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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节 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风:无衣》

  城市大厅的橡木大门被猛然推开,帝国骠骑将军易飞全副武装,在铠甲碰撞的声音中大步前进。诺夫哥罗德市长胡登斯基伯爵和大主教巴托洛夫紧跟着追在他的身后,脸上清楚写着掩不去的焦虑和愁苦。

  “将军,哎呀,将军阁下,您可千万不能把我们抛下不管哪!这全城居民的安危,几万人的性命可就全掌握在您的手里了。没有帝队的保护,我们又怎能面对莫斯科暴君的残忍报复。”

  “好了,巴托洛夫主教!”易飞停下脚步,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絮叨。“帝国允诺给予诺夫哥罗德军事保护,我们时刻都不会忘记。但是——两位尊敬的先生,难道就像这样一帮子破烂民兵你们也不能自己应付吗?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们的军队需要先发制人主动出击,而不是窝在城堡里给你们当保护伞!就在两天前,我们刚刚击溃了三万五千名贵族兵,而他们正沿着伊尔门湖岸向诺夫哥罗德进军!”

  “将军阁下,您这是误会了。”胡登斯基恭敬地拉着将军的衣袖,一脸讪笑着说道:“我们收到一条可靠的情报,戈都诺夫召回并重建了十七年前被雷帝解散的特辖军。这支秘密警察部队曾是屠杀诺夫哥罗德的刽子手,因此请您千万理解诺夫哥罗德人心中的恐惧。”

  “你得明白一点,市长。”易飞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傲慢地回答道:“除了帝国远征军之外,谁也保不了你们的安全。要想活命,诺夫哥罗德就只能和我们站在一边。现在军情紧迫,为了赢得最后的胜利,帝国需要你们的协助。最迟到明天午时,尼德兰总督府征召的商船队会把两万两千担货物送到诺夫哥罗德海港,这批补给必须马上送到莫吉廖夫的帝国远征军大本营。否则……延误战机的后果,那是谁也承担不起的!”

  “是,是,将军阁下。我们一定全力支持帝国。”胡登斯基陪着笑脸赶忙说道:“城市议会会连夜动员五千名壮丁和一千乘大车。将军,至于我们的安全问题……”

  易飞默然瞪视着他,直到俄国人心虚地低下脑袋,这才冷漠地回答道:“我会留一个军团来保护你们的城市和海港。如果莫斯科胆敢直接攻击诺夫哥罗德,他们很快会明白,这将会是大错特错。”

  “是的,将军,您的话真就像我们的福音书。”

  “所以,你们都给我放轻松一点。”易飞毫不客气地回答道:“帝国不会放过任何敌人,但也从不亏待盟友。如果你们真需要多些安全感,我不反对诺夫哥罗德自行征召民兵,或者干脆向哈布斯堡租借一个佣兵军团,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只要保证通往莫吉廖夫的补给线畅通无阻,帝队会料理莫斯科手下的任何军队。明白了吗?”

  “明白,尊敬的将军阁下……”胡登斯基低声下气地回答道:“您还有什么吩咐?”

  易飞的脸凑了过来,口气中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从现在开始,诺夫哥罗德的贸易市场不能受到战争的任何干扰。你们必须最大限度地保证货物供应和市场繁荣。对于进港的每艘商船,由城市议会代表帝国远征军加征一课水饷,按甲板宽每尺征收五卢布。这笔税款预计可以达到每年六十万卢布,诺夫哥罗德议会可以得到其中的三成半,用于你们加强城市防务的支出。”

  “将军,汉萨同盟不会同意的。”

  “他们必须同意。”易飞用确凿无疑的口吻说道:“否则吕贝克议会就只能眼看着尼德兰的中国商会长驱直入诺夫哥罗德,把一船船毛皮和蜂蜜运出波罗的海,让汉萨同盟每年损失三百万卢布。”

  胡登斯基一愣,有些尴尬地附和道:“当然,我们知道帝国的权威无从置疑。将军的吩咐,我们一定会照办。”

  

  波罗的海,芬兰湾,瑞典皇家海军舰队旗舰。

  赫德拉姆·伯格斯统提督漫步走过甲板,手里端着一盏晶莹剔透的玻璃酒杯,清洌的伏特加散溢出浓郁芬馨的醇香。他举杯沾唇,的琼浆涌入喉头,一时间凛冽如刀的北海朔风也不觉寒冷。

  浓雾如绵,粘稠得好像化不开的牛乳,又带着丝丝难以言述的清新。天地之间似笼着一层絮毯,十丈之外不辨人形。瑞典皇家海军二十二艘北海战舰桅顶上挂起雾灯,彼此靠拢排成双列纵队,小心翼翼地在一片混沌中摸索前行。

  “我看到,你并不担心,伯格斯统提督。”

  杯沿略微移开唇边,赫德拉姆露出一丝淡定的微笑,用不着回头,他也知道是谁在说话。“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的朋友。我们都知道,阿姆斯特丹的船队正向此而来,这一点由不得任何怀疑。”

  “这场大雾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明国船队的实际位置可能差出好几十里!”身披黑色罩袍的男子大步向赫德拉姆走来,一面揭开兜帽,露出乌黑的发髻和略嫌苍白的东方面孔。“要是再过得三个时辰,你的舰队就再也别想追上他们顺风顺水的大福船了。”

  “我说过了,放心。”赫德拉姆微笑着答道,海蓝色的眼眸从黑袍人脸上一扫而过,似乎在嘲笑着他的焦躁不安。“雾锁重洋,阿姆斯特丹船队绝不敢冒着迷航的危险驶入陌生的航道。他们必将由此经过,而在这波罗的海之内,就算闭着眼睛,我也能把你的中国朋友们从大雾中揪出来。”

  “你知道,提督,我不喜欢这种玩笑。”黑袍人冷冷地开口道:“希望这帮海盗像你说的一样可靠,也一样能干。否则……我还真不指望你们能在这样的大雾中消灭明人的运输船队。李华梅的远征军早已是强弩之末,得不到北海来的补给,他们根本坚持不了一旬日的时间。只要你们按照我的计划,来到俄罗斯的八万明队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哦?那敢情好。”赫德拉姆在舷板旁的一张小桌前坐了下来,放下酒杯拿起那本几乎从不离身的线装书,摩挲着它略显磨损的蓝色封皮久久不语。

  “孙子兵法?”黑袍人不由冷笑一声,轻蔑道:“别费劲了,伯格斯统提督,就算你真能阅读中文,离看懂这书还远着呢。”

  “不错,你说的对。”赫德拉姆淡然颔首,有些爱惜地拿起书卷,慢慢凑到风灯边上。火舌立刻熛上了浸满墨香的纸张,贪婪地吞噬着一行行若有灵性的方块汉字,直到那些先圣思想的结晶化作灰烬纷扬飘散。提督一直定睛注视着这团跳跃的火焰,临到手边才一扬臂将它抛向海面。“这本书对我……没有意义了。”

  “你明白了?”黑袍人哼了一声,“不过,也别失望,提督阁下,有我在呢。”

  “是的,你大概是整个欧洲,或许整个世界最优秀的谋略家了。”赫德拉姆从绣着金线的腰带上拔出一把短筒火铳,用素色亚麻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我就是有一点不明白,朋友,你和中国人哪来这么大的怨恨。”

  “中国有句老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黑袍人转身背对着他,嗓音森冷地说道:“我的家族曾经是亚洲首屈一指的商贾巨阀,航海和贸易的无冕之王。然而朝廷的总督嫉妒我祖父的财富和权势,向帝国皇帝诬陷他通商叛国,更用计谋将他残忍地杀害。接下来,明廷的军队对整个商会进行了无情的清洗,数千人被杀,更多的被投进监狱或者流放边疆……”

  “所以……这就是你恨那个国家的原因,汪峰?”

  “这就是……我要打击那个国家的原因。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你这样一个西洋人说这些……也许,这就是独在异乡的孤寞……”汪峰声音渐低,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着。“在日本,我竭尽心力和他们作战……最终什么也不能做到……果然……一个人的力量,还是不足以撼动那个庞大的帝国……”

  赫德拉姆漫不经心地把火yao和铅弹填进枪膛,用通条一下下搠着。“以一己之力对抗帝国的霸权,很吸引人的故事。我想——”他突然噤声止语,神色也随之严肃起来。海风已盛,晨雾渐作稀薄,几声急促的军号穿透朦胧传入人们耳中,继而被更多喊杀声盖过。一名军官快步走了过来,“提督阁下!鸦巢值哨报告,赫尔辛基海盗已经和中国舰队交火,估测距离十八到二十个锚链,左舷两个半方位。”

  “海上情况?”

  “雾气正在消散,但能见度还是不到十锚链,风速五节半,方向东北偏北。提督阁下,这样的天候不利于海战。”

  “战场上可由不得你挑三拣四,上尉。”赫德拉姆站起身,端着火铳虚瞄着看了看。“张满帆!装填火炮!所有水兵准备战斗!”

  “这就对了,提督。趁他们忙于应付海盗的时候,按照我们事先的计划,从侧翼迅速突入,首先集中火力击毁他们的护航舰。”汪峰情绪激动地向前跨了几步,手撑舷板竭力向大雾深处张望,眼睛里发散着狂热的光芒。“明人决计想不到,他们最后的希望竟会破灭……如此的轻易……”

  “是的,”赫德拉姆微笑地回答道,一面抬起右手,轻轻吹去火铳铜管里袅袅逸出的硝烟。“绝对……想不到。”

  “你!”汪峰猛然转身,右手狠命抓着胸前的衣襟,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淌出一片刺眼的殷红。“赫德拉姆!你竟然……”他的面孔被惊愕和愤怒扭曲成一团狰狞,嘶哑的声音中间杂着咳嗽,似乎每喘口气都会牵动那道致命的伤口。

  六名瑞典水兵呈扇形围了上来,手里的长剑和强弩对准受伤的困兽。赫德拉姆平静地注视着汪峰,玉色的俊朗面容上不兴半点波澜。“全队升皇家海军旗!把十二艘海盗快船统统干掉,一个活口也不许留!”

  一声闷响,汪峰再也支持不住失血过多的身体,两腿一软跪倒在血泊当中。即便如此,他仍费尽最后的力量高仰起头颅,喷着怒火的双眼傲然对视着赫德拉姆冰蓝的冷眸。海贼世家最后的子裔抽动嘴角,似有不甘地吐出一句夹杂着血沫的恶毒诅咒,深邃如夜的黑瞳却闪过一丝悔恨的痛苦。“我早该知道,你们西洋人都是不可置信的夷狄禽兽!”

  “兵者,诡道也。是这么说的吧?”海军提督淡淡地笑着,把第二粒铅弹装入枪膛。“对你而言,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汪峰或者竹本四郎,在日本国就已经死了,他们不属于,也从未曾出现在我们的世界。”

  

  雾锁江面,涅瓦河口依稀现出憧憧帆影。在河岸边已经不知踱了多少个来回的龙兴汉终于长出一口大气,大步走到篝火堆前,亲手把一支信号火箭射上天空。

  浓雾中传来回应的号角声,很快,几艘平底划艇离开船队向岸边驶来。荡寇将军注意到为首一艘小艇上竖着帝国尼德兰提督府的旗帜。他嘴角一弯,上前作一长揖。“帝国泰西远征军副将、荡寇将军龙兴汉,前来迎接提督大人。”

  “将军大人多礼了。”船头刚一触到河滩,一位身穿蓝绸官袍的青年男子便跳上岸来,客气地向龙兴汉行了一礼。“在下赵士志,帝国驻尼德兰提督。妈祖在上,希望我们来的还不算太晚。”

  “正是时候。”龙兴汉笑道,“我马上命人把补给运往飒玥郡主的本军。”

  赵士志扶了扶鼻梁上的玳瑁框眼镜,带着一副生意人的微笑回答道:“这样便是最好了。将军,我给您带来的钱粮物资包括一百二十万银通宝、两万一千石面粉、一万六千包被服、两百五十桶精炼火yao、一千五百箱武器,以及两千袋箭矢和铅弹。请您尽快安排人手清点卸货,并在交接文书上签字。”

  “没问题,我已经在诺夫哥罗德的码头预留了泊位。”龙兴汉点点头道:“说实话,你们送来的物资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

  赵士志并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不算什么,尼德兰早就在为这场战争作着准备了。是了,除了这些物资之外,我还为你们带来了一支援军。”

  “援军?什么援军?”龙兴汉不禁愕然,在帝国的众多海外领地当中,论经济尼德兰无疑是排名前列。然而与之成对比的是,提督府下属只有一支不足千人的警卫部队,规模最大的战船也不比武装商船强出多少。正因为这样,对于来自阿姆斯特丹的援军,泰西远征军倒也从没指望过。

  “当然,我们那帮民兵将军您一定是看不上眼的。”赵士志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侧身让到一旁,朝着陆续跳下平底船踏足河滩的人群扬扬手道:“容我向您引见,帝国朝鲜兵团第三旅旅长,在乙酉战争中获得龙心勋章的朴树将军。”

  龙兴汉皱起眉头,仔细打量着大步走来的朝鲜军官。他身材魁梧有力,锁链背心外面套着铮亮的半身板甲,镶着深红边框的白色战袍中央有一个醒目的熊头标志。“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朴树旅长。在登陆九州的会战当中,你的卓著功勋令北京印象深刻。”

  “谏早战役,其时下官担任本旅第九团团长,将军阁下。”朴树上前一步,行了个标准的蓟州军礼。“这场战争为我赢得了晋升和勋章,以及为帝国效力的更好机会。”

  “很好。”龙兴汉近乎机械地点了点头,“可我关心的是,旅长,你不是应该在莱州驻防吗?为何,会于这时候出现在泰西战场上?”

  朴树取下缀着红色马尾的头盔,把它夹在左臂下,恭敬地说道:“朝鲜第三旅奉帝国忠武王令,增援泰西远征军飒玥郡主麾下。”

  “我不敢相信,你是说,整个第三旅……”

  “整个第三旅。一万精锐老兵,在乙酉战争中我们拥有三万级斩首和同等数目俘虏的战绩。将军,你可以把这支军队投入战场的任何位置。”朴树骄傲地仰起头,大声回答道:“我们和真正的中华人一样骁勇善战。如刀锋犀利,如盾牌坚韧,我们是王上忠诚的战士,帝国的毒刃。”

  “我相信,你们是最棒的。”龙兴汉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欢迎加入泰西远征军,旅长。帝国的荣耀与你们同在。”

  “抱歉打断你们,将军。可这里还有另一位先生等着介绍呢。”赵士志突然插了进来,他手拉着一位白种男子,热情地将他带到两位军官面前。“这位是瑞典国王家海军提督赫德拉姆·伯格斯统勋爵。不久之前,我们的船队在大雾中遭遇海盗袭击,提督和他的舰队提供了慷概而及时的援助。”

  “我谨代表瑞典王室向您致敬,将军阁下。”赫德拉姆友善地笑着,向龙兴汉伸出右手,“俄罗斯是敝国的多年宿敌,我们愿意加入这场战争,与帝国并肩作战,以图推翻那盘踞在莫斯科的野蛮君王,把自由带给众多的斯拉夫人民。”

  龙兴汉只是礼节性地淡然一笑,“你大概是误会了,勋爵。帝国无意于干涉乃至颠覆任何一个欧罗巴国家,皇帝和内阁首相赋予我的任务是惩戒而非毁灭。俄罗斯挑起了这场愚蠢的战争,现在它必须付出代价。这与其他国家或者民族并不相干。”

  赫德拉姆有些局促地讪笑两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臂,试探地说道:“这么说,那些传闻是真的?俄罗斯已经控制了前往东方的陆上通道,并且……最终入侵到了中国本土。”他顿了顿,见龙兴汉并不置反对,便接着道:“将军,既然您觉得一个公开盟约不利于帝国立场的保持,那么我想瑞典只能谋求独自对俄罗斯宣战。如果您不反对的话,瑞典军队将从拉多加湖方向发起进攻,我们将把侵占卡累利阿地区的俄国贵族赶回老家去。”

  “这已经超出了帝国首相授予我的权限,”龙兴汉一脸严肃地答道,“泰西远征军会恪守中立原则,不予介入你们的战争。”

  “中立?”赫德拉姆不由笑了起来,“我亲爱的中国朋友,你们不是正在和俄国交战吗?”

  龙兴汉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冷如冰霜。“所以说,我们各自为战互不干涉,除非得到李元帅或者忠武王大人的进一步指示。勋爵阁下,我个人想要提醒你的是,即使在现下的情形,俄罗斯也决不是一个善与的敌人。这一点,我相信波兰国王斯蒂芬·贝特里阁下对此再为清楚不过了。”

  “请您放心,将军阁下。虽说和大明相比,瑞典只是一个弹丸小国,然而我军曾与俄国交战多年,熟悉他们的各种战术和军事部署,加之全军上下同仇敌忾将士用命,要击败这外强中干的俄队,相信只是时间问题。”赫德拉姆自信地笑着,“将军阁下,您就尽管放心前往斯摩棱斯克,我敢担保北方贵族联军再不会烦恼您一分半点了。”

  龙兴汉阴沉地撇了撇嘴,“但愿如此吧。”

  

  第十二日,莫吉廖夫,帝国泰西远征军临时指挥部。

  “飒玥郡主殿下,就现在而言,我们的局势相当糟糕。”尹成浩一面说着,手脚不停指挥数名卫兵匆忙而高效率地整理着房间,从钉着油布的柳木板条箱里拿出一捆捆机要文件,分门别类整理成叠放到书架上。半拉开的大屏风旁,两名侍从用竹杈挑起标注着不同色彩的战区地图,高高挂到黄杨木雕花的地图架上。“撤退回莫吉廖夫的帝队不足三万,而北、东、南三面聚集的罗刹军队已经超过了十六万。殿下,我们已经身陷重围了。”

  “诺夫哥罗德方面有消息吗?”李华梅微微仰首,有些出神地看着地图上斑斓的色块。

  “还没有……”尹成浩把手里的一大叠卷宗往桌上一放,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头。“殿下,我相信以龙将军的能力和兵力,要应付罗刹人的北方贵族联军并不是什么难题。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打通北海到莫吉廖夫的补给线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问题?”李华梅尖锐地苦笑两声,“你觉得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不到十天。”尹成浩老实地回答道,“现在我军的粮草还算充足,但火yao军器物资已经所剩无几,尤其是野战帐篷和御寒被服,大多数都在撤退中丢弃和损失了。目前来说,如果罗刹人立刻发起全面进攻,我军在战力上未必输给他们。然而,以此刻之天时、地利、人和而论,面对莫斯科几乎无穷无尽的征召民兵,我们可以说没有任何胜算。”

  “这正是我们面临的问题,将军。自从撤出斯摩棱斯克以来,部队的士气相当低落。”

  “近日的绵雨令士兵们苦不堪言。”尹成浩道:“战场上哪怕受到一点小伤,如果不能及时救治护养,在酷寒之下也可能导致坏疽。光这给我们带来的非正常减员就超过千人,更不用说普通的冻伤了。相比之下,罗刹军队不仅熟悉本地的严寒气候,他们数量众多的炮灰部队在这样的战地条件下也大占优势——毕竟再冷的天气,也不会冻坏死人。另一方面,凶残野蛮的罗刹人总是毫无顾忌地抛弃伤员,放任他们在风暴中活活冻毙。单单是在斯摩棱斯克战场,他们就这样把几千具惨白僵硬的尸体原木般留弃在了荒野上。”

  “这是一个疯狂的民族。”李华梅喃喃喟叹道:“他们烧毁了自己的半个国家,杀死了二十万平民,然后把这称作阻止敌人入侵的防御手段。战争打到现在,俄罗斯也早已毗近崩溃的边缘。坚壁清野的结果,不仅我们,就连俄军自己也没法在这片荒芜之地上获得补给。”

  “实际上,罗刹人的补给比我们先前预计的更为困难。整整十六万大军,就算他们再怎么勒紧腰带餐风饮露,每月也需要消耗至少五万石谷物。而我们的情报指出,南方伏尔加流域的粮仓基本告罄,运往罗刹前线的粮食补给已经中断了一个多月。纪律涣散的哥萨克部队开始纵兵抢劫居民,甚至亵du尸体。他们已经不成其为军队,堕落到与盗匪无异的程度。”

  “这是一个好机会,可惜的是我们已经没法抓住了。”飒玥郡主转过身,幽幽地玩味着手中泛着水样青光的短剑。“尽可能多地保存帝国士兵的生命,才是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尹将军,我授权你用多余的粮食储备去招募俄国劳工。每个帐篷每天要能够得到一百斤干柴的供应,营地要按时向士兵提供饮用和擦洗的热水。负伤的士兵,尤其是冻伤,都安排住进有炉火的房子,保证每天能得到至少一次医护。如果人手不够的话,可以招募本地女性村民参与看护和照顾伤员。”

  “明白。这样的话——”尹成浩点点头,正要说上几句,突然听到房屋外边传来一阵喧闹的骚动。他下意识地朝窗口方向看了一眼,又转头望向飒玥郡主李华梅,从她的脸上读出了同样的迷惑。

  推开松木房门的那一刻,尹成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成百名,可能上千名士兵吵嚷着跑过营地,他们兴奋而狂热的脸庞泛着红光,分不清是出于激动抑或寒冷。这看上去几乎像是一场兵变,将军对自己说道。然而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拉住一名从身边跑过的亲兵问个究竟。

  “援军!帝国的援军!”那士兵口沫横飞地大声答道,尽管自己也是出自道听途说。“愿先祖赐福这片被遗忘的土地,我们得救了!”

  “什么……西洋人?”李华梅从背后说道,声音中满是惊奇。“这是怎么回事?”

  尹成浩转过头,正看到两列全副武装的重装骑士护送着一辆黑漆马车缓缓进入大门,旗帜和战袍上大都绣着醒目的八角徽章。“医院骑士团?他们来干什么?”下意识地,他伸手摸向腰间的佩剑,提高声音喝道:“这里是大明帝事禁区,来者何人,马上收起武器,接受检查。”

  “不,将军,应该这么说的是我。”一名骑手唿哨一声纵马出列,直到尹成浩面前才拉疆止步。他一抬左手,掀开此前刻意压低以遮住面孔的斗篷兜帽,露出一双鹰般锐利的黑眸,左手不知怎的一晃,已经摸出块黑玉令牌。“帝国天相御卫在此,所有人立刻放下武器,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不需要半点的迟疑,帝国士兵们立刻服从命令,兵刃落地的声音在四周此起彼落。更多的黑衣人从车队后涌出,他们揭开掩饰身份的厚重长袍,纷纷亮出御卫队成员的标识。尹成浩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开口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他费劲地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问道:“那么,黑麒麟现在要接管这场战争吗?”

  “这个问题我无权向你解释。”御卫队首领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跳下马背来到马车跟前,举止恭敬地拉开车门。

  一只军靴从天鹅绒帷幔后面踏出,乌黑铮亮的靴帮上用金线镂着麒麟纹饰。当第二只靴子紧接着踏上俄罗斯雨后湿润的草地之时,飒玥郡主不由得轻呼一声,轻抚扑通乱撞的心尖,微微低下绯红如霞的脸颊。金铁铿锵有声,一个高大英武的身影出现在了马车跟前。紫金麒麟冠上镶玉嵌钻,墨渲朱描的明光将军铠下面衬着精钢连环锁链衫,绣着金色麒麟纹章的紫缎面毛裘斗篷迎风猎猎飞扬,铁叶护裙和护胫上蚀刻着红铜花边,左肩甲上雕着一个巨大的龙头,双眼血红宝石熠熠闪耀光彩如电。他深眸如渊,流光折射着神祇的威仪,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冬日般温暖而又令人难以直视。

  “大明的勇士们,”他高昂响亮的声音带着无上威严,偌大的营地鸦雀无声,明军千万将士都在安静地聆听着。“帝国永不会忘记,你们曾在这片被遗忘的荒原战斗和牺牲!帝国永不会忘记,她的儿女流下的每一滴鲜血!将士们!你们曾追随于我,走向伟大帝国的征战之途。而今日,我将带领你们继续走向胜利!带领你们在鲜花和欢呼中凯旋回家!”

  “帝国万岁!忠武王万岁!”不约而同,数千名士兵整齐地单膝跪倒在地,虔诚地向他们的领袖、英雄乃至心中的神表露至高的敬意。

  “殿下……”李华梅局促地站在跪成一片的人群中,如鹤立鸡群有些不知所措。她紧张地埋着头,听着铠甲摩擦碰撞的金属声步步靠近,喉头也随之阵阵发干。拼着最大的勇气,她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道:“我……对不起您……我们……战败了……”

  “不。”萧弈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和煦,却又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志。“华梅,你做的很好。奥斯曼人的参战早在统帅部的预料当中,斯摩棱斯克就是我们为敌人备下的诱饵。面对死局,你为帝国保存下了最宝贵的财富——勇士的生命,这便是最大的成功。而把毫不知情的你投入这样的境地,应该是我,说声对不起。”

  一支手臂轻轻搭在了飒玥郡主的肩头,隔着缀着钢甲的锁链手套,李华梅几乎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透入身体,喜悦、激动乃至更多复杂的感情,令她双眼立刻湿润着模糊起来。“殿下……妾身永为君之利刃,从君之指,斩君之敌,就算要对整个世界拔剑所向亦不为惜,汝心所愿即是吾之使命,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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