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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1节)

  魏富堂从西安接来的两位新夫人在广坪李家做短暂停留,给两位夫人房里分的丫头们也等在广坪,到了广坪,魏富堂悬着的心才缓解下来。佘鸿雁的娘佘黄花在李家亲眼目睹了两个西安神仙一般的女子,用佘鸿雁娘的话说,这两个人压根儿就不是凡间之物,她们轻易不说话,也不笑,安静得像池塘里的水,端庄得像庙里的娘娘。李家主母给两个弟妹一人一对赤金镏子作为见面礼,姐俩竟然谁也没往手上戴,说是木命,身子轻,托不住贵重的金,把李老太太弄得很是尴尬。

  回青木川十几里山路,夫人们坐在颤巍巍的滑竿上,前后簇拥着丫头c亲兵,迎着秋日清风,面对绿水青山,应该是心旷神怡的,这大概是她们一生也没有过的轻松。过石门栈道,小赵突然要停下吟诗,魏富堂想吟诗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便让滑竿落下,亲手搀下小赵以便吟诵。小赵沿着石崖走了一趟又一趟,几十人大气儿不敢出,静静地候着,等了半天,并没听夫人吟出半句,魏富堂也不敢催,眼睛随着夫人来来回回地转,身上让太阳晒得燥热,直冒汗,摘下帽子使劲扇。老乌说新夫人莫不是要拉屎?魏富堂说老乌不懂文化

  磨蹭许久,小赵一声未出突然又爬上了滑竿,大家多少有些失望,知道文人也有作不出诗来的时候,就跟放屁似的,有时候响,有时候不响。

  少年许忠德由青木川赶过来,说那边的酒宴已经安排多时,施秀才不见司令和夫人,怕耽搁了时辰,着他来催。许忠德说怕错过时辰的话,让魏富堂想起了自己入赘刘家的情景,那时他是有意,此时的小赵绝对是无心,不知怎的他心里有些不安,回头去望滑竿上的小赵。小赵朝他微微一笑,脱口吟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诗句。

  魏富堂浑身有些发酥,他问魏金玉新妈说的是什么意思,魏金玉说她也不知道,许忠德说夫人吟的是陶渊明的诗,说的是山气归鸟使她陶醉,她喜欢这山,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了。魏富堂问陶渊明是哪个,许忠德说是晋代诗人。魏富堂问有多近,许忠德说有千多年了。魏富堂说千多年还近!

  魏家宅院,几十桌酒饭已经在摆着了,亲兵们给魏老爷贺喜,魏富堂每人赏两块大洋。夫人的宴席摆在后堂,为了不显清冷,请了施秀才作陪。施秀才在饭桌上吃得高兴,大谈“天命显隐”,夫人们立刻应对“知行合一”;秀才谈“闲居深山,善养浩然之气”,夫人们说“事无逆顺,随缘即应,不留心中。”

  酒席上,包括施秀才在内,对新夫人的谈吐学识无不刮目相看,秀才找到了知音和对手,将肚里的学问猛往外掏。新夫人们将秀才的每个话题都能滴水不漏地接住,一时魏家出现了从没有过的学术气氛。

  秀才说话不耽搁吃喝,夫人们却是几乎没动筷子,一问原来是饭菜不合口,大片的条子肉,大盘的山猪腿,硕大的笋干,拳头大的肉丸,让美丽的进士的后代无从下嘴。问新夫人想吃什么,大赵说,一碗薄粥足矣。

  没人知道什么是“薄粥”,秀才说就是稀饭。

  魏家大宅院由两位西京名媛来填充,成为青木川历史的绝无仅有,人们称赵家姐俩为大赵和小赵,跟三国的大乔和小乔似的。大赵小赵分住在南北院,南北院是两座独立的建筑群,南院是西式,北院是中式,两院各有各的丫环,各有各的小灶,姐俩想见面了,后园有月亮门相通,不想见面,小门一关,自成一统。大赵会吹箫,能吹得一条川水凝滞不动;小赵善书法,写得一手好章草,连施秀才见了也“自愧弗如”。

  魏富堂去了一趟西安,带回了两个会写诗填词的媳妇,还带回了不少有现代品位的用具。他不土了,他有电话机c留声机c电冰箱和汽车,外国人才具备的琴他也有,这些设备配上他的枪,可以和山外任何一个司令官媲美,可以和任何一种文明抗衡。

  幸福美满的理想家庭再没有空缺,魏富堂应该是很知足了,他所做的,就是要制造出一个文明的后代了,这是无人能替代的。

  新婚之夜,激情无限的魏富堂住在小赵这边,姐两个相比,他更喜欢小的这个,小的这个头发浓密乌黑,穿一条藕荷色绣花长裙,面白唇红,这让他想起了戏台上的朱美人,想起了朱美人柔软滑润的身体和她在床笫上的万种风情。洞房里,即将成为妇人的小赵依然沉静如水,她的情绪并不因夫君的逐渐激动而激动,慢腾腾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新郎魏富堂坐在床沿上耐心地等着,先是看着小赵将那头美发梳成了一条粗粗的辫子,用布套子套了;接着看小赵有条不紊地洗脸,一下一下,连耳朵里面都洗到了;又看着小赵脱下长裙换上白色睡衣,将衣服上每个皱褶都认真地摩挲一遍;将门插了,将帘子放了才表情平静地向着他走来魏富堂觉得彼此角色有些颠倒,坐在床沿等待的应该是小赵而不是他,鬼知道怎么搞成了这样的局面。无论形式如何,最终的内容是一样的,魏富堂再不顾许多,一把搂过新夫人,翻在床上,压在身底下,一张大嘴严严地抵住那樱桃小口。胯下的物件配合默契,立刻壮硕无比,褪下裤子正要进家伙,却见夫人将他推开,起身将床下脚榻上的鞋规矩摆好,自己将衣服脱光,叠了,摆在枕边,赤条条平展展地仰身躺下,做出了一副顺从的姿势。

  桌上两盏红烛在无声燃烧,在昏黄的烛光下,小赵惨白的身躯,散乱的眼神,让魏富堂联想起一些久违了的场面。他见过无数尸体,也制造过无数尸体,那些女子最后的姿势大抵都是这副模样,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还有一丝悠悠的气息呼出。这一想,立刻兴致全无,兵败如山倒,被谁从内里抽了精气一般,眼瞅着心爱的兄弟由坚挺变做瘫软,再难硬得起来。一腔热血硬是闷了回去,魏富堂小腹憋得胀痛,腰身发酸,一身虚汗,长呼一口气,只是靠在床柱上发呆。想及当年与朱美人新婚,满屋飞扬的鞋,如浪翻滚的被,无所顾忌的呻吟调笑,竟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他裆里的兄弟被他追求的文化彻底摧毁了。

  魏富堂下了床,光着脚在屋里走动,看着自己的鞋整整齐齐地和小赵的绣花鞋摆放在床下脚榻上,如四只睡着的兔儿,不禁苦笑了,他知道自己面对了一个有文化的,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的女人。

  魏富堂来到外屋,点起灯摆弄那留声机,买唱机的时候带了一张唱片《盗御马》,并不知道还需购买其他唱片,所以唱过来唱过去全是“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在反复的吟唱中,魏富堂拿起电话,喂了两声,全没有声响,倒是墙外一只狗,汪汪地做了回应。这让他更为恼火,憋下去的火冲腾到胸口,使他不能控制,三步两步地来到钢琴旁,狠命乱砸,砸出一通杂乱无章。

  丫头们全被惊醒,披着衣裳站在庭院里发愣。

  大赵的情形比小赵也没好到哪儿去,到大赵屋里去,大赵正在斋戒,不但戒房事,还戒一切荤腥。大赵坦诚地告诉他,自己对男人没有兴趣,魏老爷若要行夫妻之事,需提前三日打招呼,免得玷污了神灵。

  总之,魏富堂的第三次婚姻是以失败告终的。追求文化给他带来希望也带来苦恼,归其原因,是他将文化想得过于简单,就如同他的那些留声机c电话以及那辆在青木川永远跑不起来的美国“福特”。

  魏富堂是个轻易不肯放手的人,一方面他在努力地修正着自己,使自己向文化靠拢;另一方面他在赵家姐俩身上狠下功夫,一门心思要让两个女人给魏家生产出“文明后代”来。可惜两年过去,两个世家女子并未产出个一男半女,倒让魏富堂没了主意,不知毛病出在哪里。

  从西安带回的电话在房内成了摆设,原因是还要架线,深山老林架电话线跟谁连呢?跟县上连,似乎没这个必要,他摆脱那帮官僚还来不及。留声机翻来覆去就是《盗御马》,听得多了,不光是魏富堂,连魏家院里的兵丁老妈子也听得耳朵起了茧子,青木川大人小孩张嘴都能唱“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至于汽车,机械师照图纸原样装好,也能开,所限的道路也只有从魏富堂家到办公楼不到三百米的石头路,离开这三百米就是小桥流水,盘旋山道,马能上,轿能过,汽车只有趴窝。所以,青木川的小街上,经常跑着一辆美国“福特”,机械师坐在助手位置上,司机是魏富堂本人。穿马靴的脚踩下去没有准头,嗡嗡嗡,汽车使劲叫唤,冒着黑烟,跑得很慢,每小时5公里,魏富堂二挡以上不会挂车到街尽头,让司机调头,魏富堂接着再开,再冒黑烟。镇街两边是百姓们佩服的目光,后头追着一群嗷嗷叫的孩子,其中跟得最紧的是杜家坝杜老爷的儿子杜国瑞,他跟着汽车一趟又一趟在街上跑,汗流浃背,不知疲倦。郑培然也夹裹在其中。

  这对美国“福特”虽然多少有些埋没,但是它在深山老林对山民视觉的开拓,心理的开拓是无法估量的。几十年过去,在青木川的后人中,不乏汽车制造业的精英。

  三年过去,赵家姐俩不能算作新媳妇了,可是镇上见过她们的人不多,逢集过会女人们从未见过赵家姐俩露过面,魏富堂应酬重要宾客,有女宾在座也不见大赵小赵相陪,她们在各自的幽深庭院里无声无息地打发着日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赵变得更加少言寡语,大赵也不再吹弄紫箫,虽是姐妹,南北院住着,走动也不多,后园的小门常年地锁着,青石的甬路长了滑溜溜的苔。平常女人之间或友好或干仗都是正常,似这般不冷不热地晾着,实属少见,更何况还是一对亲姐妹。大家闺秀的一举一动对魏富堂来说都透着别扭,他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两个很文化的女人就是高兴不起来,对什么都冷淡,眼神里永远透着虚幻,很多时候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大赵小赵得了抑郁症。

  大赵整夜整夜地诵经,小赵整日整日地写字。大赵将紫云纱的旗袍换了一身灰布直缀,盘腿坐在廊下,细数念珠;小赵将宝蓝绣裙换作黑绒长袍,进出无声,像是影子。

  青女分到小赵房里的时候,是小赵闹抑郁症最厉害的时候,女主人从来也不笑,那张脸永远是僵硬的,木头刻出的一般。小赵看人,是透过头发帘低着头斜着眼睛看,沉沉的目光像是来自地狱的深处,加之那件长长的拖过脚面的黑衣,虽然滚着精致的本色绦子,也遮不住浓重的阴晦之气。小赵的黑缎鞋上缀着两颗黑珠子,据说是魏富堂送给她的避水珠,有了这两颗珠子,在雨地里走路,鞋可以不沾水。但是青女从来没有看见过下雨天小赵穿着带珠子的鞋在院里走动,所以她就不知道这珠子是不是真的避水。青女在小赵身边,时时地嗅到从小赵的身上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息,像是檀香,像是薄荷,像是烂了的洋芋,像是陈年的老墨,这味道使得小赵的房间,包括她使用的东西都是这股味道。魏富堂常到小赵的房间来,魏富堂说他喜欢这味道,这是学问的味道,是家世深沉久远的味道,青木川磕头碰脑都是草青气,缺少的就是这种味道。当然,土地改革以后,青女也有了些见识,青女知道了那是狐臭的味道,小赵每天给她的胳肢窝里扑香粉,粉香与狐臭混合,就造出了那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久远”之味。小赵消磨时间的办法是写字,小赵每回写字之前都得青女给研墨,也不说要写字,只是往窗前一站,看着屋外的青山出神,青女就知道,小赵要写字了。小赵写字的时候魏富堂常站在小赵身后看,像看唱戏般,时不时地还要叫声好,表现出他对字也是会欣赏的。后来,魏富堂让魏金玉也跟着小赵学写字,他也跟着学。魏金玉不愿意接触这个古怪的后母,小赵对教魏金玉写字也没有兴趣,捏不到一块儿去,魏富堂就给他的女儿下命令,每天早晨必须写十张大字,写完了才许吃早饭,他陪着一块儿练字。

  魏富堂用欣赏文化的目光,带有偏爱地看待大小赵,如同放大镜下观赏一对秀玉,连玉上的瑕疵在他的眼里也是天造地设的美丽,是毋庸置疑的难得。在这方面,魏富堂使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青女告诉冯小羽,土改的时候,冯明让她上台讲话,揭发小赵对她的迫害。她不讲,冯明说她不上台就说明青木川的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是工作队的工作还没有做到家,就让林岚启发她,比如说时常的打骂,罚跪饿饭,用烟签子扎等等。她说签也没扎,饭也没饿,就是在魏家干得窝心得很,总是提心吊胆的。林岚问她怕什么,她说怕那座阴沉沉的大屋,怕那个半人半鬼的小赵。林岚问她,解放军来了她还怕不怕,她说不怕了,问为什么不怕,说小赵已经死了。

  林岚把青女的事编了一首歌,叫《青女翻身》,后来这首歌唱遍了陕南。

  苦女子,年十三,死了爹爹实可怜。

  嫩苗出土遭霜打,卖身顶债做丫环。

  成天干的牛马活,一年到头泪不干。

  黄连树上挂苦胆,苦上加苦苦难言。

  苦女子,年十三,苦尽甜来好喜欢。

  那天回家探娘亲,救了一个女宣传。

  解放帽上缀五星,映红眼前半边天。

  一把钥匙开心锁,眉毛眼睛都笑弯。

  苦女子,年十三,跳出魏家跟党干。

  农民协会当干部,斗倒恶霸又分田。

  人人夸她觉悟高,满脸是笑心里甜。

  嫩苗逢上及时雨,革命向前她向前。

  这首歌四十年后被地区选入民歌集子中,收录者做了一些修改,但大致没有走样。

  (第2节)

  钟一山跟着夺尔又去了一趟太真坪,有夺尔引路,果然没有白跑,从太真坪回来,神神秘秘地从包里摸出一个铜镜,是从太真坪一个农民手里买来的。农民锄地,从地里挖出来个铜片片,只当是魏富堂破汽车上的零件,并未在意,在柜子底下扔了好几年,听说他是研究蜀道的,就让小孩子拿棍儿好不容易地勾了出来,让他看。钟一山说他虽然不能断定这个是不是唐朝铜镜,但想到是农民挖出来的,一般不会有假,就买了来。

  镜子有碗口大,上头坑坑洼洼,锈迹斑斑,有些稀里糊涂的图案。青女听说钟一山淘换来了宝贝,也上楼来看,见是个铜片子,很有些失望,说她以为能弄来翡翠玛瑙什么的,不想是这么个丑八怪。钟一山让青女不要小看了丑八怪,说但凡真文物,都是很不起眼的,那些贼光四射的闪亮登场大半都是假冒伪劣。青女说这样的东西给她,倒找几十块钱也不要。

  冯小羽说这样的玩意儿北京潘家园c西安朱雀路古玩市场有的是,都是造假造出来的。钟一山说,先不要说假货的话,青木川的农民怎会有大城市的假货,凭它出土的地点,就是值得考证的东西。有时候,越是真的越像假的,就跟你们写小说似的,把事情越按真的写,人家越说是瞎编的。钟一山说这个物件的名字叫“盘龙背八角镜”,他在日本奈良正仓院看过相同的东西,是圣武天皇的收藏,日本国宝级文物。圣武天皇是什么时代,正是唐朝杨贵妃的时代,中国皇家后妃使用的镜子,流落到日本来绝不是偶然。圣武天皇死后,他的皇后光明子将这个中国铜镜奉献东大寺正仓院收存,那次献的东西很多,还有王羲之c王献之的真迹等等。正仓院是专门存放皇上宝物的仓库,跟法门寺地宫相近,不同在于一个是地上,一个是地下,一个在明里,一个在暗处,正仓院的东西每年拿出来晾晒展出,法门寺的东西藏于塔底,秘不示人。

  冯小羽说钟一山才从日本回来,还不了解中国现状,再不要把青木川认作闭塞山地,这里连老农民也会说g一一dnight,那个镇长李天河精明得比他们俩加在一块儿还绰绰有余,21世纪的秦岭山村再不是唐朝的傥骆古道,虽然公共汽车不能按时运转,但新修的公路毕竟连接着西安c北京,从这里照样能走向世界各地。

  钟一山不以为然,继续把玩那个铜镜,又陷入文学想象当中,推测是杨贵妃在太真坪住宿时留下的遗物,再不就是某一唐朝皇帝西蜀避难,哪个嫔妃丢弃的。能与日本国宝级相敌的物件,绝不是偏僻山乡的出产。

  青女说她可以替钟一山用炉灰把这个铜片子擦出来,她有这方面的经验,她们家的锅一个个都被她用灰擦得锃光瓦亮,能照出影儿来。

  钟一山一听,赶紧把他的铜镜收了,跟青女说擦亮了就没意思了,这些锈叫文物垢,是历史的积淀,年代的印证,造假都造不出来。

  冯明对铜镜子没有兴趣,但是他对钟一山说的王羲之c王献之的真迹在正仓院收藏甚上心,问钟一山每年展出内容是否都有这些。钟一山说可惜的是正仓院将它们卖掉了,卖与何人,没有记录,二王的真迹就跟这铜镜一样真正地流落民间了。冯明失望地哦了一声,继续看他的电视,电视播放的是世界天气预报,马尼拉c曼谷c纽约c巴黎c东京,没有必要的关注却关注得聚精会神,可见心思并不在电视上。冯小羽觉出,到青木川以来,父亲的神情常常处于恍惚之中,她想可能是父亲在想念那个叫做林岚的女子,几次建议父亲到林岚的墓地去看看,可父亲对看望林岚似乎并不急切。

  见钟一山到房间去收藏他的铜镜,冯明对冯小羽说,那个人他不能这么搞,虽然是中国人,闹不好会是个日本的文化特务,得提高警惕,有些情报不能让他搜刮了去。

  冯小羽乐了,说她有好多年没听到“特务”这个词了,现在听了还觉得挺亲切。冯明让女儿严肃一些,说这个问题是他见到钟一山后一直在思索的,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人,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杨贵妃,跑到秦岭腹地来,走乡串户,不能不让人想到别有用心。旧社会中国不少文物就是以考察为名义被人拿走了弄到国外的,现在外国博物馆里净是中国东西,洋人没有羞耻观念,把偷的c抢的都摆出来展览,他们的博物馆应该改名叫“强盗馆”,中国要是把这些文物都撤回来,外国的博物馆就成了一个个空架子。冯小羽让父亲不要多虑,说她的政策水平一点儿也不比父亲差,她是学考古的,辨得出真假,她深知这位大学同学的特点,一根筋地拗,谁的话也听不进,他要在青木川找杨贵妃,尽让他找去就是了,找得着找不着都是他自己的事儿。冯明说钟一山跑到山里找唐朝美女,纯粹是精神病。冯小羽说也不能说全是精神病,日本确是有杨贵妃东渡的传说,有杨贵妃的故里

  青女听冯家父女俩在谈论杨贵妃,说她见过杨贵妃,美如天仙的一个女子,大,屁股圆,皮肤细嫩得豆腐一般,长得像死了的林岚,却没有林岚的干练,身材也没有林岚秀气。冯小羽问青女在哪里见到了杨贵妃,青女说在电视里,中央八套,一天两集,已经演过半年了。冯小羽问青女知不知道杨贵妃又去了日本,青女说现在都讲出国,杨贵妃家里人做了那么大的官,自己又是皇帝老婆,甭说去日本,去美国也是应该的。

  青女问冯小羽贵妃到日本以后日子过得怎么样,冯小羽说钟一山去过杨贵妃的日本家乡,一个村都是打鱼的,杨贵妃上了岸嫁了个姓八木的人,还生下一堆儿女,那里到现在还专出美女,有个美女还拿着家谱在电视上给大家展示。青女感慨地说,这么说咱们的娘娘到外国当了渔婆了,不知道杨贵妃的日本婆家是什么样子。

  冯明对日本的杨贵妃也感到新奇,冯小羽就从屋里拉出钟一山,让他讲到杨贵妃日本婆家的情景。钟一山说他去那天村里正好过节,村委会的小广场上支了很多摊子,都是村民们的自产自销,有杨贵妃酒,杨贵妃寿司,杨贵妃醋,杨贵妃窑烧出来的贵妃碗知道了他是从中国来的,有人推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叫八木薰,是杨贵妃的直系后代,油谷町顶尖的美人。青女问那个女孩是不是跟电视上的杨贵妃一样漂亮。钟一山说罢了,看美人后代,除了胖,皮肤白皙,那单眼皮的小眼,翻厚的嘴唇,实在不算出色。

  青女很失望,说有时候豌豆和绿豆种在一块儿就生出些煮不烂的杂豆子来,美人的优良种子没能保留下来也是可惜。冯明说这就叫变异。冯明问杨贵妃的故里有什么实际内容,钟一山说油谷町村口有埋葬杨贵妃的二尊院,是个小庙,杨贵妃死在油谷町,就葬在庙后,面向大海,面向中国大陆,以慰贵妃乡思。传说,杨贵妃死后,日日给长安的玄宗托梦,唐玄宗知道杨贵妃已经不在人世了,为了悼念亡灵,派手下一个叫陈安的人,带了释迦牟尼和阿弥陀佛两尊佛像到日本,要求将佛像安奉在杨贵妃所葬之地。小庙因了两尊佛像,而改名为“二尊院”。如今,两尊佛像是日本国宝级文物。

  冯明说,把个死长虫耍成了活龙,跟真的似的。一个假杨贵妃,又是酒又是酱的,给个渔村出了些品牌,繁荣了一方经济,咱们这儿有真杨贵妃,也没见弄出个什么名堂,思想观念还是没开放,经济还是没搞活,这就是差距,不承认不行。

  青女说,杨贵妃的墓碑一定是戴了令牌的。

  冯小羽不懂什么叫戴了令牌。冯明告诉她,青木川风俗,凡是后人中了举人,祖先的墓碑方可加石头盖顶,后辈学问越大,盖顶越讲究。一看墓碑的形式,就知道这家的后代有没有出息。

  青女说现在没有举人了,谁家的儿女上了大学,老家儿的墓才能戴令牌,就是儿子是县长,没有上大学,老家儿也不能戴顶子。像许忠德父母的墓碑就不能戴令牌,他上了大学,可他没毕业。

  钟一山说杨贵妃的墓碑没有戴令牌,是个石头的五重塔。青女问什么是五重塔。钟一山说就是五块方圆不一的石头摞在一块。青女说,日本怎是个这风俗,墓顶上压五块大石头,把咱们的杨贵妃当个孙猴子压在五行山底下啦!这娘娘冤不冤哪!

  冯明说,应该搞考古挖掘,以证实真伪。

  钟一山说他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可是那个叫八木的丫头说不能挖掘,这是他们八木家的祖坟!

  青女说,去日本要过海呢,那么大的水,谁有胆子给她摆渡?你说这个杨贵妃她是怎么过去的呢?

  钟一山说,坐船,靠海流,油谷町是海流的回旋地,杨贵妃不用打船票,不用办护照,不用花力气,顺顺当当就从中国漂到了日本,杨贵妃乘的“空舻舟”实际就是没有橹的船,大将陈玄礼把杨贵妃弄到这样的船上,“置数月粮食于舟内,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就是给她一个“死缓”,绝没想到她会漂泊到日本!

  冯明说唐朝鉴真和尚去日本渡了六七回,都没过去,那还是有大船有水手的国家行为,一个小小杨玉环,竟然能毫不费力地漂过去,全是瞎说。

  钟一山告诉冯明和青女,他这次考察的目的,是要弄清楚杨贵妃怎么从马嵬坡到达海边的。马嵬坡之后就“造空舻舟”c“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其中很大一段是空白,他的调查就是要填上这段空白。在马嵬坡是不可能“放逐海中”的,那么通路究竟在哪里?只能在蜀道,在青木川。

  冯明哼了一声。

  青女还沉浸在杨贵妃的故事中,她说杨贵妃到日本也很好,比在中国被勒死强。

  一个杨贵妃,使青女对钟一山多了些个好感,她心里已经把钟一山当成了自家外甥,千里万里回来寻根的亲外甥,不管杨贵妃打此处经过与否,外甥的寻找都让她很感动。

  青女的感动立刻变为了行动,她跑到厨房,给钟一山煮了四个细辛荷包蛋,调了蜂蜜,端上楼来。路过客厅,见冯明还正襟危坐地对着电视看减肥广告,问冯明要不要也吃一些,冯明摇摇头。青女说,你不要怕胖,你一点儿也不胖,胖不是吃出来的,是天生的,以前林岚每回演戏回来,都要吃我煮的细辛荷包蛋,她一点儿也不胖。

  冯明关了电视回房去了。

  青女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钟一山在地板上铺开他的大地图,举着放大镜趴在地图上细细寻找,他把那个铜镜当成了历史隧道,企图通过它寻到仓皇东逃的杨玉环。冯小羽站在地图边缘说,找来找去全是白搭,《后唐书》记得很清楚,马嵬事件第二年,上皇密命将贵妃遗体改葬他所,最初埋时以紫褥包裹,再葬时肌肤已坏,唯胸前香囊犹存,内侍献上,上皇悲哀。就是说,马嵬坡坟冢下的尸体已经腐烂,无可查询了。

  钟一山说,你不能否认紫褥包裹的女人是假的!是替身!真的早顺着蜀道跑了!史书上还记着,唐明皇从马嵬坡折向西南,奔四川走的是褒斜道c金牛道,就是说他是从青木川的旁边剑阁擦过,朝天镇c大庙c闻铃处c回龙场全是跟唐明皇有关,那么在马嵬坡苏醒过来的杨贵妃绝不可能直追其后,退回长安更不可能,唯一的出路就是直插与马嵬坡最近的骆口驿,走傥骆道,逃生于江南。太真坪,听听这名字吧,不是杨玉环又是谁?

  青女在一旁听着两个人的争论,虽然没有插话,观点已经很明确地站在了钟一山一边。

  荷包蛋的香味在房内萦绕,冯明对这个味道很敏感,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味道,是属于青女的味道,属于林岚的味道。离开青木川五十年,他再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细辛c蜂蜜的调和,甜蜜中带些清苦,鹅黄中泛出嫩绿,使一碗简单的荷包蛋变得丰富深厚,绝妙无比。

  (第3节)

  吃过午饭,天气有些热,冯明在青女家的饭桌上铺开一张纸,在上头画来画去。

  冯小羽去寻找报纸上的程立雪,钟一山去寻找传说中的杨贵妃,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在冯明眼里,千年前的杨贵妃去不去日本,来没来青木川都没有意义,把历史研究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到了日暮途穷之地,再没什么发展了。至于冯小羽,一心调查什么国民政府教育督察的夫人,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花费这么多的精力,对青木川的历史来说实在是因小失大。当年青木川你死我活的阶级较量,如火如荼的剿匪除霸斗争,多么震撼人心,多么精彩激荡。研究历史的,搞文学创作的对这些却不屑一顾,实在是让人失望。

  冯明让青女给他的茶缸里添些水。青女说暖瓶就在茶几上放着,自己去倒就是了,什么事都要别人帮忙,这都是当领导当出来的毛病。镇上开大会,领导们坐在台子上,她看见干事一遍一遍地往他们的茶缸子里续水,领导们就一杯一杯地喝,渴了八百年似的,也不见上厕所,憋尿的功夫个个练得很到家。冯明说,当初我在青木川的时候,你可是上赶着给我倒水的,那时候也不见你说什么惯毛病的话。

  青女说,那时候追求革命,把你就当成了革命,现在我把你看成了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哥哥。

  冯明说,现在我还是革命的呀,我革命了一辈子哩。

  青女就笑,青女一边和冯明说话一边在庭院里晾晒她新做的豆豉,弄得满院子臭烘烘的。大黄狗没有拴,在青女腿底下盘来绕去地捣乱,青女踢了它一脚说,去!

  黄狗去了,没出院,径直进了屋,钻到冯明的桌底下噗啦噗啦地扇尾巴。来了个这东西,冯明心里就有点儿乱,他说,青女你家的狗身上是什么味儿,像从烂鞋堆里钻出来的。

  青女说,它拿嘴拱我的豆豉来着。

  冯明说,狗拱过的豆豉我不吃。

  青女进来把狗拉出去说,腊肉蒸豆豉是你爱吃的,林岚也爱吃,那年春节你们吃了多少哇,撑得打嗝都是豆豉味儿。

  冯明问是哪年春节。青女说,就是分东西那年,把魏富堂的东西堆了一院子,编了号,大家抓阄,谁抓着什么算什么。

  冯明说,那是1951年过阴历年的时候,分完了魏富堂的田地分浮财。我记起来了,你当时抓了魏富堂老婆的一盒狐臭粉,一对绣花枕头,气得直哭,死活不要,非得让工作组给你换。

  青女说,当时是要换的,搁现在就不换了,那盒狐臭粉是美国进口的,铁盒子上头印着黄头发的大美人,喷香喷香的,一股外国味儿,用现在的话说是是进口品呢,很值钱哪。那对白缎子鸳鸯戏水的枕头也不是平常之物,是小赵从西安带来的,进士家的东西,绣得讲究。开始我嫌这东西不中用,还不如给条米口袋呢,我们穷丫头要这干什么,林岚喜欢那枕头,说出嫁的时候用得着。她说我傻,我不能老是穷丫头,我也会当有头有脸的国家主人,当娃儿他妈

  青女突然打住话头,她知道,她又犯了错误,犯了个大错误,她和冯明都清楚那对枕头的结局,林岚牺牲以后,装殓林岚的时候,青女将其中一个枕头垫在了林岚的头底下

  白色的枕头,衬着林岚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在盖棺的刹那铭刻在冯明的记忆中。每每想起林岚,就是最后的那个样子,微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乌黑的头发,鸳鸯戏水的枕头

  冯明有些失神。

  青女责备自己说,老了,没记性,说这干什么,我这张嘴呀,真是的!

  冯明问青女,另一个枕头是否还留着。青女说早就扔了。冯明说,我知道你还留着。

  青女的眼圈立刻红了,为了掩饰自己,她倒了杯水给冯明,端过来的时候竟将水洒了一桌子。冯明说他想看看那件东西,青女说,不看也罢。

  冯明说,什么叫“也罢”,今天我绝对要看。

  青女进到里屋,里面一阵箱子盖的响动,抱出来个红布包袱,搁在桌子上,小心地打开来,露出了鸳鸯戏水的缎子枕头。冯明感觉枕头小了许多,薄了许多,也不似原先那样白,变得微微发了黄。枕头很轻,很软,抱在怀里有股浓重的卫生球味儿,虚幻得有些不真实原本是一对,另一个被林岚带走了,深深地埋入了地下,五十年过去,化作了灰土,成为了永恒,这一个还残留人间,被珍贵地保留着,模样已不是从前。

  冯明小心地摩挲着细腻的软缎,缎子在他手下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仿佛有了生命。

  青女说,去看看她吧,一个姑娘家,孤寂地躺在那儿,冷清得很呢。

  冯明说,是要去的

  嘴上是这样说,冯明对到林岚墓上看望却是有些打憷,五十多年,他没为林岚添过一抔土,化过一张纸,也就是说他没来看望过她一次。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纵然是千里万里地想着,又有谁知道。

  冯明对青女说,把枕头搁我屋里去吧,打今天起,我要枕着它。

  青女说,你这是何苦。

  张保国来请冯明,要陪他到魏富堂的大宅子里去看看。冯明说不忙,说他凭记忆草拟了青木川当年积极分子名单,让张保国看看还缺了谁。张保国拿过那张纸来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主任兼组织委员:张文鹤

  副主任兼分地委员:何继成

  武装委员:万至顺

  锄奸委员:沈三娃

  生产委员:赵大庆

  妇女委员:李青女

  张保国哪里知道落了谁差了谁,敷衍地说,首长记得很全面,就是青木川街上的老人怕也不能记得这样准确了,我没什么补充的。

  冯明问名单上的人哪个还健在,张保国说青女婆婆以外,赵大庆还在,就住在附近。冯明说要是这样,拜访青木川的老朋友是最重要的,看魏富堂的大宅院搁以后再说。冯明的意思是去赵大庆家,赵大庆当过生产委员,总是有些共同话题的。可是张保国不愿意冯明去赵大庆那儿,说改天让赵大庆自个儿过来,他建议冯明先去看魏元林,说魏元林早先当过乡文书,有文化,头脑清楚,首长去了肯定会大有收获。冯明问魏元林住在哪里,张保国说在南边五里赵家坝。说着就给魏元林的儿子打了电话,让魏元林在家等着。

  张保国说车就在门口,请首长坐车去。冯明说五里地走半个钟头就到了,不用开车。张保国说路上净是泥

  镇上给张保国配备的专车是帆布篷的北京212吉普,是从县上淘汰下来的旧车,门关不严,得使劲摔,车轮子磨得看不清花纹,离合器踩得溜光,挡风玻璃走了形,塑料拉窗裂了一条大缝,开起来哐当哐当,腾土冒烟,如同来了铁甲车。这是镇领导级别的专用车,平时干部们办事都骑摩托,没人爱坐这个又颠又吃土的吉普。冯明想起了魏富堂的那辆美国“福特”,土改的时候分不下去,没人要,往县上交运不出去,就扔在屋后头问及“福特”下落,张保国说早散了架,大炼钢铁的时候把那些能拆下来的现成好钢搁在炉子里使劲炼,愣是把钢炼成了废铁,堵在了炉子口,掏也掏不出来。冯明想,要是魏富堂那辆老爷车能留存至今,卖了它买几十辆北京212不成问题,可是当时把车当成了绣花枕头,没有给予重视,谁能想到以后呢!

  五里路,让冯明在车上颠了半个钟头,几次脑袋碰到了帆布篷上。开车的张保国回过头来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又碰了您的脑壳。

  冯明几次想下来走,张保国死活不让冯明下车,他让冯明放心坐着,说他的驾驶技术在全县也是一流的,细问,原来是老山前线下来的汽车兵。虽然到现在也没有执照,却能开着车满县跑,有时候还到县小车班去给司机们支一两招,小车班的见了他不喊“张主席”,喊他“张师傅。”

  冯明说青木川的路不适宜开小车,他记得当年魏富堂的汽车在镇街上跑来跑去,连调头也困难,魏富堂本人开车纯粹是为了摆谱,过洋瘾,张狂得很。张保国说魏富堂的汽车实在是让深山里的土豹子们开了眼,那意义跟城里引进了秦岭的大熊猫一样,是不能以钱来论的。张保国说,脚底下这条土路现在不怎么样,但它可以一直通到九寨沟去,基础不错,稍加修整就是条好路,到时西安的人逛黄龙,不用走成都,直接走青木川是一条近路,青木川的旅游发展前途十分广阔。

  冯明说以前在这儿工作,哪里还想到旅游,哪里还知道有什么九寨沟,那时只恨这山大沟深,箭竹茂密,藏匿土匪,给革命制造困难。张保国说,那时的不便都是现时的资源,没有山大沟深哪有风景秀丽,没有茂密箭竹哪有国宝熊猫,一切都是辩证的,发展的,对吧,老首长。

  冯明说,是啊,一样的事物,两样的角度,为这片土地的解放,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啊。

  张保国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没有革命者的英勇牺牲,就没有今天改革开放的幸福生活。当年那些牺牲了的先辈哪里会想到今天的干部会开上吉普车,哪里会知道彩色电视c手机电脑,想想真是亏了。当然人民会记着他们,党会记着他们,他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冯明说张保国的话带有调侃性质,口气跟他的女儿冯小羽如出一辙。

  张保国说,我们年轻人在老一辈革命家眼里总是很没出息,很不争气。

  冯明说,这是因为你们经的事情太少。

  车进赵家坝,到了魏元林家,魏家儿子见了车,远远地迎过来。车刚停下,就有一帮孩子攀上车来,扳这儿动那儿,张保国厉声呵斥,龟儿子,滚!

  “龟儿子”们嗷嗷叫着并不散去。

  冯明让张保国不要这样凶,冯明说,革命干部,对老百姓要亲切,“说话态度和气”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重要一条,对老百姓凶,老百姓就会反感我们,就会什么事情也干不好。

  张保国说,这帮小崽子都是欺软怕硬,上头来了好车,奥迪c桑塔纳什么的都远远站着看,跟前靠也不敢靠。一看见镇上这辆吉普,就像来了活动大玩具,不管不顾地扑过来,钻到车里哪儿都敢摸。有一回一个三年级的小子竟然把车弄走了,开下了河沟

  魏元林的儿子插嘴说,青木川的男娃儿都爱车,打魏老爷时候就是这样。

  冯明注意到,魏元林儿子谈到魏富堂的时候称的是“魏老爷”,他不明白这个解放以后才出生的后生,怎的也是魏老爷魏老爷地叫,五十年了,魏富堂的阴魂竟然没散,还在青木川当老爷!

  院里,老楸树下有石头桌子,冯明没进屋,就在桌旁坐了,魏家媳妇端出泡好的茶,给冯明和张保国一人倒了一碗。冯明看那茶,淡绿色,有股清香之气,连赞好茶。媳妇说是今春丈夫从观音岩上采下的老鹰茶,老爷子让收着,非得来了贵客才能动。问怎的叫老鹰茶,儿子说茶树长在高海拔的绝壁上,只有老鹰才能落脚的地方,所以叫老鹰茶。观音岩的茶树树干粗壮,一人难以抱拢,远远望去一片蓊翳,山顶气候变化莫测,云遮雾挡,乍寒乍暖,茶的味道就分外独特,每年只有个把身手矫健的山民才敢攀上去采摘,采摘数量有限,珍贵异常。老鹰茶明朝时候开始供奉朝廷,一年不过一二十斤,要小心地包装,派专门官员护送京城,稀罕程度远远赛过珠宝金玉。冯明说他读过陆羽的《茶经》,那里面说过,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其巴山c峡川有两人合抱者,没想到青木川竟然有此等好茶。

  魏家儿子说,我父亲说,魏老爷喝的就是这个茶,喝了一辈子,就认这个。胡宗南送给他西湖龙井,他喝不来,都交给小赵煮了茶叶蛋。

  正说着,魏家媳妇就端出了一盘剥了皮的煮鸡蛋和两碗醪糟,让冯明当点心吃。

  张保国问魏元林到哪儿去了,说好的在家等着,怎的不见了人影。魏元林儿子嘴里胡乱搪塞,支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倒是儿媳妇痛快,说她公公刚才跟家里人闹嘴干仗,赌气骑车出去了。张保国问为什么闹嘴干仗,媳妇说老公公让儿子给买摩托车,说他要骑着摩托四乡转悠,还要上汉中,八十岁的人还要骑摩托,不是没钱,是不能给买。儿子说,老头子越活越任性,谁的话也不听,不给买摩托就闹气,刚才还好好的,三句话不对就变了脸,简直一个活脱脱的魏老爷。

  冯明问儿子见没见过“魏老爷”,儿子说没有,但他知道魏老爷的脾气也大得很,得罪不得。冯明说,既是骑车走了,定是走得不近,大概一时半晌回不来。

  儿子不说话,旁边的小儿郎们插嘴说车子就是魏家爷爷的腿。冯明问为什么,张保国说魏元林习惯骑自行车,无论到哪儿,无论多近都要骑车子,从村东到村西,几百米,也得骑车有个小孩补充说,魏家爷爷在自家院里上茅房也骑车,被魏家媳妇从后脖颈扇了一巴掌。张保国让儿子把他父亲找回来,儿子说不知到哪里去找,孙子看了一眼冯明说他知道爷爷在哪里。冯明问在那儿,孙子说在老碾盘,冯明让孙子去叫,孙子痛快地答应,颠儿颠儿地跑了。

  媳妇朝冯明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谁都知道老爷子在哪儿,就是不便去叫,老爷子一犯毛病就坐到碾盘上骂人,越骂越来劲,越骂嗓门越大,东西南北都能听见。

  张保国说魏老爷子骂人骂出了名,能从儿子骂到收生猪的老赵和他们家屋里的猫,骂到村长乡长县长,骂到布什小泉,骂到蒋介石秦始皇,捎带挨骂的还有旁边看热闹的小青年和来劝慰的老哥们弟兄。老爷子信口开河,纵横万里,上下千年,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入骂,往往骂到最后,竟忘了所骂之初衷,不知骂因是由何而起,需旁边小闲人们提起新的“骂题”才能继续延续。碾盘是乾隆年间的老物件,用了十几代人,现在有了机器碾面碾米,就废弃不用了。有西安的画家在乡间盖了别墅,缺少些乡村点缀,看上了这个碾盘,给村里六千块,要把碾盘拉走。以魏元林一帮老头子老婆子为代表,就像老电影《红旗谱》里的朱老忠护钟一样,进行了不懈的护碾运动,一天往老碾盘走几遍,轮番值班,把个碾盘看得严严实实,谁也甭想动一动。村长把画家给的定金花光了,也不是揣进自家腰包,是做了招待费,常有上边来人,不能让人空着肚子走,又没有专用经费,就得到处想辙,没两个月,半个碾盘就给吃下去了,想让人家画家来拉碾盘,有老的们护着,想给人家退定金,又没有,就这么僵着。后来画家一到村里来,村长就躲了,十回有十回找不着,闹得画家很恼火,说跟谁打交道也别跟农民打交道。说农民办事没规矩,没信用,见钱眼开,拉屎往回缩,总之话说得很难听。魏元林们不管,要说没规矩是村长没规矩,要卖村里的东西,村委会几个人一捏咕,就敢拍板,碾盘是村里全体民众的,不是村委会几个人的。村委会那几个小屁孩,最大的是1973年出生的村长,连困难时期都没见识过,老碾盘多大了,上头有字刻着,乾隆十七年,老祖宗了!1973就敢卖乾隆十七,胆子也忒大,想得也忒美!

  老碾盘在村里中心位置,就像村里的中央电视台,魏元林老爷子往那上头一坐,看着头顶上的蓝天白云,看着盘旋的老鹰,舒服自在,不骂骂人也是对不起这碾盘。大家也都知道这是八十的老爷子闷得慌了,在解心烦,败心火,当然也有倚老卖老的成分在其中。

  冯明想这个魏元林也是活得滋润,不愁吃穿还能骂人,也是造化,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魏元林的模样,想不起这个当年的文书都干了些什么具体的工作,用女儿冯小羽的文学语言说是缺少细节。

  一袋烟工夫,魏元林被他孙子和一帮年轻人连推带拽地架回来了,有人给推着车,有人给拿着衣裳,轰轰烈烈如同皇上出巡回銮。老爷子一脸的怒气,嘴里呜啦呜啦不知说些什么,大概是在老碾盘的时间太短,还没有骂尽兴,一进门就脱鞋,对着他的儿子啪地扔了过去。鞋没砸着儿子,砸着了鸡,芦花鸡扑扑棱棱飞上墙头,拴在墙根的狗就汪汪地叫,把铁链子挣得哗啦哗啦响。孙子过去把鞋捡了,替爷爷套在脚上,将爷爷扶到楸树底下坐了。魏元林也不问冯明是谁,对冯明说,花了那么多粮食,喂了几十年,喂了一只白眼狼!

  “白眼狼”满脸尴尬,立在那儿只是搓手。

  冯明看着魏元林的模样,还是没找回五十年前的记忆。

  媳妇端过水来让魏元林润嗓子。魏元林喝了一口,眼睛一瞪,问怎的没有搁蜂糖。

  媳妇说,您的血糖严重超标,大夫说够上糖尿病标准了,不让吃糖了。

  魏元林脖子一横说,我愿意咋样吃就咋样吃!

  媳妇说,这不是您愿意不愿意的事,不能吃就是不能吃,您不能看着有客人来了就故意跟我较劲,借着客人的面子跟我要糖吃。

  魏元林对冯明说,瞧见了吧,人老了就得受气,就得受制于人。龟儿子在人面前装得很孝顺,好像啥都替老子想着,其实饭也不给吃饱,他们一人几大碗地装饭,给我一个小木头碗,一顿只给大半碗,再不就是一块掺了菜的麸子面饼。就是万恶的旧社会我也没落到这地步。以前说魏富堂虐待长工,可人家糠饼子也是尽饱吃的,就这还落个土匪恶霸名声,他们倒好,饭给半碗,菜是白煮,一点儿油水也见不着,整天饿得我眼睛发蓝,要给他们定成分,定个巨无霸也是够标准的。

  媳妇有些委屈,想说什么,看了看儿子,终是没说。

  儿子说,大夫给你定着量呢,饭吃多了,那些药等于白吃。

  魏元林说,呸,我还不知道你们,啥子大夫,是李青女的女婿,你们是中学同学,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你说啥子他能不听你的!你不给我吃饱,他就说我有糖尿病,一个吹笛一个捏眼,配合挺好!

  儿子对冯明说他父亲得了糖尿病,血糖是正常人的两倍。孙子说得更直接,说他爷爷是个泡在糖水里的糖人,血是甜的,肉是甜的,连尿出的尿也是甜的,整个一个大蜜饯。

  魏元林说他什么病也没有,他身上哪儿都不难受,精神大得很,胃口好得很,一顿能吃一碗条子肉,喝半斤包谷烧。以前是想吃没得吃,现在是想吃不给吃,中国人民已经解放五十多年了,他却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媳妇忍不住说,怎的穿不暖啦,给您买的羽绒服不穿,愣是往狗身上套,吓得黄狗一见您就跑。

  孙子说,就跟村长见了画家似的。

  魏元林说,那《芦花记》的衣裳也是给人穿的?老子让你们给做件新里新面新棉花的小棉袄,说了几年,到今天连影儿也没见着,虐待老人,是要遭报应的。

  媳妇说,现在农村谁还自己做棉袄,妇女们还有几个拿得起针线的,甭说棉袄,还能纳袜底的全村也没一两个了。

  孙子问什么是《芦花记》。

  魏元林说就是后娘用芦花给前房儿子絮的棉袄,看起来厚实松软,其实是样子货,屁事不顶。又对冯明说儿子把钱抠得太死,他月月的工资他们领着,几十年加起来甭说摩托,就是坦克也买得起了

  几个站在院里看热闹的年轻人起哄说,魏老爷子,买架飞机最好,直升的,连跑道也不要,直接在你家院里起落。

  买波音的阿帕奇!

  张保国对青年们喊:去!

  青年们说他们不去,他们要看城里来的大干部,要看英勇的三营教导员冯明同志。

  冯明觉得青年们挺可爱,连连说,就让他们在这儿,就让他们在这儿,让他们听听过去老辈的革命事迹是很有必要的。

  青年们见冯明不讨厌他们,越发得了宠,使劲往前凑,有搬着冯明手腕看手表的,有拍着肩膀喊“教导员”的,有的问冯明身上带没带着枪,有的问冯明国家哪一级干部外出要一级警戒。张保国让小青年们不要蹬着鼻子上脸,不要让人看着青木川的青年没教养,显得精神文明工作搞得没有成效。

  青年们说教导员还没说什么,张保国就这样邪乎,狗仗人势。

  张保国问魏元林认不认识冯明,魏元林说不认识,张保国让魏元林再想想,魏元林还是说不认识。张保国说,你怎能不认识,这是冯教导员,在咱们这儿搞过土改的冯明。

  魏元林看了半天冯明,拍了拍脑袋,啊了一声,说他想起来了。

  可是冯明还没想起来。

  魏元林说,那年,分魏老爷东西的时候,是我造的册,刘小猪他们家分了魏老爷五亩水田,三间大瓦房,感激得刘小猪他爹领着全家来给工作队磕头,家里还给冯教导立了牌位。冯教导让我把他们送回去,把牌位撤了。我到了刘小猪他们家一看,那哪叫牌位啊,弄了张纸条贴在墙上,用碗在上头扣了四个圈我还记得工作队走的时候和村干部会餐,吃的是大碗腊肉蒸洋芋,教导员什么都没吃,只是一味地喝酒

  魏元林这样一说,冯明想起来了,解放初魏元林原来是赵家坝初小的语文教师,被临时抽调出来担任青木川乡的文书,干了不到半年,又回去当老师了。印象中魏元林是个话语不多的青年,梳着茶壶盖一样的学生头,制服长过了膝盖,上衣口袋老别着两支钢笔,其实只有一支,另一支只是个笔帽。那天的会餐,魏元林是个端菜端饭的角色,谨谨慎慎,笨手笨脚,不似现在这般话多,这样能闹哄,不讲理。

  魏元林说,那个刘小猪,刘小猪还记得吗?

  冯明说,怎么会忘了?就是那个在山里让熊揪掉半个耳朵,瘦小枯干的娃子嘛!

  魏元林说,就是,就是。

  魏家孙子使劲追问“让狗熊揪掉半个耳朵的娃子”,魏元林告诉孙子,旧时青木川穷人家的孩子一到秋天都要到山上“捡秋”,补充家里粮食的不足。小猪的家在青木川属于大贫困,他爹妈拖着七个孩子住在观音岩的山洞里,一家人盼着的就是有一间自己的房,有属于自己的田。可是七个孩子啊,吃饭都成了问题,刘小猪的爹出去给魏富堂当长工,当护院的卫兵,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娘是个病身子,总是歪在洞子里喘。小猪到山里捡栗子,瞅准了一棵树,正要上树,树上的栗子却噼里啪啦地直往下掉,小猪奇怪了,没风啊,栗子怎么自个儿往下掉呢?抬头一看,树上头有个穿黑棉袄的人在使劲摇晃。小猪说,大哥,谢谢啦,我在下头捡,你在上头摇,咱们一家一半。上头的也不搭腔,将栗子摇了一地。小猪冲上头喊,别摇啦,太多拿不了啦,快下来捡吧。上头的突然停止了摇晃,只听“咚”的一声,掉下个胖家伙,哪里是什么大哥,分明是一只大黑熊。小猪一屁股坐在地上,黑熊围着刘小猪转了一圈,小黑眼睛眨了眨,前爪一扬,呼地扇起一阵风,小猪的半个耳朵就没了。黑熊不想再理小猪,晃晃悠悠地走了。小猪大哭起来,捂着脸去喊他的兄弟,那天他的几个兄弟捡了两口袋栗子,都是狗熊摇晃下来的,他们没有给狗熊留一半,因为狗熊咬掉了小猪半个耳朵。

  冯明记起了那个叫小猪的娃子,满脸乌黑,佝偻着身子,夏天也是抄着手,瑟瑟发抖的样子。分地刚开始,小猪的娘就病死了,由冯明做主,魏富堂的柏木大棺材就分给了小猪的娘,也是正好赶上了,如果这个时候死了另外的穷人,冯明也是会这样做的。冯明让文书魏元林在本子上记了,那是青木川分田分东西的第一笔记录,一个大号的刷了二十三道漆的柏木棺材,划到了雇农刘在林的名下。这样考究的棺材在汉中地区能卖五百块大洋,是三间砖屋的价,五百大洋的棺材装了一个普通的农村娘儿们。

  青木川人说小猪的娘一定是前世积了德,才能堂堂正正地睡入大棺的。这棺是魏富堂为自己准备了一辈子的东西,魏富堂没用上,一个住在山洞里的穷女人用上了,没法解释,这就是命了。当时冯明在会上给大家解释说,这不是命,这是翻身解放的象征,是新社会了,穷人是主人了。下一步,不光是魏富堂的大棺,就连他的房子土地也是一样要分给大伙的。

  在宁羌县交代问题的魏富堂听到棺木被刘小猪的娘占用以后掉了眼泪,家产被工作队全部没收,他似乎也没表现得怎样,没想到这具棺木竟让他动了感情。魏富堂说,他最终的着落也没了,一生落了这样的结局也是老天的安排。从此闭了眼睛,再不讲话。

  冯明对魏元林说他还记得给刘小猪家分了魏富堂的三间大瓦房,外带全套家具,这在整个青木川地区都很轰动。魏元林说是他给刘小猪家的财产登的记,那个牛皮纸的财产登记本在当时重要极了,青木川的穷人对那个本子都很熟悉。冯明说刘小猪他爹见了屋里描着金凤的红漆木柜,一屁股坐到地上,拿手使劲拧自己的脸,怀疑是在做梦,确信是真的,才哇哇大哭起来。小猪的爹看着高大宽敞的屋,看着洁净的大木床,不忍心躺下去,睁着眼睛在屋里转,怕睡着东西就没了。刘小猪会唱山歌,还编了歌在群众大会上唱魏元林说他现在还记得那词,说着哼唱起来:

  正月初三春打头,青川溪水哗哗地流。

  冯明给咱分田地,好日子呀才开了头。

  青砖瓦屋青石砌,手攀着梯子上高楼。

  感谢三营工作队,一心一意我跟党走。

  冯明说,这个歌过于宣传了个人,我曾经批评过刘小猪,要感谢党感谢,不要老提我冯明,我不过是执行政策的一个普通干部,这样唱影响不好。后来还是让宣传队的同志们改了的,这个歌子是不是也收到《民歌集》里去了?

  张保国说,地区文化馆的下来收集民歌,我陪着他们专门找到刘小猪,刘小猪唱了不少,好像没唱“冯明给咱分田地”。

  冯明说,没收是个遗憾。

  小青年们嘻嘻地笑,说魏元林唱的这个歌子他们也会唱,说着两个青年站起来,腰胯一扭一扭地击掌而歌,那词是完全变了:

  正月初三是春打头,大姑娘急得直转悠。

  情哥哥屋后递暗号,手攀着梯子上墙头。

  绣花帐里嘛褪花裤,有爱就恋呀莫怕丑。

  哥哥你要来只管来,一回生来二回就熟。

  冯明听了直瞪眼,说这流氓歌实在有污革命先辈,如此的篡改是亵渎老百姓对党的感情。张保国说不是青年们篡改,是当年刘小猪篡改了青木川的情歌,这首歌颂冯明和三营的歌原始版本就是这么唱的,就是“绣花帐里褪花裤”。刘小猪会唱歌不假,他即兴“创作”的歌曲,百分之百都是来自改编,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抄袭,剽窃,改头换面。

  “情哥哥屋后递暗号”对的是“冯明给咱分田地”,“一回生来二回熟”对的是“一心一意跟党走”,驴唇不对马嘴。不知怎的,冯明竟然有些气恼,有种被亵渎了的不快,但他不能否认刘小猪当年的真诚。

  魏元林直截了当地问冯明现在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张保国在旁边给魏老爷子使眼色,暗示他这个问题问得不合适,魏元林不以为然,仍满怀期望地等待回答。乡下人以前见面必问“吃了没”,现在“吃饭”已被“赚钱”替代,既然彼此有着土地革命的交情,在收入上开诚布公是必要的,细想,问得也并不突兀。冯明对这个问题也不太忌讳,说各种补贴c书报费c交通费乱七八糟加起来四千。魏元林不信,说在他的感觉里,像冯教导员这样的大干部顶少也得挣个两三万。冯明说挣两三万是下辈子的事了,人为了今天的幸福生活出生入死不是为了钱,是为了的信念,可惜,现在有这种信念的人太少了。

  魏元林说他吃亏吃在退休太早,一个月就是三百退休金,要是现在退,他至少能拿到一千。

  孙子说为了爷爷的一千,得修改退休年龄,八十再退。

  冯明说他现在挣的钱不到一个年轻白领的五分之一,现在的白领都是在牛奶里泡大的,什么苦也没吃过,钱却挣得很多。三十多的人了还装嫩,说话犯嗲,好像昨天才断奶,而现今的世界却成了他们的世界。一个搞电脑的小青年竟成了亿万富翁,成了世界名人,有时候心里越想越不能平衡。

  魏元林问什么是白领,冯明说就是坐办公室的,比如秘书什么的。魏元林说,这么说现在的白领跟老子当年干的是一个行当,老子当年是青木川的文书,大小也算个白领了,可老子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

  张保国说,老爷子知足吧,您有地有房,有猪有羊,城里人吃棵小青菜也得掏钱,县城的价,一块一斤,还是批发。

  魏元林说,城里的白领有小汽车,老子连摩托也没有。广坪张东风有辆骑了三年的红“嘉陵”要处理给我,只要七百块,就这,他们也不把老子的钱给拿出来。老子现在活得连汉献帝都不如,窝囊极了。

  魏元林对冯明说那辆“嘉陵”七百处理给他是看了他的面子,不是他托学生帮着张东风的孙子考上了宁羌一中,人家还不愿把这个便宜给他。摩托是六成新,正是使顺了手的时候,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骑了自己的摩托在阳光照耀下的乡村土路上嘟嘟嘟,这个愿望不奢侈,不虚妄,却受到儿子媳妇百般刁难。自己挣的钱自己不能花,就像汉献帝自己的江山自己不能做主,事事要听曹操的,让曹操把个皇上拿住了,作为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天下就是有这样的奸佞,事事和人作对,有岳飞就有秦桧,有孙悟空就有白骨精,有阿庆嫂就有刁德一,有八路军就有日本兵,总得有人给你坏着事,这个世界才能成为世界,没有这些坏蛋,没有这些龟儿子当绊脚石,世界早成了。是什么,是各取所需,谁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吃烧得流油的红烧肉,伸手就可以来,想到汉中南湖旅游一下,飞艇立马就打半空飞来停在家门口。“嘉陵”摩托算什么,那时候一人一架航天飞机,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上华盛顿就跟上广坪一样容易

  魏元林又进入了他的摩托情结,由摩托引申出了和航天飞机,这让冯明觉得这个当年的乡文书神经不太健全,云遮雾罩的,两只脚落不到实地。还好,文书还记着刘小猪翻身解放的事情,记着刘小猪对新政权的真挚爱戴和拥护,至少这点他还不糊涂。冯明问张保国刘小猪还在不在,他要见见刘小猪。

  张保国说,刘小猪还健在,用不着首长见他,他自己会来找首长的,首长没来之前他就来乡政府打听好几次了,说一定要首长接见他一下子。

  魏元林建议冯明到村里看看,说赵家坝村子虽然小,景致却很秀丽,也很卫生。现在都在搞“新农村”,家家门口种了花,整齐划一,都是草茉莉,要开花都开,要不开都不开。

  冯明在魏元林的引领下在村里转悠。村子变化的确很大,冯明根本找不到一点儿过去的感觉,无论人还是物,他都很陌生。正是吃饭时候,家家敞着门,人人端着碗坐在门前凳子上,边吃边看冯明,如同看一道风景。碗里的米饭是上好精米,青木川的土产,油汪汪的,碗边上搁着四季豆和洋芋,绿是绿,白是白,看上去很美丽。人们大着嗓门跟张保国打招呼,让他吃饭,让他尝他们刚开缸的米酒。张保国这家站站,那家停停,扯些没有咸淡的话题,冯明借机跟农民拉话,看碗里的吃食,问家里的状况。魏元林时时给冯明介绍,这是谁谁的后人,冯明虽然想不起那谁谁来,但对那谁谁仍旧表现出了熟络,为的是不让后人失望。张保国对后人们说这是当年在青木川分田分地的冯明,后人们哦着说,土地不是已经承包给各户了么,已经分了几年了!

  张保国说不是现在的包产到户,是更早的事。

  后人们说,更早就是提倡的“三自一包”了,没有落实下来还挨了批。

  张保国说还要早。后人们摇摇头,不愿意费脑筋去追溯历史了。

  一个脸上有疤的万姓老婆婆端着饭碗拦住了张保国,谈她的屋要塌的事,拉扯着张保国去看她的房。张保国不愿意去,说正陪着首长视察工作。万老婆说看她的房也是视察工作,现在广播里提倡现场办公,首长到她们家现场办一下公是绝对有必要的。万老婆说着将一块切得方方正正,艳丽无比的酸萝卜用白木筷子挑进嘴里,萝卜在她嘴里滚动,散出一股浓烈的酸味,引得冯明嘴巴酸水直冒。他赶紧说,去看看吧,看看也好。

  一行人就跟万老婆过去看房。房在河边,三间瓦屋,石头地基,并没有要倒的模样。万老婆说地界太潮,里头的椽全烂了,墙的泥坯也酥了,她的意思是让张保国给村里发话,直接给她批块宅基地,她要另盖新屋,躲开这地方。张保国问为什么要躲开这地方,老太婆说房在河边,洪水一来总是提心吊胆,最主要的是这块地方不利后人,她的三个孙子,一个也没考上高中,河对面老王家,也是三个孙子,都考上了大学,最差的也是汉中师院。张保国说孙子考不上高中是不好好学,不能赖房子。老太婆看了一眼冯明说,我不怕这位首长说我迷信,前日我让小施看了,他说这屋有一股凶杀之气,亏了我们家三个老虎一样的孙子能压得住,换了别家,早就家破人亡了。

  张保国说这个小施背着他尽干些算卦看风水的勾当,叫到政府教育了多少回,就是不改。他家老爷子的学问一点儿没继承来,反倒承袭了些歪门邪道,老跟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背道而驰。冯明问这个叫小施的是不是秀才施喜儒的儿子,张保国说不是儿子是孙子。万老婆说小施的眼睛很毒,村里宜霞家盖房,小施说房门应该往东移三寸,宜霞家不听,结果上个月就着了火,烧得邪性,连床被也没抢出来。

  张保国让万老婆不要胡说,万老婆说她不是胡说,她这屋绝对是凶宅,特别不利妇女,刘芳在这儿被打碎了脑袋,血肉模糊地挺了好几天;那个不让提的女人也埋在了屋旁边;她本人在这儿被打穿了腮帮子,碎了七颗牙。这院房,到了晚上鬼影绰绰,一帮女鬼说外国话。

  张保国说,你孙子的外语一准好。

  万老婆说,呸,说她在谈正经事,在反映情况,没有闲心扯淡。

  冯明说看着这房眼熟,魏元林说原是魏富堂的水磨坊,本是给魏金玉的陪嫁,魏金玉跑了,也没大用,让长工老万照看着。河里水越来越少,水磨转不起来,这几间房就闲置着了。解放以后青木川东c西修了两个水库,水磨彻底报废,房子索性就分给了老万。

  魏元林这一说冯明想起来了,在这栋房子外面,他们曾和“黄鳝尾”有过一场较量。他问魏元林,英雄老万呢?

  魏元林说1967年死了。问是什么病,魏元林说自杀。冯明问为什么自杀,魏元林说当时内查外调,查出老万是国民党残渣余孽,土匪在青木川的卧底。

  冯明说,简直是胡整!

  魏元林说,就是胡整,那时候大家都胡整,正常的人没几个,老万是残渣余孽,我是小爬虫,残渣余孽只让人关了一个晚上就抹了脖子,自绝于人民。小爬虫脸皮厚,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活到了幸福的今天。

  冯明看着嚼酸萝卜的老婆说,这么说,这位就是老万的夫人

  万老婆说,啥子夫人,一个穷老婆子罢了,连批个房基也要低三下四的!

  冯明就想那老万,挺结实挺实诚的一个汉子,从赵家坝跑到青木川只用了十几分钟消灭青木川政治土匪,老万立了大功,是青木川英雄谱上应该记载的第一人,有功的“第一人”却落了抹脖子的下场,不由得叹了口气。

  魏元林说,你在想念老万。

  冯明说他在想老万戴着大红花,在台上给大伙作报告的情景,台下头不断地鼓掌,把个老万激动得也跟着一块儿鼓。有女学生上去给他献花,他把花都拿回家,给他老婆。老婆说献花不如献袋米,这些人怎的这么不会办事情。

  魏元林指着万老婆说,让土匪破了相,小孩子们见了她吓得扭头就跑。现在老了,脸上的褶子多了,疤倒不怎么突出了,就是太自私,没人缘。

  万老婆说,哪个太自私?我也是为革命流过血的,丢了七颗牙,我吃饭大半是在吞,你们哪个也吞一回试试。

  张保国说,少了七颗牙还能把酸萝卜嚼得嚓嚓响,伟大极了。

  冯明看着那房,仍旧是过去的模样,只是屋前多了肮脏的猪圈,多了四处游逛的鸡和满地的鸡屎树叶。房子旁边荒草长得有人高,草里胡乱扔着破胶鞋c烂瓷碗一类,看得出万家的人不是勤快的角色。冯明努力地摒弃那些杂乱肮脏,慢慢地找回那被雪覆盖的宁静小屋,那被风刮得低迷缭乱的炊烟和那等待中的焦虑

  1951年冬天,下了一夜雪,一大早老万就跑到工作队报告,说李树敏和他老婆刘芳从山上下来了,在水磨坊猫着,让赶快去抓。

  原来老万早晨起来到磨坊外头抱柴,看见李树敏和刘芳从林子里钻出来。两个人都很疲惫,衣裳也破了,掂着枪直奔水磨坊而来。想起广坪镇街上发生的事,老万扔了柴火,转身就跑。

  李树敏喊住了他说,老万,你是我舅家的长工,我不难为你,我两口子在你这儿歇一会儿,你要把我们报告了,我就打死你老婆。

  老万看眼前的李树敏,戴着棉帽子,腰里缠根布带子,将棉袍的一角高高地别在带子上,手里挥舞着一把银亮手枪,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老万沉住了气,说他不会干报告那样的事,再怎么说五少爷也是东家的外甥,东家的外甥也是东家,五少爷想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说着把两个人往屋里让。

  刘芳跟在李树敏身后,左右手各掂一把撸子,情绪有些低落,一双眼睛使劲朝着北边的林子里看。林子里雪雾迷蒙,一片昏暗。李树敏让她赶快进屋,她还是朝林子那边走

  老万说,除了一座坟,那边啥子也没有。

  李树敏一把拉住她说,这大的雪,啥子也看不出,算了吧。

  刘芳说,你懂什么

  李树敏说,我怎的不懂,我什么都懂,人死如灯灭,走便走了,想也没用。

  让老万不解的是,在那一时刻,刘芳的脸上竟然有了些许柔软的东西溢出,眼睛也变得湿润,说话的声音也轻柔了许多。进了屋,刘芳脸立刻变了,呵斥着让老万老婆给做饭。老万老婆一见刘芳,如同见了吃人的夜叉,吓得直哆嗦,火也点不着了,大冷天,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刘芳踢了老万老婆一脚说,我也不开你的膛,你怕什么!

  李树敏问老万,解放军是不是常上这儿来。老万说解放军从来没到磨坊来过,这儿太偏,离镇还有段距离,他也不是积极分子,人家根本没把他当个人物,连开会都极少叫他。

  李树敏说这就好,我就在这儿暖和暖和,吃碗热乎饭,睡一觉,外头雪太大了。

  刘芳穿了一身碎花棉袄棉裤,包着头巾,好像在生病。李树敏跟老万说话的时候她坐在火塘边,从怀里摸出五把细长锋利尖刀,刀尾拴着棕红色的细绳,刀尖呈着杏黄,如一条条细长的黄鳝。老万知道,他遇到了“黄鳝尾”的人。“黄鳝尾”是近来活跃在老林里最凶残的一股土匪势力,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货色,他们的标志就是匪首善用飞刀,那些刀的尖端都是蘸过毒药的,就是说,只要刀碰上了人的皮肉,扎不死也要毒死。坐在火塘边的女人是魏富堂的外甥媳妇,更是狠毒暴戾的匪首“黄鳝尾”,是在广坪制造反革命暴乱的国民党特务。

  刘芳将刀子在腿上依次排开,顺手拽过老万扔在床上的头帕,仔细地一把一把擦拭。刀子发着湛蓝的光,线条柔和秀气却寒气逼人,老万知道,刘芳亮出此物,是在警示他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刘芳将刀子擦拭完了,一只只顺在袖口里,并不抬眼看老万一眼,好像屋里没有老万这个人。

  李树敏那天是饿坏了,累极了,饭还是半生,就迫不及待往嘴里填,狼吞虎咽地吃了半锅。刘芳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捂着胸口半闭着眼靠墙坐着,塘里的火光在她的脸上跳跃,吊罐里的水发出噗噗的声音,刘芳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咳嗽。老万两口子缩在墙角不敢动弹,李树敏说了,老万只要迈出房门半步,他的枪就会响。

  李树敏和刘芳低声商量着什么,明显的,刘芳的体力不支,病得不轻。李树敏问老万家有没有细辛,他知道作为烹调的作料青木川家家备有晾干的细辛。偏偏老万家没有,老万家既不打荷包蛋也不做红烧肉。

  刘芳对李树敏说,要penicill(盘尼西林)。

  李树敏说在这样的地方哪里去找penicill,甭说宁羌,就是汉中也未见得有。

  老万听着他们说外国话,老万不是许忠德,他对penicill完全是陌生,虽然到后来给他老婆治伤用了不少penicill,可他并不知道老婆用的penicill就是刘芳在最后时刻想得到的penicill。

  李树敏让老万到镇上去找草药。李树敏说他现在放老万出去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他的生死全押在了老万身上,他走到了这一步,也是山穷水尽了。李树敏拿出一块怀表,交给老万,说他身上值钱的就是这个了,让老万收着,说这块表抵得上五亩水田。老万不要那表,老万这个时候万分的清醒,他拍着胸脯让李树敏放心,说老婆在五少爷手里,他是一点儿风声也不敢走漏的,他老婆肚里怀着五个月的孩子,两条性命,全交给五少爷,他老万对五少爷是绝对忠心耿耿。

  刘芳对李树敏说,这个人肯定会去告发。

  李树敏说,听天由命吧。

  老万冒着大雪往镇上跑,没有一点儿犹豫,径直进了工作队驻地。他不傻,他明白,就是把药给李树敏搞回去,成全了这两口子,老婆和他自己的性命也不能保全,那个心狠手辣的刘芳,百分之百会杀人灭口。那块表是什么呀,是稳住他不去报告的诱饵,土匪能白白送给老百姓东西,骗谁呀!

  现在新闻界最时髦,最没有实际意义,最不能说明问题的名词就是“第一时间”,第一时间被用滥了,反而让人不知第一时间究竟怎么计算。冯明的三营倒真的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迅速包围了水磨坊。那是一种水泄不通的包围,大树上,草丛里,连河对岸也埋伏了人,李树敏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逃。

  寒风里的磨坊静得出奇,瓦楞间有淡淡的炊烟冒出,不是老万报告,谁也不会想到房屋中藏匿着与新政权不共戴天的敌人。刘志飞开始向房内喊话,里面没有回应,老万担心敌酋害他老婆,使劲地喊他老婆小名,他老婆在里面答应,说是李树敏还在,李树敏说了让解放军撤退,放他回山,大家都方便。刘志飞让李树敏放人,缴枪,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里面没有声响,双方在僵持,风在山林上空盘旋,吹起了阵阵飞雪,几只寒鸦掠过河面,太阳从云层中探出了头,人们的手脚冻得丝丝拉拉地疼。这样的情景对生活在21世纪的人是相当熟悉的,“人质劫持事件”在全球每天都有发生,电视现场直播让当代人对所有的“人质劫持”都不陌生,都能提出应对的办法一二三。但是在1951年的冬天,这种战术还相当不普及,以至刘志飞问冯明,李树敏不战不走是什么意思,下一步该怎么办。冯明突然醒悟,说不能等了,李树敏在有意地拖延时间,必须尽快结束战斗。在冯明指挥下,包围圈缩小,几个身手矫健的战士上了房顶,开始揭瓦。老万怕他的老婆有什么意外,不住地喊叫,他喊一声,他老婆在里头应一声。老万对着屋内大声喊,五少爷,你不要杀我老婆!解放军不是我领来的,是他们在我后头跟来的!

  就是这句很权宜的话,几十年后成了置老万于死地的罪证,使英雄的老万成了罪恶的土匪。如果老万当时有此预见,一定会缄口不语或是高喊革命口号,可惜老万没有这个预见。

  房顶很快被掀开一个洞,几支枪同时对准房内,战士们在上头高声喊:缴枪不杀!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磨坊的门猛地开了,刘芳拿枪顶着老万老婆的头颅出现在门口。刘芳背靠着门板,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

  冯明喊,放下枪!

  刘芳嗓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微微地一笑。

  几十支枪口对准了刘芳,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下一步想干什么,谁都在担心她手里的枪会响。屋里还藏着一个李树敏,那是个更加阴险的人物。

  没提防这个时候老万像只豹子一样窜了过去,老万在抓住老婆的刹那,刘芳的枪响了,子弹将老万老婆腮帮击穿,老万老婆来不及哼一声就滑落在雪地上。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刘芳手一扬,一道闪电,甩出五把尖刀,三个战士应声倒下,紧接着刘芳对着自己的头颅扣动了扳机。

  顾不得死鬼刘芳,众人冲进屋里,水磨坊里空寂无人,哪里有李树敏的影子。

  老谋深算的李树敏其实早做了准备,在老万离开磨坊不久,他便相继离去,刘芳在房内的拖延,是在为李树敏的逃跑争取时间。刘芳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跟着李树敏一同亡命山林,疾病c冻饿,不出两天,她的生命就将终结在荒山野岭,与其这样,不如拼个鱼死网破,让李树敏逃出一条性命。在刘芳的意识中,对在这里结束自己似乎是命运的安排,这里是她的归宿

  刘芳在磨坊外射杀老万老婆,甩出袖笼里的尖刀到最后开枪自毙,一连串举动总共没有几秒钟,动作娴熟准确,干净利落。只是由于老万干扰,他老婆张嘴呐喊,枪弹才从口内穿出,否则老万老婆那天是必死无疑的。刘芳结束自己的那一枪是从右太阳穴进入,从左颈下穿出,击断了颈动脉,血喷如注。对刘芳的死,说法不一,有人说刘芳不是自己开枪打死自己的,是她甩出“黄鳝尾”尖刀之时,刘志飞的枪,击中了她的头部。也有人说是众人乱枪齐发,对着刘芳猛射,刘芳中弹无数,血人般倒下。冯明比较倾向后一种说法,在以后的工作汇报和宣判布告,各样场合的言论以及文字,包括县志记载,谈到刘芳的死都是“被解放军击毙”。

  刘芳的尸体被埋葬在磨坊北边的树林里,那是她死前凝望过的地方。老万事后想,刘芳使劲朝树林里看,莫不是有了一种死亡的预感,她已经感觉到,那里将成为她的最终归宿。

  其实老万想错了。

  大雪后的山林让李树敏无论走到哪里都留下了踪迹,三天后,三营在广坪附近吴家山山洞里擒获了缩成一团的李树敏,他在吃袍子里的棉絮。抓到他的时候他还在狡辩:“你们凭什么抓我?”

  冯明说,你凭什么跑?

  李树敏说,我知道是因了广坪的事件抓我,那是我老婆干的,我对解放军缺乏了解。

  冯明说,能说这话就说明你对解放军很了解。

  现在,老万的老婆从张保国嘴里知道了来“视察”的首长就是当年救她的解放军教导员,抓住冯明的衣裳就不撒手,悲切地哭着,一口一个“请首长为老万做主”,说她的日子过得多么多么艰难,老的去了,儿子窝囊,孙子不争气,当年还不如让“黄鳝尾”一枪把她打死。

  张保国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和颜悦色地说,万家婆婆,前几年不是已经给万叔平反了吗?你老人家就不要再提这个事了,说得人心里很不受用。

  老万老婆眼一瞪,像换了个人,尖着嗓子说,给了几百块钱,那也叫平反?老万一条命,就值几百?

  张保国说,那钱也是看万叔当过武装委员才给补的,要是一般人,几百也没有,不管怎么说万叔是自己走的

  万老婆一蹦多高地说,你们不打他逼他,他能自己走?

  张保国说,瞧您说的,怎么是“我们”打,我们谁打了?

  万老婆说,打他的人现在在镇上吃香的喝辣的,还开着砖厂,活得比谁都滋润!

  冯明问是哪一个,万老婆说,除了那个脑袋后头扎辫子的不男不女还能是哪一个!

  张保国说老婆说的是佘鸿雁,佘鸿雁“文革”时是造反派,行动过激了点儿,不能说是坏人。万老婆说,你说他不是坏人,他可是李树敏的亲儿子,他拿皮带打贫下中农,到现在也没人算这笔账,就苦了我们孤儿寡母,连块新庄基地也批不来,老头子当年的功劳全让你们给抹了。

  张保国说,万婆婆,这就是你不讲理了,批庄基地得村委会集体通过,镇上也不能干预,你有眼下这庄基,有儿有孙,还愁将来没好日子过?

  万老婆说,你儿子在西安军校念书,出来是军官,你当然不愁,你要是有个缺心眼的儿子你比我还愁。我屋里的事我不出头,靠老蔫和他那三个混账儿子下辈子也解决不了。

  冯明问老蔫是谁。魏元林说是老万的儿子,在娘肚子里就让土匪劫持了的,是个半傻,除了吃饭操女人,什么都不会。万老婆说是吓的,没生出来就吓傻了,也是为革命做出了贡献的。

  冯明深知道农村批准新庄基地之艰难,人们大眼瞪小眼地盯着,稍有差池,都会引出一堆事端,但是他还是对张保国说,让村里开个会研究研究老万家的庄基,住在河边,总是有些冯明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他不希望在老万屋前再纠缠下去,老万老婆见首长发了话,面有得意之色,对张保国说,首长可是都答应了的。

  张保国没说话,只是笑。

  魏元林对万老婆说,首长说研究研究,知道什么是研究研究吗?

  万老婆说,就是让村里商量商量给我批地。

  魏元林说,你等着吧!

  几个人转到村北边,冯明看到太阳底下,钟一山趴在滚烫的石板地上,屁股撅得老高,一拱一拱地不知在干什么,一个小个子站在他旁边,替他撑着伞遮太阳。更远处的树阴底下,夺尔手插在腰上乘凉。

  张保国说,那个博士在看蚂蚁打架吗?

  冯明说,见鬼,玩的什么花样?

  魏元林说,这个人在这块地方转了好几天了,听说是从日本回来的,大概是替鬼子找地雷和地道入口。

  走过去,钟一山抬头瞄了他们一眼,继续专心地辨认抄写地面上的字。仔细看,这是一片由上百块石碑铺就的打谷场,张保国告诉冯明,是“文革”时候,将山场上的石碑拆下来,铺在了这里,作为公众集会用,更多的是放电影,开批判会。夏天坐上去,滑滑的,凉凉的,舒服极了。冯明看那些碑,以墓碑为多,间或夹杂着一些记事碑,有嘉靖的《赵姓三源迁徙碑》,有道光的《水患减赋碑》,有光绪的《禁赌禁烟碑》看钟一山誊抄的是《青木道拓展碑》,拓展碑在众多碑中年代最早,是明朝洪武年。冯明问青木道是哪里,张保国说是从青木川到木鱼坝,是奔四川的主要道路之一。

  再看阳光下的钟一山,被太阳晒得一身油汗,被石头蒸腾得满脸通红,跪在地上逐字逐句地抄。汗珠滴在石碑上,很快蒸发干净,一只马蜂在他的脖项后翩翩飞舞,也全然不觉。

  张保国说,人家科学工作的精神就是可嘉,咱们有这样的一半就成了劳模。

  魏元林插嘴说,不是劳模,是傻x,他拿手里的数码机子一照,什么都进去了,还用趴在这儿晒太阳?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个打伞的就定定地站在那儿举着伞,伞下那块有限的阴影既不遮着钟一山也不遮着他,完全成了摆设。冯明问打伞的是谁,魏元林说,这站相,这窝囊,除了万家的傻儿子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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