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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灵芝:苍生劫》正文 令欢:别过风雨又晴雪

  那一日凌晨,天光未亮,山洞外一阵嘈杂,数个火把直把令欢吓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待那8、9人走开,便去摇十七,却毫无反应,慌乱中以为十七已死,趁着夜色逃出洞来。

  夜色晦暗,皓月云遮,预示着第二日是个阴天。令欢方七岁半,身影瘦小,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是一路狂奔。

  那野径两边的树影,看似幢幢鬼影,在风的引动下,格外瘆人。本是夏日,猛兽四行,听得不远处窸窣的声音,似心间风雷大作,直把令欢吓得捂住了耳朵。

  令欢不是个胆大的孩子,满心恐惧惊惶,只是奔着,这世间似乎只剩下这一件事。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她的心中满是芸娘、十七姐曾经教导她的这一句。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奔跑中,似乎脚下被绊了一跤,直磕得令欢膝盖疼得战栗,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哭。因为身旁再没有心疼她的人。她忍着痛爬起来,摸了摸膝盖,忽又听到人声,又赶紧跑了起来。

  直到晨曦微露,山中云起,似迷蒙在梦中。令欢惊惶奔跑,失了许多力气,困乏得很,想着应是跑出了一段距离,才攀上一颗山杨,倚树而眠,睡得并不沉,时而警觉地张开眼看四周。

  大约时近中午,一阵响雷,送来瓢泼大雨,把令欢从梦中惊醒、淋了个湿透。令欢爬下树来,在雨中跌跌绊绊往前走,好容易寻到一处石崖,那雨却逗弄她似的停了。令欢又冷又饿,见雨停,便继续赶起路来。忽见前方几棵野桑树,残存着些桑葚,赶忙跑了过去,吃了一嘴乌黑。但饶是如此,却依旧没能填饱肚子。

  在凤翔围城中,她时常跟在十七身后,知道饿极了,树叶也是可以拿来吃的。胃中依旧未饱,那令欢便摘了好些桑叶嚼食起来。

  吃了没两口便“呸”地吐了,但熬不住胃液翻腾,只能忍着酸涩下咽,吃了个饱。令欢吃了一路,行了一路,结果又碰上了两场山雨。这山中真是晴明不定。

  待日暮时分雨过,令欢又择了棵高大的椴树爬上去,用衣绳将自己绑在一节较粗的树枝上,防得半夜摔下树去?

  为什么不找山洞?因为猛兽声起,无人值守,又没有火。

  这一夜睡得深沉,只是夜半听到雷鸣四起,惊得令欢立马睁开了眼:原来是不远处的山头又下起了大雨。

  第二日天色稍亮,猛兽几乎没了声响,令欢才从树上下来。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从内衣里翻出了那半臂衫来,那血迹犹在,只是有点晕染之迹。她轻叹了口气,又细细地背了一遍,便收拾起来。

  这一路上,她在山中边走边看。本是大好的时节,此刻在令欢的眼里却充满了恐怖,生怕人兽窜出来。行路寂寞,她便开始一遍遍背十七的信,后又被各种脑中蹿出来的经史子集,最后甚至开始用回鹘语自言自语。

  就这么莽莽撞撞地在山中行路,有路便走,有岔便拐,日出而行,日暮上树避兽,就这么周而复始、日升日落地行了14个晨昏。终于地势逐渐开阔平坦,又走了大半日,竟然来到了处道院,颓势尽显,但苔痕野藤中难掩当年富丽。

  这道院依山而建,门前带水,夏日风从山袖出,冬日光洒庭前雪,实是一处藏风聚气之所在。令欢好容易才看到了人迹所在,欢喜雀跃,跑上前去叩门乞讨。

  这道院离郑县不远,初唐时所建。终唐一世,尤其初唐,道教兴盛,修仙颇为流行,而宗室国戚、高官豪门之女,亦有出家为女冠者,民间更是影从、奉为榜样。这女冠,可以随时还俗,除却少数认真修行者,左不过是有钱有势者的好玩儿花样,是女性踏入社会、广阔天地、参与社交的另一重方式。

  但渐渐地变了味儿。有些许女冠,本是颇有姿色,或是娼妓出身,一时勘破红尘投身道院,寄望得天地自在,可终究饮食无着,没有生计,又少人奉养,只能重操旧业。而道院清幽之所,女冠素姬,颇是另一种雅趣,便引了不少文人墨客附会风雅起来,比那乐坊岂不是更着风流?于是这道院之中,便又暗藏了不少淫秽春宫、丝竹管弦之事,成了蓄养私娼、供清流权贵们娱乐消遣的庐舍,甚至少不了皇室公主的榴裙野谈。

  令欢年纪尚小,不谙世事,又在山间久不见人迹,一时失了警惕,欢喜地走到门前,那厚重的大门紧闭,上有一方匾额书着“咸宜观”三个鎏金大字,衬出过往的堂皇。令欢踮起脚尖抓住门环,叩起门来。

  “笃笃笃”,沉闷的三声响。无人来应。

  “笃笃笃”,令欢又叩了三次,用那清脆的童声大声喊:“有人吗?”

  这一次,门内似乎有了动静,一阵脚步声。

  这女冠清修之所,两百余年间经历数次离乱,几经重建修葺,终究还是在这飘摇乱世中颓败了。可又会是何人寄身在此荒郊野外、野兽横行之所?

  只听得里面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道:“来者何人?”

  这声音显然有点激起了门外令欢的害怕,但是即将天黑,那山间猛兽幽冥鬼火般的眼睛更令她胆战心惊。因此,令欢镇定了下,回道:“我是令欢,我迷路了。”

  里面的声音似乎还不放心,问道:“就你一人?”

  “嗯,就我一个人。”

  听到这儿,那人拔了两道门栓,方才“吱嘎”一声把那大门开出一条缝来。那门缝里探出一张方脸来,浓眉颧凸,目有三白,看了眼令欢,说道:“你一个小孩子,快离开这里。”

  “叔叔,求求你了。我跟哥哥们走散了、姐姐也死了,一个人在这山里走了好久,求叔叔可怜可怜我,给我几口吃的、让我歇上一宿吧。”

  可那人似乎对哭着的孩子毫无同情心:“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一个孩子,还是赶紧走吧。”说罢便要关门。

  令欢忙抵在那门缝处,哭求着来人可怜可怜她,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哭,便惊了其他人。

  “阿四,是什么人啊?”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人之前打定主意不想令欢进门,可脸上犯了难。令欢看那人似乎惧怕那女人,便停了哭声,大声冲着里面道:“夫人,我是令欢,我在山里迷路了,求夫人收留。”

  这声音稚嫩却十分好听,那女子听了,斜睨了一眼挡门的男子。那唤阿四的忙低了头,女子给后首的几个男子使了个眼色,几人便冲上来把阿四拉到一旁,一脚踹在后膝窝上,“噗通”一声跪在那里;令欢正错愕,另一人却打开门来把她拎进门来,“通”一声关上了大门,插上了门栓。

  这阵仗,令欢一时没反应过来,惊在那里,溜着眼睛在那女人和一旁的阿四、身后几个凶神恶煞的人看了一圈,低下了头,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怕是闯了不该闯的地儿。

  “抬起头来。”那女人声音里满是不容抗拒。

  令欢瑟瑟发抖,不知该如何是好,乖乖抬起了头。只见那女人嘴角咧出一丝笑来,对身边的几人道:“你们看,真是天上掉下个美人儿来啊。我费尽心思都找不到这么标致的,结果这荒郊野岭却送上了门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几人纷纷端看起令欢来,只见眉山似黛美目如盼,肤不施粉而白、唇不点而红,虽稚气未脱但因为经历了这种种厄运,兼有几分初春杜若迎风早盛之气,只是颇为瘦弱了些。果真是个美人胚子。那几人啧啧地称赞了起来,唯有那叫阿四的依旧犯了事一般低着头。

  “勇力,你把这小姑娘带下去,跟昨天那几个关在一起。”

  话音一落,刚才拎令欢进门来的汉子便提着令欢后脖颈的领子把她带出去了,直把那令欢吓得心扑通扑通跳,可又不敢反抗,生怕他们会打自己。因为孩子步子碎小、走得慢,只听到后面那女人发话:“看来你是见不得这财源进门了?”随后,便听得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那阿四直告饶。

  令欢后脖颈被拧着,无法回头,只能低着头向前行路,这才明白:原来刚才轰她出去的,才是个好人。

  这道院里面不小,穿廊过院,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处院子里,门扉紧锁,门外还站着人把守。一路上好几处这样的院子。

  令欢看着他们打开门锁,背后被那汉子重重地推了一把,一时身体不稳,直直向前倒在地上,身后便是关门锁门的声音。令欢的手掌吃痛,抬手来,竟然都擦破了,虽然痛,但此时她哪里还顾得上,忙打量起这院子来。

  这院子甚为简陋,几间房内探出了十几个人影来,满满当当,多如令欢一般年纪,个别的比令欢大些,衣衫尚算整洁,脸上都细细洗过,头发也梳得齐整。

  令欢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这周遭的一切,心内惶恐不安,怯生生地问道:“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其中一个大些的,离令欢最近,上前来扶起她,道:“你也是被抓来的吧?”

  令欢看着对方似乎没有恶意,又是个孩子,便点了点头,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女孩儿却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原来,这道院是隐于华山之中,现下早已是人贩子的中转站,掠夺孩童、少女,再按照容貌身段定品级,转手将其贩卖获利。乱世中,因为战争频繁,藩镇似为一国,所以这生意几乎是安全的无本买卖。只是这朱温势大,又多招抚流民,所以治下渐渐安稳,又加上华州韩建经略多年,民心安稳,战事比别的地方少频,所以一般是外面卖进关中来,或者往更为富庶的南方贩卖。最近这段日子,从附近几个县域掠夺了一批孩子,本是不妥,幸而无人追究,所以这道院打算过段日子便将这些孩子发卖出去。

  而这个院子里的,几乎都是品貌姣好的孩子,多是女孩儿,剩下两个男童,但个个清秀可爱。而年纪较大的这个女孩儿,已十一岁,名为丹霞,是郑县人,来这道院已有一年之久,在这儿日日学习管弦、诗词。而其他的,亦是每日一样功课,不论男女。

  令欢大为不解:“他们不是人贩子嘛?为什么要留着我们在这里学琴棋书画呢?”

  丹霞给令欢好好洗了把脸,叹道:“像我们这么小的年纪,即使是卖作奴婢,也卖不出几个钱来。但若是聪明伶俐、容貌姣好,又会诗书,那便是百贯之数,自然是价值千金了。”

  “那他们买了我们去,干什么呢?”令欢实在不解容貌好、会诗书,为什么就能价值千金。

  那丹霞年岁大些,自然懂些人事,听令欢这么一问,自是羞红了脸答不出话来。

  这时,外面出了声音,似乎人人皆有欣喜之色。

  “放饭了,你快来。”

  丹霞领着令欢出门来到一屋里,几张桌椅无虚椅、满是人。细看了看,这院里的大大小小都在这里了。丹霞忙招呼着令欢坐在一处角落里。

  桌上一人一碗热腾腾的汤饼,那放饭的汉子便在一旁看着这些孩子。令欢顾不得许多,忙吃了起来,滋溜滋溜地发出声音来。许多日没尝到油盐滋味、饿得狠了的令欢很快就吃完了,又想去盛,却被那放饭的冷眼睨了下,只好低下头,默默放下手中的碗筷。

  一旁的丹霞对令欢悄声说道:“这里不许多吃多占,每日定食。”

  因为天热,令欢跟着众人出院来到一处井旁,擦肩而过的是另一群孩子。

  井旁都是一些水桶,一些孩子们在那里汲水上来,在旁洗澡。水虽然凉,但总算能洗一洗身上的汗臭,令欢高兴坏了。只是衣服却没得换,从丹霞那里拿了一套略大些的。问起丹霞,才知道这也不是她的衣服,估计是以前别的孩子的。

  好好洗过澡的令欢在院子里把头发晾得差不多,就急不可耐地爬上了通铺,虽然褥子有点硬,但比之山间,实在是安心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夜,没有猛兽沉吟,没有风雨加身。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