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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明月无期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撩开长衣,坐在明德师傅脚下。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久久不答,就在我以为不会有下文时,他的声音徒然响起。

  “为的啊,不过是他。”

  他那时候还不到三个月,在云娘娘肚子里尚不知山河已破碎。

  违逆众意要保护的从不是成景帝的皇后,而是成景帝的遗腹子。

  武惠帝不可能成为至死不渝的良臣,他的衷肠压不下被逼迫后的英勇,相反,武帝也绝非专横疾首的君王,从某种程度上,他一直在全内心的那份义气。

  成景帝的云皇后变做武惠帝的云妃娘娘后,有孕传出,文官疑为前朝余孽,纷纷上书斩草除根,同一时间,中宫传出孕事。

  那一年年尾,云娘娘难产,一尸两命,武帝中宫得子,普天同庆。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孩子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而于红彤彤的喜庆中死去的,至死至终也只有一人。

  话言及于此,云雾已被拨开,后来的事,我已知晓。

  长公主回宫的消息不日便传的人尽皆知,到访者络绎不绝,陈美人盛装款款而至的时候,人来人往,已是三巡。

  她站在汉白玉台阶下向明月公主颔首,盈盈一礼,舒眉巧笑。

  明月公主点头回礼,对着这个与自己模样相似的女子露出一个得体而疏离的微笑。

  我跟随圣上站在假山后,不动声色的听陈美人娓娓谈及圣上专宠自己的痴心深情,她说起他们初遇时湛蓝的天空和斑驳的阳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说他们月夜执手起过的誓,一腔柔肠千回百转抵死缠绵,情谊深深如何汪洋似海……

  明月公主听闻这些,毫无半点情绪的起伏,嘴角挂一丝适当的微笑,面上是一片云淡风轻。

  在暗处,圣上透过假山的缝隙死死盯着长公主平静的面容,想要从这张继承了先后十二分骄傲的面容里找出一分其他情绪来,就像是要从严丝密合的亲情中剥离出一段其他感情般。

  可是,结果并没能让这个小小少年惊喜。

  他不带掩饰的失落尽收入我眼底,原本满心开怀的来见长公主,却没勇气出现在她面前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的寒暄,圣上离开的时候,落寞的背影忽然让我觉得,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已经逐渐长出男人的轮廓了。

  回到书房,圣上命人搬来三年前就窖下的老酒,和着心思一杯又一杯,我未曾和家人久处,不懂亲情,也没有姑娘来过我心上,不明了亲情之外的牵念,唯一会的是察言观色。

  所以,当那坛酒下一半时,我遣人寻了长公主过来,圣上看见长公主,撑着几案起身,摇摇晃晃的走过去,在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险些跌倒,电光火石间,长公主不受理智控制的伸出手去扶,而圣上稳稳抓住长公主递过来的手再不放开。

  我禀散了四周随侍,轻轻退至角落。

  明月公主挣扎着想要将手抽出来,越是使劲反而被握的越紧,她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已经比自己略微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双颊微醺,眼神迷离,呵气之间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终于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明月,我真是,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呐。”

  酒精作祟,圣上突然像个孩子耍赖般坐在地上,冲长公主用不连贯的字句表达着心底的难过,长公主略微犹豫后,也顺势坐在地上,将圣上的头温柔放在膝盖上,不由自主的抚过怀中少年的发际。

  “我也真的毫无办法呐。”

  她抬起眼睑,看着不知名的某一处,喃喃自语。

  此刻,暮色四合,月光透过窗柩照进书房内,柔柔的洒了俩个人一身,我吹明火闸,将四角宫灯一一点起,灯火阑珊处,隔着十四年光阴,我仿佛看见了六岁的长公主,而那时候,圣上还只有五岁。

  没有记错的话,那年应是我入宫后的第三个春天,先帝爷春狩得了上好的羚羊,亲自烤了命人送往中宫,当时还是先帝近侍的师傅明德公公不能及时抽开身,便将这差事遣给了我。

  在去中宫必经的花园里,我第一次看见那对让先皇揣进心口暖捧在掌中疼的儿女。

  明晃晃的日光里,俩个糯米团子一样的人儿被嬷嬷们层层簇拥着,越过人群,我瞧见粉嘟嘟的小公主端端正正坐在貂绒大毯上,而相仿年纪的小弟闹腾累了,已经枕着阿姐的膝盖安静睡着了。

  我上前请安,还未出声,便见小公主着急的将中指竖在唇边,指了指怀中午睡的弟弟,我会意,行礼走开。

  那年春天,花朵娇艳,蝴蝶飞舞,微风拂过宫人的衣诀,阳光弥漫在空气里,我头一次在这深宫中生出现实安稳岁月静好的恍惚感。

  如今想起,世事如棋局局新,阴晴圆缺月月异,心头难免百味横陈。

  “长宫明月,过往三年,你可曾想念我?”

  朦胧烛火下,圣上仗着醉意袭来,猛然起身,蛮横的抓过长公主双肩,固执的同这个此刻近到连呼吸都能感受到的女子对视,眸光炙热的几乎要将人灼伤。

  长公主对圣上突如其来的询问和迫人的姿势并无太多意外,她别开眼,同样固执的不去看咫尺之间那个人,出奇平淡的回答:

  “不曾。”

  眼前女子的漠然头一回如此轻而易举的瓦解掉君王长久以来的宽容,圣上如同被激怒了的狮子丧失了理智,他扳过长公主的肩膀死死抵在几案上,双眼猩红。

  手上不加控制的力道逼着长公主的肩胛骨牢牢靠在几案棱角处,因为背部被咯的生疼的缘故,长公主的脸色略微显得苍白,她试图反抗,却败在了力量的悬殊上,毫无任何逃脱的可能性。

  “只有我深陷呐,可是凭什么你能置身事外?”

  圣上极力压制的嗓音带着少年特有的磁性,分明是怒火中烧的模样,却又莫名让人觉得温柔,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宫灯摇曳下无端滋生出暧昧,深埋心底的野兽渴望猖獗和肆虐。

  我恍然惊觉出长公主脸上再无法隐藏的慌乱,也许是第一次,她的脑海中真正映入他长大了的认知,但一定是第一次,他以一个男人的强硬态度与她对峙。

  圣上似乎也察觉到了对面女子的异样,不由自主的松开手,这个片刻,长公主挣脱开,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明月公主几乎不曾失态过,当然,除却这一次。

  我上前几步,站在随时近身服侍的地方,看他嘴角忽然扯开一抹苦涩的弧度,自嘲的笑着。

  “长律,朕想她,快要疯掉。”

  然而能让这个少年疯狂的,远不是当下,真正可怕的并非已经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来日方长里不能掌控的变故最磨人。

  翌日清晨,朝中大臣不约而同的为长公主做媒,相与的良人是今年新科状元,万俟复将军独子,或者说,陈美人至死不渝的追随者。

  几重关系衔接,很好的解释了万俟埃非得娶长公主的意图,爱使人盲目,陈美人几句嫉妒的碎碎念便激发了骑士心里的保护欲,恨不得赌上一生的幸福为心爱的人搬离碍眼的石头,况且,这块石头还像极了骑士想要守护的姑娘,凭借万俟复将军多年来经营的党羽,的确足够他说服大半朝臣为他牵线。

  只是,万俟埃丝毫没有意识到,单单是将长公主看作石头,就已经能让他死上千百回,更别说他最终要做的是把那个人带离帝王的身边。

  夜色将至,我奉命宣万俟埃面圣,以恭贺新晋状元,及商酌公主婚事的名义。

  随我走的时候,万俟埃未尝想过,这一去,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就像我也未尝想过,圣上竟半点也不顾忌征战四方兵权在手的万俟将军,那样干干脆脆的就动了手。

  虽然向来知晓圣上不似表面温润如玉,却没见过他亲手握剑杀人,这些见不得光的杀戮本该由暗卫代执,如以往很多时候那样,他只要做个决定,煮一盏茶,结果通常很完美。

  我不懂得他为何非要沾上肮脏的血液,其实,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我从未懂得过。

  要怎样形容这一天呐?

  事情发生在我曾生出现世事安稳岁月静好恍惚感的花园里,陛下一反常态的穿了黑色烫金锦缎,乌丝用罕见而珍贵的绿玉簪高高束起,整个人看起来神秘肃杀。

  我引领万俟埃叩拜于地,礼刚及一半就被制止。

  “今日没有君臣,有一个问题,朕想同你站在男人的角度上解决。”

  陛下冷得像终南山千年寒冰一样的声音穿过空气而来,他看向万俟埃,眼神锐利如鹰。

  “是。”

  万俟埃没料到会是这样场面,心里只觉发怵,一时不明就里。

  “先皇去世前将阿姐许配给了你。”

  “圣上说笑了,若有这样的大事臣如何能不知。”

  “你当然不能知道。”

  陛下看向万俟埃,目光同刀子般锋利,嘴角却偏又轻轻扬起似有若无的笑容,邪魅,不可琢磨。

  万俟埃皱眉度量着这刻听到的消息,脑中千头万绪,他迎上王者的视线,将心中的迷惑不解抛出去。

  “那么为何现在……”

  “因为……”

  突然,剑光一晃,陛下伸出一只手快速拽住万俟埃胸前的衣领,另一只手在我看清之前已经贴上他的腹部,凛冽的剑身辅一送入体内,瞬息便有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我能清晰感觉到骨肉破碎的声音,当剑活生生贯穿他身体的时候。

  万俟埃始料未及无从反抗,万分震惊与错愕中,他抬手抓死少年君王宽大的黑色衣袖,瞳孔无限放大。

  “因为,要死的人知道的秘密仍然是秘密。”

  陛下将头靠近万俟埃,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接过上一秒没有说完的话。

  仿佛霎时明白了什么,万俟埃不断涣散的目光聚起微弱的光芒,可身上最后一丝力量却没办法继续支撑他的身体,向后倒去的时候,体内的长剑一点一点暴露出来。

  陛下不喜鲜血粘连的黏稠感,厌恶的扔掉手中长剑,我忙掏出怀中预备下的黑色绣帕,快步行至他身边,恭敬虔诚的递于他。

  待重新回过身时,我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暗卫,叫做十三的人。

  我从未想过十三的易容术那样高超,细致到肌肤的纹路也不差,当他若无其事大摇大摆的回将军府时,我几乎错以为那真的就是万俟埃,可我知道,真的万俟埃已经不在了。

  明月公主迫在眉睫的婚事意料之中的搁浅下来,陛下眉眼俱是轻松了不少,万俟复将军平乱也近尾声,大军不日将胜利回朝,一切都在好转,这宫内似乎有了早春的模样。

  如果,如果不是明月公主忽然消失了的话。

  是的,明月公主消失了。

  毫无任何征兆的,就这样不见了,贴身婢女不完整的复述中表达了长公主素日来对陛下的不屑和轻视,连同社稷和百姓,未来皆被赋予濒临死亡的绝望。

  这种突如其来的失去和挫败感让少年君王心如死灰。

  十六岁的时候,以为大权在握掌顾天下,就能守住心爱的姑娘,却没想到,这恰恰是失去那个人的第一步。

  十九岁的时候,方懂得后患无穷斩草除根的道理,却真真切切的失去了她。

  往后啊,这么长这么长的时光,哪里是过,只是全凭忍着撑着,任由思念发酵,穿肠蚀骨,每一个漫漫长夜,撕心裂肺的为着那个皎若月光的女孩翻来覆去夜不成眠。

  爱而不能,求而不得,便生出浓浓的恨意来,陛下对长公主最大的反抗是活成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样子。

  往后好多年里,我跟在君王身后,看他行仁政减赋税,守疆土战沙场,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惩奸除恶,明镜高悬,看他扶持陈美人为后,清内宫育儿女,成为百姓歌颂的圣君,受万人敬仰,与天地同赫。

  可是,我比谁都清楚,他并不快乐。

  唯一支撑他在这岁月长河中存活下来的,是恨是怨,或者,是日后某一天和那个人毫无防备就撞见了的期待,如果真有那一天啊,是该趾高气扬的指着这天下太平嘲笑她如何有眼无珠,还是洋洋得意的睥睨卑廉如蝼蚁的她。

  每每及此,我的喉咙涌上一股浓烈的辛辣感,日复一日想要说出口的真相,日复一日的又重新咽进肚子里。

  如果还可以选择,而结果仍不能更改的话,我宁愿那年傍晚,我未曾见过长公主。

  起码,还可以做着有一天相逢的梦。

  起码,知道生离,总是强过死别。

  而我,也不用这么多年来,始终无法坦然面对陈美人,抑或,今天的陈皇后。

  承瑾三年末,万俟复将军凯旋,数十万将士浩浩荡荡的走上回城的路途,气宇轩昂,铿锵有力。

  当时还是美人的陈皇后恰时察觉十三的身份,暗里以此要挟长公主自裁,原是试探这个女子内心的感情,只是她没想到,明月公主会毫不犹豫的喝下鸩酒,心甘情愿拿性命藏秘密,换得万俟复不出任何意外的交还兵权。

  我问过长公主为何这样冲动,周旋一下会有其他法子也未可知。

  那时候,长公主坐在大殿门口,斜倚着朱红色宫门,嘴角爬上鲜红的血液,她看着快要沉下去的夕阳,想着还没升起来的星空,虚弱而无力的笑着,脸上,是解脱了的轻松。

  “回宫那天,如果我坚持着走完那条陌生的岔路,那么现在应该和他山长水远了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头,只是光想想将要远离那座皇城,心里就慌的快要不能呼吸。”

  “哪是皇城呐,其实是他啊。”

  “一想到将要远离长宫明夜,我快要不能呼吸。”

  这样一席话让我想起迎接长公主那天,圣上眼中类似于绝望的朦胧和忽然又亮起来的光芒,原来那个时候,他是知道的,她有可能,再也不要回来了。

  “咳……咳咳……”

  药效开始发作,长公主孱弱的身体因为咳嗽而剧烈颤抖,我害怕的想哭,跪在她身边禁不住泪流满面。

  她握紧拳头一下下砸着自己心口,鸩酒带来的疼痛使她向来清冷的五官略皱起,待稍微平复几分后,缓缓同我往下说起。

  “这一生没法子和他在一起了,与其有一天嫁给不知名姓的谁,不如拽着最后可以为他做点什么的理由,死在这里。”

  “到底,我简短的一生,都与他相伴。”

  “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见他建功立业的英勇,勤政爱民的慈怜。”

  说起建功立业勤政爱民,长公主轻轻笑起来,嘴角扯开深深的弧度,她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个少年成熟稳重独当一面的模样,眉眼里写满了骄傲。

  “长律公公,我恨过他。”

  “但不足以抵挡我心里的爱。”

  长公主去世后,我遵循她的遗愿并未将事实告知陛下,也正因为这样,陛下攒着一口气,攥着还能再见的梦,撑到如今,或者往后更长的年月。

  我一生效忠陛下,不敢有丝毫怠慢,除却隐瞒了这件事,而隐瞒这件事,我不曾后悔。

  承瑾二十三年。

  陛下做了一个梦,梦里朝阳明媚,春光尚好,而明月公主,自枝桠深处分花拂柳而来。

  清醒后同我说起这个梦,几近不惑之年的他兴奋的像极了年轻时候,每一个可能会相见的暗示都能让他激动不已,可我,却清楚知道,明月无期。

  三十年时光弹指而过,再回首,往事如过往云烟。松语文学www.sywx8.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