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松语文学 > 穿越小说 >中西之间最新章节 > 中西之间TXT下载
错误举报

正文 《月晕未央 之“德王”归来》第十二章

  一十二访掖庭查询知情人

  掘坟茔验看枉死尸

  “大司马求见!”何闳低声禀报。

  “快传。”王政君正与王立交谈,小顺子在一旁侍候,不时插科打诨,气氛分外活泼。

  走进慈恩殿就听见王立朗朗笑声,“陛下,巨君一向守信重诺,微臣说他今日来,他就一准来。嘿嘿,微臣还敢打赌,巨君一准带来好消息。”他言谈洒脱,如同家居年幼小弟弟对老姐姐说话似的,又随便,又亲昵。

  王莽伏地上奏,“红阳侯所言孝成皇帝‘民间之子’,微臣派人调查,尚未发现不实之处。可惜只是一些表面证据,尚无确证,天下恐难信服。”

  王政君手一扬,“来人哪。”

  两个老貂铛和一个中年妇人应声而出。老貂铛一个叫晏方,一个叫裴年;中年妇人叫伍彦。晏方曾在光华殿供职,他说许后废黜之后,孝成皇帝多次把许后召进光华殿,都是由他秘密前住长定宫宣召的。每当许后身体不适,就由杨寄伴驾。

  伍彦作证,当年她在许后身边任女史,每次许后应召入宫,都由杨寄陪同,她亲眼看见杨寄多次伴驾。

  裴年也作证,他曾是长定宫中常侍,亲眼看见孝成皇帝御幸杨寄,还知道杨寄怀有孝成皇帝的骨肉。杨寄出宫后,他与杨寄结为“夫妻”。他们夫妻是假,主奴是真。他一直把杨寄当主母侍奉,直至今日。

  齐安捧着一卷木牍进来。这是掖庭登记宫女的名册,木牍由苇草编排,俱已发黄,显然是陈年老册。他翻拣了一阵,翻出一条木片,上面记载着杨寄的姓名c年龄c籍贯c入宫时间c出宫时间等等。齐安朗读,“杨寄为长秋宫许皇后侍女,其后随许后入住昭台c长定宫等地。元延四年十月因患鼠疮,太医郑宾诊疗无效,遣返回籍”

  齐安刚读完,太医令卓明也捧着一卷木牍走进来。这是宫女病案,他翻拣了一阵,找到一条木片缓缓宣读,“长定宫宫女杨寄元延四年患鼠疮,溃烂流脓,臭气熏人,郑宾诊疗无效,十月遣返回籍”

  杨寄元延四年十月出宫,绥和元年四月生下一子,说明此子是在宫中怀上的,也就是说他是孝成皇帝的子嗣。

  王莽却说:“晏方c伍彦的证词,以及中书令c太医令所举证据很难视为确证。许多关要之处未能澄清。”

  杨寄没有恶臭说成一身恶臭,没患鼠疮说成患有鼠疮,怀有龙种说成没有怀孕。许后己是冷宫废后,哪有这个能耐瞒天过海?当年赵飞燕姊妹权焰熏天,时时捡查宫女肚子,发现哪个宫女怀孕,或者肚子稍稍鼓起,她们就当场杖毙,怎能容忍这类事在她们眼皮底下发生?而今给杨寄作假诊断的太医郑宾死了;指使郑宾作假诊断的许后也死了;貂铛会不会作伪,谁能说得清?

  “哟!”小顺子拖着长腔对侍立在一旁的宫女眏眏眼,“各位姐儿妹儿,看见了吗?太皇太后陛下心里开了一朵花!七彩儿,八瓣儿,闪着金光呢,可好看可好看了。”几个宫女抿嘴笑了。他又指着王政君头上戴的一朵栀子花,“各位姐儿妹儿,太皇太后陛下头上戴了一朵花,白白的,可香可香了,看见了吗?”侍立的宫女都抿嘴笑了。小顺子显得十分得意,

  “那么说,各位姐儿妹儿都看见了,太皇太后陛下心里开了一朵花,头上也戴了一朵花。这叫啥?这叫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再实的话总有人不信;再不实的话总有人信。这又叫啥?林子大了,啥鸟儿都有。”

  王立看见一丝笑纹在王政君脸上漾过,大声喝采:“绝,绝了!陆公公说得真对啊!这事儿陛下信,陆公公信,齐公公信,卓大人信,小侯信,大司马也未必不信,可叫人人都信,可就难了。”接着他眉开眼笑称赞,“什么话呀,从陆公公嘴里出来就有趣了;什么理呀,从陆公公嘴里出来就透透的了。”

  “嗯,是这么个理。”王政君微笑,“这样吧,看看有没有反证吧?你有,你快提出来;别人有,别人快提出来。大殓在即,时间不等人。规定一个日期,不能长期拖下去。帝位怎可长虚!”

  王立大声赞同,“陛下圣明!”小顺子啧了一声,向四周宫女眏眏眼,翘起大拇指压低嗓子,“明智!”王政君大约听到了,笑容绽得更开更大,“如果没有反证,或者反证不能成立,朕以为这些证据就可以当成确证。”王立又赞,“陛下圣明!”小顺子又眏眏眼,再次压低嗓子,“明断!”

  王莽垂着头无言以对。没有反证,就是确证。这种说法无法认同。他不禁想到了王邑,当时他无论怎样劝王邑说话,王邑就是不作声。那心境,那尴尬,大概就是此刻的感受吧。

  王政君接着说:“朕意先把子龙接进宫中,看看是否具有帝王之资;同时收集证据辨别真伪,两不耽误。”

  “不可!”见到王立与小顺子互相唱和,王莽忍不住了,“证据不能令人信服之前,此子不宜迎进宫中。”

  小顺子跪下,“陛下,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王政君笑了笑,“朕的小顺子,还有什么不当说的?”小顺子叩拜,“谢陛下!听大司马这一说,奴婢请陛下速将子龙迎进宫中,一刻也不能耽搁。”王政君问:“为什么呀?”小顺子说:“子龙起先没人知道他是孝成皇帝之子,自然没人害他;这会儿满世界都知他是孝成皇帝之子,那就不会没人害他。子龙的处境十分危险,不如迎进宫中确保他的安全,稍有闪失后悔就来不及了。”

  王莽心头愠恼,紧绷着脸,“陆公公的大才下官甚为钦佩。但在大臣奏事之时,幸勿僭越才是。”

  小顺子的脸顿时潮红,抬眼望着王政君,但见王政君眉头蹙了几蹙没有吭声,眼泪成串流出来。

  王立说:“陛下,陆公公又没说错。巨君,不,大司马这样说话何苦乃尔,嗨!”

  “陛下!”王莽见王政君的脸色变得难看,昂起头鼓起胆,“陛下,若为此子安全,可议安全之法;若视此子资质,可议视察之法;断不可轻率迎入宫中。”王立质问,“陛下,小侯真弄不懂,迎入宫中有何不可?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王莽扬声,“迎立之事岂可儿戏?迎进宫中容易,万一发现有误,如何面对臣民?岂非皇室蒙羞,贻笑后世?”王立忿然,“危言耸听!”

  王莽说:“陛下,微臣并非不信红阳侯之言,只是未敢尽信。而今朝野蜚短流长议论纷纷,微臣尚不能信服,何况群臣?何况兆民?微臣并非不知陛下获悉嫡孙喜悦之心,不过力主谨慎求实求稳而已,望陛下慎思熟虑。”

  王政君问,“外间有哪些议论?”

  王立忙说:“大司马夸大其辞吧?这事只在长信宫议论,都是陛下身边的人,怎么会泄露到宫外去呢?这,这,蜚短流长,议论纷纷,从何说起呢?这不是说陛下身边的人不可靠”

  “好了!”这可小瞧他的老姐姐了。王政君在宫中数十年,岂不知宫中至机至密之事恰恰是身边至亲至信之人泄露出去的?她的手微微抬起,沉声训斥,“你知道不知道?越是机密的事,越有人打听,越容易传出去。皇宫几千口子人,什么话传不出去?”

  王立害怕外间议论传进太皇太后陛下耳里,尤其害怕子龙是他的私生子的传闻传进太皇太后陛下耳里,谁知心慌则意乱,企图在一个绝顶精明女人面前隐瞒无法隐瞒的事儿。王莽没和他计较,“陛下不必在意外间议论,其实议论并不可怕,只要有确证,经得起议论。不好的议论会自消自灭,好的议论会自起自生。”

  王政君终于明白,迎立这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嫡孙,心急是急不来的。她伸手虚扶了一下,“都起来吧,迎立之事关乎社稷,证据必须确凿。这事就交由你二人经办吧。”

  二人叩拜,“遵旨。”

  “啊,对了。这事以大司马为主,红阳侯帮办。”

  二人再拜,“遵旨。”

  从长信宫出来,已是午初了,十里宫阙掩映在浓密的苍翠之中。中天的太阳还很,穿行在浓荫中的清风带着花香带着鸟语,把炎热驱赶一空。王莽在路边徐行,心气俱感恬恰。出了中黄门,迎面遇上王邑王宇。二人站立行礼,“免了。何事进宫来了?”

  王邑说:“小弟特来找太医孙亮c杨辉问话。”

  “很好。”王莽神情严肃,“愚兄奉太皇太后陛下谕旨,主持迎立之事。调查取证交托尔等了。可持愚兄令符出入宫禁。”王邑应声,“是。”王莽谆谆叮嘱,“真的不可误以为假;假的不可误以为真。上要对得起孝成皇帝,下要对得起黎民百姓。”

  “嘿嘿,又叫他言中了!”王邑一双阴凄凄的眼睛在浓眉下闪光。

  王莽双目一凝,“什么言中了?”

  王邑显得异常兴奋,“孙胖子貌似智者,‘抽身’之论貌似智者之言,然而兄长身负太皇太后陛下圣眷重托,怎能不替太皇太后陛下排忧解难‘抽身’自好?污浊之事洁士不为;义烈之举宵小远避。怎能指望烈士不赴义?啧啧,这才是智者,这才是智者之言呢。”

  王莽眉毛一扬,“谁说的?”王邑笑着,“嘿嘿。别管谁说的,二哥看对不对吧?”王莽点点头,“嗯,有道理。”王邑这才告诉他:

  “平公子。”

  王莽眉头皱了起来。昨天晚上王邑与刘歆一唱一和打哑谜的时候,他就疑心到这位平公子在暗中作祟,果然是他。他实在想不通,睿智如刘子骏居然做了人家应声虫。他一向不喜欢智术之士,但这位智术之士似乎锁定了他。

  “放心吧。平公子说了,大司马王公道德巍崇志向坚定,谁也不可能左右大司马王公,谁也不可以干扰大司马王公。请问谁可以使龙不腾云,虎不生风?不可以,世上没有人可以!如果真有一个人使得龙不腾云,虎不生风,那龙就不是龙,虎就不是虎了。只有顺其自然,龙从它的云,虎从它的风,那才风云际会,成就一番伟业。”

  王莽沉吟了一阵,觉得这位平公子倒也知他三分。想说点什么,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好,挥挥手,“你们去吧。”

  王宇头戴银色武弁大冠,身披银甲,腰佩银鞘长剑,一身戎装。他浓眉俊眼,嘴上一排短髭,威风凛凛,英俊极了。御道上他后王邑一个马头緩曫随行。王邑有五官中郎将引路,宫府的大门谁能不向他敞开?

  太医院属中书台管辖,王邑王宇进人中黄门,很快找到了杨辉。杨辉六十开外,一头白发,满面银须。他医术精湛,是闻名宫内外的国手。他请二人坐地,王宇不肯落座,垂手站立在王邑身后,更加显现王邑尊崇。杨辉一向谨慎,哪敢怠慢?

  王邑拱手发问,“请问杨太医,当年赵飞燕姊妹宠幸,杀死嫔妃及宫女产下之子。那些怀孕在身尚没分娩的宫女有否可能避开赵飞燕姊妹的耳目,悄悄出宫生产,母子双双得以存活下来?”

  杨辉断然说:“不可能。”

  王邑又问,“譬如长定宫位于未央宫外,又在许后管辖下,也无可能避开赵飞燕姊妹的耳目?”杨辉说:“赵飞燕姊妹飞扬拔扈,多次闯进长定宫迫令宫女脱掉衣裳亲自查验,许后本人也不能免。只因腹部隆起而非身孕,累累杖毙当场,死者多达七人;何况暗藏耳目之歹毒残忍!这幇人听风就是雨,无事也能生出非来,宫中一个卑贱宫女怎么可能逃脱重重魔爪?”王邑接着问,“如果许后立意与赵飞燕姊妹作对,费尽心机不惜钱财做手脚,也无可能?”

  杨辉自然懂得做手脚的含意。无非向宫人行贿,向太医行贿,甚至向赵飞燕姊妹的耳目行贿,他依旧连连摇头。一个小貂铛匆匆跑来,“不好了,长秋宫有位宫女得了急症,卓大人请杨医官去会诊呢。”

  杨辉起身拱手,“君侯,不巧得很,改日再谈吧。”

  “杨太医去忙。”王邑慌忙还礼,“事情紧迫,不容拖延。今日小侯在西市晏明楼设筵,恳请杨太医事了之后前往一晤。小侯虚席以待,杨太医勿辞是幸。”他以手加额,那双阴凄凄的眼睛埋在浓眉里头,显得格外恭敬。

  “老朽从命。”杨辉一揖,随小貂铛匆匆走了。

  长安北门有座里社,位于渭水横桥下百丈之遥。它是祭祀土地神的庙宇,四周是宽阔的广场。广场北靠渭水,南通皇城,东面大街是长安东市,西面大街是长安西市。东西两市是长安最繁华的街道,晏明楼座落在西市,正对广场。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楼上眼界开阔,俯瞰渭水烟波,两岸苇荡,是个饮酒会客的好去处。

  红日西垂,一辆豪华乘舆驶到楼下。乘舆上有悬壶,这是医者标志。王邑下楼迎接,乘舆停稳之后,立候多时,杨辉久久不下车。王邑只好在车前呼唤,“恭迎杨太医。”车里也没应声。怎么了?端驾子?睡着了?御者打开车门,掀帘一看,杨辉斜倚在车上一动不动,鼻孔和嘴角有血痕。摸摸鼻息已经死在车上,身体还是热的。

  御者是杨府老家人,赶车快二十年了。他说,老爷出宫好生生的。红光满面,走路很稳当,没用搀扶稳稳当当登上车,说了声“晏明楼。”放下帘子。御者摊开双手,反复对围观的人诉说: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啊?从北宫门到里社,顶多半个时辰,哪儿都没去,真的哪儿都没去啊!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要死也该回到家里,怎么死在大街上呢?”

  四周围了数十号人,人们都很惊讶。王邑却显得很沉着,他吩咐酒家派人四下守定,不许闲人接近,令从人飞马到御史台司隶衙门向鲍宣报案。

  不一刻鲍宣骑着一匹火龙驹急驰而至。他身体威猛粗壮,紫面虬须,头戴武弁大冠,身穿大红紧身绣袍,腰挂佩刀,跳下马直奔乘舆验尸。杨辉显然是中毒身亡,车上还发现一个装药的白瓷瓶,上面残留鸩毒。如果乘舆确实没去别的地方,途中又没遇上什么人,杨辉只能是服毒自杀。

  第二天早上,王宇又陪同王邑出现在中黄门,这回他们是找太医孙亮。孙亮不在宫中,王邑当下驱车上孙府造访。孙府一片哭声,王邑心头猛震。一双阴凄凄的眼睛倏忽鼓凸,又倏忽缩进浓眉里。孙亮昨夜得急症死了。王邑要求瞻仰遗容,孙亮之子孙楠一再婉拒,王邑亮出大司马钧旨,孙楠才把他引进卧室。

  卧室帷帐低垂,光线黯淡,远处有盏孤灯照着尸体。死者的脸黑糊糊的不甚明晰。孙亮的年龄与杨辉相仿,死相也与杨辉一样。鼻孔与嘴角隐约似有血痕。

  王邑阴沉着脸,“速向鲍大人报案。”孙楠说:“先父急症身亡,药石难治,自有天命,何须报案?”王邑冷冷说:“孙府世代为医,莫非孙太医服毒自杀也看不出来!”孙楠放声大哭,“君侯慧眼,先父确系自杀身亡。家门不幸,偶生龃龉,先父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这等事怎可报与官府,岂非亡灵蒙羞?”

  “不,孙太医之死,绝非自寻短见,必为他人胁迫所至。”王邑把昨日杨辉之死讲与他听。孙楠哭得更加伤心,“草民不敢再瞒君侯,先父就是得知杨太医自杀,才服毒自戕的呀!”

  孙楠告诉他,昨日夜晚杨辉的死讯传到家里,父亲惊呆了,久久说不出话来。快到半夜的时候,把他叫到床前,“为父如有不测,不得报官,不得追究,不得张扬,埋进祖茔算了。”还要他发誓,不得进宫当御医,后世子孙也不得当御医。孙楠连连叩拜,“君侯既已看见,还望遵从先父遗愿,不再向外张扬。小子求你了,先父亡灵不远,也求你了。”

  王邑阴凄凄的眼睛一闪埋进浓眉里,没有作声。他离开孙府不久,鲍宣追上他,“cd侯留步。”王邑浓眉一蹙,“司隶大人有何见教?”鲍宣拱手,“劳烦君侯衙门问话。孙太医自戕,孙府不愿报案。声称已经入殓,不肯开棺验尸,把下官拒于门外。自古民不举,官不究,本台也不便强行过问。但二位太医之死,似有某种联系。君侯目击此事,不会没有疑问吧?”王邑拱手,“鲍大人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小侯乐于从命。”

  二人到达司隶衙门,鲍宣问,“君侯以为二位太医之死涉嫌貂铛?”

  “不会有错。”王邑直视着他。

  “君侯之意,是说貂铛杀人灭口,掩盖民间‘成帝之子’的真相。”

  “不会有错。”王邑从与杨辉晤谈说起,“杨太医一再认定,宫女出宫分娩绝无可能,这无异宣称民间‘成帝之子’是假的。正要深谈,杨太医被貂铛唤走。小侯断定,貂铛以鸩毒相威胁,强迫杨太医作假证。杨太医担心遭致灭门之祸,便于赴会途中以死明志,借以告知貂铛之阴谋。”

  鲍宣令掾吏一一笔录在案。王邑一出衙门,驱车径直进宫,与王宇再次大摇大摆叩问掖庭,要求询问元延年间在长定宫服伺许后的宫女。王邑提出了三个宫女的名字。

  掖庭丞颜平三十多岁,脸上皱纹深刻,面相极其阴沉。一双灰色眼睛不见一星神采。他弓着身子把三个宫女引上堂交与王邑。三个宫女二十四五岁,都有几分姿色。王邑提了几个问题,但听颜平轻咳一声,三个宫女伏在地下竟如木雕一般不吭一声。王宇见状拱手,“颜公公,cd侯问讯多涉机密,暂请移步堂外如何?”

  “奴婢遵命。”颜平弓着身子出去了。

  颜平一走,三个宫女嘤嘤哭起来,诉说当年长定宫的遭遇。成帝刘骜是只骚鸡公,走到哪星就搂住哪里的宫女不放。她们三人先后都曾被刘骜御幸过,但不出三天赵飞燕姊妹就知道了,把她们打得死去活来。长定宫有赵飞燕姊妹的探子,还不止一个,谁能逃出她们的耳目?吓得她们听见皇上驾到,躲都躲不及,接下去三人骂开了杨寄。

  “呸呸!鹰钩鼻,三角眼,一张寡妇脸,恶心死人了,皇上会看上她!”王邑见过杨寄,年龄也在二十四五岁,丹凤眼,白净脸,不说天姿国色吧,倒也算得佳丽。竟然被她们说得如此不堪,看来三个宫女的话不那么实在,至少应该大打折扣才是。继而一想,妇人妒忌心而已,不觉莞尔。

  一个宫女说:“光华殿伴驾!哪有这回事?怎能瞒过赵飞燕姊妹的耳目?回来不剝她的皮!”

  另一个宫女说:“三天两头查肚子,怀孕怎能瞒得过!”

  王邑觉得这是铁证,要把三个宫女带到大司马府。颜平说什么也不让:“无太皇太后陛下懿旨,宫女不得带出宫外。”王邑只得说:“三人俱为重要人证,不得稍有闪失。”颜平喏喏连声,弓着身子把三个宫女带下去。

  第二天一早,王邑王宇来到掖庭,要把三个宫女带到长信宫交与太皇太后陛下问讯。谁知颜平告诉他俩,三个宫女死了。

  “死了?都死了?”王邑拖长声调,似乎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怎么死的?”

  颜平卑谦一拜,“恕奴婢不能奉告。”王邑双眼一凝精光疾射:“小侯奉大司马钧旨,出入宫禁调查取证,只怕颜公公非得回覆不可。”颜平说:“既有大司马钧旨,奴婢就把三人药案,呈与君侯查验。”说罢他拿出三个宫女的药案,上面记载着死因c用药c太医诊断c最后注明死亡,时间就在昨天。

  “急症?”王邑一惊。

  “唉。”颜平连连叹气。“最近宫中出了急症,吓死怕人哪。昨天还活蹦乱跳,今天就死了。”近日长安有急症流传,宫中也有人染上急症,这是王邑王宇都知道的。

  颜平拜了一拜,“宫中出了急症,望cd侯c王将军千万不要外泄。引起朝廷不安,惊动太皇太后陛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宫中有宫中规矩,掖庭机密外泄,依律杖死。”

  王宇问,“三人尸体呢?”颜平说:“瞧王将军说的,急疾尸体也能存的!当晚就埋了。”王宇说:“埋了?埋在何处?小将前去查验。”颜平很为难:“这这”王宇冷冷的,“莫非也要请太皇太后陛下懿旨?”颜平说:“瞧王将军说的!二位大贵之人干万不可啊,开棺不祥哪。那些卑贱之人掘墓暴尸倒没什么,如果阴晦之气冲撞了二位贵人,一生一世阴魂附体不得安宁。那就太不值了。”王宇说:“小将职司所在,纵有不祥,义无反顾。”颜平不再推阻,“二位执意查验,那就请吧,奴婢带路。”

  王邑见颜平真要带路,“今日尚有事料理,攺日吧。”二人出了掖庭,王宇说:“貂铛行事诡秘莫测,小侄信不实,还是查验一下稳当。”王邑冷笑,“贤侄多虑了。貂铛杀人灭口,意料中事,值得多此一举吗?二哥常说我多疑,贤侄只怕比六叔还多疑呢。”

  第三天早上,王邑要王宇陪他三访掖庭,王宇面露难色,“还查呀?查一个杀一个。”王邑毫不迟疑,“当然哪,看他们杀多少人!查!一查到底。”他提出了另一个宫女的名字要求晤谈,颜平告诉他俩:不巧得很,这个宫女前两天得了急症。

  “哼,连人都不让见了!”王邑一点也不气馁,午后又与王宇到掖庭去提了另一个宫女的名字,颜平告诉他俩:这个宫女也得了急症

  尽管掖庭向有活地狱之称,难道什么条律也没有,可以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杀人?王宇越来越生疑,“小将今日定要查验一下。”颜平眉尖一颤,“王将军非要查验唉唉,七月刚打头,鬼门关开着,冤魂恶鬼四处游荡啊。”

  “走,看看去。”王宇不等王邑表态向外走去。他入宫任职时,他的妻舅吕宽曾对他说,貂铛一口一个屁,一步一个套,正话反着听,一句也别信。昨日他见到吕宽,吕宽大起疑心。告诫他世上的事不怕人示巧,就怕人示拙,拙人不示拙,示拙非拙人。

  王邑与王莽一样笃信鬼神,自然不愿亲临不祥之地验看不详之物,阴凄凄的眼睛缩进浓眉里一言不发。

  一行人出了皇宫后墙,跨上马朝西南方面约行一里,进出一处野生平林。林中长满荆棘一类灌木,藤萝缠绕在荆棘枝干上,高高扬起头把叶儿花儿开在荆棘上面,严严实实覆盖着这片平林。地势渐行渐高,坆包一个接着一个。风在林中呼啸,呜呜地像无数冤魂哭诉。颜平把他们领到一排新坟前面:

  “cd侯c王将军,就在这儿,要掘吗?”

  王邑阴沉着脸不作声。王宇知道开罪了这位六叔,但到了这田地没有转圆余地,“掘!”

  坟墓掘开了,露出一口口新棺木。撬开一口,一股又臭又腥又霉的异味扑鼻而来。这种气味比腐烂的恶臭还要难闻。腐烂的恶臭只是叫人恶心,这种墓穴中将腐未腐的尸体带有墓穴的阴气霉气,以及泥土的腥气湿气,不但令人作呕,还叫人心魂震颤的恐怖。颜平身子弓得更低,“cd候c王将军,请。”

  王邑胃里作呕,又厌恶又惊惶偏了偏脸,王宇只得跨步上前验看。死者大约二十四五岁,皮肤白皙,面相平和,不像暴毙;头上没有伤痕,也看不出杖毙迹象。除此之外王宇再也看不出什么了。

  颜平说:“请问王将军,要不要召太医来查验死因?”

  王宇没看他的脸,就知他在暗暗讥笑,“速请鲍司隶鲍大人来!”

  “哇。”王邑胃里一阵翻涌呕吐起来,决口似地吐了一地。颜平慌忙跑去搀扶,“请问cd侯,还要不要去请鲍大人?”王邑哪里说得出话来?哇哇痉挛着,继之以黄水,继之以呻吟

  “唉。”颜平叹气,“cd侯吉人天向,百邪不侵,只是这坟圈阴气太重了。”正说着,他发出一声尖叫,手臂颤抖着指着地下。

  只见棺材边的松土蠕动,渐次翻涌起来。隔了好一阵子,一个铜褐色黑团从泥土里钻出来,蹦了几下跳进棺材里,踏着尸体的脸,鼓着眼睛惊愕地望着人们,原来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癞蛤蟆。

  “啊!”王邑惊叫一声调头就走,王宇只得作罢,讪讪跟在后边。

  王邑回家后又呕吐了一阵。肚里早吐空了,再也呕不出秽物来。请来医官也止不住哇哇痉挛。香案摆上了,香烛点燃了,爆竹点响了,一家人慌了神,张罗请神君除祟。

  王莽刘歆闻讯前去探望。王莽见他难受样子,一门埋怨王宇不知尊重长辈自作主张,刘歆精通岐黄,切完脉笑了,“恭喜老六!”

  王邑咧着嘴巴有气无力,“子骏又寻开心了。”刘歆哈哈大笑,“老六呀老六,你我相交也有一二十年了,你把我刘子骏说成什么人了?我刘子骏再不济,也不会拿病人开心吧?告诉你吧,你肚中有虫,名曰尸虫,生于臭鱼腐肉,长于腹中积秽。闻到尸臭汹涌欲出,故而呕吐。而今积秽尽去,尸虫尽出,你倒要好好谢谢宇儿呢。”

  王邑精神一振,“真的?”刘歆说:“你不信?赌个东道如何?你现在难受不是?不要紧。躺下好生睡上一觉。心里作呕,睡不着不是?闭上眼睛静静吐纳。到了戌时你就会喊饿,食量大如牛。若有一言不验,我输你羊酒,还亲自赶羊进府谢罪;如果验了”王邑抢着说:“我输你牛酒,亲自牵牛进府道谢。”刘歆大笑,“这东道赌得过。巨君兄今日别回府了,请到寒舍烹牛对饮。”王莽还有公务,正要婉谢,刘歆向他眣眣眼,“怎么?巨君兄不信小弟之言?咱俩再打个东道如何,你羊酒我牛酒?”王莽看出他是在给王邑治心病,“我可不跟你这精明主儿打东道。老六,你又上子骏套了,厩里一头牛姓刘了,哈哈哈”

  戍时刚过,王邑牵牛到了刘府。王莽刘歆一阵大笑,王邑叫他们笑愣了。王莽说:“老六,说你上子骏的套,你真上子骏套了。俗话说,疑心生暗鬼。疑心一除,暗鬼自然就跑了,哈哈。”王邑跟着笑了,“今日这东道小弟乐意输,兄长不知道,呕有多难受。”不到一个时辰,牛肉上了席,三人开怀畅饮。

  过了两天,王邑又到掖庭点了两个宫女的名字;颜平的回答还是得了急症。他像瘟疫使者,进宫提到谁的名字,谁就会得急症。不,他是死亡使者!因为凡是得了急症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活下来。他那阴沉的脸上,除了阴沉,还是阴沉,一双阴凄凄的眼睛总是深深埋在浓眉里面,而当它一闪,喷吐出来的也是来自墓穴的死亡般阴沉。

  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