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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章(2)

  “海蓝小姐,哈啰!”

  纪海蓝抬头,看到一脸笑容的浅见晴人,还有平静如常的浅见时人一起朝她走来。

  “浅见先生,还有晴人先生也一起来啦。”她努力摆出正常的态度跟两人打招呼。

  他好像没什么变,太好了。

  “纪小姐,”浅见时人朝她点点头。“抱歉临时带了晴人来,他明天回日本,要代我回去跟爷爷报告今天的事,希望这样不会造成你们这边的困扰。”浅见时人用相当专注的眼神直视着她,让她莫名紧张起来。

  “……嗯,没关系的,我大伯很好客。”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纪海蓝连忙回话破除尴尬。

  手机在此时救命似地响了起来,她马上接起。

  “小蓝,我到路边的停车格了,你带人过来吧。”耿霁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

  找到绝佳借口逃离两人间的微妙气氛,纪海蓝转身领两人往表哥的车快步走去,没看到身后的浅见晴人笑着用手肘顶了顶堂哥,然后浅见时人狠狠回瞪堂弟的画面。

  战争结束了,战争所造成的影响却才正要开始。

  终战那天日野昭一誓言照顾巴奈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两个月后,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国民政府当时在台最高的行政机关“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宣布遣返所有日本人的方针,让许多在家乡已一无所有、还欠着日本政府贷款,好不容易才在这方新天地稳下脚步的移民们大受打击。

  许多移民希望能留在这片已住了几十年、如同第二故乡般的土地上。以吉野村长、吉野村邮便局局长、总督府农商局长为首的一群后山日人移民代表,甚至上台北向当时的台湾省行政长官求情。

  一番陈情过后,他们得到了口头允诺,便欣喜欲狂地回到吉野村宣布这个好消息。那一夜,整个吉野村的家家户户,不论日本人或台湾人,大家都为了自己或友人能够留下来而狂欢庆祝着。

  这样的喜悦,只持续到第二天清晨。

  国民政府一早便派人来吉野村,送上一纸即刻生效的公告——

  因应台湾岛内现在情势纷乱亟须整编,政府成立“台湾地区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专责处理遗送日本军人、官吏、侨民的事务,而“台湾省日产处理委员会”,则负责接收日资民间企业的财产及日本人个人私有财产。所有在台日人的财产皆不准转移,须先行交出,详列在财产清单上,待日后回台,再凭所持“领受书”至日产处理委员会领回在台湾的财产。

  日人的私人住宅或商店开始被贴上接收的封条,且由于各地的接收作业进行得相当迅速,不少日人的职位已被取代,只能遵照指示待在家中静待引扬的船班到来,不少在台日人经济一夕陷入困境。花莲市街上,每天都有为换得生活费而变卖自家值钱物品的日本移民在路边摆摊叫卖。

  与此同时,仍有一些不愿放弃的吉野村仕绅,包括日野昭一身为小学校教员的父亲,依旧日夜为了能留在这片家园而奔走着。

  时间转眼来到一九四六年的二月。

  原本谣传会花上四年的遣返在台日人作业,因美军出借运输舰“自由号”加入遣返船队的缘故,时程被提前得比大多数人预期的更早。

  第一批接到遣返通知的吉野村人已在家中慌忙收拾着的当天深夜,日野昭一万念俱灰的父亲,在自家后院的阿勃勒树上吊自杀,一周后,哀恸欲绝的日野太太也趁儿子刚忙完丈夫法事累极熟睡时,以同样的方式离开了人世,要求儿子将夫妻骨灰合葬在吉野村的日人公共墓地,照着丈夫的心愿,永远留在这片他们共度了数十年晨昏的土地。

  短短半年之间,日野昭一变得跟恋人巴奈一样,父母双亡,孤身一人。

  处理完父母的后事,日野昭一也上街变卖起自家留不下也带不走的,也许还能值点钱的东西:父亲的中古相机与油画、母亲出嫁时外公送的美丽和服、他在社团活动练习用的皮制野球手套……等等。

  虽然他们每人只能带一千日圆与一些不值钱的日用品返国,这些钱至少可以留给他珍重的人,总比被征收了好。

  就这样,日野昭一将家中能变卖的东西处理完毕后,将钱分作两份,一小份作为生活费,剩下的大部分则给了他孤身一人的恋人巴奈。

  “巴奈,用这笔钱,去台北念书吧。”日野昭一将装着钱的信封袋递到巴奈面前。“等我可以回来的时候,我再去台北找你。”

  “昭一,我不想收。”巴奈的眼眶红了,孩子气地将双手收在背后。“总觉得,如果我收下,你好像明天就会不见似的。”

  “傻瓜。”日野昭一温柔地笑了,从怀中掏出手帕擦去恋人已悄悄从眼眶溢出的泪水。“我会待到引扬前最后一刻的,直到警察大人追在我屁股后跑完吉野村一圈为止。”

  面前的巴奈终于破涕为笑。“那你可得记住顺路跑来南园村跟我道别,不然我一定不原谅你。”

  “那还用说。”日野昭一笑着拉过她的一只手,将装着钱的信封塞进她手心。

  “不过为了以防我太依依不舍忘记把钱交给你,还是请你现在就收下吧。”

  巴奈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将手中的信封袋捏紧。“那么,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真的吗?是什么?”

  日野昭一期待地笑了,见她从随身的布包中取出两个一模一样、纹饰精美的红色方形麻布袋。

  “这在我们族里,是情人间互相交换的信物,叫做Aofo。”巴奈仔细整理其中一个袋子上的四色流苏,让所有流苏都漂亮地往下垂。“母亲知道我心仪的人是你后,一直不肯教我织法,所以我总觉得自己还没完成,不好意思给你,但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情人间的信物吗……”日野昭一仔细看着上面的精美纹饰。“这么说,这世上只有我才能收喽。”

  巴奈虽有些害羞,仍是点了点头。“因为你不会织这个,所以我做了两个,我们一人一个。”

  巴奈将她手上其中一个袋子的背带绑短,直直地挂上日野昭一的左肩。“要这样背,表示你已经有情人了。”

  日野昭一拿过她手上的另一个袋子,照着她的做法将背带绑短,再把袋子挂上她肩头。“真是个好方法,这样大家就知道你名花有主了。”

  巴奈与日野昭一相视而笑。

  “等你引扬后,我就背着我的袋子先一步去台北了,你可要快点跟来喔。”

  “当然。你可要保重好自己,乖乖地等我背着它去台北找你喔。”

  “嗯。”

  他们都心知离别的日子很快到来,只能故作坚强地珍惜每一个相聚的时刻。

  但是,离别依然来得令人措手不及。

  当巴奈听说包含日野昭一在内的吉野村最后一批移民昨晚忽然接到引扬通知,今晨已集体进入花莲港边的仓库等待登船时,她一路从当时工作的杂货店跑到码头,却只能远远地被挡在码头的栅栏外,看着自己的恋人正身在其中的那排木造仓库,还有港边即将带走自己恋人的那艘大船。

  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离别就这样沉默地开始了。

  她在码头外固执地守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早上,码头边的仓库终于打开,一批批准备上船的日本人走了出来。

  “昭一!日野昭一!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会在台北等你!”她奋力叫着,却不知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传达过去。

  “日野君!保重!”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巴奈转头一看,是略显憔悴的邱胜彦。

  邱胜彦守住自己对青梅竹马的承诺,平安地回到家乡时,谢春香却已无法履行嫁给他的承诺,因为在八月八日花莲市区大空袭受重伤的缘故,在她坚强意志的支持之下,她撑到见到邱胜彦回来,一向傲气的她向邱胜彦说了声“对不起”后,没几天便撒手人寰。

  巴奈和邱胜彦悲伤的眼神相遇,同样在这场战争中与心爱的人及好友生离死别,两人也无心交谈,只是拚命用自己的叫喊为即将离去的日野昭一送别。

  在跟着人群唱起“萤之光”为离去者送行时,压抑情绪已久的巴奈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

  一直到所有人登船,大船的汽笛声都听不见了,她才死心离开港边,然后立刻买了上台北的客运车票。

  她无法再独自待在这个充满悲伤回忆的花莲港,所有她爱的人:母亲、好友、恋人,都已不在这块土地上。

  于是,她遵照与恋人的承诺去了台北,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一次。

  她等了八年,在这期间努力学习新的国语,半工半读念完师范学院,取得小学教师资格。

  但她和其它被海阻隔的人们一样,在当时政府保密防谍的戒严令下,连与海外取得联络一事都无法做到,最后只好死心,嫁给了从她上台北以来便对她诸多照顾的青年军人,从此绝口不提自己在花莲港名叫“巴奈”的那段过去。

  爱着昭一的那个“巴奈”永远存在,但从今而后她只能以“潘乃莹”的身分活下去,才能不愧对与自己共筑家庭的那个人。

  “昭一先生还记得寻找我的承诺,我很感谢。”向在场的众人交代完当年与日野昭一分别前后的经过,既是巴奈也是潘乃莹的纪家奶奶在纸上写下自己的谢意。“虽然造化弄人,最终我们无法聚首,但我努力地活下来了,还有了一群优秀的儿孙,知道他也是一样,我真的非常高兴。”

  一旁担任翻译兼提问者的纪海蓝早就哭得淅沥哗啦,耿霁轻搂住表妹的肩膀安慰她。

  “小蓝,别哭啦,他们两人虽然不能在一起,但能平安活到这么大岁数,已经是难得的福气。而且如果他们在一起了,今天现场除了奶奶跟大舅妈之外的人都不可能出生喽。”

  “我知道啦……”纪海蓝明白表哥是想逗自己开心,深呼吸止住泪,又擤了好几次鼻涕才摆脱浓浓鼻音。

  是啊,如果时代不曾如此作弄人,现在不会有自己,也不会有端坐在茶几对面另一张沙发上的浅见时人。在场所有人,早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深受那段离得已有一段距离的历史影响。

  她之前一直向外追寻着历史,却没发现,历史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爱哭鬼,哭完了吧?”耿霁捏了捏表妹红咚咚的鼻头,然后像好学生般举起手。“那我有问题要问大伯。”

  “欸?”一旁的纪镇南完全没想到话题会落在自己身上。“什么问题?”

  “奶奶在我们小时候就已经是中老年人,又只留下一张分辨率不太高的结婚照,我们这一辈没发现奶奶有原住民血统还说得过去,可是大伯你们明明看过奶奶年轻时的样子,应该也有些街坊邻居看出来了吧,为什么都没跟我们提过这件事?”精明的耿霁一下就抓住疑点。

  纪镇南看了一眼母亲,才叹气般地开口:“小时候是有邻居说过‘你妈看起来有点像山地人’,但她从来没有正面承认过,只说她姓潘。老妈既然打死不认,我们也只好当作没这回事。那个年代毕竟不比现在,对原住民还有很多歧视,姨娜可能是不希望我们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才选择不说吧。”

  “等等……表哥,那你是怎么发现奶奶是原住民的?”纪海蓝回想起来,忽然觉得表哥的预感准到离谱,就算他再怎么料事如神,还是太夸张了。

  “嘿嘿。”耿霁得意一笑。“我这么常回来看奶奶,当然有机会发现你没注意过的线索,等我一下。”

  耿霁起身走向一楼的孝亲房,没多久就拿出一个非常眼熟的红色麻布袋。

  “我在奶奶房间看过这个袋子好几次,所以那次在花莲遇到你们的时候,看到他也有一样的袋子,就觉得案情不单纯。”耿霁坐回奶奶身边,转头问道:“奶奶,这是你的情人袋吧?”

  纪海蓝回眸,看见奶奶一边摸着袋表上褪色的流苏,一边轻轻点头。

  “姨娜,原来这就是你这么宝贝这个袋子,以前都不准我们碰的原因啊。”

  “等一下,大伯。”直到此刻,纪海蓝才将一切前因后果串起来。“姨娜……就是阿美族语的‘妈妈’的意思。”

  原来,奶奶早就透露她是原住民的讯息,只是她太习以为常,没有察觉。

  “呵呵,海蓝、阿霁,你们这一辈可发现了很多我们上一辈都不知道的秘密呀。”纪镇南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现在想想,也许正因为她是巴奈的孙女,当她听到巴奈跟昭一分别的场景时,平常根本不爱哭的她,才特别容易受那种情绪感染而落泪吧。从之前在邱爷爷家,她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也许某部分的自己就已经感应到了。

  虽然毫无科学根据,但她喜欢这种事出必有因的解释方式。

  至于最近让自己背负爱哭鬼之名的另一个罪魁祸首……

  纪海蓝将视线投向对座的浅见时人,他似乎已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很久,银色镜框后的棕色眼眸蕴藏着一种让她心脏紧缩的热度。

  寻人任务即将告终,以后,他们还会见面吗?

  才刚发现自己喜欢这个人,他们的缘分就要结束了,真有些令人惆怅。

  “海蓝小姐,你们刚刚说了什么,快帮我们翻译一下嘛。”

  注意到两人间流动的奇妙电流,浅见晴人决定跳下来帮死不开口的堂哥一把,他们这样磨磨蹭蹭的,实在看得他很焦急。

  以日语发问,回答的却是英语——

  “没什么,只是解释一下我怎么发现奶奶的身分。”开口的是日语破烂但很会猜别人意思的耿霁。

  耿霁朝浅见时人丢去一记存心挑衅的眼神,笑咪咪地再次搂过表妹的肩。

  “两位既然已经达成任务,就不跟你们一一解释这些不重要的内容了,毕竟寻人任务已经圆满结束了嘛。”

  “欸……是吗?”同样口齿伶俐的浅见晴人正打算反击,就被身旁的浅见时人给制止。

  “寻人任务是否结束,根据我跟Miss纪签的合约,是由雇主决定的。”沉默至今的浅见时人一开口便是撒手锏,将目光缓缓从耿霁搂着表妹的那只手转到纪海蓝的脸上。“是吧,miss纪?”

  “欸?”纪海蓝不习惯浅见时人以英语的方式称呼她,愣了一下才响应:“是……I mean,YES。”

  自从对战以来第一次被浅见时人占上风的耿霁微挑起眉,一脸玩味地笑了起来。“OK,那Mr.Asami还有什么事想委托我表妹的呢?”

  浅见时人陷入沉思。

  还有什么事是他能委托她的?他只知道他不想就此结束。

  他定定地看着纪海蓝,他凝视她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到纪海蓝在他的注视下脸红了,久到耿霁跟浅见晴人这两个很敏锐的家伙交换了一记只可意会的眼神。

  两人一相遇就停不下来的眼神交流,被浅见堂兄弟同时响起的手机提示音给意外打断。

  “不会吧……”浅见晴人首先叫出来。

  “浅见先生、晴人先生,怎么了?”纪海蓝看到堂兄弟同时剧变的脸色,心下有不好的预感。

  “我们家的爷爷……再度意外摔倒,现在身体情况很不乐观。”浅见晴人低声答道。“时人哥,现在该怎么办?你要跟我一起回福冈吗?”

  浅见时人垂下长睫思考数秒,一瞬间心意已定,抬头看向巴奈奶奶与纪海蓝。“纪小姐,巴奈奶奶,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当他缓缓说出请求的同时,也在心里诚心祈祷——

  上天,求你再给爷爷一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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