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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月晕未央 之 “德王”归来》第九章

  九唇舌侠后堂疗义士

  锦衣少柳林戏公子

  空场一片狼藉,几十个火堆还冒着烟。晨风扬起灰烬和火星在地上打着滚儿。天亮之后,王寻王邑从家里派来一群仆役在门前清扫。一队羽林军飞奔而来,高声叫喊:“回避!回避!”中书令齐安骑着马带着一群貂铛直奔门前。他滚鞍下马,“侯爷,准备接驾。太皇太后陛下探视你家三公子来了。”

  说罢手一挥,貂铛鱼贯进入府中,两两相对站定,从堂上到堂下,一直延伸到门口,再延伸到广场直达路口。半个时辰后,太皇太后陛下的车驾到达王府。她登上凤辇,直接抬进中堂,王莽率全家跪在堂前迎接。

  “平身,平身。”王政君走下凤辇,“不必多礼,朕是回娘家来了,一家人应该亲亲热热才是。”

  “谢陛下隆恩。”王莽率全家站起。

  王政君向王嬿招招手,王嬿欢快地跑过去。王政君牵住了她的手,“你是嬿儿?”王静烟说:“快叫太皇太后陛下。”王嬿却甜甜叫,“姑婆婆!”王莽忙说:“小孩子,真不懂事!”王嬿说:“陛下是姑婆婆嘛,叫姑婆婆亲嘛。”王政君大喜,把她搂进怀里,“真是个好外孙女儿,这就对了!怪不得小小年纪能挺身而出,不让妖孽加害兄长!”

  王莽听到太皇太后陛下前来探病,估计昨夜董昭仪鬼魂作祟的消息传进了皇宫,惊动了圣驾。

  “朕听说昨夜那个贱婢作祟,特来看看三儿。那个贱婢生前狐媚主上,秽乱宫帏,伪造遗诏,阴谋篡夺汉室;死后竟然阴魂不散,预作绝笔于前,欺世惑众;兴妖作祟于后,害我忠良。朕今日御驾前来,就是来镇镇这个妖孽。她若再敢作祟,朕鞭尸毁体,轧骨扬灰,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陛下万乘之尊,为犬子冒鬼祟之不祥。微臣感激涕零,但更多是不安。陛下身系社稷安危,岂可亲赴不祥之地,直面不祥之祟?臣万死,臣子万死,臣全家万死,都难报陛下隆恩啊。”王莽率全家又跪倒在地。除了王嬿,其余的人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这是什么话?”王政君调头问,“嬿儿,你说说,你父亲说得对不对?”王嬿眨巴眨巴眼睛,“臣父说得又对又不对。陛下冒鬼祟之不祥,臣父臣母感动,臣孙也感动。然而稍有差池,社稷动摇,那就有失明智了。可妖孽作祟,为人父母者不能坐视,陛下为天下人之父母,虽万乘之尊焉能坐视?何况臣兄还是陛下的亲外孙!”

  这番话不但说得王政君喜悦,也说得王莽喜悦。他不但感念太皇太后陛下之隆恩,而且感念太皇太后陛下之睿智明断。这几天那个灵幡似的绝笔,那个根儿的死,那个七窍流血的鬼魅,不断纠缠他叱骂他鞭笞他,使得他的心布满阴霾,一刻也不能平静,此刻一扫而空了。他不再内疚不再自责,他意识到那个绝笔的险恶用心,那个女人该死,那个“谬种”根儿也该死。怎么可以因为一时之仁,为汉室留下无穷后患呢?怎么可以拘泥区区小仁,不顾君国安危之堂堂大义呢?以致对太皇太后陛下心生微词,实在是太迂阔太不忠了。

  王政君牵着王嬿,“走,看看三儿去。”她来到病房,王安仍旧昏迷不醒。王莽担心病人的体气对龙体有害,忙把她送出来。

  王政君宣布,“王宇随父进宫平定董贼,靖难有功,敕封五官中郎将,宿卫宫禁。”又把吕焉叫到跟前,“昨日你勇斗厉鬼,宫中传为美谈,好啊!你婆母素有贤名,听说你也贤惠。有了你俩贤内助,巨君父子修身齐家都算做得不错了,就看他们有没有能耐替朕治国平天下了。”她的话有如和煦的春风带来了皇恩圣眷,还带来了亲情温馨。

  她登上凤辇,王莽王宇护驾前行。王政君说:“三儿病情沉重,还是留在家里照看吧。”王莽激动得流泪,“臣子死生,自有天命。不可惰臣父子勤劳国事一日之力,不可怠臣父子追随太皇太后陛下一时之心。”

  王政君不再说什么,登上乘舆去了。

  第二天下午,有个壮士登门求见。这人三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长得浓黑茂密;身高八尺有余,腰粗如桶,狙犷威猛,豪气逼人。

  “壮士高姓大名?”门子问。

  “在下楼获。”

  门子大惊:“你就是楼大侠?”

  楼获字君卿,祖上为医,救人无数。传到楼获,不但医道精湛剑术高强,还练就一张能言善辩的铁嘴,京师盛传“楼君卿唇舌”,号称唇舌侠。他交游极广,酒量极宏。以医c酒c辩c剑“四绝”独步江湖。长安倾慕他的人何止千万!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楼获父亲病逝,送葬的舆车就有二三千乘,前来吊唁的人排满半个长安城,公卿将相也没这份哀荣呢。

  门子很钦佩这位大侠,但不敢进去通报,连连作揖,“楼大侠请回吧,我家老爷不在家。”

  楼获微微一笑,“楼某非为拜晤王公,而为王三公子而来。”

  门子知道他会错了意。因为他家老爷一向对豪侠深恶痛绝,时常指名道姓唾骂,其中就包括这位楼获。豪侠快意恩仇,以武犯禁。表面上与盗匪不同,但妄动私刑随意杀人,同样是朝廷大患。早在河平年间,王莽任北军射声校尉,生擒了著名大侠城西万子夏和神箭张回,将二人枭首莱市。

  这回三公子身中飞刀,刀上淬有剧毒,显然是江湖豪侠所为。他家老爷就曾咬牙切齿发狠,逮到行刺的人必将碎尸万断。当时老爷提到许多江湖人物的名字,其中也有这位楼获,并且誓言:如果这事与楼获有牵连,无论楼获的徒众有多少,他将亲自领兵把他们一网打尽,斩尽杀绝。

  “唉!”门子很为难,“我家老爷的为人,想必楼大侠也略知一二。趁他这会子不在家,楼大侠还是快走吧。”

  楼获听懂了他的意思,“王公不喜楼某,楼某也无意攀附王公。但少年义士命在旦夕,楼某岂可见死不救?甩句话给你吧,你家三公子的伤已经毒入心脉,太医束手,神君无术,除了楼某只怕全长安城没人能治。若再延误,神仙也救不了了。”

  门子这才进去禀报。家里的男子只有四公子王临。他做不得主,只好请示母亲;王静烟怎知江湖勾当?好在吕焉的兄长吕宽与楼获素有交往,对楼获为人极为赞赏。吕宽任侍御史之职,在京师也算一个清流,相信兄长的话绝非虚妄:

  “媳妇倒是听说,这楼获世代行医,精通歧黄之术。何不请进来瞧瞧三叔的伤呢?”

  王临说:“三哥是江湖豪客所伤,听他的话,显然与行刺的人有关联。父亲一再告诫,别与这种人沾边,谁知他安的什么心!”

  “三叔既然为江湖豪客所伤,中的是江湖豪客淬的毒,只怕只有江湖豪客才治得了。退一步说,三叔病到这份上,不管他安什么心,我等只能相信他是真的,这可是三叔一线生机啊。”

  “可是父亲”王临还是很犹豫。

  王静烟摆摆手,“请他进来!死马只当活马医了,哎。天底下哪有听到来救儿子,不让人家救的!老爷怪罪下来,妈顶着。”

  楼获随门子进后堂来了,王临一旁陪着。他生性腼腆,不善言辞,对楼获又满肚子疑虑,竟然连一句应酬话也说不出来。楼获同样一言不发,仔细把了一阵子脉,看了看王安的伤口,径直到案前开了个药方,又从袖口摸出一包药膏和一支百年何首乌放在案上,旁若无人出门去了。

  好大的雨!倾泻着,倾泻着,倾泻在荒漠之上。雷霆追赶着,追赶着,在他身前身后爆炸,好大的声响,好吓人哪!他要回家!回家!跑啊,跑啊,拼出全力跑啊,还是荒漠!还是沙丘!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没有树,没有草,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没有一个活的物事,没有一丝活的气息。家呢?家在哪儿呢?两腿越来越沉重,仿佛灌上了重金属。他跑不动了,再也跑不动了。轰!两腿一软,栽到了泥水之中

  他看得很清楚,确确实实看得很清楚,水漫过了他的身体,黑黑的稠稠的泥浆向他流过来,流过来,在他身上荡漾。渐渐的,慢慢的,在他身边淤积他想走,想爬起来,身上可就是一丝力气也没有,眼睁睁的,眼睁睁看着黑黑的稠稠的污泥,一点儿一点儿一寸儿一寸儿把他掩埋,胸口好闷好闷啊。

  雨下得真大哟,真大哟。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长安钟楼的晨钟响了,震颤着喷薄欲出的红日,震颤着天野发亮的云霞,震颤着拂晓清新空气,穿透薄雾,穿入屋宇,穿进人们的梦乡,嘹亮,庄严,悠长

  不知哪一声音响,也还知是震颤了他的耳膜还是他的魂魄,他醒了。身体却飘浮起来,头好晕好晕啊,身子打着旋儿。四周好黑啊!不知是黑黑的云还是浓浓的雾,包裹着他,推举着他,鼓荡着他。他在哪里?飘向何方?这是没有星光月色的夜空,还是灵魂流落飘零的冥界?

  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声音穿过乌云,穿过浓雾,飘到了他的身边。这声音好遥远好飘忽啊,却又好熟悉好亲切啊。时有时无,时东时西,像夜空掠过的一丝风,像大海明灭的一星火。他屏息等待着,倾听着,捕捉着,他终于听清楚了:

  “三弟!”

  那是有人喊他,谁呢?他想跑过去看看。可手不能举,脚不能抬,想飘飘不动,想飞飞不起。也许鬼魅不具形体,这黑黑的云,这浓浓的雾,就是鬼魅吧。它具有最原始最古老最顽强的力量,不用桎梏就能把他限制得死死的,不用绳索就能把他捆绑得紧紧的,叫他一动也不能动。最后,他没了力气,没了意志,也没了好奇的兴致

  也许只是一忽儿,也许过了一百年,遥远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好悲伤好深情啊!

  “三儿!”

  这声刺痛他的心,温热了他的血。他向声音奔去,黑黑的云暴怒了,云海掀起了惊涛骇浪;浓浓的雾暴怒了,雾幛里卷起羊角飓风。他的身体猛烈巅簸着,飞旋着,向寒冷的高空,向漆黑的远方飞驰,飞驰

  然而那声音连接着他的心,无论飞得多高飘得多远,只要那声音响起,他就从高寒的远方跌落下来,那暴怒的云雾又裹挟着他飞升而去。来回升降之中,他耳边响起呼呼风声,这乌黑死寂的世界终于有了音响。伴随着音响,黑暗也似乎没有那么沉重了,身上也松动了许多。倏然他从高空直线坠落下来,吓得心儿卟卟跳。

  时间不长,他睡熟了。仿佛坠进了沉睡的深渊,没有一丝儿梦的光影,没有一丝儿声的音波,漂泊的惊魂回到了躯壳,灵与肉一齐沉睡了。这里也许就是地狱的入口,若非永远沉睡下去,步入不归的黄泉路,那么沉睡的生命元素慢慢聚集,生命就将从这里重新起航了。

  哗,什么声音?水声,又是水声!大雨还在倾泻,还没有停?哗哗,不,不是雨声,不是!哗哗,好熟悉好熟悉的水声!啪啪,热腾腾的水声啊!他的心卟卟跳了起来,眼睛兀的张开了。啊,白光光的身影,直挺挺的乳峰,在白蒙蒙水汽中飘浮,飘浮,抖动,抖动,旋转,旋转,飞上了天际

  他颤栗着合上了眼睛。顿时黑暗又裹挟着他,向更深更黑的黑暗飘逸而去,他不敢再偷看那白光光的身影,更不敢再偷看那直挺挺的乳峰,可脑海里满是白光光的身影和直挺挺的乳峰。他不愿回归黑暗,他还要回去回去偷听那熟悉的热腾腾的水声,偷看那

  “三叔!”

  声音近了,就像在眼前又像在身后,轻若吐气,温柔得像后园的清风吹拂着他,环绕着他,抚慰着他。一下子他的心扉扇起美妙的梦幻,幻出漫天的吉光片羽

  他躺在绿茵地上,额头拂着一抹阳光,脸上和身上都流荡着暖意;一股兰草香味飘入鼻翼,觉得怪舒服的;有水滴滴落到面颊,一滴,又一滴,清凉的,晶莹的,好像还闪着亮儿。天还在上雨?不,他明明看见太阳露出的笑脸,高高挂在天空。啊,那是雨过天青,绿树技头灵动的水珠

  “大嫂”他抓住了一只手,软软的,暖暖的。这只手握住了他:“三叔醒了?大嫂在这儿呢。”

  啊,声音!振动耳鼓,贯穿耳膜的声音,满耳满世界的声音,好响亮好热闹啊!他抓住了这只手,紧紧紧紧抓住了,不能再让它挣脱了:“大嫂”

  “三叔,三叔!”

  他睁开了眼睛,这里好多人啊!

  “三哥!三哥醒了!”

  好惊喜好脆亮啊!这是四弟和小妹。

  “四叔,快去禀报母亲!”吕焉说。她的手一直让他握着,俯身站在榻前。脸儿红红的,盈溢光鲜喜色。啊,那不正是梦幻中向他展露笑脸的太阳?眸子亮亮的,射出暖心的笑意:闪动着泪花那不就是绿树技头灵动的水珠?

  吕焉嫁到王家头一年,她喊他三弟,后来就改了口,竟然像婆母那样喊他三儿了。不是吗?长嫂为母啊。对于小小叔子c小小姑子,她就是母亲啊。每到吃饭的时候,几个孩子不知野到哪里去了,她就屋里屋外院前院后满世界找:

  “三儿!”

  小时候王安特别好动。每到夏天都要抓蛐蛐玩。毒虫出没的地方,生长强壮善斗的上好蛐蛐。有毒蛇c蜈蚣c癞蛤蟆守护的蛐蛐,称为龙头c虎头c豹头将军,特别善斗所向无敌。他就成天往这些地方钻,身上沾满污垢,脏得像条泥鳅。她一逮住他,就把他的头摁在盆里洗;有时还扒掉他的衣服,赤条条的,逼他洗个热水澡。给他擦身子的时候,他常常说:“大嫂,你身上真香真好闻啊。”

  “香什么?是你自个儿臭吧!”她笑着抢白他。平日她喜欢用兰草熏衣服,即便在夏日,衣服天天换洗,她也要把衣服放进干茉莉堆里捂一阵子。有一次他抓住她的手,“大嫂,你手真香啊。”

  “瞎说!嫂儿成天洗洗涮涮,泡到水里百八十遍,哪还有香味?”看他认真的样子,她抬手细细闻了闻,“哪儿香了?尽瞎说!”

  他又闻了闻,一双黑湛湛的眼睛满是困惑:“真的,是真的,真香,不骗你!”

  那时王安大约十一岁。就在那年夏天,一天傍晚,他记得很清楚,晚霞燃烧得特别红特别艳,他听见大嫂房间墙下有只蛐蛐叫声异常脆亮,跑过去叫声忽地停了。蹲了半天也没动静,正淮备离开,听见房里一阵水声。哗哗,哔哗哗,他知道大嫂在里头干什么,心儿嘣嘣直跳,慌忙弓着身子跑开了。调头一看窗户没关严,有条两寸来宽的缝。这时蛐又叫了。不知是蛐蛐的叫声,还是屋里的水声牵引着他,他又蹑手蹑脚走了回来。这时,蛐蛐叫声听不见了,哗哗,哗哗哗,满耳都是水声,水声,他爬到窗下一点一点儿伸直身体,把脑壳伸向窗户屋里光线很黯,热腾腾灰蒙蒙的水汽中,有个白光光的身影,一对挺起的乳峰

  “谁?”

  他撒腿逃跑了。跑啊跑啊跑出了家,跑到了渭水边上,他知道撞了祸,很丑很丑。父亲不会饶他,大哥不会饶他,大嫂也不会饶他。他不敢回家也没脸回家,望着满天燃烧的晚霞,沿着河岸闲逛。天渐渐黑了,肚子饿得咕咕响,他走不动了,坐在河边,不知怎么办才好。

  直到天黑透了,老家人找到了他。回家的时候,所幸没有碰见父亲和大哥。母亲一股劲儿唠叨:“一天到晚逮蛐蛐,野得不知回家了,非得叫你父亲狼狠管管不可了!”他一声不吭扒了几口饭,就躲进房里睡觉去了。他仄看耳朵倾听外面动静,不一会,父亲回来了,大哥也回来了,想到即将临头的斥骂,头皮直发麻。

  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莫非大嫂没看见他?可大嫂沉着脸没了昔日的笑容。真叫他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准星。再也不敢单独和大嫂在一起,见到大嫂就躲得远远的。

  转眼秋风起了,天气凉了,到了砧衣时节,四邻的女子都到清水塘砧衣。萧萧高秋寒,四邻砧衣声。寒暑易节,该换季了。人们陆续脱下穿了一春一夏的单衣夹衣,换上棉装。这换下来的衣物都得清洗,千家万户从早到晚一片砧衣声。

  这天下午,他路过清水塘,忽听大嫂一声呼唤,“过来!”他的心吓得卟卟跳,低着头走了过去。“脱鞋,上去踩!”大嫂说。

  砧是砧石,把衣物在水中浸泡之后,放在砧石上用木杵捶打。有个省力的法儿,叫孩童在砧石上用脚踩,他只好脱下鞋上去踩。

  塘边还有好几个砧衣的妇女,有个女子说:“你家小叔子真规矩!”大嫂一声冷哼,“规矩里头挑出来的,他呀,坏死了!”这女子打趣,“不规矩?是不是小叔子爬上大嫂子的床,摸着要奶吃啊?”大嫂又哼一声,“他敢!”另一个女子说:“那咋不规矩了?”大嫂说:“你问他!”女子们起哄,“说呀!说呀!”

  他的脸发烧,恨不得一头扎进水塘里去,满塘响起了咯咯笑声。

  大嫂叫他帮她拧衣服,麻布长衫又重又厚,两人合力拧很吃力。他偶尔扬起头,看见大嫂满脸含笑看着他。这时他才知道大嫂没有真生气,也许在大嫂眼里,他只不过是个小毛孩子,值不得生气。

  一大堆衣服洗完了,已是红日西沉,红霞满天。两人抬着一个大木盆往家走,大嫂卟哧一笑,“那天,你跑到渭水边上干什么去了?”他垂着头臊得不行,哪里说得出话来?再说他也不知跑到渭水边上干什么去了。

  啊,那天的晚霞真红真粲啊。

  从那以后,大嫂与他和好如初,常常把他叫到身边做点事儿,说会话儿,他也变得自在快活了。

  不久父亲贬到了新野。大概家庭经历了变故吧,他长大了,大嫂喊他三叔

  一忽儿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儿啊,你醒过来了?”大嫂把他的手交给母亲手里,母亲宽厚的手掌包裹着它:“吓死妈了,五天五夜啊,儿啊,神灵保佑,祖上有德啊!”

  王安路过西市口,看见一个紫须汉子从晏明楼走出来。他在北军军门就是中了紫须汉子的飞刀,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斜刺追上去。

  西市车水马龙,紫须汉子穿行人群中,脚下生风,走得飞快。阳光一晃失去了踪影;双目定神又见紫须汉子在人群中露出头来。大约一顿饭时间,紫须汉子出了雍门,进入一片柳林。

  柳林中有条车道,车辙很深。间隔十来丈,绿荫中就有一间小屋。既有秦砖汉瓦的精舍,也有茅蓬瓮牖的蒲柳人家,其中还有酒帘招摇,妙女当垆的茶楼酒肆,实在是一个幽雅旖旎的去处。柳丝之下,成群的妙龄女巫出出没没,把笑声和香味撒在青枝绿叶中。更叫他脸热心跳的是,每走数十步就有一个女巫向他扬手帕,挤眉弄眼冲他吃吃笑。

  紫须汉子进入一家酒肆,王安追进去。临窗坐着一位锦衣少年,看见他进来,显出怪讶样子,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少年大约十四五岁,面白如玉,身材秀颀,头戴儒生方帻,身穿黄色滚边绵绣长衫,腰悬金鞘玉柄长剑。神色分外冷傲,俨然一位遗世独立的翩翩佳公子。

  酒奴弓着腰,“客官这边请。”王安问,“可看见一个紫须汉子进来?”酒奴笑了笑,“啊,啊,客官找人呀,后堂请!”后堂由屏风间隔,形成一间间雅室。雅堂里每个客人身边都坐着一个妖艳女子,说说笑笑十分欢洽。王安到每间雅室看了一眼,不见紫须汉子,向后门奔去。门外浓荫匝地,满耳蝉声,哪有人影?

  他到柳林找了一阵折转头来,酒奴问,“客官要找紫须爷台?”王安点头,“不错。”酒奴尖脸上漾出诡谲的笑,“客官何不坐下,小的叫人去找。”王安犹豫着,酒奴扬声叫,“公子爷一位!”把他带进了一间雅室。王安刚刚坐下,有个盛妆女子击鼓载舞而至,在他案前扭动了一阵,长袖冲他一甩轻声唱了: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听着艳歌,心儿怦怦跳。谁知盛妆女子在席前舞了片刻坐到他身边,勾住他的肩臂,螓首靠过去。王安心儿狂跳,窘迫得好像坐在火堆旁边,不单脸儿发热,浑身都发热。盛妆女子越靠越近,张开右臂环抱着他,热烘烘的身体挤压着,使他喘气不赢。盛妆女子调头冲着他笑,“公子好香啊,嘻嘻,想必家有娇妻。”他推开她,急急起身,抬脚要走。

  盛妆女子轻轻拽住他的衣袖,“公子别走啊,紫须爷台一会就到。”王安问,“他在哪?”盛妆女子说:“急什么呀,坐一会嘛。”王安说:“在下不能奉陪。”盛妆女子却说:“公子不想见紫须爷台了?”王安说:“这话怎讲?”盛妆女子幽幽说:“公子只晓得要见紫须爷台,不晓得赏奴家一卮酒喝?家有娇妻也不能把奴家视为厌物哟,没听说家花没有野花香吗?”王安无奈,掏出几枚钱放在桌上。盛妆女子说:“公子倒慷慨,不过还得”她指看脸蛋儿,“亲奴家一下。”王安一怔,“这!”盛妆女子咯咯一笑,螓首闪电似伸过去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不等他发恼,凑在他耳边低声说:“向西一百来步有间茅庐,紫须爷台正与相好的饮酒作乐呢,嘻嘻。”接着扬声,“公子回头再来哟。公子身上那个香呀,迷死人了。别让奴家等久了,想死奴家了。”咯咯咯,一阵荡笑。

  王安朝她指引的方向走去,柳荫下果然有间茅庐门开着,右脚在门槛一迈,左脚被一条草绳套上了。只觉被人猛劲往后一拽,身体向前扑倒,脚儿腾了空,整个人硬生生倒吊起来。没见有人,没听有声,懵懵懂懂的,一头雾水,压根儿不知怎么回事。

  他吊的位置很绝,身体正好在树荫外边。太阳当顶,辣,亮光光,喷火似地直刺眼睛。他死死闭上眼睛,一会儿,浑身像开锅似地大汗淋漓;很快汗全干了,无数灼热的细针刺着他发粘的肌肤。全身毛孔,包括头发根儿,没有一处不疼得冒火。

  “呸!勒公狗呢,骚!骚狗子!骚气熏天!”有人笑着击掌。“好啊,好得很,今儿可有热闹瞧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却是那个锦衣少年,不由得怒火攻心,破口詈骂,“小贼,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暗算我?”

  “哟!”锦衣少年拖长声调围着他打转,“哟哟,你是晒昏了?还是瞎眼了?竟然说本少爷暗算你!”他又拍了拍手掌,“你说本少爷暗算你,你倒是说说,你看见了?听见了?常言道,眼见是实,耳听是虚,你没看见,没听见,全是自个儿想的,连虚的都不顶,作不得数。”说着得意笑了。

  王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闭上了眼晴。

  锦衣少年在对面的树荫下坐下嗤笑,“不是说你身上香吗?本少爷咋没闻着?呸,同气相求,臭味相投!骚!骚狗子!骚气熏天!”王安只觉血往上涌,太阳穴上两根筋砰砰发胀,哪里还有精神与他斗嘴?锦衣少年见他的头由红变成紫,由紫渐渐变乌了。拍拍手,“勒狗的呢?怎么还不来呀?这会儿不趁活勒,只怕要晒成狗干了。本少爷还要看光景呢。”隔了一会又拍手,“不好玩,不好玩,是不是看见本少爷来了,勒狗的不敢出来了?”他扬声大叫,“勒狗的,出来!勒狗的,骚狗儿快吊死了,出来,快来剐狗皮呀!”

  汉朝建国以来,长安盛行吃狗肉。汉初名将樊哙狗屠出身,做得一手好狗肉,汉高祖刘邦喜欢吃,沛县出身的开国丞相萧何c曹参也喜欢吃。君臣共同的嗜好,狗肉成了汉朝的国宴。相传沛县樊氏宰狗,不是用刀杀,而是用绳勒。把狗勒得将死未死的时候倒挂起来,破开两只后蹄放出少许血。然后从后蹄往上剐皮,把一张狗皮毫无损伤剐下之后,狗肉还在颤动。

  “喂喂,要不要本少爷救下你呀,小骚狗?这样吧,你汪汪三下,叫一声小爷,说‘求你了’,本少爷就救你。”

  王安睁开眼睛,见他满脸轻薄,又死死闭上了眼睛。

  “不好玩,不好玩,这么一小会儿就晒成哑巴狗了。”锦衣少年咯咯笑了几声,“好吧,晒哑巴了,免下汪汪叫吧。你不是还会睁眼睛吗,冲本少爷眨巴几下。三下,怎么样?”他见王安还是不理睬,“好好,本少爷不为难你,眨一下意思意思总可以吧。一下,就一下,本少爷就把你从树上救下来。”

  王安狠狠翻了他一眼。

  “好,这才乖呢。”锦衣少年一跃而起,拔出佩剑,忽听一声断喝:

  “慢着。”

  锦衣少年哟了起来:“你会说话,没晒成哑巴狗呀,怎么了?”王安恨恨说:“你暗算我,耍戏够了,又来卖人情救我,没那么便宜!”锦衣少年说:“哟!骚狗子变成疯狗子了,狂犬乱吠呢。本少爷说没暗算你就没暗算你,你赖上本少爷不成?”王安说:“我赖你?呸,耍赖的是你!”锦衣少年叫嚷,“本少爷没赖!”王安也叫嚷,“你赖了!”锦衣少年哟哟两声,后退了几步,长剑冲他一指切齿说:“你说本少爷赖了,本少爷就赖了,你要怎样?”王安说:“给我滚远点!”锦衣少年又哟了一声,“你不怕晒成狗干?”王安说:“是死是活,不用你管!”

  卟嗤,锦衣少年突然笑了,“你不要本少爷管,本少爷偏管!你不要本少爷救,本少爷偏救!”说着长剑挥出,草绳两断。王安身体下坠,他两手往下一撑,双脚着地,身体直立起来,随即弯腰解开脚上的绳子拔腿就走。

  “哟,佳人有约哟!”锦衣少年嘲弄,“好个小淫贼,走得好快哟!”

  王安充血的脸又一阵充血,“你!”

  “怎么?冤枉你了?”锦衣少年杏眼圆睁满脸不屑,“不是有人说你身上好香,迷死人了,叫你回头快去吗?哼,好好一个士子若不是起了淫心,治游花柳地,何至于像狗一样叫人倒吊到树上?活该!”

  这锦衣少年舌尖口快,说话像刀子,自有一派颐指气使的刁蛮气度。不用说雅室里一幕全叫他看见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夹紧尾巴逃之夭夭算了。

  身后传来一阵唾骂,“呸,羞死人了!要是本公子,一头扎进渭水死了得了,省得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王安回到家里冲了个澡,看见大嫂正在回廊上洗衣服。他抱着换下的衣服往盆里一放,“大嫂,要不要提水呀?”吕焉说:“打两桶吧。”

  回廊当中有口深井。王安到井边一看:“嗬,好多甜瓜!”吕焉说:“想吃捞一个吃吧。”王安欢快叫了声“好嘞!”打了两桶水倒到盆里,就捞了个甜瓜咬了一口,“好冰凉,甜津津的!”

  如果说长兄如父,那是父亲过世之后;长嫂如母,却是从她嫁进门头一天就开始了。吕焉十五岁嫁到王家,十多年了。那时王安七岁,王临三岁,王嬿还没有出生。公公贬到新都之后,二叔强奸婢女未遂把婢女杀了,公公一怒之下,把家里年轻婢女一概嫁了出去。打那以后,她每天黎明即起,没有闲暇时候,精神头却总是那么好。脸儿红扑扑的,挂着温馨平和的微笑。王安王临王嬿肚子饿了,不去找母亲,而去找她;磕了碰了摔跤了打架了哭着回家,不去找母亲,也去找她;衣服脏了破了,不去找母亲,还是找她

  吕焉抓起衣服一看,油汗腻手,眉头一蹙,“你上哪儿野去了?”王安连忙否认,“没没,没有呀。”吕焉哪里肯信?她仰着脸,眼睛睁得更大了,“跟人打架了?”他连连摇头,“没没,没有呀。”吕焉不依不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汗成这样!这是油汗,脱力冒的汗,大嫂洗了这些年衣服了,瞒得了我!”他知道瞒不住,吱唔了一阵,把柳林的遭遇讲了出来。

  吕焉开始还搓着衣服,双手渐渐停了,全神贯注听他讲。待他说完,俏目飞快一瞬吃吃笑了,“小淫贼!嘻嘻。”

  “大嫂,你!”王安耳根都红了。“人家有话再也不告诉你了。”

  吕焉在搓板上猛地搓了几把,咯咯笑了几声,“三叔可是掉进温柔乡风流堆里去了。”说罢发出婉转清脆的楚音,唱出一曲巫歌: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这不是楚地巫歌《云中君》吗?玉女新沐,遍体流芳;晚妆既成,华衣若英。舞姿宛曲,周旋回环;光采照人,璀璨如星。这不正是林中那些妙龄巫女吗?王安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了。“巫”与“舞”同音,与“灵”同形,巫,就是跳舞降神的人,多数为少女。她们面目姣好,能歌善舞。只因是与鬼神打交道的人,不能嫁与凡人,只好偷偷寻找相好。

  吕焉接着唱: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不用说这正是巫女生活的写照。她们不时与心爱的男人分离,又不时去寻找心爱的相好。心里不禁歆羡,“大嫂真是什么都知道!”

  “你!”过回轮到吕焉脸红了,“这紫须汉子是什么人?怎么可以冒冒失失自个去找!幸亏有位公子出手救了,否则不定怎样呢。想起来真叫人后怕!要是父亲知道了,不揭你一层皮才怪!”她笑了笑,语气缓和下来,“你说的那位公子,倒是怪有意思的。”

  “哼,什么公子,说不定就是暗算我的小贼。”王安想到锦衣少年说的那些话就脸红,从心往外激烈反对,“得便宜卖乖,阴险小人!”

  “你敢确定?嗯?”吕焉定睛望着他,“不会吧,别把好心救你的人当恶人了。”不知怎的又吃吃笑得花枝乱抖,“依大嫂看哪,那个‘什么公子’,真的不是‘什么公子’,倒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俏佳人呢,嘻嘻。”

  王安连连摇头,“佳人?不可能。这样的人会是佳人,天下再没恶人了!”

  “准是个佳人。”吕焉思忖了一会,“我问你:那锦衣公子俊不俊?有钱没钱?巫女为何只缠你不緾他?”王安答不上来。“那是因为巫女认出他是女的,你不是。我再问你:你入花柳地,他骂你淫贼,他不也在花柳地吗,淫贼会骂淫贼吗?”王安也答不上来。吕焉又笑了,“瞧他说的那些话,那是看上你了。三叔好福气哇!”王安偏着头,“大嫂什么都知道,不会也女扮男装进过花柳地吧?”吕焉脸红了,扬起手,“你敢戏耍大嫂,大嫂不拧你的嘴。”王安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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