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松语文学 > 玄幻魔法 >黄卡最新章节 > 黄卡TXT下载
错误举报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大河床底朝天,滔滔清水不见了,剩下一条弯弯曲曲的空谷白带,大柳树村的抽水机塑料软管从岸头探下河床,龙头伸在一个人工掘出的深坑里。深坑里也是卵石,一只到坑底觅水的老乌鸦,再没有啄到一口水而死在坑底下了。岸上,大水泵在小屋里睡熟了。干渠、斗渠、毛渠,像片铺满田野的蜘蛛网。

  烈日炙烤着早已枯焦的禾苗,热浪浮动,把远方的城市和村落透映得变了形。叶片在热浪里缓缓浮游。

  一九七五年,原坊地区遭遇大旱。大柳树村去年初冬飘过一阵小雪,从那以后没下过一滴雨星……

  大柳树村一片死寂。张广泰脸色乌黑,面容憔悴,在队部摇电话:“喂,请你帮我找方书记,你就是方书记?”

  对方的声音:“是我,你是谁?”

  张广泰说:“方书记,我是张广泰。”

  对方的声音:“噢噢,知道了,你们那里怎么样?”

  张广泰说:“我就是找你汇报,全村各户的粮食总储存,到不了八月,有的户到不了七月——”

  对方的声音:“老广泰,我给你说,省里正在研究我们的问题。你要动员群众,开展互助救济,保障生活,要人人吃饱,还要不低于平常的水平,绝对不允许出现盲流。哪个村出现盲流,哪个村的支部要承担全部责任。”

  张广泰说:“啊呀老方啊,承担什么责任?”

  对方的声音:“按非正常死亡论处!支书、委员,都要给最严厉的党纪处分,村长,撤职查办,追究刑事责任,你们出现盲流没有?”

  张广泰说:“没有,还没有。”

  对方的声音:“省里的救济下来以前,各村都要实行生产自救,积极寻找水源,打井,抢种荞麦,秋后点种冬小麦。你还有什么问题?”

  张广泰擎着话筒,不知该说什么。

  对方挂断了电话。张广泰无力地放下话筒。

  岳自立已经长成一条肩宽腰圆的壮汉。光膀子,肩上搭件灰布褂,脚步疲沓走过“新华第三制钉厂”。厂门前停辆货车,已是半老徐娘的小芹,指挥几个工人从车上卸盘条,往厂里搬。岳自立伫立看了一阵,上前问小芹:“姨,我帮你们,行不?”小芹看看他,疑惑道:“你是谁?这么面熟。”

  岳自立说:“见面少,你记不住我,我认得你。”

  小芹疑笑道:“认得我?你是?……”

  岳自立说:“我叫岳自立。”

  小芹惊道:“岳自立?”

  岳自立说:“说起我妈你就知道了,我妈有个外号叫‘小顶针’。”

  小芹恍然道:“噢,知道知道,啊呀,可想不到你长成这么条大汉,怎么你——怎么到这来了?”

  岳自立说:“我看你们忙,我想给你们帮个工,挣几个钱买点儿吃的。”

  小芹思索一阵说:“不是姨我不照顾你,厂里不许雇零工。这点儿活,厂里自己人就干了。”

  “唔。”岳自立失望地拖着腿走了。

  小芹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唤道:“喂,自立!回来!”岳自立转回身走来。

  小芹从怀里拿出小钱包,拿出几张角币,说:“拿去买点儿吃的。”

  岳自立面有难色说:“姨,我不要。”

  小芹说:“拿着,我真没有多的。”

  岳自立说:“我没有粮票。”

  小芹说:“噢,粮票。”又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粮票,递给他说:“给你,我是壮劳力标准,有时候给快跑一点儿,快去买点儿吃的。”

  岳自立说:“姨,我不能白收你的,你让我干点儿活儿。”把褂子缠上腰,动手搬盘条。

  小芹看着他陷入沉思。

  岳自立第三次送了盘条正要出院,年老垂暮的朱存孝拦住他,问道:“你是哪来的?”

  岳自立说:“大柳树。”

  朱存孝问:“大柳树?怎么来这干活儿?”

  小芹进院来说:“是我叫他帮一下,卸完这车叫他走。”

  朱存孝说:“噢,大柳树,你可认得张广泰师傅?”

  岳自立说:“那是我爷爷。”

  朱存孝说:“你爷爷?”

  岳自立点点头。

  小芹说:“厂长,我来给你说。”

  地主李文江的老房里,李秀英给改作业的成民端来一大碗苞米稀粥。成民喝了两口,发现李秀英进东房没出来,愣了愣神喊道:“秀英,你怎么不吃?”

  李秀英喊道:“你先吃,我等一下。”

  成民起身去揭开锅看,锅里已经没有粥了。叹口气,拿起碗,把粥倒一半到锅里,喊道:“快来吃。”

  李秀英说:“我一会儿就吃,你先吃。”

  成民拿过两个碗,从锅里往外盛粥,根本不满两小碗。出东房的李秀英拦住他说:“还有呢,你先吃。”把两小碗粥都盛在成民的大碗里。

  成民说:“你这样,我就不吃了。”

  李秀英说:“不吃饭哪行?成天价扯个脖子给学生改作业、上课,怎么受得了?快吃。”

  成民低头看碗说:“你不能这样,我更不能这样,自立那么一条大汉,连碗粥都喝不上,怎么出工?”

  李秀英说:“不用愁他,有他吃的。”

  成民忽然发现不见自立,问道:“哎,自立又哪去了?好几天没和我们一起吃饭了,今天怎么又不见他?”

  李秀英说:“收工晚,你先吃,学生该等着你啦。”

  成民说:“不,今天要等。一共三个人,不在一起吃饭,像个什么人家?”

  李秀英强笑道:“又不听话了?叫你吃你就吃,我还能饿着他?”

  成民认真起来,说:“不,你没做三个人的饭。”

  李秀英说:“这个呀,我是计划用粮,你尽管吃。”

  成民说:“说谎,什么计划用粮?你们只喝点儿锅水,不行,自立不回来,我不吃,不管怎么说,他叫我爹。”

  李秀英含泪说:“你心里有他,他也知道,不用在这上头操心。”

  成民说:“有他就得真心。我吃饱了,他饿着,算什么爹?等他。”

  李秀英说:“我给你说,他们下工没有准时候,我再给他做,饿不着他。”

  成民问道:“你呢?吃什么?不用活了?”

  李秀英又强笑道:“嗨,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还能饿着我?”

  成民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起身要走,李秀英拦住他说:“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成民说:“等自立。”

  李秀英说:“不用等他了。”

  张广泰蹲在村头抽烟犯愁,抬头远见两男两女挑着筐,抱孩子向村外走来。两男肩挑的箩筐蒙着布,像是锅碗炊具。他们望见张广泰,犹豫不前,继而商量了几句什么,四人向后转绕道而去。他们穿巷出村,墙角闪出张广泰,平伸双臂,不言不语,拦住他们。两男放下担子,张广泰揭开蒙布,筐里是孩子。张广泰以商量的口气问道:“到哪去呢?”

  男人李成邦说:“还没定。”

  张广泰问:“路上吃什么?”

  李成邦的妻子说:“准备了一点儿。”揭开篮子蒙布,露出几个玉米菜团子。

  张广泰看一看,问:“吃完了怎么办?”

  李成邦说:“再说。”

  张广泰说:“讨饭吃?”

  李成邦说:“老村长啊,树挪死,人挪活啊。”

  张广泰说:“要挪,得先有个窝啊,到哪家亲戚?”

  李成邦说:“不管到哪,住下就是窝。”

  张广泰说:“这不就是逃荒吗?”

  李成邦低下了头。

  张广泰说:“别走了,咱们有上级政府——”

  男人曹硕虎怒气冲冲地说:“得了老广泰,乡里忙吃饭,百姓瞪眼看,就是没法办!”

  张广泰说:“别人忙什么我不管,就管大柳树不能出盲流。”

  曹硕虎说:“你怎么管?我们要吃饭。”

  张广泰说:“我想办法,给我三天期限。”

  曹硕虎说:“三天?三天我们走出二百多里去了。”

  张广泰问:“二百多里外有饭给你们吃?”

  曹硕虎说:“我们干活儿,挣饭吃。”

  张广泰问:“在大柳树干活挣不来饭吃?”

  曹硕虎问他:“你雇我们干活?”

  张广泰说:“雇人干活儿是剥削,我不雇,可是劳动就有饭吃。”

  曹硕虎说:“现在劳动没饭吃!”

  张广泰说:“是碰上了灾年,灾年往外跑,丰收了再回来?有脸见人吗?”

  曹硕虎也无言以对。但是他们没有回头的表示。

  张广泰说:“还得靠自己,先在本村借借,啊?大家一起熬过今年,好不好?”

  曹硕虎说:“借了得还,老广泰,你放我们一马。”

  张广泰说:“怎么要我放你们一马?我和你们无冤无仇,放的什么马?回去,都回去!”伸手从曹硕虎妻子怀里抱过孩子,向村里走去。

  李成邦、曹硕虎和他们的妻子,四人无奈地交换眼色,担起筐,回村走。

  李文江老房里,成民瞅瞅桌上盘里的馒头,问岳自立:“哪来的?”岳自立紧张地说:“买的。”

  成民问他:“你哪来的钱?哪来的粮票?”

  李秀英说:“说,不说清楚,我们不吃来路不正的饭!”

  岳自立说:“你们放心,这是正道来的,我不会去偷去抢。”

  成民说:“既是正道来的,为什么不说?”

  岳自立说:“怕你们不高兴。”

  李秀英说:“说,说清楚,我们不会不高兴,不说清楚,我们闷在葫芦里,才不高兴呢。”

  岳自立说:“钱是我自己出力挣的,粮票是黄小芹姨给的。”

  成民的脸沉下来。

  李秀英问:“你去找小芹了?”

  岳自立说:“碰上了。”

  李秀英问:“碰上了?那么巧?”

  岳自立说:“我经过新华厂门口,见小芹姨他们在搬钢筋盘条,我帮了他们。厂长给了我钱,小芹姨给了我粮票,不信你们去问,我会骗你们?”

  李秀英和成民都沉默。

  岳自立说:“我看我爹吃得少……”

  成民叹口气说:“你还见着他们厂长了?”

  岳自立说:“见着了。”

  新华厂院里。门外载盘条的汽车开走了,朱存孝把几张钞票塞给岳自立说:“收着,不多。”

  岳自立把钞票塞给小芹说:“姨,你的粮票我要了,钱,我不要。”

  小芹接了钱,朱存孝问岳自立:“你爷爷,张师傅,怎么样了?

  岳自立说:“还是整天忙,天旱,夏粮颗粒没收,他愁。”

  朱存孝又问:“成才怎样?还挑锔锅担子?”

  岳自立说:“有时候挑。”

  朱存孝说:“几年没见他们了。张广泰,换房子把个城市户口换没了,连带着成才,都成了农民,还连带了成民,成不了个家……”

  岳自立说:“他有家了。”

  小芹低头叹气。

  朱存孝说:“嗨,人,各有各的命,他若是住在城区,哪会有这事!你回去,给我带个好,就说朱存孝还记着他,有什么困难,我能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李文江的老房里。成民沉默一阵说:“城里也不比农村好多少……”李秀英说:“行了,自立说明白了,你吃。”

  成民说:“我更吃不下了,我不能叫孩子养着。”

  岳自立说:“爹,你就别说这话了,没有你,我和我妈,还不知什么样呢,吃,我长成人了,养不好你们,还养不活你们?就是这样,我还觉得对不起你呢!”成民看看岳自立,好像忽然发现,他面前站的这个岳自立,身躯魁伟,充满他未曾奢想的希望。

  李秀英低头说:“自立,别再往外跑了,上级通知,不许出盲流,叫你爷爷知道,要不高兴了。”

  岳自立说:“我没有出去多远,我干活儿不是盲流。”

  李秀英说:“干活儿也不许出村。”

  成民痛心疾首地连连点头:“太没有道理了!”

  张广泰在曲国经的老房里召开支部委员会。曹天柱、曹大禄、李七嫂子已到,个个愁眉苦脸,不作声。曹有贵来了,先叹了一口气,也坐下发愁。曲彦芳收拾了锅碗,催正做针线活儿的张艳双:“走,上爷爷那屋做去。”

  张艳双看看支委们,说:“还有一点儿就完了。”

  曲彦芳走了,张艳双急针快线,边叫道:“爷爷,我马上就好了,你们开会。”

  张广泰不应她,支委们也没人回答她,她匆匆收拾了笸箩,急急出门去。

  张广泰叹口气说:“到底猜着了,今晌午,李成邦和曹硕虎,领着老婆抱着孩子,要盲流,我把他们劝回来了。”

  支委们不声响。张广泰说:“上级的规定,我们不能不执行。昨天公社电话里说,有的村受了通告了。”

  曹大禄道:“哪村?”

  张广泰说:“哪村,没说,老蔡说,他们给盲流开通行证,要加重处罚,支书村长都要处分。”

  曹大禄说:“真给处分?”

  张广泰说:“上级说话能不算数?”

  大家又沉默。

  张广泰说:“我们再分析分析。除了李成邦和曹硕虎,还有哪几家能外流?”

  曹有贵说:“难说啦,要是允许我就想走。”

  张广泰苦笑道:“那倒好,我给你开通行证,你拉着一大车走。”

  支委们唉声叹气。

  曹有贵说:“又不让赶车拉货,若是让,我出去给人家拉个脚,也是条活路。”

  曹天柱说:“让你赶车就让我出去打工,不让啊!”

  李七嫂子说:“老说上级上级,老和尚念经,说有神,不显灵。上级怎么个打算,也给我们说说。”

  张广泰低头半晌,才说:“上级都有上级的事,不是说了吗?不能等、靠、要。”

  李七嫂子说:“那就等着死?!”

  张广泰斜她一眼说:“别乱说。”

  李七嫂子说:“本来嘛,光给我们唱喜歌,顶什么用?得拿真的来,有谁问过我们缺多少粮?三年饥荒那时候,给我们说,欠人家外国的债,得还人家的钱,叫我们勒紧裤腰带,那有什么说的?该人家的嘛,欠债还钱,自古的道理,勒,我们大柳树本来就没收成,还要往外调粮,大了肚子的娘儿们,把孩子勒掉了还假装高兴,说少了个吃粮的。现在我们遭了灾,为什么不管我们。我是老了,年轻二十年,我先领人走,管他流氓不流氓!”

  张广泰说:“是盲流。”

  李七嫂子说:“管他什么流,爱往哪流往哪流!”

  张广泰道:“七嫂子,这是党的会。”

  李七嫂子说:“党的会应该有什么说什么!”

  张广泰说:“要说那叫人高兴的,积极的,鼓干劲的。”

  李七嫂子说:“我没有那样的。”

  大家又叹气。

  张艳双进了粉房知青宿舍,宿舍里空无一人,各处床铺上凌乱不堪,一幅久无烟火的凄凉景象。她看看黄家驹的床位,吐一口压在心头的气,向外走,忽听床下有人学猫叫,回头看,黄家驹从床下爬出来,“哈哈”笑着向她扑来,她伸手挡住他:“你不是也走了吗?”

  黄家驹嬉皮笑脸道:“我不是又回来了吗?”

  张艳双问道:“回来干什么?”

  黄家驹说:“回来看你呀!”

  张艳双恼怒地说:“看我?我是供你三天两头看着玩儿的?”

  黄家驹说:“好了,别生气。”说着又要拥抱她。

  张艳双又正色推开他道:“你们当然了,回了城,回了家有吃的,有喝的,爹妈又有钱,想吃什么吃什么。”

  黄家驹说:“不是都像你说的那么好,我这队长还得组织救济呢!你当城里人都是百万富翁?我们这批知青里,没有一个高级干部的子女,数我爷爷官大,是个五十年代的饮食联社的主任,干了不到三个月,还给取消了。我们回城不是回去享福,是给队里省点儿粮食啊!”

  张艳双说:“说的好听,你们知青一有困难,拔腿就走,还说要在这儿永远扎根,和我们同甘共苦呢,你快走,我没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用你看,走了再别回来,我算看透你们了。我妈说得对,一辈子不出嫁,也不嫁你们知青。不可靠。”

  黄家驹也正经说:“你妈说得不对,给你说,我们知青回城回家是轮班的,有的是请假,有的是溜号,不过瞒着你爷爷罢了。这是我想出来的点子,我们全体讨论通过的。”

  张艳双问道:“那你回来干什么?”

  黄家驹说:“我回来给村里献计献策,渡难关。”

  张艳双问:“献什么计策?”

  黄家驹说:“你亲亲我,我就给你说。”

  张艳双说:“亲亲你?哼!”

  黄家驹说:“真的,亲亲我就给你说。”

  张艳双说:“说,我看值不值得。”

  黄家驹说:“先亲了,我再说。”

  张艳双转身就走。

  黄家驹追上拉住她说:“真的,不信,告诉你爷爷,我去给他说。”

  曲国经的老房东间里,张广泰面色严肃地说:“你说,你有什么计策,说得好,过去的事,我不追究,说不好,连你私放知青回家两罪并罚。”

  黄家驹的紧张消失了,亲切地说:“爷爷,放知青回家,有的是你批准了的。”

  张广泰说:“我批准了哪一个,艳双都知道,你当我真不知道你的把戏?”

  黄家驹说:“那当然,我的把戏,艳双都知道。”

  张广泰说:“说,你有什么计策?”

  黄家驹说:“爷爷,我的计策是这样,现在,我们大柳树,先要解决大家吃的,对不对?”

  张广泰说:“对。”

  黄家驹说:“知青,在这里,吃饭不少,干活儿不多,我看不如把他们都放了。”

  张广泰问道:“这就是你的计策?”

  黄家驹说:“你别急呀!把他们放了,头一条,给你省下一堆口粮。”

  张广泰说:“你说,第二呢?”

  黄家驹说:“第二条,可以给你赚回一笔钱来。”

  张广泰说:“赚回一笔钱来?怎么赚回一笔钱来?”

  黄家驹说:“我给你说,我离开这几天,没闲着。队里的事,我也着急呀,我也是队长嘛。我到外地去转了转,找了个地方,离我们大柳树二百四十里——金龙山铅矿。他们刚开始挖山建矿,需要劳力。我已经给他们矿长联系好了,我可以带着知青们去给他们挖山建矿,他们按劳力等级付给我们工资。只要你同意我们去,我们就去。这样一来,我们给村里省下了粮食;二来锻炼了知青们的吃苦耐劳;还有第三,我们每人的工资要交一半给队上。这事,你、队上,一举三得,我们知青也是一举三得。爷爷,我可把事情办了九成了,最后一成,就是你批准不批准了。”

  张广泰沉吟良久,问道:“知青们听你的吗?”

  黄家驹说:“没有问题,他们不听我的听谁的?我已经和知青们商量好了,他们都同意。不过呢,爷爷若是不同意,我保证他们谁也不敢离开大柳树,不过都轮流回城罢了。”

  张广泰说:“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公社或是县上知道了这事,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该有多大的罪过?”

  黄家驹说:“嗨,我的爷爷,你想想,说是把知青交给你管,你管得了吗?他们都是有胳膊有腿的大活人,靠城近,又有家,给你请假,是尊重你,不请假,想走不也就走了?累死你也找不着他们,哪一个你管得了?公社?你都管不了,公社就管得了?更管不了。县上?别开玩笑了,不客气地说,那是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憨吃哈睡’的混虫,我们知青提起他们来,没有一个说好的。他们要是追查你的责任,好说,你把我们交给他们,看我们怎么祭奠他们!”

  张广泰说:“你脑后有反骨!”

  黄家驹说:“那你就抓我的反革命,看上级能不能为这个功劳,每月发给你几十块奖金!”

  张广泰沉思良久,说:“你回去等我的话。”

  黄家驹说:“好,我可以等你的话,不过,这个计策,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了。你同意,没话说,你不同意,可不许拿我的话把儿。你那样做,我可绝对不客气!”

  张广泰沉下脸说:“我是谁?回去。”

  黄家驹雄赳赳走了。西房里出来了曹天柱、曹大禄、曹有贵、李七嫂子。张广泰问他们:“都听见了?”

  支委们默默就座。

  张广泰说:“都说说意见。”

  支委们仍沉默。

  张广泰说:“不好开口,是?”

  支委们还是沉默。

  李七嫂子说:“这孩子,可不像黄吉顺的后人!”

  曹有贵说:“怎么不像?太像了。”

  李七嫂子说:“你看他说的做的,多有心计。”

  曹有贵说:“就这点儿才像黄吉顺呢。”

  张广泰说:“有的地方像,有的地方不像,像也罢,不像也罢,出这个主意,倒是为队里着想的。”

  曹天柱说:“倒是,就说棉花地里打农药,不为队里想他能提?不过这一次,大主意还得支书拿。”

  张广泰皱眉沉思,最后轻按一下手说:“就这么定了,千斤重枷有我扛!”

  “新新居”门前破厦下黄吉顺拄着木棍,手搭眼罩,向公路望。

  公路上,黄家驹为首的知青们和岳自立散乱地围着一辆大车,默默无言,向西走去。

  大车上装满行李捆,上面坐着张广泰和张艳双,成才赶车。

  颇有一股悲壮气氛。

  大车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成才勒马停车。张广泰和艳双下了车,帮知青们从车上往下拿行李。

  张广泰拉过黄家驹说:“我可把他们交给你了,干系重大,出不得事。出一点儿事,我都承担不起啊!”

  黄家驹说:“爷爷,你放心,不论出什么事,都有我承担。”

  张广泰说:“到了那儿就来信。”

  黄家驹说:“一定。”

  张艳双凑到他们面前。黄家驹在众目睽睽下,拉她到人堆外。成才见状,迈步去阻止,被张广泰强拉住,同时示意他背转身去——不看。

  成才拉过岳自立说:“你和他们不一样,多干活儿还要多吃饭,家里有我照顾,常写信回来。”

  张艳双把头抵在黄家驹胸前,说:“一星期至少写一封信。”

  黄家驹说:“你也要一星期一封,不要写亲啦、吻啦的,我怕这些小子们偷拆了看。”

  张艳双说:“不许你爱上别人。”

  黄家驹说:“怎么会呢?我还怕你呢。”

  张艳双轻捣了他肩窝一拳。

  来了一辆大公共汽车,停下了。知青们和岳自立向张广泰、成才、张艳双招手,默默上车,黄家驹高喊:“回去!”

  公共汽车开走了,张广泰祖孙三代目送它过了山坡,消失了。

  成才赶大车,张广泰默默抽烟。成才故意说给张艳双听道:“不知黄家驹能把他们带成什么样!”

  张广泰说:“黄家驹,只怕是个嘴把式,唉,心眼太活,叫人摸不着边。”

  张艳双说:“他挺简单的,心里有就说出来了。”

  成才说:“看着简单,在这帮知青里,他最花哨。”

  张艳双说:“是简单,有什么都说,连他黄吉顺爷爷教他怎么偷奸耍滑他也说,还讽刺嘲笑说,黄吉顺自觉着是个聪明人,可是办一件事,得罪一个人,天天吃后悔药,还是治不好的自私病,其实是个最大的糊涂蛋!”

  张广泰微笑道:“是吗?”

  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城市、乡村、田野、林木全在一片迷蒙中。一个邮递员推着自行车在大雪中向大柳树村走去。张广泰、王玉珍、成才、曲彦芳、张艳双,一家人正在炕上吃饭。

  村里传来喊声:“知青汇钱来了!”“知青汇钱来了!”

  张广泰疑惑地问:“谁在喊什么?汇钱来了?”

  王玉珍说:“好像是……”

  全家侧耳听,成民兴冲冲进门来说:“爹,知青汇钱来了。”

  张广泰问:“是吗?”

  成民说:“你看看去,得你签字盖章。”

  张广泰慌不迭下炕,趿拉着鞋往外跑。张艳双比他还快,早飞出门了。成才也按捺不住,下了炕往外走。

  王玉珍看着曲彦芳说:“是汇钱吗?你听清楚没有?”

  曲彦芳说:“好像是。”

  张广泰跑着跑着鞋不跟脚,摔了一跤,急忙提鞋。

  从队部望出去,邮递员消失在迷蒙大雪里,张广泰转身问张艳双道:“寄来多少?”

  张艳双说:“两千元。”

  张广泰又问:“多少?”

  张艳双说:“两千元。”

  张广泰惊疑地问:“两千元?”

  门外进来些村民,聚拢在他们祖孙旁。

  张艳双说:“两千元。”把汇款单递给张广泰。

  张广泰问:“在哪儿?”

  张艳双说:“在你手里捏着呢,还问在哪儿!”

  张广泰看看汇款单说:“这哪是两千块钱?一张纸!”

  张艳双说:“这叫大额汇款单,得拿着到县银行去换!”

  张广泰问:“凭它换两千块钱?”

  张艳双说:“对,就拿它换两千块钱。”

  张广泰问:“人家给吗?那么多!”

  张艳双说:“这是汇款。他们在那边交了两千块钱,为什么不给?”

  张广泰说:“噢,哎,念念信,看信上怎么说的,是真的?”

  张艳双撕开信封,看看信笺笑了。

  张广泰问:“笑什么?”

  张艳双又笑一声说:“我念了?”

  张广泰说:“念,念。”

  张艳双笑着念信:“敬爱的支部书记和村长、队长张广泰同志,爷爷——”又笑了。

  张广泰问:“怎么回事啊?”

  成才说:“啊呀,当中不是有岳自立吗?他叫爷爷。”

  张广泰说:“噢。”

  张艳双继续念道:“我们全村知青队员和岳自立,向你和大柳树村全体男女社员同志们问好。我们都很好,吃得饱,不用挂念。

  “现在寄回两千元钱给你。你分给大家买粮、买油盐。

  “我们在这儿按时上工,按时下工,没有加班。如果加班,挣得还要多些,也会多寄些回去。

  “这里还需要劳力。我已经和矿长说好了,希望你再派二十个年轻人来。注意,岁数大的不要,女的不要,要能吃苦耐劳的棒小伙子。还要给他们讲明白,来到这里要服从我指挥。赚的钱,要拿一半贡献给队上,不同意的不要来。祝你永远健康——黄家驹及全体知青和岳自立敬礼。”

  “好了,给你。”张艳双把信叠好,交给张广泰。

  张广泰接过信,激动不已手打颤,说:“这些孩子们……受苦了……”

  大柳树村队部。张广泰主持全村二十几名党员、干部开会。

  张广泰说:“今天这个会,有党员,有三个队的小组长,我们一起来决断一件事,就是黄家驹他们那帮子知青,从金龙山矿上,寄回村来两千块钱,怎么个用法。”

  大家都沉默。

  张广泰说:“这是他们的血汗钱,也是他们的一片心。今年我们遭了大旱,夏秋两季颗粒不收,大家都愁今冬明春怎么过,这笔钱是给咱们的救急钱。大家研究研究,怎么用。”

  沉默了一阵,曹大禄低声说:“你先给大家说说你的打算。”

  张广泰说:“他们信上的意思是全队分,我看最好用在救济困难户上。哪队哪组谁家困难,大家都看得见的。我这个主意对不对,可行不可行,还是大家商量。”

  曹大禄说:“我同意村长的意见。但是,我说点儿别的。说点儿什么别的?我想说,人啊,不在难处不知情啊,我们遭了旱,多少次向县里请示、报告,结果怎么样呢?我不说了。他们这几个知青少年,个个城里有家,跑回家就有吃有喝,本来用不着帮我们,可是他们上矿山去出大力,赚了钱,捎回来给我们,我们谁和他们有亲有故?没有。人得有良心,我说,这个钱,万不得已要用,我们也得省着点儿花,能不用处且不用,剩下来的干什么?留着,给他们留着,他们回来的时候,剩多少,都给他们。”

  许多人点头说:“对。”

  李七嫂子说:“我看我不说也不行了,还是说。我听说他们捎回这么多钱来,又说,叫分给全村,我心里可真不是个滋味。他们都还是些孩子,为给我们救灾,出去流血流汗,我们大柳树的小伙子们呢?锁在家里,不许出门,这算什么事?这不是逼人等死吗?他信上不是说还要二十个青年劳力吗?不要女的,我们没办法。你们两个队,把那没结婚没成家的,都送了去!”

  曹大禄说:“成了家的也可以去。”

  张广泰按手制止她说:“这是下一步要研究的,先说正题。”

  李七嫂子说:“说正题也行。你们都眼瞅着我们队。是,我们穷,说越穷越革命,我们现在革不起这个命了。你们看着办,给多少,我们但愿能少花一分,不能对不起这些孩子们。”

  曹天柱说:“没有说的,七婶子,先济你们。我还要提提李秀英两口子。成民当着老师,工分有几个,李秀英劳力不强,这次的钱里,也有岳自立的,我说,别忘了补他们点儿。”

  李七嫂子说:“我想到了。”

  张广泰说:“天柱,你们曹硕虎得补一点。”

  曹天柱说:“补。”

  张广泰说:“还有李成邦。”

  曹大禄说:“知道了。”

  张广泰说:“这样,你们三个队自己先报个名单,然后,我们再开次会,研究定下来就发放,还有,学校也真该修补了。”

  全体同意。张广泰说:“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了。支部委员们留下,再开个小会。”

  党员干部们散去了,剩下张广泰、曹天柱、曹有贵、李七嫂子。张广泰说:现在研究派不派二十个青壮劳力去?”

  短时间的沉默。

  张广泰问:“怎么?都不说话?”

  支委们你看我,我看你,又是沉默。最后,曹天柱终于打破僵局说:“事是好事,可是弄不好,也是大乱子。如果派了去,不是和给盲流开证明信一样吗?还是集体出动,又是支部决定的!”

  又是沉默。

  张广泰叹息一声说:“说明白了,派去,就是违反上级规定,我们敢不敢?”

  没人说话。

  张广泰说:“算了,还得我拍板!反对的举手!”

  没人举手。

  张广泰:“同意的举手!”

  都举起手来,并且都笑了。曹大禄急道:“我们就等你这句话,你偏要我们先说,人无头不走嘛!”

  张广泰说:“既然这样,就是支委会决定了,决定就执行。如果因为这事撤了我,”一指曹大禄,说:“大禄,你接着干。”

  曹大禄说:“我接就我接。”

  曹天柱说:“撤了你,我接。”

  李七嫂子说:“不,我接。”

  曹天柱笑了,说:“这是不是和上级对着干啊?”

  张广泰正色道:“不错,逼到这儿了,是对着干。不过,我们是和穷对着干,和天灾对着干。几个知青能对村里做这么大的贡献,难道我们还不如他们?我们不就是怕撤职查办吗?不是老说要斗私批修吗?我们连这点儿私心都不敢斗,还当这共产党员干什么?”

  支委们肃然。

  电话铃响。曹大禄拿起话筒叫道:“哎!找谁?”

  声音:“张广泰在吗?”

  曹大禄说:“等等。”把话筒递给张广泰。

  张广泰问:“哪位?”

  声音:“你是广泰?”

  张广泰:“是我,你是……老蔡?”

  声音:“是我,老广泰!听说你们有人从金龙山矿上汇了一大笔钱来?”

  张广泰说:“对,你怎么知道的?”

  声音:“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把知青都放出去了?”

  张广泰说:“是,我放他们去的。”

  声音:“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知道吗?”

  张广泰说:“知道。我不能叫他们在这里挨饿啊!”

  声音:“知青政策你还要不要了?”

  张广泰说:“要,要。”

  声音:“赶紧叫他们回来,还来得及消除影响!”

  张广泰说:“他们根本不听我的,我管不了。”

  声音:“我可管得了你!”

  张广泰说:“老蔡,看怎么说。你管得了我,无非是我当村长,我若是不当了,你就管不了了。”

  声音:“你要躺下?!”

  张广泰说:“你要我站着,我不敢躺下,你叫我躺下,我不敢站着,我听你的!”

  声音:“老广泰,你怎么学会了这一手?”

  张广泰说:“早会,没使过就是了!”

  声音:“你的模范村要不要了?”

  张广泰说:“饿肚子当模范村?不要了。”

  声音:“广泰,我们树个模范村下多少心力?你敢破坏了?”

  张广泰轻轻放下话筒。

  支委们大气不敢喘。张广泰扫视他们一下说:“你们回去安排人!”

  电话铃又响了。张广泰拿起话筒问道:“谁?”

  声音:“老广泰!你想干什么?”

  张广泰说:“老蔡呀!等我去和你面谈。”挂上话筒,对支委们说:“你们走,我在这儿顶着!”

  曲国经老房里。成才问张艳双道:“黄家驹有封信给你?”

  张艳双说:“有。”

  成才问:“说些什么?”

  张艳双道:“没说什么。”

  成才说:“没说什么?那写信干什么?”

  张艳双说:“汇报了些他们劳动的情况。”

  成才问:“没有别的?”

  张艳双说:“没有。”

  成才说:“劳动的情况也没有什么,我看看。”

  张艳双说:“……再就是说,分配他们的钱的时候,要公道。没有别的。”

  成才说:“分配钱还要你管?我看看。”

  张艳双说:“给我的信,你看什么?”

  成才说:“我是你爹,当然要看。”

  张艳双说:“爹也不能看。”

  成才说:“不给我看,就给你妈看看。”

  张艳双说:“妈也不能看。”

  成才说:“连妈都不给看?不行,拿出来!”

  张艳双说:“不!”

  张广泰进屋问道:“吵吵什么呢?”

  张艳双说:“我爹要看黄家驹给我的信!”

  成才说:“连她妈都不给看!”

  张广泰说:“算了算了!不过是汇款汇报什么的。来,八月,替我给黄家驹写封回信。”

  张艳双铺开纸,张广泰口述:“信致大柳树村知识青年队长黄家驹并全体队员和岳自立同志,你们寄来的两千块血汗钱,如数收到,我代表全村社员向你们道谢。全村社员都问你们好,全都感谢你们。我们表决心,一定学习你们,努力生产,并且,立即派去二十名青壮劳力,这些人,你们都认识,全归你黄家驹领导……”

  成才赶大车,车上满载行李。张广泰坐在行李上神色怆楚地看着围在大车前后跟着走的二十个青年……大车到了三岔口,成才停了车,青年们各自背行李。

  张广泰对青年们说:“到了那儿,得听黄家驹的话,干活不能落在知青们后面。矿上不比农村,有危险性,都得多长个心眼儿,要吃饱,饿着肚子干活儿,要把身子闹坏!”

  大公共汽车来了,停下,青年们依次上了车,张广泰直望到大汽车消失在山坡后……

  夜。张广泰守在桌前灯下抽烟,眼望炕头墙上镜框里的曲国经照片沉思,不觉自言自语念叨起来:“老村长啊,是你把我领进党的,可我政治上的事,一点儿也不懂,如今,我更不懂啦,今天我把村里二十个小伙子们送走了,这事,我不知道对?还是不对?我知道,这是没听上级的话,可是我叫他们去谋生,比憋在家里挨饿好?你说呢?公社若为这事撤了我的支书和村长,那就是说我犯错误了……”

  春色染绿了大地,大柳树村也浸在绿色中。田里有成群的人在劳动,连小学生们也在成民带领下在田间帮播种。李七嫂子队十几个妇女在点播玉米。妇女甲央求李七嫂子说:“七婶,歇会儿。”

  李七嫂子直直腰发号令:“就在这儿歇着!”

  妇女们就地坐下,有的躺下,妇女甲平展四肢,仰面朝天,眯细了眼,几乎喘不上气来说:“我一点儿也不愿动了!”

  李七嫂子说:“春天了,地气上升,青草发芽,喜鹊喳喳,虫豸成家。”

  妇女甲说:“七婶,现在我才知道你熬这辈子多么难。”

  李七嫂子问道:“怎么了?”

  妇女甲说:“啊呀!说不出来,整天整夜的闭不上眼,睡不着,身子软的,不知什么滋味!”

  李七嫂子笑道:“你男人走了才几天?这就受不了了?”

  妇女甲略有羞涩道:“所以我说你熬一辈子多么难。”

  李七嫂子叹气道:“唉,别说了,年轻时那些年,我一夜走的路,比白天一个月走的还要多。什么时候累得爬不动了,躺在凉地上就睡过去了。现在老了,没那些心思了,你们还年轻。”

  妇女甲骂道:“该死的,上了矿,连封信也不写,越到夜里越想他。”

  张艳双“咯咯”笑了。

  妇女甲笑道:“艳双,笑什么?”

  张艳双说:“笑你,没羞!”

  妇女甲说:“你有羞,我不信你不想你的黄家驹?”

  张艳双说:“想他干什么?”

  妇女甲说:“不想是假的,你还没成亲,等你和黄家驹成了亲,小两口过上两年,他出门走了,夜里没人抱着,怀里空落落的,看你想不想,啊呀我的妈呀,年轻的都走了,想找个替手都没有!”

  妇女们“哈哈”大笑了。张艳双也跟着笑了,但她笑着笑着,却流出了眼泪。为掩饰,她也躺身地上,眯眼看天。天上彩云轻移,地上暖风轻拂,周围恬静,听见偶有一只小虫飞过发出的“嗡嗡”声。这使她想起了黄家驹给她信上的话:“艳双,我们大柳树四十一人的青年队,在这里影响很好。矿长和我谈过话,他说想长期留用我们,可是全体都不同意留下,都说想家,我也想你。有时候在洞子里,忽然看见你在我眼前,我知道这是幻觉,可总会失声叫出你的名字。丛军说我要得相思病,我说我不会得那种病,因为我们已经确定了关系,我相信你是不会抛弃我的!

  “非常想念你,真的,你身体好吗?我们还要在这里干一段时间,等见到矿体以后,再谈回村的事,希望你能迎接我,你的马驹子,深深地长时间地吻你……”她甜蜜地笑了。

  城里,小芹家里。小芹在轻声念黄家驹的信:“妈妈,我在矿上干得很好,你不用挂念。矿长对我很满意,知青和大柳树来的青年们对我很尊重,吃得很多,长了力气,干一天重活儿也不觉得累。

  “妈妈,你身体好吗?我很想念你。可是现在不能回去看你。你要多吃点儿有营养的东西,像鱼和肉,可以去买高价的,现在给你寄上五十元钱,收到就去买。儿家驹。”

  小芹放下信,继续缝包裹。有敲门声,开门,张艳双站在门口叫她道:姨。”

  小芹意外地叫道:“艳双?!快进来。”

  张艳双问她道:“你要给家驹捎信吗?”

  小芹说:“是啊,还要给他捎点儿吃的去,正在缝呢。”

  张艳双说:“我也有点儿东西要捎给他,你一起缝进去。”

  小芹接过她递来的小包,问道:“什么东西?”

  张艳双说:“毛巾……什么的。”

  小芹说:“他有信给你吗?”

  张艳双笑笑说:“有。”

  小芹端详着张艳双说:“长成大姑娘了,艳双!”

  张艳双说:“姨,你叫我八月。我爹我妈我爷爷我奶奶,有时就叫我八月。”

  小芹想一阵,叹口气说:“我有那个福吗?”

  张艳双不明其中意,说:“怎么没有?”

  小芹说:“难道你不知道张黄两家结下什么仇?”

  张艳双说:“嗨,我不管你们什么仇不仇。”

  小芹看看张艳双说:“是啊,原本也了结了,可是,嗨,人就是这样,说的和做的老对不上茬儿,你姨是张黄两家仇海里过来的人……你坐着,我烧点儿水……咱俩说说话。”

  黄吉顺和已经失明的于凤兰并肩坐在“新新居”厦外广华街路边。黄吉顺摇扇子给于凤兰扇风,转头见小芹从八角门方向走来,对于凤兰说:“来了。”

  小芹来到他们面前,问道:“怎么出来了?不在家里歇着。”

  黄吉顺说:“屋里闷得慌。”

  于凤兰问道:“下班了?”

  小芹说:“快跑捎钱来了,说给你们五十元。”

  黄吉顺接过钞票,捻动着说:“出去大半年了,攒下不少钱了?”

  小芹说:“没攒下多少。大柳树去年遭了旱灾,生活困难,他带头把赚的钱,一半捐给大柳树村了。”

  黄吉顺说:“什么?一半捐给大柳树村?卖着苦力,挣几个钱,捐给大柳树村?他张广泰搞剥削!”

  小芹说:“别说得这么难听!是他们自愿的。”

  黄吉顺说:“自愿的,我可知道那是个什么自愿的!那是张广泰逼着孩子们犯傻!”

  小芹说:“怎么是张广泰逼着犯傻呢?自愿就是自愿。”

  黄吉顺说:“你也不写信劝劝他?”

  小芹说:“劝他什么?他能领帮人出去,干得还挺好,劝他别往好里干?”转身走了。

  黄吉顺戴花镜写信:“快跑,你妈妈给了我五十块钱,说是你捎给我的。这个数可对?望下次来信告知明白。你妈妈说你在矿上干得挺好,我听了很高兴,可是又说你把挣的一半钱,捐给了大柳树了,你这是犯傻病。你的本意或许是为帮助大柳树解决困难,可是,你能当大柳树的大救星吗?你积极,你卖力,你挣钱,给人家,我给你讲过的话,你都忘了吗?大柳树是你的家?就算你把大柳树办成光荣典型,光荣也是张广泰的,你能捞到什么?……”

  落叶飘飘,雪花飘飘,大地从白色变成绿色,又是春回大地,山花遍野。张艳双手拿一封信,急匆匆进了张广泰老房,张广泰和王玉珍正在吃饭。

  张艳双说:“爷爷,黄家驹给砸伤了。”

  张广泰吃一惊:“谁说的?”

  张艳双扬起手里的信说:“自立哥给我来信了。”

  张广泰惊问:“真的?”

  张艳双说:“有个翻斗车从个斜坡上滑下来,眼看要砸着自立哥,黄家驹扑上去推开了岳自立,车把他撞了,住在医院里了。”

  张广泰慌乱地说:“是吗?伤得重吗?”

  张艳双说:“没说。”

  张广泰说:“快,你去告诉他妈妈,明天跟我一块儿到矿上去!”

  成才赶车,车上坐着张广泰和小芹,两人都焦灼不安。小芹眼含泪说:“师傅,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张广泰安慰她说:“别着急,从他信上看,没有什么大事,也许只是碰着、砸着哪儿了……”

  到了三岔口,成才停了车,张广泰和小芹下车,成才调转车头,安慰小芹道:“不用着急,从信上说的看,不会有多大的事。”

  小芹低头说:“你早点儿回去。”

  成才又对张广泰说:“路上你照顾点儿小芹。”

  张广泰说:“废话!”

  成才跳上车辕,赶车走了,回头又对小芹喊道:“如果不好,叫他在那儿多住几天院!”

  铅矿医院。岳自立扶着黄家驹在野地里一拐一拐地走动。

  黄家驹仰头四望,远山起伏,近野寂静,浅林泛绿,白色小溪流向平原。他不由感慨地说:“唉,在这儿快两年了,天天钻黑洞,从来没有注意到,这地方还这么漂亮!”

  岳自立说:“又该春耕了!”

  矿办公室里。矿长招呼张广泰和小芹落座,有人送茶来。矿长向张广泰和小芹赞叹说:“你们大柳树的小伙子,都是好样的,干活儿一个是一个,不惜力,要速度有速度,要质量有质量,我们很满意。黄家驹是个干家,年纪轻轻,领导四十人,走是走,坐是坐,简直和解放军一个样。这么说,别处来的那些干活儿的,多数是来混饭吃的,他们下了洞子,没有我们的正式工带着,你别想出活儿——”

  小芹问道:“他伤得怎么样?”

  矿长说:“放心,已经能出门活动了。我们矿常委研究通过了,我们要表彰他们。中午我陪你们和你们的小伙子们一起吃顿饭,吃过饭我们开个全矿大会,送给他们一面锦旗,你们也参加。”

  一张白木桌前垂一面锦旗,上面金线绣字:“团结互助,无往不胜。”上款:赠给大柳树村青年劳动队。下款:金龙山铅矿行政,工会。

  眼前是席地而坐的矿工们。大柳树村的青年队,整整齐齐坐在当中,张广泰、小芹、黄家驹被请到桌后就座。

  矿长扯脖子大声叫道:“好了好了,现在,我们授旗大会开始。我代表金龙山铅矿行政和工会授予大柳树村青年劳动队表彰锦旗。授旗以前,我要向大家讲几句。我们金龙山矿,是我们市的重点矿,原来,我们计划,在今年的‘五一劳动节’以前,完成竖井和斜道,现在,我们提前了四十二天,把这两项工程完成了,这是我们全体同志努力的结果。在这里我不得不特别说一说,在这两项工程里,大柳树村的青年劳动队的同志们,做出了积极的贡献。他们有一股子干劲,一种吃苦耐劳的实干精神。我希望全矿同志们都来学习他们。我们党政工团常委会经过研究,决定赠给大柳树村青年劳动队一面锦旗,作为鼓励,也作为纪念。”

  矿工们自动鼓起掌来。矿长拿起锦旗送给黄家驹,黄家驹推给张广泰说:“爷爷,你接着。”

  张广泰推给他说:“哎,这是奖励你们的,你是队长,你接!”

  黄家驹笑道:“我们是你领导的,你接。”

  张广泰又推给小芹说:“你接着,你是他的妈。”

  小芹有点儿悲楚地说:“师傅,你糊涂了?看不出来?他的心在你那儿呢!你接着。”

  矿长高高举起锦旗,全场掌声热烈。

  热烈掌声中,大柳树村村民们自发夹道欢迎黄家驹领队的四十名青年回村。岳自立在前高举锦旗,青年们个个精神抖擞,列队整齐,颇有点儿凯旋的解放军气派。

  村民们对他们刮目相看了。

  按照黄家驹的口令,他们列队、坐下。村民们围着看,这伙青年的变化,令他们惊奇,他们被感染了,没人出声说话。黄家驹站在队前讲话:“现在,我们青年劳动队要解散回家了。回家归回家,青年劳动队的精神要保持,这要看每人自己。下乡知青是集体,我相信能保持下去。至于分散各户的,希望你们常到知青宿舍来,好不好?”

  全体都笑了,鼓掌。

  黄家驹继续说:“我们的劳动报酬,还是按规定,一半已经交给队上支书村长了。每个人的,岳自立已经给你们每个人结算清楚了。谁还有什么问题,现在提出来。”

  青年们齐喊:“没有!”

  黄家驹说:“好,都没有问题了,知青队回宿舍,先整理房间。解散!”

  知青队秩序井然列队走去后,村里的青年们才起身散了。父母们迎接自己的亲人,李秀英抱住岳自立胳膊流泪。

  岳自立说:“看你,困难的时候哭,这时候有什么好哭的?”

  张艳双凑到黄家驹前,激动不已,恨不能立即扑到他身上。

  全村男女老少齐出动,拆小学校。黄家驹为首的四十名青年是绝对的主力军,个个生龙活虎。村民们诸如曹天柱、曹大禄、曹有贵等当年的壮劳力,只能在周围烧个水啦,搬个砖啦,打个下手,根本靠不了前,沾不上重活儿的边。

  黄家驹不仅干活儿,还现场指挥。

  曹大禄轻声对曹天柱说:“没想到,出去了两年,这些孩子们成了气候了。”

  曹天柱说:“这是逼着我们老啊!”

  李七嫂子说:“我还没说老呢。”

  曹天柱说:“嗨,七婶子,你老人家也该歇着啦。”

  李七嫂子悲喜交加:“可不,不歇着怎么办?”

  一所崭新的小学校舍出现在原址。学校添置了新课桌。院里学生们整齐列队站立,他们对面坐着四十名青年劳动队员。张广泰向孩子们说:“今天你们用新学校新书桌念书了,这个新学校和新书桌,是黄家驹叔叔他们四十人出外劳动赚了钱盖起来的、买来的。现在就叫黄家驹叔叔给你们说,他们怎么要求你们。”

  在旁的成民向黄家驹点个头:“你说。”学生们鼓掌。

  黄家驹气度非凡地摆摆手,看了一阵学生们,说:“村长爷爷都说了,你们还小,慢慢才能长大。现在有了学校,有了桌子板凳,得好好学习。将来,建设大柳树,得靠你们。玩儿的时候,不要打架,特别注意不要打了人家的眼。能记住吗?”

  学生们齐声答:“能!”

  黄家驹说:“好了。”回身问四十名青年:“你们谁要说话?”

  四十名青年都摇手说:“没有。”“没有。”

  黄家驹指挥四十名青年起立,向学生们鼓掌。成民指挥学生们鼓掌进教室。

  张广泰、王玉珍、成才、曲彦芳、张艳双在吃饭,张广泰闷闷不乐。

  王玉珍问他:“又有什么事?六神无主的。”

  张广泰叹口气、摇摇头、放下碗说:“今儿学校开学,是啊,我该给孩子们讲讲话,可是我怎么说?要盖个新学校,做些新课桌,老村长去世前就有这个心愿,是他想了多年的事了,老村长没办成,我也没办成,哪想到叫黄家驹办了。”

  王玉珍说:“他办成了有什么不好的?”

  张广泰说:“好是好啊,我对不起老村长啊!”

  曲彦芳说:“爹,用不着,青年人有本事,也是你领导下办的。”

  张广泰说:“话可以这么说,可是……唉!”

  成才说:“也不用想那么多,好像多么感激他似的。”

  曲彦芳说:“就是。”

  张广泰说:“没想到吴发林留下这么个孩子,小芹总算有个指望了。”

  黄家驹进门来,挺礼貌又刚毅地说:“爷爷,奶奶,吃饭了,叔,姨。”

  张广泰说:“你吃过没有?没吃在这儿吃。”

  黄家驹说:“我吃过了。爷爷、奶奶、叔和姨,我找艳双商量我们订婚的事。”

  举家皆惊。你看我,我看你。

  成才说:“什么?”

  黄家驹说:“我和艳双商量我们订婚的事。”

  张艳双说:“我马上就吃完了。”急忙扒完碗里的饭说:“走。”

  老中两代四人眼睁睁看着两个小儿女亲亲热热手拉手出门走了,他们竟没有反应能力似的呆僵木然了。直过了半晌,成才把筷子一摔,叫道:“不行!”

  树林里,黄家驹和张艳双紧紧相抱着,热烈地亲吻。松语文学www.songyuwenxue.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