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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辞章一封乱都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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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介甫这回是要走了?”

  程颢不论何时何地,无论身前有人无人,向来都是坐得端端正正后世的被儒生们顶礼膜拜的明道先生,此时也不过三十多岁,可饱学鸿儒的气质,寻常人五六十岁也是拥有不了的虽然是与自家人闲谈,但程颢肩张背挺的俨然姿态,即便站在朝会上,再挑剔的御史也找不出毛病来

  相较下来,张戬便放松了许多,靠着交椅后背,他冷笑着,“不过以退为进罢了因为韩稚圭,王介甫是上了告病请郡的札子,但天子现在是怎么想就不知道了不知是要留还是要放”张戬说到这里,不满的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韩琦的话总比我们这些御史管用”

  张载、张戬与程颢是关系很近的表叔侄,而程颢与张戬又同在御史台中,显得亲近最后连在京中的宅子,都是租在一起两家后院还有一道小门通着三人经常坐在一起议论朝政,探讨经义,他们的妻儿也一样互相来往走动今日台中无事,张戬和程颢就坐在一起,闲聊起来话题不知不觉中,便转到了王安石的身上

  程颢轻轻叹着:“若王介甫能稍听人言,也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

  “听也没用,均输、青苗、农田水利,哪一项不扰民?改是没处改,可王安石能听着劝把三法尽废?尤其是青苗法,官府出面放贷朝廷体面要不要了?又是拿常平仓做本钱,若有天灾**,缓急间拿什么去救人?”一提起青苗贷,张戬便是一肚子火,越说越怒他一贯瞧不起放贷的,连世间常见的僧寺放贷都被他批过,何况官府亲自上阵

  “天琪表叔,你这话就错了”程颢不同意张戬的偏激,“若从救民济困论,青苗贷不为不美如当年李参之于陕西,王介甫之于鄞县,都曾救民甚多只是如今王介甫一改初衷,以求利为上,原本利民的青苗贷早已面目全非为了多得利息,地方均配抑勒青苗贷,不需要贷钱的富户也要他借钱,朝廷的体面为其丢尽,故而当废只不过若是能少取利钱,继续行之亦为不可”

  张戬惊讶道:“伯淳,你前日谏章不是说青苗贷不当取利息吗?”

  程颢笑道:“这不过是进二退一之法虽然是说不当取利息,但此事官家绝不可能答应,只求能少收一点就可以了世间事本是如此,求之为十,通常也只能得之三四”

  张戬觉得程颢妥协得太多了,不过他知道他表侄的性格便是如此,也不与他争论青苗贷的话题另挑话头:“吕献可【吕诲】前岁曾言,王介甫‘大奸似忠,大佞似信’,‘误天下苍生者,必斯人也,如久居庙堂,无安静之理’当日,司马君实还说‘未有显迹,盍待他日’,如今观之,吕献可一条条说得还有错吗?只恨吕献可没能早将安石逐出朝堂,让朝野不安如许”

  程颢闭口不论,并不附和去岁吕诲任御史中丞,以十条大罪攻击王安石,不止说王安石‘大奸似忠,大佞似信’,而且还说他‘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阴贼害物’可王安石刚刚任参政连半年还不到,变法才开始,如何能犯了这么多的罪行?

  而且其中还有一条,说得是一小臣章辟光上书,劝赵顼把已经成年的弟弟岐王赵颢遣出宫去,因而惹怒了高太后,要将其治罪王安石支持章辟光,反对治罪,但吕诲却借机攻击王安石是离间两宫,朋奸附下这样的说法有些太过了,程颢看不过眼章辟光劝天子将成年的弟弟遣出宫去,哪有什么错?成年皇子都不宜居于禁中,何况亲王?

  这都是御史惯常做的,攻击宰执以博清名,即便输了,也不过是到京外任几年官就回来了,一点后患都没有,反而每每因此而升官,哪个不愿?程颢却是不喜欢:“吕献可只是碰上了而已,他弹劾宰执多少次,也不过碰上了三两次御史正言,当是论事不论人朝廷设谏官,拾遗补阙那是没问题,但以言攻人,却非应有之理”

  张戬反驳道:“既如此,何必让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

  “风闻奏事不是妄言妄语”

  他们两人已经为了如何做御史争论了许多次,每次都没争出个结果程颢看似温和,其实甚为固执他任御史里行一年多来,从来都是就事论事,从没有对同僚进行人身攻击

  赵顼曾经问他何以为御史,程颢则回答道:‘使臣拾遗补阙,裨赞朝廷则可,使臣掇拾群下短长,以沽直名则不能’

  赵顼很喜欢这样性格的臣子,多次留下他来深谈,甚至有几次拖到了中午之后,让服侍赵顼的内臣抱怨说他‘不知官家未曾用膳?’

  因为程颢是这样的性格,尽管他对王安石提出的法令有些不以为然,但法中对的承认,错的指出,并不会一口否定也因如此,一力反对法的张戬,就对程颢的态度有所不满,

  可张戬拿程颢没法,辩论不是对手,就算偶尔占上风,可看到程颢那副永远都是平和浅淡的笑容时,就没有了胜利的感觉程颢的笑容,就像一个性格平和的老先生,看到顽皮的小孩子时,那种自然流露出来的夹杂着些许无奈些许戏谑的温和笑意,一点也不像跟自己年岁相当的样子

  张家的一个老仆,这时进来递上一张名帖,“禀御史,外面有位小官人,说是校书的弟子,今次因事入京,便来拜上校书”

  “大哥的弟子?”张戬伸手接过名帖

  程颢看了一眼封面:“弟子韩冈?是子厚表叔门下的哪一位?”

  “韩冈?”张戬念着名字,“好像是有这个人年岁不大,个头蛮高表字唤作玉昆,玉出昆冈家世挺普通,但比谁都用功”

  韩冈这个名字他真的耳熟,模模糊糊的有些记忆张载的弟子他几乎都见过前次回乡,虽然吕家兄弟走了两个,游师雄也考上了进士,但其他弟子皆打过照面韩冈当时虽然不显眼,但见了多次,总是能留下些印象

  “请他进来”张戬对老仆说道

  “不知是赶考,还是入京求学的?”程颢随口问着

  “赶考的去年就该来了,若说是入京求学……”张戬想了一下,又摇摇头,“国子监收人也不会赶在礼部试前”

  很快,老仆引着两个人转过庭前照壁张戬和程颢站起身,就在厅内相迎

  “天琪先生,伯淳先生”韩冈在张戬、程颢面前拜倒,“末学晚生韩冈,拜见两位先生”

  程颢、张戬两人,韩冈都不是第一次见,甚至都有听过两人讲学的记忆只是当时他的前身身处张载的众弟子之中,并不起眼,也不指望他们能认出自己

  程颢气质纯粹,谈吐温雅,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就是对他最好的写照永远都是平和淡泊,无论如何争论,也不见其动怒急躁与他交谈,顿觉如沐春风一代理学宗师,诗书醇化气质,也是理应如此,却比他总是一张棺材脸的弟弟要强而张戬的眼神便利了许多他二十多岁便中进士,少年得意又因张载的缘故,而在关西很受敬重如今做了御史,故而性格上有些锋锐

  这边程颢和张戬两人看着韩冈,也觉得这位年轻人举止自如,形容出色,礼仪上也无所缺,没有一点小家子气,的确是张载弟子的风范

  略叙寒温,三人延礼落座,见韩冈欲言又止,心里透亮的张戬便笑道:“玉昆你到得不巧,大兄日前被派去明州查案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还真是不巧”韩冈脸上的失望并不是装出来的,他又欠了欠身:“不过能见到两位先生,已是不虚此行”

  张戬问道:“记得玉昆应是秦州人氏?今次入京不知为得何事?”

  “学生刚刚得荐秦凤经略司勾当公事,今次入京是来流内铨递家状的”

  “入官了?”张戬惊讶之色在眼中闪过,看着韩冈过分年轻的面容,“玉昆你才二十?”

  “学生刚过十九”

  “十九就为官……勾当公事,这是连差遣都有了”张戬的惊讶再也掩饰不住,监察御史的常识告诉他,韩冈得到的这项任命并不合法度‘真的还是假的?’他不由得怀疑起来

  程颢一直沉吟着,这时突然问道:“前日听说秦凤机宜王韶、雄武节判吴衍还有都监张守约一起荐了一人,因为年齿不足,而由官家亲下特旨……”

  韩冈点头:“正是学生”

  听到程颢提醒,张戬也想了起来若比耳目消息,御史台在朝堂诸司中可是排前面的即便是军情信报,监察御史都有资格查询和过问官家下特旨给一个从九品选人差遣,在御史台中,也算是个小小的闻了,“原来就是玉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