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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山雪 10、20、29、32

  第十章梦渚

  这一夜,冷月清风,斯人独憔悴。小木屋前盘着双腿的阿原,脸色比月色更凄冷几分……

  多日来辛苦修炼,昼夜不休却始终一无所得,疲惫和失落逐渐积累发酵,阿原如今勉强打坐一会,腿上的酸痛就让他暴躁不已,恨不得跳起来抡刀乱砍,更别提什么平心静气了。勉强折腾了半个时辰,阿原实在忍耐不住,跳起来大骂了几声,随后又沮丧地横躺在地上。

  虽说是良辰美景,可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面光着膀子吹着凉风,图什么啊?

  皓月当空,纯洁的月光透过茫茫水雾,如透明的轻纱笼在头上。花开满树,幽幽碧水泛着粼粼波光,一方孤岛上的小木屋在湖光和雾气的遮掩下,愈发神秘而幽静。

  这是上天赐给阿原的宝地,是他的洞府,是他修仙之路的。难道说,这里也将成为终点么?他也会和万爷爷一样,消磨了天真与梦想之后,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终老于此么?

  虽然早知修仙之路如攀云上冰峰,艰险无比,但阿原心中还是一直期盼,甚至坚信一定能在一两年内有所成就。他还要去闯荡江湖,游历天下,创造一个个为后人敬仰的传说。如果这仙法真要练上几十年,等成了胡子拉碴的大叔甚至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还闯荡什么江湖?就算白日飞升,又有何乐趣可言?

  梦想、现实,过往的种种在阿原脑海中一一掠过,最终定格在他与晴儿默默相望的那一幕。回想当初信誓旦旦的约定,忆起两人手掌相触那一刻的奇妙感觉,阿原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他默默地从怀里取出珍藏的锦囊贴在胸口,那淡淡的香气,终于战胜了他心中的苦涩,将他慢慢带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原忽然打了一个冷战,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似乎身体察觉到了某种异样,可脑子还是昏沉沉的。阿原带着浓浓的倦意伸了半个懒腰,正准备翻个身接着睡,却陡然瞪圆了双眼,如一尊雕像般僵在那里。

  眼前不知何时,竟凭空长出一株小草,就生在湖与岸的交界,一半扎在土里,一半没入水中,通体嫩绿舒卷,有如芭蕉新生的嫩叶。

  毫无疑问,这绝不是随波漂来的浮萍,甚至根本不是普通之物,因为它就在阿原眼皮底下急速生长着,仿佛阿原惊疑的目光就是它最好的养料。

  转眼间,这株奇草就从一指多长到了膝盖高,缓缓抽出五片青葱一般的嫩叶,尖上的嫩芽也像一个含羞的少女缓缓抬起了头,生成了一颗花蕾。

  花蕾缓缓膨胀,一抹嫣红在眼前掠过,忽然“嘭”的一声绽放开来。火红的花丝千丝万缕,如绚丽的夏日烟火,如妖艳的美人之发。

  如伞的花冠甫一张开,还没等阿原惊叹它的美丽,五片叶子就迅速发黄脱落,根茎也如晚秋的枯草一般凋零。那绽开的花蕊中,刚刚结出一颗果实,就失去了根茎的支持,随风飘落在水岸之间,如泡沫一般化去。

  一切都只在刹那之间,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越过堤防,倾泻而去。春华秋实转瞬之间,阿原慌忙抢上一步,伸手一捞,也只拾到一颗青涩的果实。

  圆圆的果实只有指甲大,而阿原的手却颤抖个不停。这梦境一般的奇遇,难道是上天在眷顾一心求道的自己么?这颗奇异的果实,莫非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仙果灵药?阿原没有半点犹豫,仰头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这“仙果”果然不凡,入口即化,那直沁心脾的香甜,让阿原险些跳了起来。可仔细一品味,香甜又迅速褪去,只觉无滋无味。待到仙果化尽,只能回味之时,又似乎百味俱全,淡淡的咸涩苦辣中带着丝丝甘甜。

  回味着那奇妙的滋味,阿原眼前忽然一阵恍惚。湖面上的雾气更浓了一些,忽然吹来凉风习习,草木吱吱作响,小木屋前,隐隐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阿原使劲揉了揉眼睛,那影子既没变得清晰,也没有消失不见。似乎是一个人,正闲庭信步一般,一边欣赏着四周的湖光月色,一边缓缓向他走来。

  身影走到近前,终于清晰起来。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却又有如婴儿般红润。一身白袍一尘不染,周身笼罩着一片淡淡的雾气,虽然微微佝偻着背,感觉却像山一般沉稳。

  老者深深地看了阿原一眼,和蔼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

  阿原一愣,今夜一连串的奇遇,让一向富于幻想的他也应接不暇,只是老实答道:“我叫阿原。敢问老先生是?”

  “阿原?”老者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低声念了几遍,又微笑看着他,缓缓道:“阿原,我一直在等你……”

  阿原浑身一震,全身血液都差点在那一刻凝固,脱口而出道:“难、难道,您就是那位老仙人——?!”

  “老仙人?”老者白眉一扬,忽然露出一个孩子般的表情,长袖一挥,一阵飓风平地而起,如风神打开了他的口袋,吹得无数草木土石拔地而起,仿佛大地是一张毯子,而一位神人拉住四角猛地抖了一下。阿原也站立不稳,几乎就要被吹上天去,可风势却陡然一停,天空中草木土石又像雨点一样纷纷落下,落地却是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响声,周围的一切转眼间又恢复成了原貌。

  阿原的嘴张得老大,像是要把眼前所见的一切一口吞下。他早就无数次想象过自己遇仙拜师的情景——苍天白云之下,一棵参天古树之旁,须发皆白的老仙人慈祥地笑着,一手拄着青木拐杖,一手扶起跪拜磕头的他,取出怀中九卷遁甲天书相赠……

  尽管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可如今仙人就在眼前,阿原哪还有半点犹豫,连忙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道:“仙人那,我终于找到您了!我总算找到您了!您、您收我为徒吧!我愿意从此抛却凡尘俗事,一心一意跟着您修炼仙法!”

  老仙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长袖微微一拂,阿原只觉一阵清风一托,顿时站了起来。只听老仙人问道:“阿原,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学仙法?”

  “为什么要学仙法?”阿原一愣,这一幕他不知预演了多少次,本以为无论仙人问什么都能对答如流。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身世,也早就编好了一个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的动人版本。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万没想到老仙人竟会像晴儿那样的无知女孩一样,问出这么愚蠢的一个问题来。修仙对他来说,是一直以来的梦想,仿佛天经地义一般,比吃饭睡觉还要自然,哪还需要什么理由?

  该怎么回答?说自己背负血海深仇要为双亲报仇么?还是说要行善天下造福苍生呢?一个个故事飞速闪过,可关键时刻心情激荡的阿原脑子反不如往日灵光。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老实答道:“弟子想学仙法,是想、飞……”

  “飞?……”老仙人目光一闪,似是对这个答案颇为意外,只听阿原接道:“弟子从小就向往仙人能御剑乘风,在天空中飞翔,所以……”

  “若只是想飞,又何必要学仙法?这世上能飞起来的办法多的是,最简单的,莫过于做个大风筝背在背上,找个高处一跳,岂不是要容易得多?”老仙人此时的神情,颇像是一位老爷爷在逗弄自己不懂事的小孙子。

  阿原老老实实地答道:“那大不一样。风筝我也试过,根本飞不了多高,也飞不出去多远,还差点把骨头摔断。而我学会仙法之后,就能随时随地飞起来,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

  “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啊……”老仙人轻叹了一声,点头道:“这世上人修仙问道,或为长生,或为法能,或为攀云登霄,或为俯视众生。而你却是为了跳出世间樊笼,挣脱束缚,自由飞翔于天地之间。汝之本心,近乎道矣,难得,难得……”

  阿原懵懵懂懂地说了真话,竟得到仙人如此夸奖,心中直如绽开了一朵小花,正想趁热打铁,却听老仙人奇峰突起,问道:“阿原,你多大了?”

  这老仙人当真古怪,刚问了一个晴儿式的问题,这下又问出一个和万爷爷一样的问题,阿原心里嘀咕,表面上还是毕恭毕敬地应道:“弟子今年刚满十四。”

  老仙人此时的神情也和万爷爷颇为相似,摇了摇头,自失地叹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那、老仙人您收下我了?弟子参拜……”

  “阿原,方才那株奇草,你可知它的来历?”

  老仙人浑厚悠扬的声音传来,满腔热血正要磕头拜师的阿原一听到“奇草”二字,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身子半跪着僵在那,心中打起鼓来。

  莫非老仙人是冲那株仙草来的?咳,说不定那还是人家亲手种的!方才一口吃了个痛快,这下可是大事不妙。老仙人若是怪罪起来,别说仙法了,不降下仙罚就不错了。

  “弟子愚鲁莽撞,还请老仙人示下。”阿原倒也机灵,立马装傻充愣,而且就势一拜,毕恭毕敬地承认自己“愚鲁莽撞”,算是先打了个底。堂堂一个仙人,总不能和一个鲁莽无知的小子为难吧?

  “那是一株传说中的奇草,名曰梦渚。乃天地玄奇所化,无根无源,千年方才孕育一株,花开却不过刹那之间。即便是仙人,也鲜有知晓,凡人更是万世难觅其踪……”

  “弟子莽撞,死罪、死罪!”

  阿原悲情四溢的表演落在老仙人眼里,却只换来摇头一笑,“即便等待千年,最终晚上片刻,便是无缘。而你吃下梦渚之实,便是你的缘法,我又怎会怪罪于你?……”

  老仙人一顿,眼中精光一闪,如浮光掠影一般闪过无数的影像,仿佛瞬间阅尽了万载光阴一般,肃然道:“阿原,你本就与仙道有缘,就算莫大智慧、通天法力,也无法斩断的夙缘。”

  老人言语中淡淡的苍凉与萧索之意,阿原全然没听出来,只是一听说与仙家有缘,便一头沉浸在莫名的狂喜中,连珠炮一般地道:“既然弟子与仙道有缘,还请老仙人不嫌弃弟子愚笨,将弟子收入门墙吧!弟子一定潜心修炼,将来光耀宗门……”

  老仙人哑然一笑,道:“傻孩子,你既然已经吃下了梦渚之实,还何须学什么仙法,你自行领悟便是了。”

  阿原一愣,心中七分疑惑,三分暗喜。听老仙人话里的意思,那个梦渚之实似乎非同凡响,莫非吃了就能自悟仙法,白日飞升?阿原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还是以退为进,“弟子愚昧,还请仙人明示。”

  老仙人悠然道:“梦渚之实乃是天地奇物,仙家难求。传说只要吃下它,没有梦的生灵就可以有梦,而有梦的人,就可以梦想成真……”

  “梦想成真?那不是说……?”阿原一瞬间几乎有些窒息,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的梦想是什么了。

  “阿原,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梦,怎么样?”老仙人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满是皱纹,却又红润晶莹的手。

  阿原开怀一笑,连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

  第二十章无为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头仿佛有千斤重,后脑更是像要裂开一样。

  阿原捂着脑袋哼哼了半天,这才稍微好了些。视力终于慢慢恢复,原来他身在一间草屋中,躺在一张低矮的草床上。

  这间屋子只有丈许长宽,除了一张草床别无它物,似乎是一间卧室。外墙是土坯墙,里墙则是泥巴简单抹的,上面爬满了各种藤蔓和爬墙虎。话老气横秋,半点不留情面,可阿原却无从反驳,满腹的委屈懊恼憋了半晌无处发泄,只能恨恨地道:“等我抓到那个小贼,绝不会轻饶他!定要把他扭送到官府,好好打上八十大板!”

  “官府?”老者笑了出来,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一样,“你在云国也走了一段日子了吧,什么时候见过官府了?”

  阿原吃了一惊,仔细一想确实如此,他一路走来连个大点的村子都没见过,更别提什么官府衙门了。阿原张大了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问道:“难道说,偌大一个云国,连个官府都没有?”

  “为什么要有官府?”老者反问道。

  这一下倒把阿原问住了,官府朝廷什么的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它们到底干些什么,有什么用,他还真没想过,也没有什么切身体会。最后还是云集镇上漆得通红的官署大门和威武的官差让他想起了点什么,“没有官府,那有人偷东西、抢东西,甚至杀人放火怎么办?”

  老者冷笑一声,悠然道:“云国奉行的乃是上古圣人宣扬的无为之治。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之物,百姓无知而无欲,无求而不争。云国人男耕女织,自给自足,除了田舍衣食再无一物。就像这间茅屋,空空如也,又有什么好偷好抢的?”

  “云国没有什么官府朝廷,除了有专职人员给百姓发放一些生活必需品和耕织用具之外,其余一概不管,也没什么赋税徭役。百姓生活虽然清苦,可没有官府欺压,没有战乱人祸。多少年来,不管他国繁盛还是祸乱,云国还是云国,一点都不曾改变。说不定,云国几千年来就从未改变过。倒是自以为繁荣强盛,文明富足的,转眼间烟消云散,国灭族亡……”

  老者说着说着,不胜唏嘘,似乎触动了什么心绪。

  而阿原则听得目瞪口呆。所谓无为之治,他倒是知之甚详,妹妹师父曾经精讲过,他也在不少书中读过。可是千朝万代以来,文人学者对所谓圣人之言的解读总是不断变化,争论不休。熙熙攘攘几千年,连到底是“无为”还是“无违”都各执一词,更不要说具体而微的治理国家之策了。

  阿原一直以为,无为之治只是上古圣人的理想罢了,就算历朝各代的统治者偶有奉行效法的,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或是挂羊头卖狗肉。即便在那本《古今侠客传》里读到了“云行无为之治,民愚而饥”的论述,他也从没想过神州最大的古国,天子之国云国,竟实实在在地奉行无为而治,让百姓过着无知无欲的生活。

  由不得阿原不信,他一路所见确实如此。难怪云国人如此怪异,连粒粮食都买不到,更别提什么客栈市集,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人人自给自足,又老死不相往来,也就根本没有钱财的用武之地。没有钱财,甚至连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又有什么可偷可抢的?如此说来,官府也确实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可是偌大的云国,真的就是圣人理想中的国度么?低矮破旧的草房,寥寥几亩田地,没有商旅财物,没有山珍海味,更没有声色犬马。人们散居在山野之间,各过各的生活,即便鸡犬相闻也老死不相往来……

  本是一样的人,可除了说着同样的语言,一切都与外界格格不入。

  无欲无求?年少的阿原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境界。每天只是吃饱饭就完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算不在乎金银财物,可总得有喜爱的东西,想做的事情吧?比如武功仙法,法宝神器,比如御剑飞行……

  若是什么都不想要,那还是人么?岂不是成了神仙?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这样的无为之治真的能存在下去么?虽说云国已经延续了几千年,可不知为何,阿原总觉得如此虚幻,仿佛这个云中之国只是一个梦,一个骗局。

  “可、可是,就算没有金银财物,要是吃不上饭饿着肚子,快要饿死的时候,也没人去偷去抢么?”不经意间想起那个拦路抢劫的小贼,阿原像是终于找到了这个谎言的漏洞,立刻大声问了出来。

  老者悠悠答道:“云国地处神州中心,有神州结界的护佑,千百年来风调雨顺,灾祸不兴。云国地广人稀,人人劳作,又怎么会吃不上饭?吃不上饭的只有外乡人,他们饿急了自然会偷会抢,可对云国人来说一切外物都是多余的,粮食又有什么好稀罕的?抢也就抢了,他们再去种再去采就是了。就算你把粮食都抢光了,他们即使饿死,也不会去求别人。他们可以很安静地坐下来等死,甚至都不会抱怨一句……”

  阿原嘴张得老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喉咙里还能挤出两个字,一定是“不信”。

  老者笑着摇摇头,道:“你这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不了解他们,可能会觉得他们就像听不懂人话的野人一样。这么多年来东国商人一直想和他们做生意,可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动云国人,白送给他们都不收。东国人无法理解,往往一队东国商人围住一个云国人,把一件件金银货物扔在他面前,看他捡还是不捡,就像耍猴一样,也难怪他们渐渐开始厌恶外乡人和金钱了。可一旦了解他们,就会发现他们很好相处。你要借宿,直接进屋倒头就睡,要吃的,也直接拿起来就吃,他们毫不介意。但要是说买东西,那就自讨没趣了。”

  阿原算是彻底无语了,只是无力地摇了几下头,也不知是表示不信,还是想从这个荒谬的大梦中醒来。

  “不信是吧?一开始我也不信。”老者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等你和真正的云国人接触一下,自然就会信了。”

  “老丈,您、您不是云国人么?”阿原这才发觉老者刚才话里一直说“他们”、“他们”的。

  “我是为了躲避战祸才移居到这里,挨上一拳,就是轻轻拍上一下,也要落个皮开肉绽。

  谁知铁手张狠,这少年更狠。少年装作一个初来乍到的无知乞儿,冒冒失失地跑到万羽楼大院的墙角睡觉。铁手张半点也不客气,过去赏了他两个大嘴巴,一脚踢过街去。而在周围人眼里,这小乞丐就像是一个白痴发起了牛劲,从此风雨无阻天天都去墙边睡觉。铁手张每次都打得他皮开肉绽,倒地不起。可这白痴乞儿浑劲冲天,竟豁出一条贱命和铁手张耗上了,拿自己的皮肉与铁手天天较量起来。就算被打折一条腿,第二天他也照样爬着报道。

  铁手张再狠,总不能当街杀人,也不能在周围百姓的注视下成天殴打一个孩子,一来二去,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反正这院墙与角楼还隔着几十丈远,他一个白痴乞儿又能怎样?

  可这乞儿一点也不白痴,反倒天赋异禀——不是命硬抗揍,而是六识敏锐,机灵过人。虽然隔了很远,却总能捕捉到不少风声。

  经此一事,谷月天对这少年刮目相看。此子不但心机深沉,而且够狠。对自己都能狠到这种程度,对旁人自是不消说,杀人放火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谷月天从此与他定期相见,二人明码标价,买卖万羽楼漏出的风声,半年多来倒也合作愉快。只是这一次他来找这少年,为的却不是万羽楼中的消息,而是一件让他日思夜想的大事。

  谷月天指了指边上的凳子道:“坐吧。”

  少年一如既往没有坐下,只是倚靠在墙边,似乎在等什么。

  谷月天戴上一副手套,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袋子丢在案子上,道:“老规矩,这东西到了你手,就和我再没半点关系。你若要用,须得避着侠会。”

  少年拿起袋子打开闻了一闻,点了点头。

  谷月天不由得心中一叹,这袋子里装的是一种罕见的毒药,名叫“血沸”。人一旦服食后,全身血液沸腾如煮,死得苦不堪言。只是很少有人拿它当毒药使,太过稀少不说,此药味道刺鼻,和水后殷红如血,要想毒死人,除非是按住了往嘴里硬灌。那样的话用砒霜岂不便宜省事得多?因此这药多是稀释后用于折磨报复,乃是公门中逼供的秘宝。别看只是一小袋,谷月天着实花了不少心力财力。

  这半年多来,谷月天仅凭万羽楼的风声就获利不少,自然也不曾亏待了这少年。只是少年很少收银钱报酬,而是经常索要一些害人的药物。一开始是些迷药麻药,后来便渐渐转为霸道的猛药乃至毒药,而最近的几个月,便定为血沸了。少年自己不说,谷月天也没去追问这些药的去向,反正只要不跟他扯上关系就好。

  少年把袋子收进怀里,头也不抬地道:“最近万羽楼很冷清,没什么人。唯一的消息就是三天前有一人只匆匆住了半日,见了一个客人。那客人走时,车上多了一些药味,似是丹药一类……”

  “药味?青云国可不是交易药材的好地方……”谷月天沉吟了一下,脑子里想的却全是另一件事。他犹豫片刻,终于从怀里取出一物,道:“你闻闻这个。”

  少年接过一看,那是一块手帕。料子是上好的素绢,上面绣着花鸟图案,一看便是富家女子所用。谷月天一个彪形大汉拿出这么一件东西委实有点不伦不类,可少年半句也没有多问,只是低头闻了一闻,道:“淡淡的脂粉味,品质不俗,应该是个不喜欢浓妆的大小姐。但我对胭脂水粉没什么研究。”

  “当然不是让你闻胭脂水粉,你对药材那么熟悉,能不能闻出什么?”谷月天不动声色地道。

  “药味?”少年又仔细闻了闻,开口道:“嗯,虽然很淡了,但有曼陀罗花的味道。还有一种,嗯……应该是生乌草。”

  “当真!”谷月天脸上的喜色一闪而逝,但问出这样一句废话,已经说明他此时心情的激荡。他呼地一声长出了一口气,仰头靠在藤椅上,望着天棚,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过了一会,瞥见少年要走,谷月天这才出声道:“血沸,这是最后一次了。”

  少年闻言转过头来,冰冷的目光似是询问。

  谷月天摇了摇头道:“那东西十分稀少,哪能应有尽有?这些日子我用尽了各种门路,再这么下去就要惹人生疑了。以后你若是还要,只有自己去弄了。”

  少年皱了皱眉,沉声问道:“去哪弄?”

  谷月天嘿嘿一笑道:“万物皆有价码。你又没有劳什子侠会身份,只要有钱,弄点毒药有什么难的?眼下,我手头就有一笔大买卖,只要你帮我一个忙,真金白银不在话下。就看你敢不敢冒点风险了。”

  少年的目光偏了一偏,也不置可否,便转身离去。

  陋室之中,又剩下了谷月天一人。良久,他忽然叹了口气,略有些失望地喃喃道:“这小子深藏不露,心机难测,只怕也不好驱使……罢了,倒不如用用那个傻气冲天的小子。”说着,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第三十二章木牌

  夕阳西下,车马渐歇,万羽楼的院墙下,饱睡了一整天的阿原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真是昏天黑地,躺下的时候天还没亮透,醒来太阳已经下山了。阿原呻吟着长长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来。可困意刚去,肚子便嘟噜噜一阵乱叫。摸了摸兜里,早已不名一文,可阿原养足了精神,心境也大不相同。什么灵石侠会,都随它去吧,还是古人说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看看天色,差不多正是酉时。阿原想起李牧原之约,倒也心平气和,索性打定主意,云淡风轻地去和李牧原告个别,再飘然而去,干脆游过拢翠湖,去百里湖苏品品人间美酒。

  可是当阿原回到侠会时,却再也寻不见李牧原了。一个年轻人坐在他的位置,告之李牧原已于午后辞去了侠会执事,云游四方去了,只留下一封书信和一件东西给阿原。

  那是一块檀木雕刻的牌子,正面是一个大大的篆字——“侠”,背面则刻着“溪源阿原”。年轻人还告诉他,十几天前他便已入册,成了侠会的记名侠士,推荐人正是李牧原。

  如今他的名下,算上最后那条青鳞鱼,一共是一百五十七个侠米。侠会规定,记名侠士只要攒够三百侠米,再经过最短三个月、最长一年的考核,就可以正式转为铁牌侠士。这对阿原来说,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一下,阿原再也云淡风轻不起来了。没想到飘然而去的竟是李牧原,更没想到自己早已入会,侠米也一个不少。如此说来是谷月天冤枉了李牧原,李牧原并没有欺骗自己做苦力。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不辞而别呢?

  阿原打开那封信,读道:“阿原少侠敬启。李某见利忘义,心怀龌龊,蒙君赤诚相待,无地自容。少侠赤子之心,如镜如鉴。余亦曾年少,初入侠会,意气风发,亦曾立志这《内功纲要》乃是源自当初帮方文生老前辈当上侠会领袖的那位无名大侠。方文生一介文弱书生初登高位,威不立赏不信,无名大侠便把修炼的内功简化凝练,独成一部秘笈用以奖赏有功的侠士。原本只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经历数十年的演化之后,无数后来人将心得补以注释,才修订成了一部包罗万象,又厚又重的典籍。

  只是后来随着侠会不断壮大,流传太广,这部典籍逐渐人尽皆知,也就不值钱了,外面黑市上花点银子一样能淘到抄本。而侠会内部只要正式侠士都可以随便借阅,不用侠米。但阿原还是木牌,所以算是开了个小小的后门。

  这可是堂堂正正的主流内功心法,可以称为经典,对于阿原这样初学乍练的野苗子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阿原一时乐得手舞足蹈,索性痛痛快快地兑了二两银子,决定找个舒适的客栈,闭门好好研习上一阵。

  在青云城,有钱就好办事。阿原神采飞扬地撞进一家酒馆,拍桌子要了三荤一素四盘硬菜。吃饱了饭,又找了一家偏僻些的客栈,包了一间客房,让店小二准备一桶热水好好洗了个澡。这一洗又是昏天黑地,几个月积攒下来的老泥一朝搓净,一连换了三桶水,都是漆黑如墨,看得店小二脸色铁青,目瞪口呆。

  梳洗完毕,阿原躺在柔软的床褥上,一时幸福得呻吟起来。果然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半个多月的辛苦到头来总算没白费,木牌挂腰间,秘笈床头翻,世间还有更快意的事么?

  木牌且不说,人家正宗的武功秘笈和九流的地摊货就是不一样,文字平实而精准,既不艰深也不啰嗦,却包罗万象,暗藏妙味。一段段剥茧抽丝的论述,一句句字字千金的诀窍,还有下面不厌其烦的一条条注释心得,让阿原每每都有醍醐灌顶之感,以往练功中诸多困惑和不解一扫而空。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