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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戒断反应(一)

  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

  ——约伯记42:5

  一八|九二年的伦敦迎来了第一场鹅毛大雪。

  远处丛生的工厂烟囱中,不列颠的黑色宝石仍在熊熊燃烧,席卷着日不落帝国也未能幸免的那冬日干冷空气,于是积了整夜的雪堆上又落了薄薄一层煤灰,混杂出不干不净的颜色。

  雪水在鹅卵石铺就的狭窄路面上淌成泥泞,旁边的街头小贩赶在它结冰前连着积雪一并扫开,然后又是马车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石子的沉闷声响,中间还掺杂了报童断续的叫卖声。

  墙上的时钟指针划向了九时零一分。

  早就已经超时了。

  坐在办公桌前的黑发男人单手搭在实木桌面上,那是一只典型属于上流社会的手——指节分明、白皙,没有任何生活劳作所留下的痕迹。修长食指正微微屈起,烦躁难安地敲打着,一下下的与秒针走动同步。

  它的主人被碎发落下的阴影遮去眼中神色,事务所中只有这两种声音所组成的不和谐的协奏曲仍在继续。

  他难以压抑那股焦躁感。

  几乎是习惯性的——他用指尖将领口拉扯得松快了些,窗缝漏进的冷风跟着灌入,非但没能好转,反激得那莫名的火焰烧得更旺。

  但他清楚这与其毫无干系,全是精神上所出现的异常所致,除非等得到——

  事务所的门被推开了。

  “早安,克莱尔。”

  熟悉嗓音传入耳中的同时,黑发男人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抬眼望过去。

  他一举一动都带着高高在上的漫不经心,只有自己才清楚藏在最深处的急切。他的观察力要比常人来得敏锐——得多,也自然漏不过那暗金色发丝上、他亲手赠送的纯黑外套肩后凝结成水的雪花……还有鞋跟边角留下的污渍。

  ——他在对方进门后的三秒内就原谅了他。

  但这并不代表郁结能就此平息。

  “早安。”

  克莱尔·沃特斯慢吞吞出声:“你迟到了。”

  “我知道,克莱尔。”他的助手无奈叹气,“我很抱歉,我——”

  “早上出门的时候发现必经之路上发生了事故,”克莱尔打断道,“我猜猜……是马车侧翻?”

  “所以不得不中途绕远——你家附近也只有那片区域正在翻修,走在路边都难免踩上积水。同时也没能经过点心店,这就是你两手空空来的原因。”

  被他抢了话头的助手只好空眨眨眼,“我很高兴你能理解我迟到的理由。”

  “不过。”

  克莱尔话锋一转,“作为你的雇主,我还是有权扣你的工资。”

  “好吧,如果你想这么做,我没有任何怨言。”

  他的助手语气还是如往常般温和,转身将脱下来的外套好好挂在衣帽架上,“虽然我以为我们现在不止是那样的关系了?”

  “那你也应该知道,”克莱尔道,“还有另一种补偿的方法。”

  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够逐渐开始理解他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尤莱亚·摩斯坦在原地愣了不到一秒,旋即转头看向门外,待收回目光,就走向了对方所坐的办公桌边。

  他撑着扶手俯下身,唇瓣还尝得到外面凛冽冬风残存的微凉。触碰、深入,在长驱直入的攻势下,最先有些招架不住的居然是克莱尔自己。

  他呼吸乱了,尤莱亚也在察觉到这一点后松开手。与紊乱气息相反的是已被平息下的有如实质的躁动,克莱尔望着那双碧绿色的眼眸——他向来觉得它们比他转送给对方的祖母绿吊坠来得更剔透——其间倒映出他自己的脸庞。

  不可能再有谁会这样不掺任何杂质地注视着他。

  除了尤莱亚。

  “抱歉,我迟到了。”尤莱亚端详着他的神情,犹豫了一下,“会难受吗?”

  “……一点,已经不要紧了。”

  “咖啡?”他的助手低声问。

  佩在胸前的十字架早就随弯腰的动作滑出来,摇摇晃晃地悬在半空,克莱尔视线短暂地掠过。

  他知道这吊坠另有玄机,但他的助手的确是一名基督徒——尽管以他们现在有违教义的所为称不上是虔诚。

  “当然。”他回答。

  那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他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根深蒂固的习惯,尤莱亚·摩斯坦就是其中之一。

  克莱尔知道自己在饮鸩止渴。

  没有什么比一杯刚泡好的咖啡更能在昏昏欲睡的冬日早晨刺激大脑,虽然他未曾有任何困意,但这不影响他欣赏他的助手冲煮咖啡的手艺。恰到好处的牛奶,洒在最上的肉桂粉末,还有端到手边时正好冷却下来的温度。

  打从他们四年前初次相遇,尤莱亚就这样一手打理着他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

  “我看过信箱了,”他的助手转身去清洗咖啡壶时说,“今天没有新委托?”

  克莱尔扬眉,“苏格兰场那边似乎终于打算自己好好活用一下大脑免得生锈了,不过,希望他们这次没用错地方。”

  “克莱尔……”

  “实话实说。”

  尤莱亚又一次无奈地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争论。这在他们之间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用他的话来说,“你总是有理的”。

  克莱尔·沃特斯,全伦敦大名鼎鼎、毁誉参半的唯一一名私家咨询侦探——或许不止伦敦。

  最开始是受警方所托,解决那些他们无从下手的案件。而当业务范围不局限于苏格兰场,他的声名也随之远扬,四处的委托函纷至沓来,像今天这样清闲反而少见。

  虽然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待在事务所去解答那些疑难罢了。

  “还是有一件的。”

  侦探将信封往前推了推,“但是预定时间是在两天后,今天就清闲应付过去好了。”

  “还得感谢我们上一位慷慨的主顾,”克莱尔凝视着咖啡杯内微微漾起的水纹,挑挑眉,哪怕在说好话时依然语含讥诮,“就算关门歇业,至少到两个月后的开销都不用愁了。”

  他倒是断不会那么做的。

  “是啊。”

  尤莱亚语气微妙:“还挺难得的。”

  正如克莱尔·沃特斯那常人无以企及的头脑,他还有另一样出色的才能——总是有办法用刻薄的言辞将委托过程中遇到的大多数人连同雇主得罪个精光。

  咨询侦探本人丝毫不在乎这些,他追求的只是解开谜题的过程,再者,就算如此,下次遇到难缠的麻烦,那些人还是得捏着鼻子来请他。

  但他的助手对这点相当发愁,也曾坦言过于特立独行不是什么好事,自发地承担起了赔礼道歉和善后的职责。

  过于在乎外人看法也会变成一种累赘,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他人生遇到尤莱亚前的二十六年,就是不断践行这句话的过程。

  天才?

  不,大家通常不这么说。

  他们更多地叫他怪物。

  人们畏惧他,猜忌他,唯恐他看穿自己的想法——就好像他的目光能钻透他们脑门似的,这对于克莱尔而言倒是没差,尽管他只是把看到的蛛丝马迹说出来罢了。

  他活似一只刺猬,在被远离前先用浑身的刺挡开他人。这不代表他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恰恰相反——只要克莱尔想,他可以很受欢迎。

  他也尝试过。

  观察受欢迎者的言谈举止,藏起锋芒,他轻易就能看透一个人最深处的弱点,自然也知道怎样最快地投其所好。他的学习能力如此之强,在三分钟内和周围人打成一片都成了件易事,但……他何必这么做?

  人们欣赏着假造出来的表象,也不会有谁关心他真正的想法。克莱尔不久就厌倦了这种把戏,他一恢复我行我素的风范,身边的那些“朋友”也迅速一哄而散,正如最开始那般。

  他大学毕业后留在伦敦,开办了自己的侦探事务所。起步的那段日子很艰难,毕竟他在离家时完全拒绝了家里的一切——包括经济上的援助,自诩为上流阶级的旧贵族当然也不会看得起去做了私家侦探的次子。

  境况好转是在帮助警方破获几起手法稀奇古怪的凶杀案后。

  功劳没落在他身上,不过克莱尔一向不管这个。他倒也多少从中得了些裨益,作为咨询侦探的委托见涨,甚至忙到一个人都分|身乏术的地步。

  他和尤莱亚·摩斯坦正是在那时相遇的。

  他跟苏格兰场彼此看不对眼——这么形容他们的关系或许过于简单了。但当他又一次来到凶案现场,哈里森警长的确在旁边吹胡子瞪眼。

  克莱尔也懒得理会,他只是惯例将所有人连同屋内警察留下的几个鞋印一起冷嘲热讽了一通,然后礼貌地建议他们要是不想放过犯人,就最好当夜凌晨两点半在佛里特街路口提前蹲守。

  他在后一句话的中途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开门声,但直到说完后才不紧不慢转了身。

  “这么说有些失礼,医生,”克莱尔微微挑起眉梢,“不过我想你今天的工作已经解决了。”

  “当然,如果他们不相信我的论断,再来验证一番也不错。”

  他的目光落在被领进门的男人身上——暗金色的中短发在脑后留成麻花辫,碧绿双眼闻言正征询地看向警长,长相比起常人是出众的,但他感兴趣的从来都是容貌之外的东西。

  哈里森警长的脸色显然不怎么好看,重重一偏头示意该继续的继续。

  克莱尔摊开右手,说声“请便”就干脆利落地转身向外走去,跟进门的那临时医生擦肩而过,对方似乎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对了。”

  他头也不回地补充道:“委托金还和之前一样送到事务所就好。”

  守在房外的几名巡警可能还以为他要进一步勘察现场,纷纷让开,孰不料人径直走远了。

  这里离事务所不远,克莱尔正散步似的慢慢往回走,背后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喊声。

  “……等等!”

  是个陌生的声音:“请等一下!”

  他原地站住,回过身去,就看到眼熟的发色——是方才的那位医生。

  对方走近过来,这样一番追赶后气息都还很平稳,视线在他身上稍作停留,“沃特斯先生……?”

  “显而易见,是我。”克莱尔调整了一下偏开的帽沿,“看来那位警长还没瞧我不顺眼到记错名字的地步。”

  “呃。”

  对方似乎因为他的言辞一瞬间有点尴尬,“事实上是我在这之前就有所耳闻,追上来也是想问……”

  医生的神情掺了点好奇,“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名犯人?”克莱尔扬眉,“我看到的。”

  “就如同你,摩斯坦先生。”

  他不理会压根没做介绍的对方的一脸错愕,自顾自说下去。

  “毕业于伦敦大学,不久前才以军医的身份从中东战场退役,目前正靠积蓄度日,帮警方紧急鉴定这具尸体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以及,怀里那块怀表提早送去检修,我猜你不会想惹得妹妹不开心的。”

  提防、警惕——在他过往经历里,其他人无外乎是这样的反应,克莱尔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次也不例外。正因如此,当真正迎上对方的眼神,他极其难得地怔了一下。

  震惊,佩服……以及不加掩饰的赞赏。

  尤莱亚·摩斯坦是个普通人。

  但正是这份普通让两人间的关系与众不同。

  他们在那之后短暂地交谈,隔天在事务所碰了面。刚退役的军人先生需要一份工作,而他缺个助手,最初连向来孤僻的侦探本人都没想到雇佣会保持得如此长久。

  纵然对方年长自己五岁,克莱尔依然感受得出尤莱亚对他的敬佩和崇拜。他也渐渐意识到,只有在那个人的注视下,他才能真正地放松下来。

  克莱尔,也许你得改改行为处事的方式——搭档关系走上正轨后,他的助手有时在他出言不逊后叹着气这样说——虽然就这样下去也不错。

  没有什么值得改变的,克莱尔不置可否地想。

  转折是在后来的某天。

  窗外大雨瓢泼,他在事务所等他的助手到来,但直到时针走过将近两格,门口依然不见人影。

  克莱尔坐在桌后翻阅今早同样送晚了的报纸,就像他以前所做的那样——本应如此。

  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袭击了他。

  这版报纸应该在一如既往坐在沙发上的那人手上的,克莱尔知道对方在看报时会将纸张稍稍倾斜成二十五度,轮到社会新闻版会多花一分钟半左右的时间,具体长短视当天的事件而定,以及在翻动的间隙会望过来一眼确认他是不是有什么需求——

  那里空无一人。

  报纸上简单到极点的字句落入他眼中后就排列成了难以理解的次序,克制不住的焦虑支配了他的身体。无形的手攥住心脏,不断地、不断地收紧,呼吸渐趋急促,一个个念头唐突地闯进脑海。

  如果尤莱亚不会再来?

  如果他终于也像其他人一样,厌倦了和自己打交道,决定将一切抛下不管?

  如果——如果,那唯一一双会好好注视他的眼睛,也充满了猜疑和厌恶?

  不能失去尤莱亚。

  他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强烈焦虑着的同时,还感到有另一种更难堪的欲望正在升腾而起,简直就像在否定如此卑劣的自我。

  雨声轻了。

  “抱歉,克莱尔——”他被急匆匆开门的声音从窒息的水面下一把拽了出来,“雨下得太大了,我只好先就近找了个地方躲雨。”

  那个人在门外抖去伞尖上的水珠,这才大跨步进来,然后终于注意到他的异样,“……克莱尔?”

  几乎要将整个人吞噬的巨兽悄无声息地蛰伏下去。

  克莱尔抬眼,一贯的不动声色。

  他注意到手边翻倒的水杯,大片水渍将摊在桌上的信件洇染得看不出原文。

  “不小心打翻而已,反正都记住了。”他看着尤莱亚手中的伞,“你买它花了多少先令?”

  他的助手一副“瞒不过你”的样子,耸耸肩。

  “也不至于,那位好心人按照市价象征性地收了点,我只是——不想弄湿外套。”

  克莱尔敲打桌面的指尖停住了。

  职业决定了他们时而会出入于上流场合,尤莱亚原先的着装显然是不符合那些贵族人士规范的,于是就一起挑了这件外套。诚然,他当时并不怎么上心,只出于个人审美随便选了件。

  他忽然觉得有点奇妙。

  对方如此珍视他送的外套这一点很奇妙,他居然会为此感到隐隐的雀跃……也很奇妙。

  从不与他人为伍的天才起初并不能理解这样的感情,与之相比,倒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还更容易些。

  他的症状在一步步加重。

  绝对不可以失去尤莱亚——这想法仿若根深蒂固地植于脑海,一旦因对方不在而不安,或是自觉被对方所厌恶,那种铺天盖地的负荷感就卷土重来,压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病态地依存着他的助手。

  医学领域按理说是尤莱亚更为擅长,克莱尔在这方面也有所涉猎,他知道自己的情况用更专业的名词来形容应该是——“戒断反应”。这个词说出来有些滑稽可笑,学者们研究药物、研究烟酒乃至于毒|品,唯独没有一篇文献对他有所助益,他分明真真切切地对一个客体上存在的人上瘾。

  无须任何迟疑的余地,他害怕两人间的关系会因此变得岌岌可危,向尤莱亚瞒下了一切。

  正因清楚人类在撒谎时会有怎样的表现,他才可以天衣无缝到不让他的助手产生任何怀疑——事实上,克莱尔发现他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只要他表现出不快,或是不愿多谈,尤莱亚就会出于全心全意的信任而不予追问。

  这恰恰成了煎熬,有时候他甚至宁愿对方能更敏锐些、对他更怀疑些,也好斩断延绵不绝又如蚁噬骨的阵痛。但那样的念头出现不过须臾,克莱尔马上就意识到他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来维持住表面的假象,只要那个人还在他身边。

  ——你是这么想的?

  夜深人静时,似乎有谁在耳旁窃语。

  ——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够了?

  不,当然不,不然他不会在那之后就觉得对方“保持这样下去”的话如此刺耳……尤莱亚又怎么会知道他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当错综复杂的关系成为上流圈子里的惯例,检点与否就不再是评判标准。花天酒地、放浪形骸,他找不到存在的价值,被迫依靠片刻的快感来缓解精神上的高度压力,就算毁掉自己也在所不惜。

  他的助手对他那混乱的私生活似乎隐隐有点察觉,最终却选择了三缄其口。克莱尔原以为这样的僵局会一直保持下去,但终究被一场飞来横祸打破。

  他曾经的朋友詹姆斯走上错路,妄图利用他来召唤所谓的“神明”。那个若什提亚方程式仿佛成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他们在那之后就不时被卷入怪奇事件中,至于后来……

  某种超脱于常识范畴外的生物以好奇人类缔结约定的仪式为由,将他们卷入了奇怪的梦境。情势所迫之下,他近乎是自暴自弃地将所隐瞒的一切和盘托出,所幸他可亲可敬的助手、他的包斯威尔没有真的被吓跑。

  事实上恰恰相反,在最初的震惊和动摇后,是尤莱亚主动提出了交往。

  然后……

  克莱尔摩挲了下无名指的第三指节,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时代对同性过密的往来的宽容心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致使他和尤莱亚如今依旧是各住各的,对外仍以侦探和助手的身份相称——尽管二人实质上的关系也只是停留在亲吻和拥抱。

  “我想你听过《莎乐美》。”

  将今天的唯一一封信交给他的助手时,克莱尔说。

  他以这样口吻提起的自然不可能是某部经典,尤莱亚稍一迟疑,“莫非你说的是那个?”

  “我记得……当时被封禁还闹出了不小的风波,”他的助手回忆道,“毕竟是那位剧作家的作品。”

  “没错,”克莱尔指尖在特制的昂贵纸张上点了点,“委托似乎和它有那么点关系。当然,我们得到两天后才知道这位在卖什么关子了。”

  信上的言辞交代得相当语焉不详,只隐晦地提到那部两年前初次上映就被戏剧检查官扼于襁褓的戏剧,这反倒更能勾起人的好奇心,先应承下来也没坏处。

  这是一个平静的工作日。

  他在桌前将过往卷宗整理成方便日后查找的索引,尤莱亚负责给先前连同这次的几位贵客回信。虽然克莱尔在书面上远不如他当面交流那般刻薄,但他的助手认为还是杜绝这样的隐患为妙。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们不久前刚帮苏格兰场破获一起劫财杀人案,地点恰巧还是在伦敦西区。克莱尔看着剪报上兰心剧院的一角,思绪转向这次的委托。

  他想起莎乐美。

  希律王的小女儿,被他人窥视,被继父觊觎,却唯独倾心于施洗者圣约翰。

  少女注定求而不得,爱与欲都化为满腔恨意。她献上七重纱舞,只为向父王索得约翰性命,最终捧着心上人的头颅落下惊世骇俗的一吻。

  他原以为他的助手会对这个故事多少有点看法——正如它面世时所遭到的大肆批判,虽然尤莱亚说他也没有那么信教,但平时的一举一动瞧上去都颇为无欲无求。

  积雪被高耸塔楼间漏进的阳光融去最顶上的些许,又很快覆上新的,交错间晶莹水色折射出的微光也在不断变化角度。日头遥遥挂在天际,漫天飞扬的风雪仍未停息。

  克莱尔停了笔。

  “你今天回去?”他冷不丁问。

  尤莱亚明显地一愣。

  这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某种邀约,克莱尔只是动动手指,将资料夹翻过下一页。

  “反正是停不了了,”他瞥眼白茫茫的窗外,“免得你明早再迟到。”

  他说得理所当然波澜不惊,在短暂寂静后也迎来了对方中规中矩的回答:“嗯……如果事务所还有空床位?”

  又是这样。

  明明对方就在身边,克莱尔依然难言地烦躁起来。

  “我先上去了。”他把资料胡乱推到一边,随手撂下笔,“你自己看着什么时候休息。”

  他不等对方回应就走上了楼梯。

  他当初租下这套双层带阁楼的独栋,就是将一楼作为事务所,余下当成个人居所的考量。克莱尔将解下来的领带搭在靠背上,这才感到萦绕在胸口的窒息感稍稍有所消解。

  这里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城市,管道早就通往家家户户,配备了暖气的浴缸同样镀过光滑明亮的釉面,在热气蒸腾中蒙上又一层薄薄水雾。但即便能驱走寒意,为周遭空气增添的不过是渐趋粘稠的沉闷。

  或许是尤莱亚对他本就过于有求必应,在踏出那一步后,除了平日的举止亲密了些,克莱尔并没有感觉出什么实质性的变化。

  他们就那么不尴不尬地停在原地,连亲吻都更像是对他那不稳定精神状况的抚慰。世间少有的天才在不算久的挣扎后认为不必拘泥于寻常人对“爱”的定义,他所怀有的浓烈情感找不到第二个解释——但他现在有理由怀疑他的助手当初同意的真实理由。

  起身溅起的水花回落,克莱尔注视着它们连同余下半冷不热的温水一同打着旋儿消失在出水口。

  他修长的两指将衬衣扣子一颗颗系到最上,出来时正好遇见踏上最后一节台阶的尤莱亚。

  克莱尔刻意无视了对方的欲言又止,冲他往浴室的方向偏偏头。也许是因为常年出入于凶案现场,他不自觉地有些神经质的洁癖,他的助手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无奈向那边走去。

  尤莱亚先去了衣帽间,去取他存放在事务所的备用衣物。侦探留在起居室,随意在桌边扶手椅上坐下,打开了助手送他的烟袋。

  烟丝填入石楠根烟斗,细小的火苗在其上燃过两圈,克莱尔注视着斗钵明灭,甩手将火柴丢进了旁边壁炉的木堆上。

  火焰跳动后化作的火星烧出一缕轻烟,窗外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为这座忙碌的工业都市添上夜半时分的第一抹寂静。

  克莱尔挟着烟斗搁置在半空,徒看烟雾缭绕。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但现在不知怎的,刚点燃就忽然没了兴致,只觉得烟碱令人厌倦。

  在挑明前,他的助手说,结婚生子不过是普通人早晚都要经历的事情。

  哪怕当时那个疑似要跟陌生女子成婚的是他,尤莱亚也只是在询问他的意见,除此之外未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其他情绪。

  他想看到的不是这个。

  享誉伦敦的名侦探头一回对推理能力失却了信心,正如他第一次判断不出像如今这样更进一步是好是坏。他有时宁愿自己不要看得那么透彻,不然就不会明白,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他开口,尤莱亚就会满足他的要求。

  可他说出自己难以启齿的戒断反应,想的从来都不是以此相要挟。

  浴室那边传来了门扇开合的声音。

  克莱尔循声望去,看到尤莱亚走出来,平日好好扎起的麻花辫只简单地束在脑后,发丝尖儿上还有未擦干的水珠将将滴落。他的助手视线扫过一圈,落在炉膛顶上那根熄灭了的火柴上,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这样可点不起来。”

  克莱尔眨眼,“随手。”

  他自然不会让尤莱亚如实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当木柴噼噼啪啪地燃起,尤莱亚为落在面前的阴影直起身,克莱尔没有漏过对方脸上因为自己突然走近前来而现出的讶然。

  这讶异也不过转瞬即逝,“克莱尔?”

  “我只是在想,”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侦探平静地说,“这样的雪夜或许很适合谈心。”

  这样的话放在他身上无疑是稀有的,但有更让人震惊的在前,也算不得出奇了。

  尤莱亚笑笑,“我的大侦探想谈什么?”

  他们一左一右地半倚在壁炉两侧,熊熊燃烧的火焰烘烤得裸露在外的皮肤连同布料都暖融融的,眼前光景也衬出几分暧昧不清的昏黄,落在神情上就成了掩盖着不知何物的阴影。

  “比方说,”克莱尔挑眉,“五个月前实质上只进行了一半的议题。”

  他搬弄着台面上的摆件,又靠前了一步。

  尤莱亚似乎还有些茫然,但也因为他口中的时间点若有所思,“你是说那次……”

  距离已经很近了。

  稍一侧首,便是呼吸交错。

  到这一步再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就太说不过去,他朝尤莱亚的眼睛看过去,恰巧遇上尤莱亚也望向他的。

  克莱尔倾过了身。

  唇瓣交叠,熟悉的温暖气息萦绕在鼻尖,这一认知让他感到安心——尽管它最终未能落到实处。

  他引诱似的磨蹭两下,觉察出对方有所回应就稍稍向后退去。

  尤莱亚果然追过来,下唇传来柔软的湿意,他便迎接了那试探。

  影子斜斜的在墙上纠缠,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蒙上层细纱般远去,这是个比早晨来得更缱绻而漫长的吻。

  克莱尔忽然想起那根被他随手丢掉的火柴,些微的痒意恰如火星,细细碎碎地在交缠间烧得旺了。嘴唇触碰又分离,最终在勾起点隐秘的什么前停下,两人间依旧相距不过毫厘。

  “你确认过我的想法,”他低声问,“那你呢?”

  “克莱尔。”

  尤莱亚叹息般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神爱世人,”他注视着他,专注、赤诚,“我当然也爱你。”

  神爱世人。

  远去的火焰噼啪声一下子响彻耳畔,克莱尔默念着这句话。

  莎乐美在长笛声与急促的鼓点中揭下最后一层面纱。

  “好啊。”

  克莱尔屈起指尖,扯开领扣。

  他有些讥讽地扬起眉梢,“那我们为什么不往下一步做呢?”松语文学www.songyuwenxue.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