突厥人安延偃,他遂冒姓安氏,名叫禄山。

  大约安禄山幼时即生得孔武有力,这从其小名就可看得出来。突厥语中,轧荤山即为斗战的意思,安禄山自少年时就好斗勇争,由此和史思明(此时名为崒干)等人结伴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团伙。待其长到十六岁之时,得继父安延偃之助,谋到了一个诸市牙郎的差使。

  此差使并非官家秩内之授,大约为边关互市上的一个经纪人而已。安禄山得此位置,磨炼出了两桩好本事,一为锻炼出买卖人所具有的眼光和嗅觉;二是与多族人交往,学会了九种言语,从而善于与各族人沟通。

  安禄山此时仍然与史思明一干人抱成一团儿,二人皆凶猛好斗,这看家的本事并未落下。安禄山为诸市牙郎,其俸资实为了了,远没有和史思明等人一起强取横夺来得畅快。他们如此混来混去,安禄山不觉就到了三十岁,是年其流年不利,估计他们生计无着,就铤而走险盗人羊群,不料被抓,按例当斩。

  安禄山久在诸市穿行,颇知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事迹,并曾经远远地瞧见过张守珪的模样。事有凑巧,当衙役押解安禄山、史思明一干人犯行在路上之时,张守珪的仪仗恰恰从对面行过来,沿途人众按例为之让路。

  安禄山粗豪的面庞之下有着一颗善断之心,他瞧见张守珪的仪仗迎面走来,当即计上心来。他觑准张守珪离自己最近的时候,忽然大声喊道:“张大使莫非不想灭契丹、奚两族吗?奈何枉杀壮士?!”

  安禄山平时的嗓门就大,今日面临生死关头,当然拼力喊出,其声音若铜钟一般声震人耳,正在行走的张守珪当即驭马停下,转头察看究竟。

  安禄山的模样令人过目难忘,其身材高大威猛,兼而虬髯横生,其自称“壮士”倒是不枉。张守珪对这位胡人稍感兴趣,问道:“你有何能?敢自称壮士?”

  其时衙役上来阻止安禄山,安禄山一面挣扎,一面大声喊道:“小人识东北山川形势,又懂契丹、奚人之语,难道对张大人无所用吗?”

  张守珪喝止衙役,又细细端详安禄山一番,遂下令释放他,令提至军前使用。安禄山适时诉说史思明等一帮伙伴的好处,他们同时开释,皆在军前效力。

  此后数年,安禄山与史思明抖擞精神,或深入东北境为唐军打探情报,他们皆为突厥面貌,又懂契丹与奚人之语,由此颇有斩获;或以自己那帮团伙为主深入契丹人之地,往往以少胜多,擒获不少契丹人。

  张守珪眼见这帮死囚立下如此大的功劳,渐对他们另眼相看,过了不久即授安禄山和史思明为“捉生将”,安禄山最为骁勇,一年后即积功擢为偏将之职。张守珪瞧着喜欢,又收其为义子。

  安禄山之所以迭立大功,擒获无数契丹人,主要得益于他懂契丹话。每至对阵之时,安禄山并不急着提刀搏杀,而是态度和蔼,先与契丹、奚人领头者叙话,其现身说法,极力渲染归降大唐的好处。此招屡试皆爽,由此降者日众,安禄山的军功则日益彰显。

  安禄山此次帮助张守珪计散屈利和可突干之众,其智计和勇气实有过人之处,李隆基因之授其为平卢将军。安禄山由此志得意满,其回到营州地面不久,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此前屈利、可突干与李可折所拥契丹之众为契丹族中的重要一支,他们从此归降唐朝,则契丹、奚人的力量为之大挫。安禄山新被授为平卢将军,心思就起了变化,他摒弃此前以招降为主的做法,选择以勇力相逼的招式,某一日带领所部向北深入追击,妄图再取大捷。

  契丹与奚人避其锋芒,先示之以怯,慢慢将安禄山所部引入事先埋伏好的伏击圈内。唐军此战大败,安禄山仅身带三停之人冲出伏击圈,丢盔卸甲逃回营州。

  安禄山昔日替张守珪立功无数,张守珪此时不念旧功,令人将安禄山押送京城,并上奏陈说安禄山不听号令,由此轻兵冒进招致大败,按例当斩。

  安禄山由此又面临一次生死的关头。

  安禄山由张守珪免死并擢拔,还被收为义子,遇到如此关头,张守珪大可义无反顾将其献出去的。

  李隆基又成为了安禄山的贵人。

  张九龄接到张守珪的奏书,就在上面写了几句话:“苴出师而诛庄贾,孙武习战犹戮宫嫔,守珪法行于军,禄山不容免死。”然后将书奏奉与皇帝。李隆基的批示甚快,其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免死,可军前戴罪立功。”

  张九龄见皇帝驳回了自己的初议,对安禄山已有成见,心想天赐良机正是斩草除根的时候,岂能轻轻放过?他于是入宫请见李隆基,意欲再争取一次。

  李隆基明白张九龄的来意,说道:“安禄山此次贪功冒进,由此丧师大败,确实有罪。然人皆有犯错的时候,安禄山出身草莽之间,立功甚多,我们为何要苛责他呢?”

  张九龄躬身说道:“臣观安禄山生有反相,彰显狼子野心。其此次有罪,正好借机除之,以永绝后患。”

  李隆基笑道:“张卿啊,你什么时候学会识人观面了?人若生有反骨,果然能瞧出吗?记得三国时诸葛亮能瞧出魏延有反骨,你莫非师从诸葛吗?”

  张九龄与姚崇、张说等人相比,毕竟资历浅了许多,李隆基与其相处时,就少了一些尊意,由此说话相对随便。

  张九龄答道:“陛下,寻常胡人少智多勇,这安禄山貌似忠厚,内心其实奸诈无比。臣观之眼光狡黠多计,行动时鹰视狼顾,若日久定能升至高位,恐怕难有人制之。”

  李隆基收起笑容,说道:“如此说来,你以苴、孙武为例,明似典正军法,实则以此为口实杀掉安禄山以绝后患吧?”

  苴被齐景公拜为大将练兵,斩杀迟到的监军庄贾以严军令;吴王阖闾欲用孙武为将,又不知其虚实,遂令孙武训练其后宫之人以观之,孙武三令五申之后,见妇人们仅大笑而不听号令,遂斩杀吴王的两名宠妃以立威,于是众妇人方中规中矩训练。

  张九龄答道:“臣正为此意。”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九龄啊,你如此认为,朕却以为实为虚妄。安禄山能征善战,识地势懂蕃语,且有智计,实为难得的军中之材啊。他此次固然大败,然其出战之心缘于为国立功,替朕分忧,他实为忠良之将嘛,其所谓的反骨,朕为何就瞧不出呢?”

  李隆基说此话时已有不耐烦之意,张九龄与人说话时,最不善于察言观色,犹在那里喋喋不休,力请李隆基收回成命,诛杀安禄山。

  李隆基有些恼了,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卿无以王衍知石勒而害忠良!”

  张九龄闻此言语心中大震,遂停下话头不敢再说,安禄山由此逃过一劫。

  李隆基如此一句话,为何让张九龄心中大震而不敢再促请了呢?

  因为李隆基的这句话说得太重!

  王衍官至西晋太尉兼尚书令,其自恃大名士身份专注清谈,面对内外交困的境况不思应对措施,终于成为石勒的俘虏。这石勒奴隶出身,渐成为后汉王刘渊的大将,最终自立为后赵皇帝。王衍被俘后,其与石勒有一段著名的对话。

  石勒此时还很敬重王衍,向他询以西晋旧事。王衍先是陈说西晋败亡的原因,并说责任不在自己;继而表白自己根本不想参与政事,唯自保而已;最后还力劝石勒自称皇帝。

  王衍身为大名士,如此劝一个匈奴人自立为皇帝,太过无耻。

  石勒也瞧不过眼,闻言怒斥道:“君名益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未几日,王衍被石勒派人推墙填杀。

  李隆基今日所引的典故,则是石勒十四岁时与人行贩洛阳,其走到上东门看到洛阳繁华景象,不禁心有所感,仰天长啸。王衍是时恰行此处,闻声对左右说道:“向者胡雏,吾观其声视有异志,恐将为天下之患。”不过王衍现在已为名士,无非说说而已。

  李隆基引用这段典故来斥张九龄,可谓十分刻薄。

  第一层意思:你不要像王衍那样来泛泛评说安禄山。

  王衍以清谈著名,其任太尉与尚书令,身份与张九龄大致相似。李隆基想告诉张九龄:清谈误国,你莫非想以王衍为楷模吗?

  第二层意思:王衍与石勒洛阳上东门相遇之事,恐为后人假托。那石勒不过为少年发喊一声,王衍难道就能瞧出其有异志吗?此定是石勒的御用文人臆造而出的,则你张九龄现在能瞧出安禄山有反骨,恐怕也为虚妄之事。

  最后一层意思,也是最为重要的:安禄山的行为表明他为国家的忠良之士,朕如此认为,你张九龄还敢公然陷害他吗?

  张九龄只好无言以对。

  张九龄为想斩草除根,由此引用了两个典故,不料李隆基仅用一个典故,就将张九龄驳得哑口无言。且李隆基说话时言语平和,无伤大雅,张九龄心中体会,由此领教了皇帝的厉害。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