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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7节

  有走进殿内,侍卫们将一把鹿角圈椅从殿中搬出来放在廊檐下。他坐在圈椅中,叫福临站在他的右边。大政殿前文武群臣,包括朝鲜国的世子和大君等,一齐随着礼部官的鸣赞向他行了一跪三叩头礼。他用略带困倦的眼睛向群臣扫了一遍,特别在洪承畴的身上停留一下,眼角流露出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然后对大家说了些话,一位官员译为汉语:

  “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已经归降,松山c锦州c杏山c塔山四城都归我国所有。感谢上天和佛祖保佑我国,又一次获得大捷。上月朕已经亲自去堂子祭天。今日朕要率领你们去实胜寺烧香礼佛。明国朝政败坏,百姓到处作乱,眼看着江山难保。我国国势日强,如日东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上有上天和佛祖保佑,下有你们文武群臣实心做事,朕不难重建大金太宗的伟业。今去烧香礼佛,你们务须十分虔诚。午饭以后,你们仍来大政殿前,陪洪承畴观看百戏。朕也将亲临观看,与你们同乐。”

  洪承畴伏地叩头,流着泪,且拜且呼:“感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太极望着洪承畴诚心感激,心中欣慰,又一次从眼角露出微笑。随即他率领满c蒙贵族和各族文武大臣,骑马往盛京西城外的实胜寺烧香礼佛。他和满c蒙大臣都按照本民族习俗脱掉帽子,伏地叩头,而汉族大臣和朝鲜国世子。大君及其陪臣则按照儒家古制,行礼时冠带整齐。在这个问题上,皇太极倒是胸襟开阔,并不要求都遵守满洲风俗。礼佛完毕,回到城中,时届正午,皇太极自回皇宫。满c蒙。汉各族文武大臣和朝鲜世子等将他送至大清门外,一齐散去,各回自己的衙门或馆舍。

  午后不久,朝中各族文武大臣c满c蒙贵族c朝鲜国世子c大君和陪臣,都到了大清门内,按照指定的地方坐下,留着中间场子。洪承畴虽然此时尚无官职,却被指定同内三院大学士坐在一起。大家坐定不久,听见凤凰门传来咚咚鼓声,又赶快起立,躬身低头,肃静无声。忽然,洪承畴听见一声传呼:“驾到”他差不多是本能地随着别人跪下叩头,又随着别人起身,仍然不敢抬头。在刹那间,他想起来被他背叛的故君,不免心中一痛,也为他对满洲人跪拜感到羞耻。但是他的思想刚刚打个回旋,又听见一声传呼:“诸臣坐下”因为不是传呼“赐坐”,所以群臣不必谢恩。洪承畴随着大家坐下,趁机会向大政殿前偷瞟一眼,看见老憨已经坐在正中间,左右坐着两个女人。当时清朝的朝仪远不像迁都北京以后学习明朝旧规,变得那么繁杂和森严,所以大臣们坐下去可以随便看皇帝,也可张望后c妃。但洪承畴一则尚不习惯清朝的仪制,二则初做降臣尚未涡火自己的惭愧心理,所以低着头不敢再向大政殿的台阶上观看,对皇帝和后c妃的脸孔全未看清。

  大政殿院中,锣鼓开场,接着是一阵热闹的器乐合奏,汉族的传统乐器中杂着蒙古和满洲的民族乐器。乐止,开始扮演“百戏”,似乎为着象征皇帝的“圣躬康乐”,第一个节目是舞龙。这个节目本来应该是晚上玩的,名叫“耍龙灯”。如今改为白天玩耍,龙腹中的灯火就不用了。洪承畴自幼就熟悉这一玩耍,在军中逢到年节无事,也观看士兵们来辕门玩耍狮子和龙灯。现在他是第一次在异国看这个节目,仍然感到兴趣,心中愁闷顿消。锣鼓震耳,一条长龙麟爪皆备,飞腾跳跃,或伸或屈,盘旋于庭院中间,十分活泼雄健。但是他偶然觉察出来,故国的龙啊,不管是画成的c雕刻的c泥塑的c纸扎的c织的c绣的c玩的布龙灯,那龙头的形状和神气全是敦厚中带有庄严,不像今天所看见的龙头形象狞猛。他的心中不由得冒出一句评语:“夷狄之风”然而这思想使他自己吃了一惊。自从他决意投降,他就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要竭力混灭自己的故国之情,不然就会在无意中招惹大祸。他重新用两眼注视舞龙,特另是端详那不住低昂转动的龙头,强装出十分满意的笑容,同时在心中严重地告诫自己说:

  “这不是胡风,而是国俗要记清,要处处称颂国俗满洲话是国语,满洲的文字是国书。牢记牢记”

  接着一个节目是舞狮子。他从狮子头的形状也看出了狞猛的“国俗”。他不敢在心中挑剔,随着左右同僚们高高兴兴地欣赏“狮子滚绣球”。他开始胆大一些,偷眼向大政殿前檐下的御座张望,看见皇帝坐在中间,神情喜悦。他不必偷问别人,偷瞟一眼就心中明白:那坐在皇帝左边的中年妇女必是皇后,坐在右边的标致少妇必是受宠的永福宫庄妃。他继续观看玩狮子,心中又一次感叹清国确是仍保持夷狄之俗,非礼乐文明之邦。按照大明制度,后妃决不会离开深宫,连亲信大臣也不能看见。即令太后因嗣君年幼,偶尔临朝,也必须在御座前三尺外挂起珠帘,名曰“垂帘听政”。她能够在帘内看见群臣,臣下看不见她,哪能像满洲这样他不敢多想,心中警告自己务要称颂“国俗”,万不可再有重汉轻满的思想,致惹杀身之祸。

  以下又扮演了不少节目,有各种杂耍c摔跤c舞蹈。洪承畴第一次看见蒙古的男子舞蹈,感到很有刚健猛锐之气,但他并不喜爱;满洲的舞蹈有的类似跳神,有的模拟狩猎,他认为未脱游牧之风,更不喜欢。后来他看见一队朝鲜女子进场,身穿长裙,脚步轻盈,体态优美,使他不觉入神。他还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美貌舞女在做仰身旋体动作时,两次偷向坐在西边的朝鲜国世子送去眼波,眼中似乎含泪。他的心中一惊,想道:“她也有故国之悲”等这一个节目完毕,这个朝鲜女子的心思不曾被清朝皇帝和众臣觉察,洪承畴才不再为她担心。

  朝鲜的舞蹈显然使皇太极大为满意,吩咐重来一遍。趁这机会,洪承畴略微大胆地向大政殿的前檐下望去,不期与永福官庄妃的目光相遇。庄妃立刻将目光转向重新舞蹈的朝鲜女子,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神态十分高贵。洪承畴又偷看一眼,却感到相识,心中纳罕。过了片刻,他又趁机会偷看一眼,忽然明白:就是她曾到三官庙用人参汤救活了他他在乍然间还觉难解,想着清主不可能命他的宠妃去做此事,但是又一想,此处与中朝1不同,此事断无可疑。他再向庄妃偷看一眼,看见虽然装束不同,但面貌和神态确实是她,只是那眼神更显得高傲多于妩媚,庄重多于温柔,惟有眼睛的明亮光彩c俊俏和聪颖,依然如故。洪承畴想着自己今生虽然做了降臣,但竟然在未降之时承蒙清主如此眷顾,如此重视,如此暗使他的宠妃两次下临四室,亲为捧汤,柔声劝饮,这真是千载罕有的恩幸,真应该感恩图报。然而他又一想,清主命庄妃做此事必然极其秘密,将来如果由他泄露,或者他对清朝稍有不忠,他将必死无疑;而且,倘若清主和庄妃日后对此事稍有失悔,他也会有不测之祸。这么一想,他不禁脊背上冒出冷汗,再也不敢抬头偷望庄妃了。

  1中朝洪承畴思想中的“中朝”指明国的朝廷,不是一般意义的“朝廷之中”。

  洪承畴庆幸自己多年身居猜疑多端之朝,加之久掌军旅,养成了处事缜密的习惯,所以一个月来,他始终不打听给他送人参汤的女子究系何人。尽管白如玉服侍他温柔周到,夜静时同他同床共枕,小心体贴,也可以同他说一些比较知心的私话,然而他一则常常提防这个佼仆是范文程等派到他身边的人,可能奉命侦伺他的心思和言行,二则他对妓女和娈童一类的人向来只作为玩物看待,认为他们是生就的杨花水性1,最不可靠,所以闭口不向白如玉问及送人参汤的女子是谁,好像人间从不曾发生过那回事儿。

  1杨花水性或作“水性杨花”。杨花随风飘荡,流水随地流动,在封建士大夫眼中比喻妇女中轻薄易变,感情不专的品性。

  洪承畴继续观看扮演,胡思乱想,心神不宁。后来白日西沉,“百戏”停止,全体文武众臣只等待跪送老憨回宫,但是鼓声未响,大家肃立不动。忽然,皇太极望着洪承畴含笑说了几句话,侍立一侧的一位内院官员翻译成汉语传谕:

  “洪承畴,今日朕为你盛陈百戏,君臣同乐,释汝羁旅之怀。尔看,尔在本朝做官同尔在南朝做官,苦乐如何”

  洪承畴伏地叩头谢恩,埂咽回答:“臣本系死囚,幸蒙再生。在南朝,上下壅塞,君猜臣疑;上以严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瞒对君父。臣工上朝,凛懔畏惧,惟恐祸生不测,是以正人缄口,小人逞奸,使朝政日益败坏,不可收拾。罪臣幸逢明主,侧身圣朝,如枯草逢春,受雨露之滋润,蒙日光之煦照,接和风之吹拂。今蒙皇上天恩隆握,赐观百戏,臣非木石,岂能不感激涕零。臣本骛钝,誓以有生之年,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纵粉身碎骨,亦所不辞”

  谁也不知道洪承畴的话是真是假,但是看见他确实呜咽不能成声,又连连伏地叩头。皇太极含笑点头,对他说了几句慰勉的话,起身回宫。

  洪承畴回到公馆,在白如玉的服侍下更了衣帽。晚饭他吃得很少,只觉得心中很乱,无情无绪,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地。临就寝时候,白如玉见他心情稍好,轻声对他说:

  “老爷,南朝的议和使臣快到啦。”

  洪的心中一动,沉默片刻,问道:“何时可到”

  “听说只在这近几天内。为首的使臣是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大人,老爷可认识么”

  洪承畴不想说出马绍愉曾同张若麒在他的军中数月,随便回答说:“在北京时他去拜见过我,那时他还没有升任郎中。我同他只有一面之缘,并无别的来往。”

  白如玉又问:“他来到盛京以后,老爷可打算见他么”

  “不见。不见。”

  洪承畴忽然无意就寝,将袖子一甩,走出房门,在天井中徘徊。白如玉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下边,想劝他回屋去早点安歇,但是不敢做声。他习惯于察颜观色,猜度和体会主人心思,如今他侍立阶下,也在暗暗猜想。他想着主人的如此心思不安,可能是担心这一群议和使臣会将主人的投降禀报南朝,连累洪府一门遭祸也许洪怕同这一群使臣见面,心中自愧也许洪担心两国讲和之后,那边将他要回国,然后治罪也许他亲见清国兵强势盛,想设法从旁促成和议,以报崇祯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许是他既然投降清国,希望和议不成,好使清兵去攻占北京

  白如玉猜不透主人的心事,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庭院中完全昏暗。他抬头向西南一望,一线月芽儿已经落去。

  北京朝廷每日向洪承畴的灵牌致祭,十分隆重。第一天由礼部尚书主祭,以后都由侍郎主祭。原定要祭九坛,每日一坛,已经进行到第五天。每日前往朝阳门外观看的士民像赶会一样,人人称赞洪承畴死得重于泰山,十分哀荣。从昨天开始,轰传钦天监择定后天即五月十一日,上午已时三刻,皇帝将亲临致祭,文武百官陪祭。这是极其少有的盛事,整个北京城都为之沸腾起来。随着这消息的传出,顺天知府c同知等官员偕同大兴知县,紧急出动,督率兵役民夫,将沿路街房仔细察看,凡是破损严重,有碍观瞻的,都严饬本宅住户连夜修缮;凡墙壁和铺板上有不雅观的招贴,都得揭去,用水洗净。当时临大街的胡同口都放有尿缸,随地尿流,臊气扑鼻。各地段都责成该管坊巷首事人立即将尿缸移到别处,铲去尿泥,填上新土。掌管五军都督府的成国公朱纯臣平日闲得无事可干,现在要趁此机会使皇上感到满意,就偕同戎政大臣1,骑着骏马,带着一大群文官武将,兵了奴仆,前呼后拥,从东华门外向东沿途巡视,直到朝阳门外二里远的祭棚为止,凡是可能躲藏坏人的地方都指点出来。他同戎政大臣商定,从京营中挑选三千精兵,从后天黎明起沿途“警跸”。至于前后扈驾,祭棚周围侍卫,銮舆仪仗,全是锦衣卫所司职责,锦衣卫使吴孟明自有安排。吴孟明还同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商量,双方都加派便衣侦探,当时叫做打事件番子,在东城和朝外各处旅栈c饭馆c茶肆。寺庙等几可以混迹不逞之徒的场所,严加侦伺防范。另外,大兴县从今天起就号了几百辆骡c马大车,不断地运送黄沙,堆在路边,以备十一日黎明前铺在路上。工部衙门正在搭盖御茶棚,加紧完工,细心布置,以备皇上休息。

  1戎政大臣五军都督府例由一位助臣掌管,但这种人多系纨裤子弟,不练达政务,所以朝廷另派一位兵部侍郎协理戎政,简称戎政大臣或戎政侍郎。

  今天是五月初十。崇祯皇帝为着明天亲去东郊向洪承畴致祭,早朝之后就将曹化淳和吴孟明召进乾清宫,询问他们关于明日一应所需的法驾c卤簿以及扈驾的锦衣卫力士准备如何。等他们作了令他满意的回奏以后,他又问道:

  “近日京师臣民对此事有何议论”

  曹化淳立刻奏道:“近来京师臣民每日纷纷议论,都说洪承畴是千古忠臣,皇爷是千古圣君。”

  崇祯点点头,忽然叹口气说:“可惜承畴死得太早”

  吴孟明说:“虽然洪承畴殉国太早,不能为陛下继续效力,可是陛下如此厚赐荣典,旷世罕有,臣敢信必有更多如洪承畴这样的忠烈之臣闻风而起,不惜肝脑涂地,为陛下捍卫江山。”

  曹化淳接着说:“奴婢还有一个愚见。洪承畴虽然尽节,忠魂必然长存,在阴间也一样不忘圣恩,想法儿使东虏不得安宁。”

  崇祯沉默片刻,又叹口气,含着泪说:“但愿承畴死而有灵”

  一个长随太监进来,向崇祯启奏:成国公,礼c兵c工三部尚书和鸿胪寺卿奉召进宫,已经在文华殿中等候。崇祯挥手使吴孟明和曹化淳退出,随即乘辇往文华殿去。

  今天的召见,不为别事,只是崇祯皇帝要详细询问明白,他亲临东郊致祭的准备工作和昭忠祠的修建情况。倘若是别的皇帝,一般琐细问题大可不问,大臣们对这样事自然会不敢怠忽。但是他习惯于事必躬亲,自己不亲自过问总觉得不能放心,所以于国事纷杂的当儿,硬分出时间来召见他们。他问得非常仔细,也要大臣们清楚回奏。有些事实际并未准备,他们只好拿谎话敷衍。他还问到洪氏祠堂的石碑应该用什么石头,应该多高,应该命谁撰写碑文。礼部尚书林欲揖很懂得皇上的秉性脾气,跪下回答说:

  “洪承畴为国捐躯,功在史册,流芳百世,永为大臣楷模。臣部曾再三会商,拟恳皇上亲撰碑文,并请御笔亲题碑额。既是奉饬建祠树碑,又是御撰碑文,御题碑额,故此碑必须选用上等汉白玉,毫无瑕疵,尤应比一般常见石碑高大。”

  崇祯问:“如何高大”

  礼部尚书回奏:“臣与部中诸臣会商之后,拟定碑身净高八尺,宽三尺,厚一尺五寸,碑帽高三尺四寸,赑屃1高四尺。另建御碑亭,内高二丈二尺,台高一尺八寸,石阶三层。此系参酌往例,初有此议,未必允妥,伏乞圣裁”

  1赑屃音bi xi,驮石碑的龟,有耳朵。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最有力气。

  崇祯说:“卿可题本奏来,朕再斟酌。”

  召对一毕,崇祯就乘辇回乾清宫去。最近,李自成在河南连破府c州c县城,然后由商丘奔向开封。崇祯心中明白,这次李自成去攻开封,人数特别众多,显然势在必得;倘若开封失守,不惟整个中原会落人“流贼”之手,下一步必然东截漕运,西人秦c晋,北略畿辅,而北京也将成孤悬之势,不易支撑。他坐在辇上,不知这一阵又有什么紧急文书送到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案上,实在心急如焚。等回到乾清宫,在御案前颓然坐下,他一眼就看见果然有一封十万火急文书在御案上边。尽管这封文书照例通政司不拆封,不贴黄,但是他看见是宁远总兵吴三桂来的飞奏,不由得心头猛跳,脸上失色。他一边拆封一边心中断定:必是“东虏”因为已经得了松c锦,洪承畴也死了,乘胜进兵。他原来希望马绍愉此去会有成就,使他暂缓东顾之忧,专力救中原之危,看来此谋又成泡影等他一目数行地看完密奏,惊惧的心情稍释,换成一种混合着恼恨c失望c忧虑和其他说不清的复杂心情。他将这密奏再草草一看,用拳头将桌子猛一捶,恨声怒骂:

  “该死该杀”

  恰巧一个宫女用双手端着一个嵌螺朱漆梅花托盘,上边放着一杯新贡来的阳羡春茶,轻脚无声地走到他的身边,蓦吃一惊,浑身一震,托盘一晃,一盏带盖儿的雨过天晴暗龙茶杯落地,哗啦一声打成碎片,热茶溅污了龙袍的一角。那宫女立刻跪伏地上,浑身战栗,叩头不止。崇祯并不看她,从龙椅上跳起来,脚步沉重地走出暖阁,绕着一根朱漆描金云龙的粗大圆柱乱走几圈,忽然又走出大殿。他在丹墀上徘徊片刻,开始镇静下来,在心中叹息说:“我的方寸乱了”恰在这时,王承恩拿着一迭文书走进来。看见皇上如此焦灼不安,左右侍候的太监都惶恐屏息,王承恩吓了一跳,不敢前进,也不敢退出,静立于丹墀下边。崇祯偶然转身,一眼瞥见,怒目盯他,叫道:

  “王承恩”

  王承恩赶快走上丹墀,跪下回答:“奴婢在”

  崇祯说:“你快去传旨,洪承畴停止祭祀,立刻停止”

  “皇爷,今天上午已祭到五坛了。下午”

  “停停立即停祭”

  “是。奴婢遵旨”

  “向礼部要回朕的御赐祭文,烧掉”

  “是,皇爷。”

  “洪承畴的祠堂停止修盖,立即拆毁”

  “是,皇爷。”

  崇祯向王承恩猛一挥手,转身走回乾清宫大殿,进入西暖阁。王承恩手中拿着从河南来的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不敢呈绪皇上,只好暂带回司礼监值房中去。崇祯重新在龙椅上颓然坐下,长叹一口气,又恨恨地用鼻孔哼了一声,提起朱笔在一张黄色笺纸上写道:

  谕吴孟明:着将洪承畴之子及其在京家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途入狱中,听候发落,并将其在京家产籍没。立即遵办,不得姑息迟误

  他放下笔,觉得喉干发火,连喝了两口茶。茶很烫口,清香微苦,使他的舌尖生津,头脑略微冷静。他重新拿起吴三桂的密奏,一句一句地看了一遍,才看清楚吴三桂在奏中说他差人去沈阳城中,探得洪承畴已经停止绝食,决意投敌,但是尚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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