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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1节)

  冯明睡在青女家的床上,棉被松软贴切,纯棉的被里被面,乡间工匠弹制的棉花套,有一种久违的亲切,一种早年的回归。这些年床上使用的花样越来越多,羊毛被c鸭绒被c弹花被c纤维棉c七孔棉c九孔棉名称越叫越离谱,越盖与身体越相违,越盖离人寰越遥远,换来换去,才知道还是棉被属于自己。几天来,棉被上有了他的味道,卧室里的使用也有了他的气息,饭桌上的碗筷有了他的专用,座位也有了固定,如同一只孤独苍老的狼,他喜欢用气味用习惯圈定自己的所属和认可,轻易不能更改。青女家吱嘎作响的马桶圈在他的提议下,李家的女婿用从宁羌新购来的木质配件替代,顺便还带回了一个绒布的垫圈,虽然不能永恒地保持37度,至少没了冰凉的感觉。刷厕所的清洁剂也换了柚子香的那种,和他城里家的厕所使用是同一种牌子,同一种味道。青木川的厕所和他家的厕所有了一种下意识的混淆,不再感到别扭,屎拉得很畅快,心情也相当不错。

  被褥c台灯c花镜,芭蕉c溪水c清风,应该是无可挑剔了,但他还是睡不安稳,躺在床上常常不知是清醒还是在睡梦当中。安眠片吃了一片两片三片,越吃越精神,越吃越睡不着。

  症结在枕头上。

  白缎子枕头水一样滑软,如同女人的肌肤。这使他想起了妻子夏飞羽,夏飞羽晚年脑中风,两年的时间住在医院里,半身瘫痪。妻子去世前夕,护士给她替换衣服,他站在旁边看到了夏飞羽白皙的腿和滚圆的臀,皮肤细腻得如同凝脂,他惊异人的皮肤原来可以保持得这样完美,惊异自己以前竟然忽略了妻子的美丽。几十年的夫妻倏忽过去,在突然欣赏到妻子的美时,妻子已经处于弥留状态,没有了任何意识,这让他感到歉疚c遗憾。他坐下来,拉住夏飞羽的手,夏飞羽的手细嫩光滑,无力地垂着,他稍稍使了些力,那手没有回应,再看那张脸,平整呆滞,冷淡木然。护士告诉他,中风病人最终都是这种表情,他们的脸已经不会喜怒哀乐。夏飞羽的表情让他想起了他们规整严谨的夫妻生活,一周一次,周六晚上十点半,雷打不动的十分钟。并没有约定,完全是习惯,习惯成自然。他们将原始的结合称为“学习”,每对夫妻都有床上的隐语,他们的隐语是“学习”。

  熄灯以后,偶尔的他有了要求,将妻子的身子扳过来说,今天咱们突击学习一次。

  妻子说,我很累,明天政府还有会,改天吧。

  这天是礼拜二。

  一辈子两人没有红过脸,一辈子两人没有说过“爱”,经组织介绍,两人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关系就非常明确:搞对象。

  青木川工作结束以后,他被留在地方,分配到长坝县当县委副书记。夏飞羽是县妇联的干事,领导把他和夏飞羽叫到办公室,让他们拉了手,吃了警卫员从小灶打来的羊肉萝卜包子,介绍仪式就算完毕,下面就是他们自己去“搞”了。实在是没什么“搞”的,彼此的档案已经一清二楚,把行李搬到一起就是了。

  下了班他把夏飞羽的被子用自行车驮到了县委宿舍,自行车是书记们的配置,那时候全长坝县城也没有几辆,是高级别的待遇了,就像现在的“奔驰”c“大红旗”。一间土坯的小平房里,墙上多了个红喜字,架子上多了个新脸盆,门后多了个小圆镜,床底下多了双黑布鞋。一斤没有糖纸的黑水果糖,一块硬纸包着的“绿宝”香皂,一堆核桃,一盘柿饼来了几个朋友,没有凳子,都站着,喝的是从灶上打来的白开水,都说甜

  夏飞羽穿了件灰色列宁装,双排扣,大翻领,肥肥大大却极时髦,白领子很夸张地翻到制服外面,衬着一张红扑扑的大脸,显得很健康,也很革命。事后冯明才知道,白领子是绷在制服上的假领,一尺布可以做三四个,起着装饰作用。新娘子下身穿着黑色西式棉裤和五眼棉鞋,有些臃肿窝囊,也是当时的流行式样。厚重的头发抿到耳朵后头用卡子卡了,是标准女干部装扮却有点儿老气横秋,说是二十也行,说是五十也行。夏飞羽说话带着一口浓重的关中腔,把“我”说成“饿”,冯明常常为那个张嘴闭嘴的“饿”感到难为情,感到别扭。当然,这都不是原则问题,他不能因为这些向组织上提出不愿意。林岚不是这个样子,林岚穿军装,扎皮带,头发很短,蓬松闪亮,也不别卡子,他从没见过林岚穿大棉裤自然,也没有这些别扭。

  结婚那天晚上,客人散尽,夏飞羽铺好了被窝,将那件列宁装脱去,小心叠好,郑重地压在枕头底下;将头上的卡子卸了,用手绢包好,也压在枕头底下;脱下的花棉袜子,两只比齐,摩挲平整,还是压在枕头底下。夏飞羽的枕头底下真是压了不少东西夏飞羽有在枕头底下压东西的习惯,但凡她认为重要的,都搁在枕头底下。那时是头发卡子c袜子,重要的衣服,后来是粮票c布票c购货本,后来是项链c耳环,最后枕头下压的是离休证和存折

  想到这儿,冯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枕头下面,鸳鸯戏水的枕头下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新婚之夜,夏飞羽将衣服褪尽,要钻被窝的时候,才发现新郎冯明不在屋里。

  冯明站在院里,站在寒冷的北风里,不想进屋,满心的悲凉。他点着了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平时他不抽烟,他就是从那个夜晚学会抽烟的,再也不能丢弃。望着屋内昏黄的灯光,望着夏飞羽在窗户上闪动的身影,他想,从今往后,他要和这张大脸睡在一张床上,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昼夜面面相对,生儿育女,直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觉得对不起那个深深爱着他的长眠在秦岭山中的她,此时的她一定正孤寂忧伤地注视着他。新房里马上要发生的一切,都是她临终前夜的憧憬,却换作了别人

  洞房花烛,他搂着夏飞羽,想的是另一个女人。

  在以后很多时候,他将身底下的夏飞羽当做了“她”,女儿冯小羽的诞生就是他与“她”意念的结晶,冯小羽的原名叫冯小岚,那是他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念想。但是当夏飞羽知道有一个林岚曾经存在过的时候,不声不响地将女儿的名字改作了“冯小羽”,将自己的印记牢牢打在女儿身上。

  病床上妻子的手在他的手里渐渐变凉,一个女人的生命终结了,这是个一生没有在情感上得到过满足的女人,一生为“她”的阴影所笼罩的女人,这个阴影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在床上,在他的激情振荡中,她知道,他是在和“她”,而不是她,往往在“学习”完毕之后,他疲倦地睡去,她则为这场“学习”而泪流满面。

  冯明的痴情只有夏飞羽知道。夏飞羽想象中的“她”完美无瑕,时时地将自己和“她”做比较,“她”是横在他们夫妻之间一道不能拆除的墙。

  冯明枕着林岚喜欢的枕头想着夏飞羽,正如睡着夏飞羽想着林岚,这实在是很分裂的事情。枕头上陌生的樟脑气味如一道屏障,将他和她们隔开,他讨厌这种陈旧的没有人气的味道,这让他想起了夏飞羽推向太平间时,身上隐隐散发出的碘酒和来苏的混合气味,想起了林岚停放在门板上发出的浓烈血腥。

  她们都以不同的方式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他想象不来这一对枕头中的那一只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和爱人的遗骸一样,恐怕变做焦黑的土了。自从封存地下,便没有开启过。80年代初期,青女给他写过一封信,说广坪要修建烈士陵园,将牺牲在青木川地区的烈士们安置在镇外的山坡上,问林岚的遗骨是否也和烈士们归葬一处他没有回信,让秘书转告民政部门,妥善安葬好每一位烈士,那是为新中国献出宝贵生命的人。之所以没有提到林岚,是不愿打扰她的安静。千秋万代名,寂寞身后事,那些个热闹不属于这个清丽的女子。

  没得到冯明的具体回信,林岚的遗骨便没有挪动,仍旧静静地睡在竹林里,那是冯明为林岚亲自选定的墓地。林岚活着的时候喜欢那片竹林,和宣传队的人在那儿排演节目,在那儿和青女一块儿挖竹笋。她们在那儿还遇到过熊猫,那个黑白相间的胖家伙半躺在那里吃竹子,对两个窥测它的女子并不理会,后来竟然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呼呼睡着了。青女在山里常见熊猫,林岚那是第一次,她在竹林的深处,在发现熊猫的地方做了记号,却将冯明的名字刻在竹子上

  冯明想,刻着自己名字的竹子肯定早已不在了,发现竹子上有自己名字的信息来源于刘小猪。刘小猪到林子里逮竹鼠,竹鼠硕大肥胖,灰色短毛,在地下活动,专咬竹子的根,在阳光下,竹鼠几乎就是个全瞎,只要将它赶出来,一逮一个准。竹鼠肉味道鲜美细嫩,在野味中属于上乘,刘小猪逮竹鼠是为了在集上卖钱,以此换些井盐。那天,刘小猪提着一只肥胖的竹鼠在集上兜售,见冯明路过就要把竹鼠送给冯明,冯明不要,刘小猪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以表现自己对革命的认识和忠诚,便向冯明报告说在竹林里发现了标语,刘小猪不识字,将一切有字的东西都归结为标语。冯明认为问题很严重,让刘志飞带人去看,刘志飞回来捂着嘴只是笑,在冯明的追问下才说竹子上刻着冯明的名字。冯明让刘志飞查明是谁刻的,刘志飞不查,让冯明自己去查,冯明开始很恼火,后来一细想脸有些红,他知道是谁刻的了,心里甜滋滋的。在以后的工作学习中对林岚就多加了些注意,发现队里这个女兵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女同志,首先她长得漂亮,再一个歌唱得好,会写戏,会演戏,有工作经验

  刚解放,青木川的政治局势很严峻,魏富堂缴枪以后和他的部下开始被安排在他的办公楼集中学习,不久被调到县上整训改编。魏富堂本人没说什么,他的几个校级军官对此甚不满意,说是变相关押,有人暗中与外头的“黄鳝尾”联系,里应外合,不断滋生事端。今天夜里在青木川打冷枪,明天在山道僻静处劫杀通信员,后天放火点着了基层积极分子的屋

  李树敏的父亲李天炳被解放军处决在宁羌阳平关,消息传到广坪,李老太太当天晚上吃了一碗蒸腊肉,两碗白米饭,还喝了烧酒。夜里,趁人不备,穿戴整齐,将自己吊上了房梁,奔了黄泉之路。出了这样的事,李家的子弟不敢承担责任,按当地规矩需由舅舅魏富堂做主,死者娘家人说了话,才能入土。而魏富堂正在接受整训,不能私自外出,就由刘志飞和两个战士协同魏富堂一块到广坪处理丧事。

  埋葬李老太太,一切都是低调,没人穿孝,没人哭丧,来到广坪的魏富堂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三句话,也没有跟他的任何一个外甥交谈。处理完丧事,立刻赶回县里,在广坪姐姐家待了没有半个钟头。

  有人说,这是不能让人原谅的半个钟头。

  魏富堂根本就不应该在广坪出现!

  也有人说,广坪后来的暴乱与魏富堂的到来大有关系,在李家亲眷中,难保没有土匪暗线混杂,看似魏富堂只是简单地在他姐姐棺材前站了一会儿,身边一直有刘志飞等人跟随,而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谁也不能保证不会透露出某种信息。

  终是查无实据。

  李老太太的死,李树敏夫妇没有在场,就是下葬那天也没见他们出现,谁也不知道他和媳妇刘芳在何处游荡。

  李家人口众多,对五媳妇刘芳的来历,却全然不知。1945年底刘芳跟着李树敏回到广坪,还带着几箱行李,看样子是要在广坪家里长住下去。李树敏对母亲说这是他在宁羌娶的媳妇,山外人,受过专门培训,能文能武,本事大得全中国也找不出几个。不知怎的,李老太太看着五儿媳妇有点儿发憷,那言语做派哪里找得出一点儿做媳妇的基础!五媳妇说官话,有时还夹杂着英文,高傲冷漠,跟妯娌们保持着距离,看得出,她是打心里看不起她们。五媳妇的穿戴都是山里人没见过的新鲜,常着男装,蹬着带马刺的长靴,抡着马鞭,嚓嚓地在庭院里走动,把李家的女人们看得眼睛发直。五少爷会打枪,五媳妇会甩刀,妯娌们看见五媳妇嫌花狸猫叫得不中听,坐在房里,隔着门帘,手轻轻一抬,嗖的一声,外面的猫应声而倒。众人惊叫一声,捡起来看,一把拴着红绳的细刀正扎在猫眼睛上。那猫是老太太屋里的宝贝,是老太太最心爱的东西,猫死了,老太太心疼得吃不下饭,也没见五媳妇说什么,人家根本不在乎,不在乎猫也不在乎老太太。五媳妇在广坪来去无踪,有时候半夜出去,一走几天;有时候闷在房内,数日不见人。她由山外带来一架机器,嗒嗒地敲,敲出来的字都是窟窿。有一天老太太到她的房里去,她正戴着耳套子在机器上敲打,见老太太进来,顺手抄起桌上的灯没头没脑地砸过来,说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许进入她的房间,那架势不是媳妇对待婆婆,整个是主子对待奴才。老太太跟儿子发了脾气,说婆婆上媳妇房里,理所当然,难道还要像下人一样地报门而入不成。李树敏劝慰他妈,说这个媳妇不是本地女子,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来历非同一般,连他爹在县上见了她也要低矮三分,他让母亲以大局为重,不要计较。老太太说,什么是大局,家里的秩序就是大局,男女有别,长幼有序,任何时候也不能乱了纲常。要么在家里给我俯首称臣,老老实实当李家的儿媳妇,要么就收拾她那些不伦不类的衣裳,带着她的洋家伙走人!

  刘芳在李家成了孤家寡人,无法居住下去,李树敏索性让她住进了“斗南山庄”,大家眼不见心不烦。李树敏是国民党宁羌党部的委员,住进“斗南山庄”后与刘芳一起终日遨游山林,打獐猎兔,半为绅士半为土匪,过起了天马行空般的生活。解放后我军在陕南山区展开了艰苦的剿匪工作,土匪中有惯使飞刀,号称“黄鳝尾”的,后来查明就是李树敏c刘芳的队伍。

  由于刘芳的进入,渐渐地“斗南山庄”成了政治中心所在,魏富堂的豪华庄院倒显得有些冷落。

  胡宗南在陕南期间,每到青木川,必去“斗南山庄”,其部下也时常往来其中,走动最频繁的是姜森。姜森是国民党军统上校情报处长,生得虎背熊腰,不苟言笑,如阎王座前的判官。姜森在“斗南山庄”里有专门房间,跟刘芳的关系相当密切,常来常往的还有胡宗南的副官于四宝。于四宝人秀气和蔼,容貌清俊,骑马走在青木川街上,让街上的女人们赞叹天下竟有如此俊美男儿!

  胡宗南撤离陕西,姜森和于四宝留了下来,奉命组织国民党陕甘游击总队,姜任总司令,确定以平时分散,用时集中的方式,隐藏深山密林,伺机暴乱c破坏。活跃在广坪c青木川地区的“黄鳝尾”是游击队中的一支,以残忍暴戾著称,专与政府对抗,破坏土改,祸害百姓。

  那天林岚在松树岭跟冯明分手后,中午饭时就到了广坪。广坪位于宁羌西域,南与四川朝天镇接壤,西与青川县毗邻,北与甘肃康县相连,广坪河c安乐河c金溪河由北而南,从甘肃康县境内发源,流过广坪,分别注入嘉陵江c白龙江。广坪沿河上下是连接川陕甘的羊肠小路,是由青木川经阳平关到宁羌c汉中的必经之路,解放初时跟青木川同属凤凰乡管辖。跟青木川相比,广坪镇街相对平整,周围山场林木茂密,是盛产木耳,点种鸦片的绝佳地域。林岚和她的战友到达广坪后,让广坪乡的副乡长曹红萧召集镇上青年召开了“缴匪反霸”宣传骨干会,为下一步工作做宣传鼓动。要在墙上刷大标语,要结合镇上具体情况编小戏演出,要教唱革命歌曲工作实在是不少。曹红萧是新任命的非党员副乡长,主要因为他熟悉当地情况,有初中文化,家境贫寒,也是组织有意培养当地干部,便对这名十九岁的青年委以重任。林岚常来广坪,跟曹红萧很熟识,在林岚跟前,曹红萧不像乡长,更像小兄弟。

  那天开完宣传会,天色有些晚了,青年们不走,他们要听宣传队的同志们唱歌。宣传队的人站在讲台上给大伙唱《没有就没有新中国》,唱《解放区的天》,林岚给大家唱《北风吹,雪花飘》,唱《黑咕隆咚的枯井万丈深》。广坪的青年们热情很高,不住地鼓掌,不让林岚下台那晚曹红萧头一次听林岚唱歌,他没想到林岚唱得那么好,那么动听,悠悠的歌声伴着窗外的风传得很远,广坪很多人都听到了悠扬的歌声,那是林岚留在广坪最后的歌。在几十年后还有人说,夜深人静时还偶尔能听到女声的吟唱,只是那歌词已经含混不清。

  开完会林岚让曹红萧陪着她去拜访了当地歌手洪老汉,记了些民歌。从洪家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转到了正南。天很晚了,月光下的广坪静谧安详,镇边的清溪河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银光,四周的山脊c岩石c流瀑沐浴在月光之下,明朗c清晰,比白日似乎更加生动。空气是甘美的,从山谷吹出的风带着花的甜香,使人产生了微微的醉意。林岚在前面走,曹红萧紧紧地跟随在后面,月亮正当头,曹红萧看到林岚的影子成了短短的一条线,盘绕在她的脚下,随着林岚的走动而变化,时有时无。这时,他极不合时宜地想起母亲告诉他的话,鬼是没有影子的。他仔细看前面的林岚,的确,有一段路根本就看不到影子,只是一个形象行走在白白的月光里。他低下头看自己,也没有影子,放心了,他为自己的想法而害羞,觉着自己应该加强学习,尽快提高觉悟,不要经常产生这种毫无名堂的怪念头,以这样的思想境界,要入党恐怕差得还远。走在前面的林岚停下来等他,他紧走几步说,林姐姐,将来工作结束了,你们还走吗?

  林岚说,那要看需要,其实留在青木川也挺好。

  曹红萧说,那你就不要走,就留在我们广坪,我们这儿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出好茶,出山歌,是神仙一样的地方。

  林岚说,你把广坪说得这么好,我就不走啦!

  曹红萧说,可我是要走的,我要到北京去,上专门培养干部的大学,完了再回来,当干部还是得有文化,不能光凭热情是吧?

  林岚说有机会一定推荐曹红萧到外头去学习,随着建设新国家的全面展开,会需要一大批有文化c有能力的干部。

  林子里有树枝折断的响动,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向那黑黝黝的林子张望,林岚说那边好像有人。曹红萧说,是野猪,这些家伙常晚上结伴出来,在田边地头找东西吃。

  两个人又朝前走,在乡政府门口分手,曹红萧看着林岚进了乡政府大院,自己继续朝东再走两百米,就到了家。夜路上“野猪”的小小插曲,成为了曹红萧一生的心痛,他没有听从林岚的判断,致使一张险恶的大网,在夜的掩护下,严丝合缝地围拢,将广坪密不透风地罩护其中。

  回到乡政府,同伴们都已经进入梦乡,林岚没有睡意,她披着衣服坐在油灯下细细地做着工作笔记。陕南初夏的夜,温暖清新,屋后溪水潺潺,有小虫子在叫,林岚歪着头仔细听了一会儿虫子们的鸣唱,她想起了冯明,想起了和他在一起的种种愉快。她参加革命以来,还没有对哪一个男同志产生过这样的感情,革命队伍中优秀的男青年不少,在和她一起参加南下工作团的城市青年学生中,佼佼者也大有人在,可她偏偏对冯明情有独钟。在年轻的教导员身上,有一种让她着迷的军人气质,果断干练,勇敢机智,这是以往她从来所没有接触过的。是的,个人问题应该提到日程上来了,冯明从县上开会回来,她要和他好好谈一次,如果顺利,待青木川的工作告一段落他们就打报告结婚。一想到结婚,一想到将来要成为冯明的妻子,林岚有些激动,她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那是她做女孩儿时反复憧憬的梦,这个梦很快要变为现实她和他会同床共枕,枕着白缎子的绣花枕头,在被的下面,他会亲她,摸她他们会有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儿子女儿,会有安定的生活,地点无所谓,贫富无所谓,只要能长相厮守

  林岚的这些想法是冯明后来从她的笔记上窥探出来的,笔记背面胡乱划出的“枕头”c“儿子”c“女儿”c“厮守”,泄露了她那晚心底的秘密,那是一个女子梦境的延伸。

  曹红萧回到家里,母亲睡下了,兄弟曹红林正在灯下试验自己制作的墨水。曹红林在镇完小读书,夏天就要毕业,准备着到青木川去读中学。曹家父亲去世早,母亲将两个儿子拉扯大实在是不易,好在解放了,好日子刚刚开了头。

  见哥哥进来,曹红林兴奋地告诉曹红萧,他的墨水试验成功了,用的是娘染布的颜色,添加了明矾和草木灰,写出的字再不深浅不匀了,下面他再加把劲,争取做到不退色,就跟县城卖的墨水一样了。曹红萧看着瘦弱的弟弟,看着他那双被染料染得蓝蓝的手,心里一阵热,拍拍曹红林的肩说,下个月发下津贴,我一定给你买一瓶墨水,真正的墨水。

  曹红林说,可你还没有领过津贴。

  曹红萧说,下月,我说过了,下月就给了。

  曹红林说,我要上海出的“鸵鸟”牌。

  曹红林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知道“鸵鸟”,蓝黑色,就像干部们用的那种。

  曹红林说,我不要蓝黑,我要纯蓝,我喜欢纯蓝。

  曹红萧说,纯蓝就纯蓝

  曹红萧太困太累了,一躺下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蒙眬中弟弟在推他,让他赶快起来,他坐起来,发现曹红林还没有睡,曹红林说外面好像不对劲,乱得很。母亲披着衣裳也起来了,他们听见街上有杂乱的脚步声,哭喊声和零星的枪声。有人吆喝:“土匪来了,赶紧跑啊!”曹红萧立刻断定遭到了土匪的袭击,他二话没说,冲出门去,临走又折回来对弟弟说,抄小路,赶紧到青木川,告诉解放军,广坪出事了,火速来支援!

  兄弟俩一前一后出了门,母亲追出来,往小儿子身上披了件夹袄,嘱咐说,人命关天的事,千万别耽搁!

  曹红林说,妈你放心,我跑得快!

  曹红萧赶到乡政府,看到武工队的同志正组织突围,部分土匪冲进了广坪街,奔乡政府而来。武工队长李体壁组织大家往镇东河边撤离,曹红萧对李体壁说已经派曹红林到青木川报信去了。他让李体壁放心,说曹红林熟悉通青木川的道路,如果快,那边的解放军一个小时就可以赶到。

  土匪的队伍团团包围了广坪街,控制了东北面的任家湾c东南面的羊圈梁c南面的窄垭子等几个制高点,周围都架设了机枪,枪口对准了广坪街道的各个角落。为保护宣传队员,李体壁让解放军两个班前后各一个,将12名干部夹在中间,从政府大院冲出。为了不使群众遭受损失,他们避开人口稠密的街道,沿下街向东冲到河边。南北两面的土匪迅速用机枪封锁了河岸,岸上尘土飞扬,河面像下雹子,水花四溅。见对面枪声密集,队伍又从河边折回乡政府,紧急商议,决定从小学背后冲上街西面的小山包——银锭堡。

  武工队开始向银锭堡冲击的时候,林岚胸部中弹,栽倒在政府门口。她身后的乡长任世英立即停下脚步,托起林岚,林岚挣扎着说,别管我,快走

  跑出去的曹红萧见状,又折回来,和任乡长一起,抬起伤势沉重的林岚要往山上跑。还没有走下台阶,土匪的先头股匪就冲进广坪政府,他们被土匪们撞个正着。哗啦啦一阵枪栓响,他们被围在中间,任乡长大喝,你们想干什么?与人民为敌,只有死路一条!土匪中有人认识任世英,说找的就是你!几个土匪丧心病狂,同时向任乡长射出了子弹,任乡长血溅四壁,当即壮烈牺牲。曹红萧用身体护住奄奄一息的林岚,最终被逼押在南墙根,捆绑起来,等待发落。

  这边,李体壁带领大家上了银锭堡,银锭堡是一个独立的山包,山上林木茂密,青杠树有碗口粗,四周山坡树木丛生,荆棘遍地。形势极其恶劣。占领了银锭堡制高点,后一个班用机枪封锁北面楼子垭豁,一个班用步枪盯住南面窄垭子,阻击匪徒,等待救援。干部和宣传队的同志全部卧倒在山顶,用石头垒起掩体,其余战士迅速挖起战壕,做防御准备。

  黎明中,枪声一阵比一阵密集,周围树叶纷纷落下。李队长告诉大家要节约子弹,不要乱开枪,要等到土匪靠近了有把握时再打。土匪们见解放军不动声色,气焰愈发嚣张,在对面山上用火力猛攻,大声吆喝:“,出来投降”,“活捉广坪工作队”!

  李队长起得早,冲锋时还穿着白色衬衣,目标特别明显。在树林丛中频繁来回走动,不慎暴露目标,一阵枪响过后,头部中弹,倒下了。战士们撕下衣服包住李队长的头部,昏迷中,李队长的嘴还在轻微地嚅动着,谁都明白,队长是要战士们别害怕,要坚持战斗。通信员拉着李队长的手说,李队长,你放心!我们一定坚持战斗,人在阵地在!

  李体壁因伤势过重壮烈牺牲,年仅二十岁。

  李队长倒下后,通信员接着指挥。土匪从四面围攻,许多战士都受了伤,临时充当指挥的通信员又被土匪打中,干部们和宣传队的同志们纷纷从隐蔽处跳出,拿起枪也参加了战斗。

  天大亮了,战士们在树林子里看到南北两面山上到处都是土匪,足有四百多人,是我指战员人数的十倍之余。土匪在街上敲着锣大声喊叫:“五老爷今天回来探家了,谁敢与李家作对,就把他斩草除根。”喊一声,放一阵枪,老百姓吓得满街乱跑,找地方躲藏。

  李树敏让二头目李全实趴在自家的磨盘上,写了一封让解放军缴枪投降的信,从南墙根提过曹红萧,让他上银锭堡去送信。曹红萧不去,李树敏一枪打穿了曹红萧的大腿。曹红萧只好将计就计,忍着剧痛爬上银锭堡与战友们会合,通报了街上的情况。银锭堡的同志们扳着指头算,说曹红萧的弟弟曹红林往青木川走了有几个钟头了,到现在还不见援兵到来,莫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近中午,土匪的枪又击中了两名干部,一名战士瞅准机会,打死了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土匪。土匪们再不敢贸然向山顶上冲,双方相持,一直到太阳偏西。

  广坪街内发生了血腥屠杀。

  那是李树敏真实面目的大暴露,他不再遮遮掩掩,他的妻子刘芳也不再躲在幕后,两人叫嚣着跳到前台,准备与新政权背水一战了。

  林岚负伤,命在垂危。

  同时被捕的还有区队长曹天林和没有来得及撤离的乡上其他干部。

  林岚和几个干部被绑在乡政府前,这里曾经是李家的宅院,宽敞的门洞前有几个石头拴马桩。李天炳在宁羌当警察局长时,这里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所在。解放后,李家大院就做了乡政府办公地点,宅院里有两层砖砌楼房,曾是李家女眷的住处,现在一楼是办公室,二楼是武工队和干部们的住处。敌人进攻广坪,政府大院是他们重点攻击对象,上百匪徒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下午,一些没撤离出去的群众被集中在政府门口,大家低着头站着,谁也不敢说话,周围是面目狰狞的匪徒,是黑洞洞的枪口。后来据民歌手洪老汉回忆说那天的天空出现了“光煞”,薄云彩遮住了太阳,把阳光折射成长长的线,变做橙红,一条条从天上洒下来,将天与地渲染得很是怪诞,将熟悉的景物渲染得陌生,人们便在这陌生与怪诞中重新审视周围的一切。洪老汉说,天上一出“光煞”,地上就有灾祸发生,他这一辈子遇着过好几回这样的天气,1950年6月这回“光煞”让他记忆尤为深刻。

  乡政府前,干部们被捆绑着,三个人拴在一个桩子上,不能动弹,大部分人身上带着伤,他们艰难地站立着,愤怒地注视着忙碌的匪徒。

  林岚的头垂在胸前,左胸洇出一大片血迹,血还在不断淌出,顺着她的半个身子,顺着腿流到地上。林岚一次次晕厥,她已记不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情况,她不觉得疼,她只是想睡觉,躺下来好好地睡。但是她躺不下来,她被紧紧地绑在石头柱子上。

  一个穿黄呢子军装,头戴船形帽的女人站在乡政府门前的上马石上,一手插着腰,一手掂着裹了铜丝的马鞭,点着干部对群众说,看到了吧,这就是跟着干革命的下场,想翻天覆地,想改朝换代,那是做梦!并没有完全撤离大陆,这里那里,到处都有我们的人在活动,我早就想在广坪河开人肉架子,给你们一个警告,我们的人还在,我们的势力还在,今后谁敢再靠近就跟他们一样!

  人群一阵骚动,大家认出来了,穿军装的就是李家的五媳妇刘芳,这个平日从不正眼看人,不开口说话的傲慢女人原来竟这般凶恶。

  李树敏说话了,声音尖而细,摇头晃脑的好像缺乏自信。平时装斯文装惯了,一旦撕破了脸面不但他自己不习惯,也让大家感到陌生,原来五少爷说话是这样的嗓音,这样的腔调。李树敏将乡政府的牌子摘下来,踩在脚底下说,你们睁眼看看,挂着乡政府的地方是哪儿,是我的家!不是我和乡亲们过不去,是欺人太甚,杀了我爹,逼死我娘,占了我的房,还要分我田产。他们要关我舅那样关我,我李树敏岂能善罢甘休。今日破釜沉舟,跟对着干,也是一条道跑到黑,谁也拦不住了!鼓动青木川的穷混混们分了我舅的东西,又来这里煽动,妄想!我要为我爹报仇,为我舅报仇!我李树敏不是吃素的,我舅当初在铁血营敢拿人心下酒,我也要剖出的心,吊在房梁上拿烟熏,尝尝共产的味道,看看你们的能不能救你们!

  在刘芳的示意下,几个精壮匪徒来到干部们跟前,亮出手里的尖刀,撕开干部们的衣服。曹廷林认为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在匪徒晾出他胸腹的刹那,拼着力气喊了一声“打倒土匪恶霸李树敏”,也有人接着喊了“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没容他们再喊什么,便被响亮的惨叫代替,那叫声不像从人的嘴里发出,像是来自可怕的地狱。他们的前部,被锋利的尖刀划开,肚肠失了约束,顷刻滑落出来,堆在脚边的土地上,黄的白的红的绿的,色彩斑斓

  人们惊叫着向后退去,又被后头的匪徒拿枪顶着,站回原地。有的人哇哇地大口呕吐,有的人蹲了下去,不忍再看,立刻被刘芳的铜丝鞭子无情地抽起来,逼着站到最前面。

  林岚是最后一个受刑的,她看着她的战友一个个离她而去,她听到了利刃划开皮肉的刺啦声,她感受到了溅在她身上的温热,嗅到了人体腔内的陌生气息,那时候她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看到她向站在跟前的刘芳投过去轻蔑的一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张变了形的脸唾出一口鲜红的血。刘芳恼怒了,像一只母狼,龇牙咧嘴地逼近了林岚,她要自己动手了。

  刘芳摸出一把尖刀,刀身轻巧,细而长,尾部一个圆环,拴着铁锈红的穗。人群立刻乱了,人们开始往一块儿扎,有人小声说“黄鳝尾”!

  林岚美丽的胸暴露在“光煞”之中,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仰起头颅,眯起眼睛,那一刻她好像分外清醒,迎着从天空散落的万千条光雨,她嘴里说着什么,却没有任何声音。

  随着女匪的手起刀落,林岚胸腔的血澎湃而出,像一朵盛开的大花,在广坪河怒放。时光在那一刻凝固,广坪的人永远记住了一个女人最终留在这里的灿烂。

  清溪河在呜呜哽咽,初夏的风轻轻拂过烈士的身体,有浓浓的云从山谷涌出,覆盖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县上得到土匪血洗广坪街的消息。当天,解放军171团派部队带一门60炮赶到广坪河增援。部队顺长蛇梁走到羊圈子梁上,架设了60炮,对着土匪众多的窑湾沟c任家湾c窄垭子上发射了三发炮弹。轰隆隆,惊天动地。土匪们见来了大部队,吓得顿时慌了神,当下成了乌合之众,一时跑散了大半。匪首李树敏见势不妙,和刘芳带着亲信和骨干退逃到广坪街背后的老林去了。

  人们在广坪的山坡上发现了曹红萧弟弟曹红林的尸体,曹红林刚刚走出广坪,就被埋伏在小路上的匪徒枪杀在路边。少年烈士曹红林的手是蓝色的,除了他的哥哥,没有谁知道那双手为什么是那种颜色。

  有关这场暴乱,宁羌的历史是这样记载的:

  解放后,李叔敏(李树敏)慑于解放军强大攻势,暗中与国民党陕甘游击总司令姜森等密谋策划暴乱,与妾刘芳等惯匪纠合一起,组成游击队,自任总队长,下设3个大队,造谣惑众,武装胁迫善良群众为匪,反抗人民政府,由潜伏活动转入公开叛乱。1950年6月2日,李叔敏亲率匪众400余人,带长c短枪100余支,包围武工队于广坪河。武工队仅30余人,奋勇奋战11小时,队长李体壁等9人以身殉职。次日,该匪逼近街上,包围区公署,杀害区乡干部,区大队长曹廷林等壮烈牺牲。由于距解放军大部队尚远,一时救援不及,广坪河曾一度落入匪手,农会c民兵干部10余人被匪徒绑在木桩上开膛破肚。这次李叔敏在广坪的反革命暴乱事件,给广大人民群众带来极大灾难。

  得到林岚牺牲的消息,青女从青木川抄小路,赶到了广坪。她到的时候林岚和其他烈士刚刚从拴马桩上解下来。她扑过去,一把抱住林岚,呼唤c摇晃,将流出的脏器不顾一切地往肚子里塞,但是她的林姐姐却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说话了。烈士们的尸体搬进了临时搭的席棚,她为她清洗了血迹,为她梳理了头发,她小心翼翼地做着,唯恐碰疼了她的伤口。那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新鲜而触目惊心。她将那张扭曲的面孔抚平,希望这个与她最亲密的女兵,在最后的时刻也保持着面容的姣好

  席棚外,一队俘虏被押解着从街上走过,青女在那群面容沮丧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黄胡子。那张细长的脸,龇露着的牙,黄鼠狼一样的表情让她记忆犹新。这个在老县城自称“”的黄胡子,如今出现在“黄鳝尾”的队伍里,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青女冲进俘虏队伍,一把揪住了黄胡子,大声嚷道,我认识你,你不是好人!

  黄胡子在青女手里挣扎,却怎能挣得脱。解放军将黄胡子由俘虏中拉出,经审问,黄胡子真名李全实,就是在磨盘上为李树敏写招降信的二头目,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陕甘游击总队联络员,负责姜森和刘芳“黄鳝尾”分队的联系。经黄胡子交代,老县城杀害大小赵的直接指示者是李树敏,冒充解放军是为了挑拨魏富堂和的关系,造成杀妻之恨,使魏富堂永远成为解放军的对立面。为了将事情做得逼真,留下青女做活口,她身上的三块银圆便是暗记。李树敏的妻子刘芳,是国民党军统特务,1945年奉命以李树敏之妻的名义潜伏下来,暗中组织队伍,以图和长期对抗。

  冯明在林岚牺牲的当晚赶到了广坪,街上有人在哭,燃着的房屋已被扑灭,冒着浓浓的烟,焦黑的房檩如同残缺的骨骼,零乱地伸展着。呛人的焦煳气味随着热风一阵阵扑来,地上到处是血,街南堆着几十具土匪尸体

  几个战士在清理乡政府前面的场子,每根拴马桩下都有一条血流成的小河,曹红萧大腿缠着绷带,坐在台阶上正指挥老乡用草木灰掩盖那一条条殷红的河。他拒绝到医院去疗伤,他的眼睛通红,口唇干裂,声音嘶哑,胸口被抓出了道道血痕,那是为了他的兄弟,他的林姐姐和那些瞬间离去的同事。他弟弟曹红林的尸体被抬回了街上,小小的少年为革命献出了生命,是广坪牺牲者中最年轻的一个。

  冯明脑海里一片空白,虽然结果在县里便已知道,却总是不能相信,一路上反复地想,大半是情报的失误,不会是真的。到了广坪,看到浓艳的鲜血,他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地去了。

  在临时搭起的席棚里,冯明见到了林岚。林岚静静地躺在门板上,一根白色蜡烛在她的头前点燃着,使她那张苍白的轮廓分明的脸增添了凄美与生动。一碗细辛荷包蛋搁在林岚的头前,是青女给好朋友林岚的奉献。细辛的清苦与蜂蜜的甜香,掺和着浓烈的血腥,搅和成一股奇怪的让人难以忘却的气息在席棚内弥散。那么俊美那么柔和的一个女子,死得竟是这样的惨烈刚强,这样的气贯山河。冯明握着林岚的手,就好像后来握着夏飞羽的手那样,紧紧地握着。林岚的手僵硬冰凉,不再温热鲜活,不再柔软灵动,生命已经离它而去,走得远了。冯明久久地凝视着林岚平静如睡的面容,眼睛渐渐模糊,他用手小心地擦去残留在林岚嘴角的一丝血迹,仿佛听到从那张秀美的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抽泣。他想,在这个时候她是应该哭的,应该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白缎枕头上樟脑的气味越发浓重,呛得冯明头疼,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前区一阵阵发闷。他起了床,发现自己竟然是满面泪痕,走出房门洗了把脸,站在廊下,让青木川清凉的夜风吹拂着。隔壁房间,女儿冯小羽睡得很安然,楼下卧室里传来青女女婿的鼾声,李家的黄狗在月光下走动,一只猫儿轻盈地跑过墙头,消失在墙拐角青木川的夜晚他经历了无数,却不知今天的夜晚为什么这样难熬。

  青女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的身后说,睡不着吗?

  冯明说,是的。

  青女说,明天我陪你去看看她。

  (第2节)

  广坪烈士陵园建在镇东山坡上,有高高的纪念碑,有宽展的石阶和成排的松柏,虽然就在城镇内,却是一个极为清净的所在,平时几乎没有人涉足这里。

  镇政府仍是当年的旧址,老楼房颤巍巍地站立着,木头的栏杆已经糟朽,办公的人仍旧进进出出。作为危房,这座楼在年内要被拆除,为一座新办公楼替代。那些考究的拴马桩在90年代被征收,拉进博物馆,站立在展馆前绿茵茵的草坪里,有喜爱者对上面的雕刻抚摸赞赏,背靠着它们摄影留念,却没有人能追寻出它们经历的振荡,沾染的血腥。

  广坪当年的副乡长曹红萧并没有飞黄腾达,如今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在乡间种着几亩薄田,和妻儿度着平淡岁月。不知从哪里听说老首长冯明今天要来祭奠战友,早早地在陵园等着了。想的是,在广坪能和冯明对上话的,现今只有他了。他的兄弟曹红林被安葬在烈士陵园的角落里,小小的一个土堆,小小的一个碑。清明节,广坪少先队员们会为他兄弟单独献上一个小花圈,以示对同龄人的敬重。每年,曹红林花圈的旁边,都有一瓶“鸵鸟”牌纯蓝墨水,那是曹红萧给弟弟的允诺,始终如一,已经五十五年。

  迎来送往,是基层的常务工作,不用吩咐,谁都知道该怎么做,按规格,说套话,让来人吃得满意,住得舒坦,首长尽兴,陪同高兴,就算基本完成任务。但是这次对冯明的到来,广坪镇谁也不敢怠慢,书记老汤做了充分安排,除了党委书记和政府全班人马一个不落地作陪外,招待所还备了三桌顶尖级的酒宴,安排了至少相当于“三星级”以上水平的住宿。他们这儿不比青木川,青木川有李青女家可以安置,他们这儿除了引起首长伤感,真是什么也拿不出了。首长来广坪的主要目的是“祭奠战友”,镇办公室想得很周全,让冥活铺子扎了一个精致花圈,拴了两条白亮的缎带,找当地老学究写了祭奠的话,当然是以首长的名义。跟当地人使用的单调纸花圈不同,定制的花圈还有许多塑料花点缀其中,使首长献给战友的花圈显得更加色彩丰富,立体美观,很有档次,猛一看,跟电视里国家元首向英雄纪念碑敬献的花圈没有差别。办公室主任还特别请示书记,要不要准备白酒供品和烧纸鞭炮,老汤说也备着,祭奠仪式采取西式c中式全看首长的喜好,到时让首长自己定夺,咱们要有备无患。雇了几个农民,天刚亮就上去打扫,清除石阶上的草蔓,擦拭墓碑上的鸟粪,一来表示出镇上对烈士们的崇敬关照,二来不希望首长看到那些荒败而伤神。

  首长到来之前,汤书记先上陵园视察了一遍,发现了几处石阶活动c破损,让人赶紧拿水泥补了。路边柏树上清明残留的小纸花经过风吹雨打,也已破旧颓败,让人赶紧突击做新的替补。路上有农民浇地的塑料管穿越甬道,也责令撤去,让改日再浇。汤书记沿着几十阶台阶走上去,年轻轻的他竟然有些喘,有些出汗,他真不明白,当初怎的把个陵园修这么高。迎着台阶是纪念碑,上头有“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大字,有红五角星,很是庄严肃穆。碑后头一排几座坟茔,两个农民用小铲在刮碑上的青苔,书记见了大吃一惊,问是谁让这么干的,农民说没谁让干,是他们自己要这么干的,他们觉着把碑刮干净,再用水冲洗两遍,会显得新鲜一些,字也好认。书记让农民不要刮了,说有苔才有历史,才有古朴和沧桑,搞得锃光瓦亮不如换块新的,心里在骂农民土鳖瞎整。看那墓碑,名字写的是“李体壁”,武工队长,还是个领导,就想这个领导一定是身先士卒,冲在前头的,否则不会躺在这里,就有几分敬重。年纪大的农民看书记在辨认碑上的字,就说他见过这个人,说河南话,年轻精干,人很和气,枪打得准,跟广坪的人都很熟,大伙叫他李队长。又指着旁边的一个说,这个是区大队长,姓曹,落到敌人手里,受尽了酷刑,死的时候还喊了口号

  汤书记想,都是干部,都死了都比他年轻,他要在那个时候会怎么样呢?想到这儿脑袋有些发蒙,觉着这个问题是应该很认真地好好想想。

  手机响了,民政干部接到青木川张保国电话,说首长不到广坪来了。民政干部说这边的饭已经准备好了,张保国说,哪里没有饭?哪里都有饭,非得在你们那儿吃?

  民政干部说,还准备了花圈。

  张保国说,你们自己献吧。

  民政干部不满地说,平白无故我们献啥子花圈!

  张保国说,你们为啥子不能献?

  民政干部不满地骂了一句,说花圈不好退了。汤书记说,哪个让退了,我们献嘛!

  汤书记说老张说得对,献花圈也不一定非得有首长,下午中心组的政治学习就在陵园,他让民政干部把烈士们的事迹赶紧印出来,人手一份,对照先辈检查自己。

  办公室主任说,三桌饭已经准备好了。

  书记说,学习完了我们集体去吃,工作餐。

  冯明没有到广坪,和青女直接去了林岚的墓地。张保国c冯小羽和钟一山们都跟着。看望林岚是这趟青木川之行的一项重要活动,几个人很郑重地在田埂上走成了长长的一串。

  青女煮了荷包蛋,用保温盒子装了,小心地搁在筐子里,上头还盖着手巾,为的是再次保温,好像非得给林岚吃上热乎的才算尽心。冯明早晨认真地刮了胡子,换上了中山装,白领子硬扎扎地挺立着。冯小羽知道,这是父亲在很正式的场合才穿的衣裳,这件衣裳在父亲的经历里,总共没有穿几回,现在父亲穿了,足见父亲对祭奠林岚的重视和有所准备。

  钟一山天不亮就到山上采了一大抱带露水的黄雏菊,他说在他的家乡给故去的亲人扫墓,所献都是菊花,这位没见过面的先辈,也是一个和杨贵妃一样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的女子,却很悲惨地死去了,给这条古老的蜀道更增添了无限悲凉。冯明批评钟一山,不能把林岚和杨贵妃往一块儿拉,她们一个是封建统治者,一个是无产阶级战士,是两个极端,并题而论,是对革命者的污辱。钟一山比画着说,两个极端弯过来就是一个圆,你不让她们并她们也得并,林岚其实就是杨贵妃。

  冯明不想再和博士争论。

  冯明大步地走在前面,冯小羽紧紧地追随着她的父亲,协助他跳过一个个水坑,越过一个个石坎。钟一山抱着花,对后头的青女说,他在日本山口杨贵妃墓前看到的花也是野菊花,和中国的野菊花是一个品种,一个味道。

  绕过一片小水塘,微微上个缓坡,就该到了。墓地是冯明当年亲自为林岚选的,位置他很熟悉。几十年在思念中,他曾经无数次地在这条路上留恋踯躅,这条路留下了他梦境的重叠,留下了他深重的痛。缓坡之上,拐个小弯,有片青翠的竹林。竹林深处,一棵刻着“冯明”名字的竹径旁,应该有一座坟茔,一块墓碑。坟茔不高,墓碑小巧,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休眠之地。墓碑的字是冯明写的,与竹上林岚的字迹互相呼应,那时他还没有练习过书法,但那一笔一画都是出自真挚,出自浓浓的化解不开的情。他写了,让当地石匠刻了,怕不真切,特意将字迹加深了一倍。离开青木川之前,他到这里和林岚告别,脚步沉重得挪动不开,旁边的青女说,放心走吧,我会好好地看护她。他走了,走了五十五年今天才回来。

  他记得,坟茔旁边有条浅浅的溪水,水边长满了菖蒲,开着淡黄的花。那种花后来他在城里的花店见过,有时候人们给他献花,花束中也有菖蒲,昂贵而高雅,有的淡粉,有的嫩黄,但都不及这里的滋润清新。竹林里有雀儿们的家,它们清晨飞出,薄暮归来,唧唧喳喳尽诉日中所遇,亲近而友爱,林岚在它们之中,不会寂寞。远处是青木川川道,是茂盛的庄稼,焦黄的稻谷,沉沉的玉米,更远是如同波涛奔涌的层叠山峦

  冯明也想到了夏飞羽,装在一个狭小的木头盒子里,盒子上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随着众多陌生的“人”拥挤在一面墙上。从墙上那小小的窗口向外窥探,那是有一定级别的干部才能享受的待遇,跟林岚的“安息所在”比,相差太远。

  上天的安排实在是公允。

  冯小羽认为父亲对林岚墓地的一次次叙述充满了遐想的色彩,那些墓地景致,那些鸟儿和菖蒲花,多半是父亲在思念中的逐渐添加,是理想化的结果,实际的情景应该有所不同。

  果然,冯明停住了脚步,问身后的青女,那条满是叠石的小溪哪里去了。青女说五八年修水库,先在南边修了一个,后又在北边修了一个,这条溪水就干了。60年代学大寨,平整土地,沟也填了。张保国说这些活都是他父亲领着大伙干的,修水库的时候苦极了,冬天站在泥水里,肚子里是空的,饿得发虚,冷得打战冯明说,先不要说你的爹,我问你,水边那些花哪儿去了?

  张保国说,从来就没有什么花。

  冯明说,怎会没有,宽长的叶子,大朵的黄花。

  青女也说她没见过大朵黄花。

  果然不出所料,刚进墓地就发生了错误。冯小羽不知后面还将有什么在等待,她按了按兜里的“速效救心丸”,一步不落地跟在了父亲后面。

  没了溪水和菖蒲,冯明有些失落。钟一山说,记忆是最靠不住的,相信什么也不能相信记忆。

  冯小羽问有些不知所措的张保国,来没来过这里。张保国说知道这个地方,但是没注意过,就知道在这附近埋葬着一个女红军。其实青木川的山道上埋着不少革命先辈,有被活埋的,有被土匪打死的,有遭了国民党伏击的,都没有墓碑,现今连埋葬的地方也指不出来了。钟一山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现在连梦他们的人也走得远了,再没谁能想起他们了。

  冯明气恼地说,“没人想起他们”是什么话,我们的党会记着他们,人民会记着他们,革命会记着他们,他们的精神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

  张宾在后头说,言语很精彩,道理很正确,毕竟是有些虚。

  冯明停下来,对走在最后的张宾说,话就是说给你们这样的人听的,怕就怕革命的接力棒到了你这一代手里给扔了。

  张宾说,您老放心,我扔什么也不敢扔接力棒,我得靠它吃饭呢。

  青女瞪了张宾一眼,张宾不说话了。

  钟一山自作聪明地说,您的接力棒先得传给我,才能传给后头的张宾,不能绕过我去。

  整个一个浑搅。

  几个人走走停停,在一个小砖厂停下来。所谓的砖厂不是烧制砖坯的那种,是用水泥预制出水泥砖模,晾干了直接盖房的那种。拌制水泥的搅拌机大大咧咧,稀里哗啦地在转,到处扬撒着水泥粉末,把一片地方搞得乌烟瘴气,很不清爽。几辆拉砖的手扶拖拉机在路边,突突地冒着黑烟,呛得人想流眼泪。张保国对砖厂的人说,不是今天不让生产了吗?砖厂人说,老板说了,停产一天损失的费用镇上要给补就不生产,老板没拿到你们给补的钱,所以还得生产。

  冯明问怎的把砖厂开在大街上,张保国说原本离街还远,是街向它靠拢延伸了。问是谁开的,张保国说是佘鸿雁,生意好得很,拉砖的车天天在这儿排长队。现在大家生活好了,家家忙着盖小楼,砖的需用量很大。冯明想尽快离开这个嘈杂的地方,还要往前走,青女说,还往哪儿走啊,到了。

  到了?冯明四下张望,没有青翠的竹林,也不见欢乐的雀儿,唯有喷灰扬尘的搅拌机。

  青女指着墙根一块歪斜在水泥中的石头说,就在那儿。

  冯明看着那块半露着的,羞怯孤单的石头,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相信这就是他当年为林岚选择的墓碑,更不相信这就是他念念不忘的安置林岚灵魂的场所。急急地奔过去,用手抹去浮灰,隐隐看到了石碑上林岚的名字,那正是他的笔迹。当年深刻的凹槽已经模糊,碑石掉了一个角,中间出现了一大道裂纹,一看便是被人砸毁过。不是尚可辨认的字体,冯明绝不能相信清润秀丽的墓碑会变得如此干枯丑陋,清凉平静的墓地会变得如此陌生喧嚣,如此冷酷严厉。

  冯明问是谁砸的碑,张保国说,“文革”时候外边来过红卫兵,到青木川来破四旧,听说这里有女土匪的坟,便来掘坟,砸碑。青女听说了,跑来对红卫兵小将们说这里埋的不是女土匪,是女红军,小将们才住了手。青女说她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灵机一动将林岚称作了“女红军”,后来想,也是情急之中的一种策略,倘若说“女干部”,便更说不清爽。当时所有的干部都被审查,几乎人人都有“坏蛋”嫌疑,连《沙家浜》的地下党员阿庆嫂保不齐也蹲在牛棚里为洗刷自己的特务嫌疑而懊恼。一个“女干部”保护不了林岚的安然,所以就说了“女红军”——被魏富堂杀害的女红军。这招果然管用,没人敢在“红军”头上动土,红卫兵在墓前喊了一阵“向革命先辈学习”的口号,去寻找新的女土匪坟墓了。

  冯明问张保国作为青木川领导,那时候为什么不像青女一样站出来为林岚说句话。张保国说,那时候我小学还没毕业。

  冯明说,你爹呢,张文鹤在干什么?

  张保国说,我爹在县上牛棚里,他在那里头被关了半年,打折了大腿骨。

  冯明的脸色十分难看,张保国也很是不安,在青木川镇没想到角落里还埋葬着一个女英烈这应该是他的失职。

  张保国怪青女没有早告诉他,青女说她跟领导说过多少遍了,跟张保国也说过不下十次,没人听,就不说了。张保国有点儿下不来台。

  青女刨开堆在石头周围的腐烂稻草和泥灰,将石头完完整整地露出来,叫了声“林姐姐”,蹲在石碑前再说不出话来,两行热泪簌簌往下流。

  冯明弯下身,双手搂住石头,欲哭无泪。

  甭管这里变做了什么,毕竟,他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边。

  张宾们迅速将周围清理干净,一大捧娇艳的雏菊,簇拥在墓碑旁,细辛荷包蛋腾起苦味的清香,让人嗅了只想掉眼泪。冯小羽将酒洒在地上,几只蜂儿嗡嗡地凑过来

  (第3节)

  青女的心情有些缭乱,一座小小的墓碑,搅动了她心底郁积。她知道,林岚的牺牲对她的震动之大之深,又因了她的震动而使魏富堂在一夜之间滑向了“罪恶深渊”。广坪暴乱,李树敏和刘芳的面目完全清晰,人们知道了去西安护送大小赵的那些人是被国民党杀害在并不遥远的老县城,一时群情激奋,要报仇,要申冤,血债要用血来偿的要求响彻山乡。后来工作队充分抓住了这个有利时机,发动群众,锄奸反霸,将工作推向了。青女立了功,受到了县政府口头表扬,打消了藏在内心的疑虑,当上了妇女代表,全身心地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反霸工作中。

  青女以魏家知情人的身份,揭发出正在县上整训的魏富堂在家仍旧私藏枪支和大烟这一重要情况。在青女的带领下,工作队连夜突击,将睡梦中的解苗子喊起,搜出了藏匿在柜子里的“科尔特”手枪。大烟是从烟库的夹墙里取出来的,看似是个嵌在墙上的普通柜子,推开后面的隔板,墙内还有很大的空间。从那个空间里,工作队起出了两包烟,虽然数量不多,也有四五十斤

  只这两件事,使魏富堂的性质大变,几十年后有人为其辩护说,魏富堂藏匿枪支是受了李树敏的迷惑,如果没有老县城的血案,或许不会这样。也有人说,是魏富堂忽略了解苗子手里的那支“科尔特”,他的枪实在太多太杂了,就如同后来人们频繁变换的手机,一时要全讲清楚也是有些困难。在当时,重的是证据,这些话语自然是没人会说,没人敢说的。

  “科尔特”手枪,就是解苗子本人也已忘得干干净净了,但是青女还记得。身为干部的青女径直来到解苗子的房间,打开衣柜,在角落里摸出了那把小巧的“科尔特”,连解苗子也吃了一惊,从青女的表情她明白了,她所忘记的,正是她所致命的,这把枪足以置她丈夫于死地。她变得慌乱不堪,哭泣着给青女跪下来,求青女网开一面,青女坚定地说,不!

  青女只能说“不”,以她的身份,她的立场,她的觉悟,她只能说“不”。

  当时没有律师辩护制度,有枪就是和新政权对着干,用不着什么解释。

  那些私藏的烟土,魏富堂原本是为一个人而存留,却用不上了。

  从林岚墓上回来,冯明把自己关在屋里,连饭也没有吃。

  下午,魏元林领着一个农民来找冯明,被青女拦在院子里,青女说首长身体不好,歇了。魏元林说,那是冯教导员,哪里是什么首长,你现在也学着跟那些干部打官腔了,学会用“首长”这个词来唬人了。

  农民附和着说,就是,就是,冯教导是和我们坐在一条凳子上的人。

  青女说,刘小猪,你肚子里那点儿事瞒不过我,又是为你那点破事。

  魏元林说,怎的是破事,这是关系到国计民生c生死存亡的大事。

  正说着,冯明从屋里走出来,问有什么事情。刘小猪看着眼前这个很有派头的首长,如所有的农民见了官一样,直往后缩,一时想不起说什么来,一双手不住地往裤子上搓。魏元林推了刘小猪一把说,老说想念冯教导,冯教导来了,怎的不说话了?

  刘小猪竟有些激动,眼泪在眼圈里直转,嘴唇哆嗦着,半天终于抑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着头蹲在地上。

  青女说,你爹死了我也没见你这样哭,现在是怎的了?

  魏元林说,他是太激动了,见了恩人,就跟见了亲爹娘一般,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化作相逢的热泪,这才真正是泪飞顿作倾盆雨。

  冯明扶起刘小猪,让他坐在凳子上,刘小猪不坐凳子,就蹲在台阶上,说蹲着习惯。刘小猪习惯了,冯明却觉得别扭,他不习惯和一个蹲着的人说话。冯明给刘小猪和魏元林递了烟,刘小猪接了,不抽,夹在耳朵上,冯明要替他点,刘小猪说不点。魏元林说刘小猪是看冯教导的烟好,舍不得抽,要拿回去,等着哪个干部去了,好招待人家。刘小猪就很不好意思,也不反驳,还是搓手,那双手老茧多厚,又粗又硬,指甲缝被草汁染成绿色,不知刚才在干什么。

  冯明说,也不是什么好烟,西安人都抽这个。

  魏元林说,精装“好猫”,几十块一盒,乡下人只有闻的份儿。青木川农民抽的最好的也不过是“公主”,两块多一盒,“公主”怎能跟“猫”比,要是再往上的就该抽“大中华”跟“中南海”了。“大中华”c“中南海”属于紫禁城级别,是的供给制,没听说过哪个首长自家掏钱买烟的,就连镇上的干部也不会自己买烟,只有傻x的老百姓才花自个儿的钱买烟。国外的首长要在电视上公布自己的财产,连年终奖金几分几厘也得用字幕打出来告诉老百姓,中国就没这一说,中国都是暗箱操作,偷偷塞个信封,里头一张小纸儿,是支票,或许是一百,或许是一百万

  冯明怕魏元林又拧开话匣子神说,就问刘小猪日子过得怎么样。刘小猪擦着眼泪说还行,屋里粮食吃不完,养了两头猪,两头牛,两个儿子。猪是约克夏,老品种,膘厚,好做腊肉;牛是秦川牛,耕地有力气,卖得上好价钱;儿子一个在青海当兵,一个在汉中当工人,都混得不错。

  冯明说,往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刘小猪说,是的,越过越好,托的福,托冯教导您的福,我也是这样想的

  魏元林说青木川能像刘小猪这样,将翻身解放牢牢记住的农民已经没有谁了,冯教导一到青木川,小猪就要过来看望,都被张保国那龟儿子给拦住了,张保国那小子不愿意老百姓直接接触首长,怕暴露问题给他们找麻烦。所以,领导要真正深入基层,也要冲破层层阻力。毛老人说过,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够得到起码的知识。

  刘小猪立刻接过话头说,冯教导蹲点,雨中送伞;冯教导进山,地覆天翻;冯教导下马,能解疙瘩。

  冯明想,这个刘小猪说话还是一套一套的,不知套的又是哪处歌谣。

  刘小猪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以示自己还记得工作队的好处,特别提到了他们家从观音崖的破山洞住进了魏家大宅的明亮瓦房,他的娘还睡进了魏老爷的柏木棺材那梦境一样的变化是穷人真正翻身的象征,是刘家永远的恩人。这话给儿子们说,儿子们没有体会,因为他们就生在大瓦房里,他们认为刘家住在大瓦房里是天经地义。

  魏元林说,现在你儿子觉得天经地义了,当初分房子的时候,你老子还死活不要,说魏老爷是好人,怎能白拿人家的

  魏元林一说,冯明也想起来了,当初几家安排在魏家大院里的无房户谁也不敢要魏家的瓦房,他们不相信天上掉下的馅饼就砸在自家脑袋上,他们担心赤贫了几辈的穷晦之气担不起这突如其来的大富大贵。

  当时林岚在旁边说,刘大叔,魏富堂当过民团团总,您说他是好人,他是谁的好人哪?

  刘小猪的爹说,人家魏老爷命好,宅院占的风水好,该着发,咱们天生就是穷命。房子给了咱们,过不了两年,还得给人原样交回去。

  有人应和,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魏老爷穿绫罗缎,喝燕窝粥,坐汽车兜风,那是人家有,是人家挣来的。

  林岚就反复给大家讲地主恶霸剥削穷人的道理,讲魏富堂独霸一方,鱼肉乡里的罪恶。林岚扳着指头一项一项给大家算魏富堂每年盘剥乡亲们的费用,运输费c修路费c枪弹费c民团费c自卫费c治安费c冬防费c联保费c牙祭费。一年征十次田赋,做工不给报酬,佃户欠租加租夺佃。仅高利贷,就让多少人倾家荡产大家一想,也确实啊,这一算,真是让魏老爷平白的拿了自己不少钱呢!

  分魏富堂东西之前魏家大院是向民众开放的,随时可以进去参观,参观地主恶霸欺压穷人c剥削穷人过的花天酒地,腐朽糜烂的生活,以鲜明的对比,激发人们同魏富堂斗争到底的决心。青木川不少人是第一次迈进那些院落的深处,以前送柴送米,进后门,范围限于厨房c柴屋,见不到真正的内里。现在好了,可以径直坐到魏老爷嵌螺钿的太师椅上,将一脚泥痛快地往椅子腿上刮,不用担心魏老爷的脸色。屋里那些带花的厚地毯,也可以肆无忌惮地上去打滚,朝上头吐黏痰,不怕魏老爷不高兴。魏老爷在县城龟孙子一样地接受整训。什么是整训啊,就是先整后训,把你的威风整下去,再训斥你,像驯猴子一样,让你叼个黑脸你不能叼个白脸魏家大院最让穷人们开眼的是大小赵的房间。人虽然不在了,东西还原样留着。铺着绣花桌布的圆桌,玻璃砖的大穿衣镜,描着金漆的大衣柜,红红绿绿的绸子被,厚实柔软的毛毯,一坐就陷进去的沙发,半人高的唱机,从没有使用过的电冰箱工作队说了,这些东西将来都要一件件分到群众手里,它们本来就来自人民,还要还给人民。

  广坪反革命暴乱以后,有两家已经搬进去的农户,慌慌忙忙又搬出来了。人们说,魏老爷虽然在接受整训,他的外甥跟“黄鳝尾”还在外头晃悠,备不住也在青木川来次开膛破肚。

  从魏富堂的家里搜出了枪支,矛盾性质发生了变化,被整训的魏老爷成了阶下囚,关在了死牢之中。冬天,击毙刘芳,逮捕李树敏的消息震动了全县,群众的顾虑打消了,大家开始悄悄算计哪样东西分到手里可以派哪样用场,开始算计要什么,不要什么。刘小猪家最穷,工作组让他父亲先挑房子。刘小猪的父亲说,工作组分给咱房,又不叫咱花钱,挑什么,给什么算什么。

  就给了三间大瓦房。高台阶,大玻璃窗户,花砖地,前廊后厦

  从山洞住进了玻璃窗花砖地,什么叫一步登天的感觉,这就叫一步登天的感觉,这是真正的翻身解放。刘小猪的爹睡不着觉,怕一睡着房就没了,怕政府变卦把房收了。在那一阶段,刘小猪和他爹一样,对政治局势特别关心,他们深切地知道,政治和他们的密不可分,以及他们和政治所要保持的高度一致。那时候刘小猪最盼望的是下雨,下雨的天气他可以不下地,可以坐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雨水顺着房檐的滴水瓦流成一条线,那是一种太高级的享受,不必担心房顶漏雨,不必担心墙壁倒塌,静听着雨水刷刷刷,那雨跟自己没有一点儿关系有一回冯明到那院里去,正碰上刘小猪在房檐下发呆,叫了几声没听见,刘小猪父亲说,有了房子,这孩子傻了。

  冯明说,好日子才开头。

  刘小猪的爹说,甭说孩子,连他自己也常常以为是在梦里,总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那天,刘小猪再一次问冯明,这房是不是永远地属于了他们,这个问题他已经反复问过好几回了。冯明说,连房契都给了你们,当然永远属于你们了,谁跟你们要房,让你们搬出去,那就是反攻倒算,就是反革命,首先从我这儿就不能答应!

  刘小猪的爹说,有了教导这句话,我放心了。我相信冯教导,相信党,一辈子跟党走。

  后来刘小猪编了一首歌,在宁羌传唱开来:

  穷光蛋来泪涟涟,住的房子是山岩。

  吃饭都是半块碗,筷子用的高粱秆。

  穷光蛋来有一天,分了房子三大间。

  吃饭端的红光碗,筷子用的金花杆。

  分田分房,是刘小猪和他父亲一辈子最辉煌的时候。住在地主的房子里,种着分来的土地,幸福得如在云端。尽管几十年来,他们对那玻璃窗c花砖地做了改造,在窗外接出棚子安置猪牛,将内里砌了炉灶,修了火塘,一改房子往日的排场考究,但房子还是好房子,变得更适合于人类居住了。他的父亲到死都在感念冯明和他的工作组,没有他们,爷俩到死也只好窝在山洞里,刘小猪当然也娶不来青木川最好的媳妇。

  现在刘小猪跟冯明念叨了半天房子几十年的风雨不摧,安如磐石,念叨了半天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年近古稀的刘小猪说来说去,绕不出他那三间胜利果实,那三间屋,充盈了他整个一生,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魏元林在一边补充说,刘小猪至今对党忠诚不贰,他要求儿子们必须入党,否则不许进家门。巴基斯坦地震,刘小猪第一个站出来捐了十元钱,没谁号召,全是他自愿。虽说镇上没法处理这笔捐款,仍旧退给了他,但是小猪的国际主义精神很可嘉,山区农民的十块钱跟城里大款的十万块钱是一个级别,能做到这一步就很有水平了。国际的事就是党的事,党的事就是人民的事,人民的事就是农民的事,农民的事就是刘小猪的事

  冯明总感到刘小猪还有别的话要说,问刘小猪还有什么困难,刘小猪说没什么困难。

  青女说,有话就直接说,省得老冯走了又后悔,真到省城再去找老冯可不那么容易了。

  魏元林说,这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当年的分田分地分房,那不也是你们老刘家几十辈子才遇上的事,单让你爹撞上了。

  刘小猪说,要是这样我就说了。

  冯明让刘小猪尽管说,不要有顾虑。镇上解决不了还有县上,还有地区,实在不行还有省城。

  刘小猪说,冯教导,我的难处大了

  说罢又要哭。魏元林说刘小猪真没出息,连告御状也不会,有什么要求不趁着机会往外倒,到时镇上干部一出现,立马又傻了眼,说不出话来了。

  青女说,张保国马上就来,说好了,他跟老冯一块儿去看赵大庆。

  刘小猪一听有些急,忙不迭地说,冯教导,您得给我做主,这话也只有您去给他们说,他们不能想怎的就怎的。

  冯明问“他们”是谁,刘小猪说反正是比我有能耐的。

  魏元林在旁边敲边鼓说,他们这样做是否定土改,否定历史,是全面倒退。

  冯明问到底为了什么,刘小猪嘴里呜噜了半天,还是没说清楚。魏元林说,就为了那三间房,人家让他搬出去,他不愿意。

  冯明说,你要是不愿意,就没有谁能强迫你。

  刘小猪说,可是人家让月底必须把房腾出来。这房要是我爹拼死拼活盖起来的,我和老婆就躺在屋地上,把刀横在脖项,看谁敢动我们的房一块瓦。问题是我们没花一个钱,白白捡来的,说话就不硬气,人家让搬,我们只有眨巴眼。

  冯明说,为什么不硬气?这是人民政府分给你们的,属于你们的私有财产,你们硬气得很!跟土豪劣绅斗争了半个世纪,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穷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不再受剥削压迫。

  刘小猪说,剥削压迫我倒是没受,我是想不明白,给我挣来的房子,怎的又给收回去了。就是朋友相处,谁给谁送了礼还不兴往回要呢,丢不起人是吧!

  冯明说,谁强迫要你的房,你去向上级反映。

  刘小猪说,我现在就是上你这儿来反映了,政府把布告贴到魏家大院门口,点着名要房呢。谁不交谁就是“钉子户”,要处理。

  冯明这才发觉,自己被貌似笨拙,实则狡黠的刘小猪绕了进去。冯明问镇上打算怎么处理。

  刘小猪说,我要是不搬,他们就上公安,架着胳膊扔出去。

  冯明说,你也不是东西,怎能让他们“扔出去”?

  魏元林说,你个猪,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还是我替你说吧。是这么的,镇上要开发旅游资源,魏家大宅算个景点。山西有王家大院c乔家大院,参观的人一汽车一汽车地往那儿拉,火爆得很,一张门票七八十块。咱青木川搁着现成的魏家大院,几处带楼的大房,山清水秀还有大熊猫,不充分利用那是浪费资源,是我们的头脑还没有进入市场经济。为了进入市场经济,就要利用魏家大院为青木川挣钱,要卖票参观。既然是景点了,原来的住户就得搬出去,把原本分到各户的魏家老家具再往回收,照原样摆起来。

  刘小猪说,现在贫下中农不值钱了,算盘珠子似的,让人拨拉来拨拉去。

  魏元林说,连工人都不领导一切了,你贫下中农更得靠边站。

  刘小猪说,解苗子那老婆子怎就不搬,不但不搬听说每月还要加钱,当个神供在里头。

  魏元林说,解苗子是魏家大院的活文物,是无形文化资产,来旅游的人百分之百是冲着六太太来的,这是魏家大院区别于乔家大院c王家大院的亮点之一。没了解苗子,魏家大院就少了许多神奇

  冯明见两个人说得有点儿离谱,便说,国家征用房屋地产是要给补贴的,不会白占你们的。

  青女在旁边插嘴说,小猪是嫌镇上给的补贴少,吃了亏。

  刘小猪说,补贴的那点儿钱不够买三片瓦,其余都得我自己往里搭,我哪儿有钱,老了老了,胜利果实没了,贫下中农又得住山洞了。

  青女说小猪话说得没道理,谁家的房不是自己出钱盖的,住惯了白捡的房子,一让自己掏钱就觉得不正常了。刘小猪说,早知道还让搬出来,当初不如要一间牛棚,那样还踏实。

  魏元林说,谁让你是青木川最穷的呢。

  刘小猪说,穷人就该着受人调配?

  青女说,你怎不提你住进大屋时的光彩,谁看着你不眼红啊。

  刘小猪说,你现在怎不眼红啦,你几年前就住进了小洋楼,我还在那四面透风的老屋里,夜里躺在床上听着顶棚上跑老鼠,长虫掉在枕头边上。

  冯明说,时代在进步,人们的生活标准也在变化,记得分房的时候小猪你说过,以你的山洞和瓦屋比,以你和魏富堂比,是天上地下。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你认穷了。我当时批评了你,说你觉悟不高

  不等冯明说完,刘小猪噌地站起来,喷着唾沫说,现在是人比人不死,货比货不扔,我就这么穷赖着,看谁能把我怎么样!钉子户就钉子户,我是贫农我怕谁,我谁也不怕,把老子惹急了,放把火烧了它,我自己的东西,我想烧,谁也管不着。

  刘小猪摆出了不讲理的架势,伸开大巴掌呼呼地扇着空气。冯明想象得出,这个刘小猪在镇干部跟前是怎样一副模样。

  魏元林看谈话有点儿僵,将话头一绕说,开发旅游是大形势,谁也拦不住,说放火烧了那是气话,真要把房点着了,没等救火队来,公安局先把你请了去。毕竟那房原本不是你的,你凭什么烧?

  刘小猪不服地说,我有房契!

  魏元林说,房契算什么,盖房时你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工?

  刘小猪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冯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了,土改时分到手里的东西,一个“分”字,倒成了把柄,刘小猪最初的隐隐担忧竟然在几十年后渐渐浮现上来。

  接下来刘小猪的话更让他震惊。刘小猪说真要为了搞开发他也认了,贫下中农总要有贫下中农的觉悟,为集体而牺牲个人是党反复教导的话,这个道理他懂。问题是他交出了房子,他的房子不是用来让游客参观收门票的,而是修缮好了还给魏家的后人,让魏家的人回来居住的,与其这样,当初的土改不是白改了。

  刘小猪这样一说,大家便都无了话,这是个很敏感的话题,谁也拿不准尺寸。冯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问青女到底是怎么回事。青女说,上边准备给魏富堂平反,说他不属于土匪恶霸范畴。

  冯明说,魏富堂霸占了那么多田地种大烟,活埋红军,杀死贫苦百姓,私藏枪支,准备暴乱,他不是土匪恶霸是什么?铁证如山,这个案他永远翻不了。

  青女说,不是全面推翻,是部分平反。

  冯明说,平反就是平反,没有“部分”一说,怎么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不能和稀泥。

  魏元林说,现在说他是开明士绅。

  冯明说,凭什么算开明士绅?

  魏元林说,魏老爷修路c修桥c修堰c办学校,资助贫困子弟念书,保护地方百姓不受土匪c国民党滋扰,经过调查,他是功大于过。

  冯明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难道当初把魏富堂杀错了?

  刘小猪说,没杀错,绝对的没杀错,魏富堂该杀!

  冯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坐不下来,心脏突突地跳,面色通红。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完全不像个阅历深厚,做派沉稳的老干部,倒更像当年三营年轻的营教导员。他先是觉得不能容忍,继而觉得不平,不甘,不能接受。现在已经不是历史的一页被轻轻翻过去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翻过去的那页被抹得乌七八糟,又被撕掉揉烂,掷于地上。冯明感到他周围刮起了狂飙,那风撕扯着他的衣裳,在他的耳边呼呼作响,振聋发聩的风声让他听不见任何人的言语,看不清任何东西,他不能停下来,也停不下来了。

  青女示意魏元林们赶紧离开,走到门口的刘小猪被冯明喊住。

  冯明用三营教导员的口气说,叫张文鹤到我这儿来!

  刘小猪说张文鹤死了。

  冯明说,叫他儿子来。还有镇长李天河!

  (第4节)

  有人来喊青女的女婿,说解苗子吃撑了,肚子硬得鼓一样,大口地吐,怕是不好。镇上的干部们都到卫生院去了,解苗子病重是青木川一件大事,在改革开放的关键时候老太太不能有任何闪失。

  冯小羽却感到解苗子的病和她送的那些核桃馍有关系。

  冯小羽与张宾来到解苗子住处,解苗子已经被送到镇卫生院去了,狼藉不堪的地上,到处是病人的遗留装点心的匣子扔在地上,果然是空的,连点儿渣子也没剩下。炭火燃尽,水罐冰冷,狗尾草干成了标本,《圣经》孤零零掉在桌底下。解苗子刚刚离开,屋内便没了人的气息,仿佛许久没人居住过的一样。

  送面的娘儿们正在里屋翻腾,见他们进来,搭讪着说,婆子说病就病得不行了,我帮着收拾收拾。

  说着卷了包东西往外退,在门口被张宾喊住,张宾要开包检查。娘儿们极不情愿,吭吭唧唧地磨蹭。张宾说解苗子是国家包了的,解苗子的一切只有政府有权处理,谁动谁犯法,她趁人不在拿东西是偷盗,凭这个把她送派出所,关几个晚上一点儿也不过分。娘儿们拗不过,这才打开烂包袱皮,竟是几双参差不齐的筷子和两个尚算完整的糙碗。张宾说,你这算怎么档子事?

  娘儿们说,婆子的房子c土地当年都给大伙分了,还在乎几双筷子?

  张宾说现如今不是打土豪分田地时代了,私人财产一律受到法律保护。娘儿们说婆子没有后人,她敢保证,那边一咽气,这边立马就会把桌椅板凳抢了,她还是很自觉的,就拿两个碗。张宾说,谁说老太太没有后人,老太太的后人已经跟县上通了电话,不久就回来。

  冯小羽问张宾,老太太的后人是不是魏金玉?张宾说就是,魏金玉现在是美籍华人,人家想叶落归根呢。

  张宾指着东边一片房屋说,镇上已经做了安排,将那边院子腾出来,修缮好了还给人家,其余的房院魏金玉出资,作为民国时期建筑群落,搞旅游开发。

  娘儿们说,你以为老婆子还能再回来吃饭?

  张宾说,不管怎的,人还没有死!

  娘儿们说,魏大小姐回来了我得告诉她,我是照顾她娘的第一人,怎么谢我,让她看着办。

  冯小羽看到摊在桌上的包袱皮,退色发黄的夹层内里,角上用墨笔清清楚楚地写了“程记”两个字。她一把抓过包袱皮,对张宾说,这个东西给我。

  张宾不解地看着冯小羽和偷碗的娘儿们,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包袱皮有股浓重的霉味儿,它来源于箱子底,肯定是解苗子不愿触动的库存,当年的程立雪就是带着它和丈夫一起到陕南考察,又带着它来到了青木川。包袱皮上的标志,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程立雪确实到过青木川,1945年《华报》刊登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

  可是青木川的人都否认程立雪的存在,能叫出程立雪这个名字的只有冯小羽一人,这是因为冯小羽阅读过当年的报纸可以这么说,程立雪在回龙驿被掳,在进入青木川之前就改变了自己的姓名!

  正疑惑间,见佘鸿雁背着手堂而皇之地进了院子,先围着那口井转了两个圈,见张宾和冯小羽都在房门口站着,便说听说他的舅婆病了,他过来看看。

  张宾说,解苗子啥时候成了你的舅婆,以前从没见你认过这门亲。

  佘鸿雁说,我那个被毙了的老子管魏富堂叫舅舅,嫡亲的舅舅。你说,解苗子不是我的舅婆是啥子?我娘是被我爹强暴了的,我的出现是我娘旧社会受苦的印证。从立场上说,我和我老子站不到一块儿去;从血缘上说,是怎么也掰扯不开的。解苗子是我嫡亲舅婆是没有一点儿含糊的。

  张宾说,解苗子是孤寡户,没有亲戚,你现在要是认亲,就把几十年的抚养费掏出来。

  佘鸿雁说,抚养费已经成了历史的遗留问题,将来自是好说,我们是没出五服的亲戚,我算来算去,出殡时候给老太太摔盆子的还只有我合适。

  张宾说解苗子还没有死就说摔盆的话,丧气。说人在卫生院,让佘鸿雁到那里去看解苗子。佘鸿雁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单刀直入地说,我是来看看老太太的东西,看老太太的房和这口井有摔盆的义务就有继承财产的权利。

  佘鸿雁主人一样进了门,顺手把靠在门后的拐杖抄在手里,又用拐杖点着美人榻和雕花隔扇说,这些都是我舅婆的,我舅婆的也是我的。

  张宾说,解苗子还没有死,就是死了,她这些东西也一律充公。

  佘鸿雁说,要充公也得先问问我吧,我是魏家的血亲,在找不出第二个和魏老太太关系更近的亲戚之前,我就是她的唯一继承人。

  冯小羽觉得佘鸿雁实在是精明,解苗子屋里唯一有点儿价值的也就是这个拐杖和那些雕花木器了。这些雕刻造型,已经绝了后。二十四孝图,现在甭说刻,就是说,又有几个人能说得出来。这些东西在这儿当家伙使用,拿到文物市场就是价格不菲的工艺品,佘鸿雁的眼光独到极了。

  其实她哪里知道佘鸿雁在解苗子几间屋上动的心思更大,开发旅游,解苗子的老屋无疑会成亮点,那时的收益绝不是一根藤子拐杖能相比的。看得出,佘鸿雁根本不把干事张宾放在眼里。他在解苗子屋里,东瞧瞧,西看看,摸摸这儿,抠抠那儿,仿佛这些东西已经属于了他。

  张宾说,老佘你挣的钱不少了,谁都知道你是青木川首富,你倒腾那些假文物,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怎的还这么无孔不入?

  佘鸿雁说,别说什么假文物,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我的“鸿雁青铜工艺厂”马上就要开张了,这可是镇上扶植的企业,比烧砖文明高雅。开张的时候,挂上冯教导员题写的厂名,请县上领导来剪彩,来来往往的游人,噼里啪啦的鞭炮,那是什么阵势!

  冯小羽有些出乎预料,她不知父亲什么时候答应了给“青铜工艺厂”写厂名。

  张宾说,这下你的文物造假从地下走到了地上,从沟里搬到了街面,有意思!你那个砖厂恐怕得关,将来游客一来,那边是小桥流水,深宅大院,这边是轰隆轰隆的造砖厂,那绝对是不和谐。

  佘鸿雁说和谐不和谐全看需要。深宅大院的修缮少不了砖瓦,就近取材,他们离不开砖,到时候砖厂还是香饽饽。张宾让佘鸿雁不要再打解苗子东西的主意,说魏家的后人魏金玉不久就要回青木川,论血缘,魏金玉比他佘鸿雁更近,让佘鸿雁趁早不要做什么继承财产的梦。

  佘鸿雁说,那就是表姑回来了

  冯小羽没有心思听张宾和佘鸿雁的闲扯,她让张宾把许忠德叫到镇长办公室,她要跟老汉进行一次最后的认真谈话。

  冯小羽知道镇长李天河下乡了,镇长的两间办公室暂时没人,用做谈话地点极为合适。在办公室里等待许忠德的时候,她将柜子上的国旗c党旗拿下来,摆在桌子上,将一切她认为不必要的东西统统撤掉,以示谈话的郑重。在这间已经变得十分标准化c简单化的办公室里,她不信这个狡猾的老头还能闪烁其词,还能顾左右而言他。本分山民也罢,少校参谋也罢,在“程记”包袱皮面前,料难镇静如初。她今天就是要从老汉嘴里掏出实话来,将程立雪的幻化,谢静仪的去处彻底弄明白。

  许忠德很快来了,不是张宾叫来的,是他自己来的,说是要找钟一山,谈论蜀道的事情,他积累了些重要材料,要交给钟一山,搞清傥骆道的历史遗留,也是他在大学时的一个梦。

  冯小羽说傥骆道的事明天再说,现在她要跟他说说程立雪的事。说着将老汉让进办公室。老汉一听又是“程立雪”,立刻闭了嘴,脸色也变得很不耐烦,将张宾送过来的一杯滚烫的白开水转移到旁边桌上,不慌不忙,准备沉稳应对了。那双沾满黄泥,在山外已经很难见到的手工布鞋,并没有因为擦得一尘不染的瓷砖地而有丝毫不安,几个黄泥脚印围绕在椅子四周,跟它们的主人一样,毫不遮掩地陈列于屋内。张宾问老汉的树苗栽得怎样,老汉说只要下了雨,百分之九十能活,就怕老天爷老这么艳阳高照地挺着。又说到挖猪苓的事,说到鱼腥草的价钱,说到地膜玉米的缺点,小鸡白痢的治法

  冯小羽咳嗽了一声,她知道她要是不咳嗽,张宾会一直跟他聊下去,这小子缺心眼儿。

  冯小羽拿出解苗子的包袱皮,将有字的一面亮给许忠德,说这是解苗子的东西,上面的“程”是明明白白的“程”,她让许老汉解释解释这个问题。许忠德盯着那个字,张着嘴,脸上泛出一片呆傻,演戏的分寸拿捏得很好。张宾说青木川从来没有过姓程的,包袱皮上的字大概是偶然。冯小羽让张宾不要随便插嘴,说程立雪c解苗子c谢静仪究竟是几个人,许忠德应该是最清楚的。

  张宾听冯小羽一下说出三个女人的名字,立刻来了兴趣,把凳子使劲往前拉,要听个明白。许忠德却对张宾说,听听她说的都是啥子哟,跟她说过多少回,我从没见过叫程立雪的人,就是不信,我知道的早跟政府交代完了,没有隐瞒。

  冯小羽说,你怎会没见过程立雪,你清楚极了。谢静仪来到青木川,你已经十四,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那是1945年,就是报纸上登载陕南教育督察霍大成夫人被抢掠的年份,那个被掠来的程立雪到了青木川,改名谢静仪或解苗子

  许忠德说,都是你想的,我看你每天在桥高头坐着,愁眉苦脸,就是在穿缀这些事情哩,作家的演义,不是这种演法。

  冯小羽说,这个包袱皮证明,三个人中定有一个是程立雪,程立雪是西语系毕业生,所以你会说g一一dnight,所以谢静仪很重视英语教育,所以解苗子手里有英文的《圣经》。

  许忠德说,你不要以为富堂中学是土豹子中学。富堂中学在那个时候是很正规的中学,不但有外语,还有物理化学,那些试验我们也是一丝不苟地做了不少的,学校的大礼堂里,学生们也上演过文明戏,我还演过《屈原》。

  张宾补充说,老汉的话没错,现今镇上不少老头老太太还知道(a+b)的平方。

  冯小羽说,魏富堂是陕南惯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1945年以后,却一改性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跟以前判若两人,这个改变是程立雪也就是谢静仪的感召,她以她本人对世界的理解,利用魏富堂对山外文明的向往,对传统文化的推崇,感化c教育他,自愿地留在了深山

  许忠德眨着眼睛,没有任何表情。

  冯小羽说,青木川的老人都得了健忘症,集体的健忘症,挽救记忆成为了当前的必须,通过这个程姓的包袱皮,您和您的同伴应该想起更多。

  许忠德说,你是在捕风捉影,是在把假的使劲往真里整,你来我们这儿,是想挖出个电影故事,就把事实往你编的故事里套,其实这些事,你完全可以在你家里编。

  冯小羽说,在家里我编得出川大学生回乡当“少校参谋主任”这样精彩的内容吗?

  张宾赶紧说,编不出来,编不出来!

  冯小羽说,我只问您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们最崇敬的校长谢静仪,到底去了哪里?

  许忠德说,青木川几届毕业生好几百,甘肃的c四川的c宁羌的,你去问他们!

  冯小羽说,我不问他们,我就问您。

  许忠德说,问我,我不知道。

  张宾说,听你们说话,好像在审问,叮叮当当快打起来了。

  许忠德说,你放心,打不起来。

  冯小羽说,许先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很有应对经验哪。

  张宾说,要不怎当得少校参谋主任!

  有人跑来叫冯小羽,说他父亲跳窗户,崴了脚。

  (第5节)

  冯明去看望“生产委员”赵大庆,没等张保国来,自己就去了。他不希望张保国老跟着他,比如刘小猪的情况,如果张保国在跟前,谈得就不会这样透彻深入。他在青木川,走到哪里张保国都跟在后面,也未必是好事。

  赵大庆是土改时第一届新政权的干部,是青木川除了青女以外尚存的另一个“老革命”,冯明还记得赵大庆当时穷得没衣裳穿,寒冬腊月穿着他老婆的一条花夹裤,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出。赵大庆来工作队开会,宣传队的女兵们一见赵大庆的花裤子就笑,把赵大庆搞得一看见有女兵在,就顺墙根儿溜。经冯明细问才说了实话,家里就这一条裤子,还是老婆嫁过来时穿的,他出来“革命”,他老婆就得在被窝里待着,有人到家里去,只是欠欠身,并不下床,用棉絮将腰以下严严地盖了,像是生了病。谁都知道,找大庆,如果大庆不在家,就不要进门,隔着房院喊话就行了,免得让他媳妇难堪。

  土改分东西的时候,赵大庆抓阄,抓了一块刻着“举案齐眉”的巨匾和一箱戏装。大伙笑着说,这回大庆家不愁没衣裳穿了,那些霞帔紫蟒,彩袖青衫,足以让大庆夫妇穿出风采,穿出个性,与众不同。

  把赵大庆弄得哭笑不得。

  “举案齐眉”的匾抬回去充做了床板,两口子躺上去宽阔有余,也算一番土改收获。只是那些花花绿绿,中看不中用的衣裳让两口子为难,好在大庆媳妇有主意,铺子里买了几包煮青,将鹅黄嫩粉c葱绿淡青一律搁到大锅里去煮,最终煮成一个颜色——黑。

  常见的,赵大庆套着染过的绣着海水江涯的缎袄在台上动员生产,大庆老婆穿着水袖改制的背心在河边洗衣裳。人们从他和他老婆的衣裤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伍子胥”c“孙玉姣”c“穆桂英”

  赵大庆是个老实人,最大的毛病是认死理儿。搁别人,分一箱子戏装,跟工作队说说给换了就是,赵大庆不,赵大庆认为分了戏装就是戏装,再没有不要的道理。他不要,别人就得要,他派不上用场,别人照样派不上用场,他不能“嫁祸于人”。赵大庆是个很能顾全大局的党员。青木川分了田地的当年,粮食就取得了大丰收,缴公粮全县第一,都是生产委员赵大庆带头带得好。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务庄稼,搞生产,就得大庆这样踏实肯干的人。冯明不知道赵大庆住在哪儿,让青女带着他去,青女还要拉着她的孙女九菊,九菊不听话,东一头西一头胡钻,又要到河滩捡花石头,又要追草里蹦出的蚂蚱,把青女累得直喘。冯明怪青女不该揽看孩子这样累人又复杂的活儿,青女说冯明现在是没有孙子,一旦看见自己的孙子就放不下了。冯明说老而不歇为一惑,为儿女当了一辈子牛马,不能再为孙子拉犁。青女说话是那样说,到时候是由不得的,见了自家的亲孙孙,心就化了,吃什么样的苦也愿意。冯明问赵大庆有几个孙子,青女说孙子有两个,一个跟随着他,一个改了姓,并且嘱咐冯明见了赵大庆不要提他儿子的事,那是大庆的一块心病。冯明问赵大庆儿子怎的了,青女说大庆两个儿子,前些年一块儿到深圳,是跟沈三娃走的,沈三娃去看他闺女,赵家两个儿子跟着沈三娃到深圳打工。冯明问沈三娃是不是锄奸委员沈三娃,青女说就是。沈三娃的闺女在深圳工厂当个小领导,介绍了赵家老大老二去当搬运工。不想刚去两个月,就赶上了工厂着火c爆炸,俩儿子都炸在里头,连尸首也没找着。跟工厂索赔,却发现两个人都没签劳动合同,也没有任何进厂的手续,就是说赵家的儿子当时在没在工厂干活没人能证明。工厂不认这个事了,赵大庆白失了儿子,有苦说不出。两个儿媳妇一商量,一个带着孩子嫁了人,一个把孙子扔给赵大庆,自己跟相好到南边去闯荡,再没了音信。赵家兄弟是跟着沈三娃一块儿走的,沈三娃就觉着不好向赵大庆交代,觉着没脸见人,再不回来了。

  冯明算了算说,赵大庆八十了,他比我大两岁。

  青女说,过了年就八十二了,身体也不好,给孙子取了个名字叫赵人民,人们说这个名儿叫得太大了,他说,难道赵人民不是人民吗?赵人民就是人民。

  两个人说着来到赵大庆门前,破破烂烂两间草房,连院墙也没有。窗户上没玻璃,钉着塑料布,房门钉着木头,堆着半人高的黄土,许久没人出入,门楣上蜘蛛结了网,网上粘着一个大花蛾子。赵人民就着小凳子在院里写作业,见冯明们来了,头也不抬,照旧拿着笔在本子上画。九菊一见赵人民,跑过去夺他手里的笔,被赵人民推了个趔趄。

  青女说,赵人民,你爷呢?

  赵人民说,我爷在屋里睡着。

  冯明弯下身看那作业本,写的是英文短句,“itisthecat”,满篇都是这一句,一行行写得很齐整。冯明问那英文是什么意思,赵人民说,你自己难道不会看?

  冯明说,我不懂外语呀。

  赵人民说,老大不小的,连外语也不会,怎么当领导?

  青女说,你才跟着志愿者学了几天英文,就拿大,真有了大学问还了得!

  冯明问什么志愿者,青女说就是那个城里来的女学生王晓妮,到穷乡僻壤来当教育志愿者,教山里的小学生,附近几个乡都来了志愿者,王晓妮是学外语的,所以给孩子们加了英文。大庆这个孙子聪明,学习好,外国话念得很顺溜,可惜没了爹,娘也跟着人走了,娃儿可怜得很

  赵人民不愿意青女提他的爹娘,狠狠地瞪了青女一眼。青女说,你甭瞪我,你们家的事谁不知道,要紧的是学出个样儿来给你爷爷争口气。

  赵人民说,不用你管。

  青女说,不用我管?不用我管,镇上能给你们发救济粮食和人民币,能免你的学费,你们家哪样不是我跑去替你们张罗,替你们喊叫,你个龟儿子啥子时候嘴学得这样硬!

  赵人民低着脑袋不说话。

  青女说,镇上给你送来的衣服怎么不穿?

  赵人民说,我不愿意穿。

  青女说,你就愿意这么露着!

  冯明这才注意到被叫做赵人民的孩子光着脊梁,只穿了一条小裤衩。一双小手黑乎乎的,头发很长,一看就是个没娘疼的孩子。冯明伸出手去摸赵人民的头,赵人民反感地把脑袋一拨拉,将冯明的手顶开了。

  青女说这孩子忒倔,跟他爷爷是两个禀性,大概是像他那个往前走了的妈。

  赵人民脖子一拧说,不许你说我妈!

  青女说,我不跟你较劲,待会儿你记着上九菊他爹那儿给你爷爷拿药,你再硬,你爷爷的病也得看,不能陪着你一块儿硬。还有,上学得穿戴整齐了,不许穿着裤衩进教室,让老师揪着耳朵扔出来,寒碜不寒碜?你得长记性。

  赵人民是一脸的不耐烦。

  九菊学着她奶奶的口气说,你得长记性,你得长记性!

  赵人民说,去,去,去!

  青女说,也是怪呢,他爷爷那会儿是没衣裳穿,连戏装都往身上披,到了孙子这儿是有衣裳不爱穿,宁可光着。镇上下发的扶贫衣裳,大都给了他们,都是上好的半新,城里人追求时尚,稍有过时就不要了,有的还没上过身

  赵人民说,书记怎不穿?镇长怎不穿?

  青女说,你是书记吗?你是镇长吗?你得记住,你是贫困户,你和你爷爷每个月领的是基本生活费。把你个龟儿子能的!

  进赵大庆的家,不能走正门,正门拿土封了,得往后头绕。冯明问是怎回事,青女说是要债的人干的。赵大庆为俩儿子的事托人往深圳跑,打官司,初时人们以为官司能赢,愿意借钱给他,后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人们便不好说话了债主堵了门,高声叫骂,大庆也不言语,他知道是他理亏。

  青女将冯明领到房后,后窗户开着,窗户下头用砖垫了几层台阶,作为进出之路。冯明蹬砖上了窗户,翻进去,里头有大木板接着,倒也没觉着怎么不方便。

  赵大庆坐在窗口借着那点有限的阳光晒太阳,一只脚肿胀黑紫,流着黄水,高高地架在板子上。见冯明们进来,眯着眼睛朝他们看。青女迈下木板说,大庆,你看谁来了?

  赵大庆说,是法院的老王?

  青女说,你再看看。

  赵大庆端详了冯明半天,摇摇头。

  青女说,是冯教导员,冯教导员来了。

  赵大庆还是摇头说,冯明想不起我们来

  冯明拉住赵大庆的手,使劲攥着说,老赵,我就是冯明啊,你记不得我啦?

  赵大庆盯着冯明不说话,渐渐地眼睛湿了,嘴唇哆嗦着说,真是冯教导?

  青女说,可不是真的,还能骗你!

  赵大庆说,老了,眼睛不好,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现在是赵大庆攥着冯明的手了,半天没有松开,想站又站不起来,嘴里一个劲儿说好,好,真好。他让冯明坐,冯明还真不知往哪儿坐,脏乱的屋内实在找不出一块能坐的地方。青女不知从哪儿拉出小凳,吹了吹上面的土,让冯明坐,冯明就坐在小板凳上跟赵大庆拉话。

  初看赵大庆面貌改变很多,看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老样子。赵大庆还是赵大庆,长方脸,下垂的眼睑,一脸的皱纹,当生产委员的时候就显得很老,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冯明问赵大庆脚怎么了,赵大庆说到文昌宫捡木头,让钉子扎了。问怎的不上医院看看,赵大庆说小毛病动辄就上医院,他还没娇到那份儿上。冯明说,肿成这样,感染得厉害,不是小病了。

  赵大庆说有青女女婿送过来的药,按时抹着,不碍事。冯明说得跟镇上说说,大庆的脚不能这样拖着。青女说,小病扛,大病拖,这是农民对病的招数。看病得要钱,农民们没有医疗保险,实打实地得自己掏腰包。上医院三百五百是小数,动辄便是上千的药费,就是腰里有俩钱的进医院也要掂量掂量。

  冯明说,大庆看病的钱镇上有困难我来出,看老战友的脚成了这样,我心里不落忍。

  赵大庆说也不要镇上出,也不要冯明出,他的脚过些日子就好了,不用谁操心。说着喊外头的赵人民给客人倒水,喊了半天也不见赵人民进来。冯明说喝水是次要的,他是来看老战友生产委员赵大庆的,不是来喝水的。赵大庆说冯明不提这个,他早忘了还当过生产委员的事了。

  冯明说,但凡给人民做过一点儿事的,人民都不会忘记,在青木川的功劳簿上,他赵大庆有着浓重的一笔。

  说完这话,冯明立刻觉得话说得又虚了,这些年他常常冒出些冠冕堂皇的语言,成了习惯,成了毛病。面对着赵大庆,他感到,说任何话都不及送上些实在更解决问题。

  面色黯淡的赵大庆,身上的衣裳却是名牌,这使得伸着脚坐在阳光里的他显得有些荒诞,上身的“鳄鱼”t恤衫是真正的法国鳄,前襟上明显的红茶痕迹,大概是这件名贵衣衫上山下乡的真正原因。脚上的鞋也不是一般,是美国“耐克”,高帮的旅游鞋穿在八十岁的赵大庆脚上,虽然只有一只,也使得赵大庆的档次一下提高了不少,绝对是新潮,绝对是品位,不是归国老华侨,也是大款大腕。只是那张满是沧桑,满是风霜,满是愁苦的脸露出了底细,生产委员赵大庆这辈子活得并不顺畅富裕,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大庆的人生辉煌。

  接下来,赵大庆说的多是他儿子的官司,让冯明帮着他到上边找熟人,想的是有朝一日案子能翻过来。

  在听赵大庆申诉冤屈的时候,冯明看这个家也是穷得可以,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墙角堆着一堆发了芽的洋芋,散发出阵阵霉味。火塘上吊肉的钩子空空荡荡,饭锅里是半锅凝固了的包谷稀饭。满屋子尘土,满屋子破败。唯一的家当是堆在床上的衣裳,毛衣c羽绒服c牛仔裤c运动服,姹紫嫣红地扔着,足够赵家爷孙俩穿戴几年。冯明想,城里人动员捐衣捐钱,相比较,大伙对捐衣裳更积极,谁家都有几包陈旧,乐得送给农民兄弟,就都送到赵大庆这儿来了,武装了一个曾经穿过戏装的生产委员。

  赵大庆不谈他的穷困,他穷惯了,一切都成了正常。他所谈只是儿子和官司,这成为了他生活的全部,成为了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重要。对五十多年前的土地革命,发展生产,所记无多,连拿着规尺丈量土地,给各户地里钉橛子这样重要的细节也不记得了,这使得冯明访旧的内容大大打了折扣,与预期相差甚远。

  走的时候冯明掏出了一千块钱,这是他能对当年老友表示的最大友情了。青女有着她自己的幸福生活,青木川除了赵大庆还有谁呢?没了。一想到这儿,冯明竟有些伤感,能对昔日岁月还有记忆,有共同语言的人毕竟是越来越少了。

  赵大庆艰难地站起来,坚决不要冯明的钱,说镇上每月给他和孙子生活补助虽是不多,也饿不着,孙子的学费全免,有吃有穿,他已经很小康了;像他这样丧失了劳动能力,还能过这样的日子,很不错了。他不指望发财致富,发财致富是下辈子的事了。

  冯明一边跟赵大庆推让一边上了窗口的木板,赵大庆把钱往冯明兜里塞,冯明一躲闪,一脚踏空,掉下来,脚脖子崴了,眼瞅着脚肿了起来。

  赵大庆说,都怪我!都怪我!

  冯明说,这回咱俩一样了。

  冯小羽和许忠德赶到赵大庆家,张保国和青女的女婿已经在了,青女的女婿正给冯明冷敷,女婿说冷敷的水是用秦岭草药“透骨消”熬制的,保准首长晚上就没事了。许忠德说他家里有现成的膏药,待会儿给冯教导员拿过去,那膏药消肿止疼有奇效,以前魏富堂带着队伍在山里活动,一人发一帖,以备不时之需。张保国在旁边检讨自己的失职,说没有照顾好首长,实在不好向县上交代,说着找了把锹,三两下将堵在房门口的土铲了。

  赵人民在旁边看热闹,他让张保国把土扔远一点儿,张保国说,这小兔崽子还指挥我!又对赵大庆说,他们堵你门,你就让堵?

  赵大庆说,总得让人出出气。

  张宾背着冯明回青女家,照旧走的是窗户,张保国说房门已经打开了,让张宾走门。张宾已经上了板子,索性跨了出去。

  冯小羽发现张宾脚下的板子上“举案齐眉”几个金字赫然在目,便对板子仔细研究起来。匾上所署时间是“民国三十四年”,落款是“姜树茂率众贺”。“举案齐眉”显然是一块结婚志喜的匾额,从土改分到赵大庆家就当了床板,再没见过天日,彻底被人们遗忘了。赵大庆在“举案齐眉”上“举案齐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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