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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此他曾顽固地不肯承认。

  那他怎么办呢他能怎么办呢当她被娶走后,他避免经常去见她,只有就此而已。在等待时期,他继续到那一家去,免得引起任何怀疑,对所有的人都得瞒住他的秘密。

  他在家里吃的晚饭,这在他是从没有过的。然后他叫人烧热了他的工作室的大炉子,因为据说晚上要上冻。他还叫点亮了分杈吊灯,像是他不放心那些暗角,而后将自己关起来。何等深刻c实在c极端令人伤心而难以理解的感触在紧紧地压挤他在他的嗓子里,胸臆里,他所有软的肌肉里,同样在他衰弱了的灵魂里都能感到它的存在。套房的墙壁也都在挤兑他,而他整个儿生活c他的艺术家生涯和日常生活都是在里面过的。每张挂着的油画作业都提醒他一次成功,每一件家具都提醒他一次回忆,但是成功和纪念都是往事了;而他的生活呢在他看来,它是短促c空虚却又充实的,他曾作画又作画,始终是画,并且爱过一个女人。他想起了也是在这间画室的那些幽会之后的兴奋的黄昏。他曾抱着充满生命的狂热在这间屋子里整夜地走。幸福爱情的欢乐,世俗胜利的欢乐,光荣带来的无比陶醉曾使他体味过了多少内心的难忘时刻。

  他曾爱过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爱过他。靠着她,他接受了给人揭示烦恼和爱情神秘世界的洗礼。她几乎是强制地打开了他的心扉,而现在他无法再把它合上。可是违反了他的意志,另一个爱情从这个裂罅里进来了另一个爱情或者毋宁说原来的爱情在一个新面容的激奋下,正用它日就衰老的同一根蘖以全部力量承担这一崇拜爱慕的需要。因此他是爱上了这个小女孩再没有什么可斗争c可抵抗c可否认的。他抱着绝无希望的希望在爱她,明知从她那儿得不到一分怜悯,她将永远不知道他的难堪的痛苦。而且另一个男人将娶了她。这种想法不断一再出现,无法驱除。他强烈感到自己想发出像被系住的狗那样的一种动物嚎叫。因为感到自己无能为力,被管束住了,就像它们被拴住一样。越想他就越烦躁,他不断大步地跨过那间像节宴日一般照亮了的大房间。最后,无法再忍受这个新加深的创口的痛苦,他想试用回忆往日的爱情来平息,把它淹没在他第一次光辉的爱情回忆里。他走到他保存东西的壁柜里,取出了往日他绘制伯爵夫人画像的副本。挂到了画架上,而后对面坐着观察。他试着想重新看出她来,重新见到活生生的她,像他往日爱的那样。可是始终都是安耐特在画布上涌现。那个母亲已经失踪了,消逝了,将她的位子让给了另外这个与她相像得出奇的面庞。这是那个头发略为更淡一些的小女儿,她的微笑略略更淘气一些,她的神气更多一些讥嘲调子,而且他清楚地感到他的身心都在追随年轻的这一个,如同一艘随波逐浪的小船。好像他从未追随过另一位。

  他站了起来,并且为了不再看到这种幻像,他将油画翻转过去。后来,因为他感到自己沉浸在忧愁里,就走回自己的卧室,从书桌里拿出存满了他情妇书信的抽屉,搬到了工作室里。这些信在抽屉里面像在一张床上,重重叠叠,成了由一些小簿纸堆成的厚垫子。他将手插进去,插进这些描述他们两人的散文,浸浴于那些长期交往的氛围中。他看着这个窄窄的木板箧子里面躺着的是堆成叠的信封,在上面写的都是他的名字,而且只有他的名字。他默想这束带红色封印的黄纸里面叙述的爱情,就是说两条生命彼此亲切眷恋,两颗心的故事。当他朝它们弯下头时,他闻到了一阵阵旧的气息,保存在信函里面令人伤感的气息。

  他想重新读读它们,翻到抽屉的最底下,拿了一叠最早的。随着他一封封打开,从中清晰地想起了使他心里感动的往事。他对它们十分熟悉,曾有过许多星期他把它们带在身上,并且他沿着朝他写了那么甜蜜的话的纤秀字体,找到了以前忘记了的感情。忽然他在手指下看到了一条绣花的精巧手绢。这是什么他想了好一阵,后来记起来了有一天在他家里,她因为有些儿妒忌哭起来了。为了保存它,他把它偷来了,她这条浸透了泪水的手绢

  唉那些伤心事那些伤心事这个可怜的女人

  从抽屉的底部,从他那些往事的深处,所有这些模糊的回忆像一阵烟云似的升了起来;这不再是干巴巴的现实里那种不可触知的烟云。对这些,他感到痛苦,面对着这些信哭了起来,就像人们对着死者哭泣,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了。

  所有这些翻出来的旧日爱情却在他心里挑起了新柔情,一种不能抵制的爱情醇香唤回了他记忆中安耐特容光焕发的脸。在自愿服务的热情冲动下,他曾爱过她的母亲。他现在像一个奴才,像一个发抖的不会去砸断人家加上的镣铐的老奴隶,开始爱上了这个小姑娘。

  他在内心深处感到了这一点,他对这十分吃惊。

  他想设法弄明白,她怎样又为什么会这样缠住了他的心他对她了解得还这样少她还只能勉强算个女人,在她的心里和灵魂里还睡着的是青年的梦。

  他呢,现在他几乎是到了生命的终点了这个女孩子怎样能用几个微笑和几绺头发就俘虏了他唉,这个金发小女孩的那些微笑和头发竟使得他想跪下叩头

  谁能知道,谁能料到一个女人的面貌竟能顷刻之间对我们起到蛊药的作用就像是人们用眼睛喝醉了。于是她成了我们的心和我们的人们被她陶醉了,迷糊了,人们靠这个吮吸进去的形象生活,而且愿意为她死

  在一个男人心里,面貌形象有时又会产生何等不可理解的残酷力量使他痛苦

  奥利维埃又在踱步子了,夜已深,炉子已经熄了,外面的寒气透过玻璃渗了进来。于是他上了床,在床上他继续空想受罪,直到天明。

  他不知为什么早早就起来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心神不宁,像个在转的陀螺,打不定主意。

  为了找点事来做让手脚忙一点,也为了分点心,他记起了每周这一天有几个武术俱乐部的成员在莫尔浴池聚会,按摩之后就在那儿早午餐。于是他匆匆穿上衣服,希望去蒸气浴和淋浴能使他平静下来。

  当他的脚一迈出门,一阵冷气迎面而来,这是初冻的第一阵刺骨寒风,它在一夜之间就将残夏摧毁了。

  沿着一条林荫大道是密密的整片儿黄色大叶子簌簌沙沙地落下来。它们从大道的这头到那头都在落,一眼看不到头,掉在房屋的墙面之间,犹如所有的叶柄都在一瞬被一个细冰锉从枝丫上割了下来。只经过几个小时车行道和人行道就都被盖满了,变得像初冬时的林间小径一样。这些堆起来的死叶子在脚底下劈劈啪啪作响,在风的推送下有时候堆集起来形成小的波浪起伏。

  这是一个季节终了,另一个季节开始的日子之一。它带着一种情调,或者是一种特殊的凄凉,临终时的凄凉;或者是一种再生的活力的意味。

  走进莫尔浴室的门槛,想到在经受了这段马路上的冰凉寒风后,热气将渗透他的肌肤,奥利维埃由于称心而心神荡漾,精神抖擞起来。

  他灵巧敏捷地把衣服脱了,人裹在传应生递给他的一条薄长巾里,消失到一张为他打开的软垫门里。

  一阵像是从远处炉子里逼过来的热风,使他在走过一条由两盏东方式灯照着的摩尔式走廊时使劲呼吸,仿佛这儿空气不足似的。后来一个只系一条腰带,全身发亮,四肢肌肉发达的短鬈发黑人抢到他前面,在走廊那头揭开了一张门帘。于是贝尔坦走进了又圆又高,静悄悄的大蒸汽浴室。这儿几乎像寺庙似地神秘。日光从穹顶和彩色玻璃的三叶草窗上照到圆形宽阔的石板大厅里,照到贴满了阿拉伯模式的釉陶装饰的墙上。

  一群各种年纪的男人,几乎的在稳稳地慢步走;另一些人交叉着胳膊坐在大理石的凳子上;还有些在低声交谈。

  炙人的空气使人刚进来时喘息。在这间装修讲究,室温增高而令人窒息的圆形房子里,几名腿部呈古铜色c黑色或棕色的按摩师转来转去,带着某种古代的神秘气息。

  画家看见的第一张熟悉的脸孔是兰达伯爵。他像一个罗马斗士似的转来转去,对他的大肚子和交叉搁在上面的粗胳膊颇为自负;他习惯于蒸汽浴,觉得自己在这种地方的场面上,可以说是个受到鼓掌欢迎的角色,并且还用专家的姿态评论所有巴黎强手的肌肉组织。

  “早上好,贝尔坦。”他说。

  他们握过了手后,兰达接着说:

  “嗨,出出汗的好时候。”

  “是的,太好了。”

  “您看见过罗克迪亚纳吗他在那边。一起床我就把他带来了。嗨您瞧瞧我这体型”

  一个罗圈腿的小个儿先生走过来,细胳膊,瘪肚皮,他使这两个属于健壮人种的老模特儿轻蔑地微微一笑。

  罗克迪亚纳看到画家,朝他们走过来。

  他们坐到一张大理石长桌上,像在一间客厅里似的聊起来。一些侍应生走过来送饮料c人们听得到那些先生们光身坐上去时椅子格格响的回声和淋浴的喷水声音。从这个圆形大场子的各个角落里都发出水流的汩汩声,使这儿像充满了一阵轻轻的雨声。

  时刻有新来的人来朝这三位朋友招呼,或者走过来握握手。其中有胖公爵哈里逊,小个儿亲王艾皮拉泰,子爵佛拉克等等。

  罗克迪亚纳突然说:

  “瞧,法郎达”

  侯爵进来了,手撑在胯骨上,用一种春风得意,一无牵挂的轻松神态走过来。

  兰达低声说:

  “这是个角斗士,这家伙。”

  罗克迪亚纳转过身。对着贝尔坦,接下去说:

  “他真是快要娶您的朋友家的女儿吗”

  “我想是。”贝尔坦说。

  可是在这个人面前。在此时此处。这个问题使奥利维埃受到一阵可怕的绝望和冒犯性的打击。对一切隐约可见的现实情况的憎恨,瞬时之间如此尖锐地涌上心头,使他有一段时间得和自己的动物性冲动相斗争,防止会扑到这个侯爵身上去。

  后来他站了起来说:

  “我乏了,我立刻到按摩师那儿去。”

  一个阿拉伯人走过去。

  “阿穆德,你没事吗”

  “是的,贝尔坦先生。”

  于是他急急走开,免得去握法郎达的手,后者正慢慢绕着土耳其浴室走过来。

  休息大厅十分安静,周围环列着放着床的单间,正中央的是一个种着非洲植物的花坛,喷泉在中间向外均匀喷水。他只好在那儿休息了一刻来钟,他感到像是遭到跟踪,遭到威胁,侯爵就会找到他,他得伸出手去像朋友似的接待他,而心中却抱着杀死他的愿望。

  他很快就走到铺满落叶的大道上。已经没有叶子掉下来了,一场时间长久的阵风早已将最后那些叶子吹了下来。它们组成的红黄色地毯在颤抖,翻滚,在越来越强劲的微风推动下,从一条人行道到另一条人行道形成了波涛起伏。

  一下子一阵类似吼叫的声音从屋顶掠过,这是暴风雨括过时发出的野兽般嗥叫,同时一阵像是来自马德莲纳大街的狂风猛烈地卷了过来。

  那些树叶,所有的落叶像在等着它似的,当它过来时全翻腾起来。它们在他前面奔跑,集成一群一群,打着旋转,成为螺旋型上升直到屋顶上面。风撵着它们像撵着一群牲畜;这是一群疯了的禽鸟,它们正在飞起来,朝巴黎的城外逃走,朝郊区的自由蓝天逃走。当由树叶和尘土组成的厚大灰云从马莱斯埃们区的上空消失时,车道和人行道变成赤条条的了,清洁得出奇并且像是刚扫过一样。

  贝尔坦心想;“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我该干什么呢我往哪里去呢”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于是回头往家里走。

  一间卖报的小亭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买了七八份报,希望从中找到也许能读上一两个小时的东西。

  “我在这儿吃饭。”他进门时说,于是上楼进了他的工作室。

  可是当他坐下时,他感到他在这儿无法休息,因为他全身都像一头疯了的畜生一样激动。

  浏览那些报刊没有能让他散一分钟的心,而他读的那些事只停留在眼下,根本不往心里去。在一篇他丝毫不曾想去看懂的文章里,有纪叶罗阿的名字使他一惊。这是篇涉及众议院的,那位伯爵在里面说了几句话。

  这个人名提醒了他,接着又见到了著名男高音孟特罗塞的名字,他将在十二月末左右在大歌剧院专场演出。报上说这将是一个隆重的音乐节日,因为离开巴黎六年的孟特罗塞刚从欧美两洲取得空前的成功归来。而且还有著名的瑞典女歌唱家埃尔松陪同演出,巴黎有五年没有听到她了。

  奥利维埃立刻有了主意,像是从他心里深处冒出来的:让安耐特能享受享受这种快乐。后来他想伯爵夫人的丧服会妨碍这个计划。于是他研究办法,无论如何要实现这个打算。只有一个办法能行,他得在那个剧场选一个人家几乎看不见的包厢。如果那位伯爵夫人无论如何不肯去,让安耐特由她父亲和公爵夫人陪去。在这种情况下,他得请公爵夫人做包厢的主客。可是这样一来,他还得请侯爵。

  他犹犹豫豫,考虑了好久。

  这场婚姻是肯定了的,日期也毫无疑问定了。他猜是由于他那位女朋友的急不可待形成的。他明白她会在最短的时限内将女儿嫁给法郎达。他对此丝毫无能为力。他不能阻止c不能改变c不能延迟这件叫人不快活的事既然他得忍受,更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克制自己的心情,瞒起痛苦c装出高兴,不再让自己由于怒火中烧像刚才那样卷进去吗

  是的,他要邀侯爵,靠这样做还可以平息伯爵夫人的怀疑,并且在年轻人家里留着一张友谊之门。

  等他吃过午饭,就走到歌剧院去,好保证能得到一个隐蔽在幕后的包厢。定好了之后,他于是匆匆赶到纪叶罗呵家。

  伯爵夫人几乎马上出来了,并且还在为昨晚上的情分十分感动:

  “您今天又来了,真好。”她说。

  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给您送点东西来。”

  “是什么呀”

  “一张歌剧院的包厢票,听埃尔松和孟特罗塞的专场演出。”

  “啊我的朋友,多糟心我在服丧呢”

  “您服丧马上就快四个月了。”

  “我告诉您,我肯定去不了。”

  “可是安耐特呢想想吧,这种机会也许是不会再有的。”

  “她跟谁去”

  “和她的父亲,还有我要邀的公爵夫人。我也打算给侯爵一个位子。”

  她一直看到他的眼睛深处,这时一阵吻他的狂热愿望一直涌到了她的唇边。无法相信她的耳朵,她重复说:

  “请侯爵”

  “就是”

  对这个安排,她立即表示同意。

  他用一种不关心的神气说:

  “他们的婚期您定了吗”

  “我的天,是的,大致定了。我们有理由尽早办了,尤其这是在我母亲去世前就决定了的。您还记得吗”

  “是的,清清楚楚。那是什么时候”

  “就在一月初。请您原谅我没有早点儿告诉您。”

  安耐特进来了。他感到自己的心像让弹簧推着要蹦出胸膛来,将他推向她的情意一下子变得激烈了,并且使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强烈敌意,这是在嫉妒的鞭策下由爱转变来的。

  他说:“我给您带来了一样东西。”

  她回答说

  :

  “那么我们肯定是用您相称了。”

  他用父辈的神气说:

  “听着,孩子。我是对在准备中的大事了解情况的。我对您肯定地说,过不久这就会成为不可免的,宁可马上开始,不要晚了。”

  她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气耸耸肩膀。这阵子伯爵夫人没有说话,眼看着远处而心里紧张。

  安耐特问道:

  “您给我带了什么来”

  他说明了礼物和打算邀请的人。她高兴极了,孩子般地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在他两颊上吻。

  他觉得快晕倒了,他明白经过这张吹着清新气息的小嘴两次轻轻擦过后,他将永远摆脱不了自己。

  激怒了的伯爵夫人对女儿说:

  “你知道爸爸在等着你。”

  “是的,妈妈,我这就去。”

  她走了,一边还用指尖向他抛送飞吻。

  等到她出去,奥利维埃问道:

  “他们去旅行吗”

  “是的,三个月。”

  他言不由衷地说:

  “太好了。”

  “我们将重新过我们的老日子。”伯爵夫人说。

  他结结巴巴说:

  “但愿如此。”

  “在这期间,千万别忘了我。”

  “不会的,我的朋友。”

  昨天看她哭时的激动,和他刚才表示要邀请侯爵看歌剧院演出的想法,再度给了伯爵夫人一点希望。

  他于是走了。一个星期还没有过去,她又开始抱着难熬的和妒忌的专注心情,从这个男人的脸上追踪他受各种折磨的程度。根据她自己正在经受的各种痛苦,她能猜到他在受什么罪,任何一点都不会忽略。而安耐特的整天都在眼前,白天的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说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年龄和丧事同时都把她压垮了。她活跃c博闻c机智的风情曾使她这一辈子赢得成功,而现在让这套黑衣服弄得麻痹了。黑衣强烈衬托了她的憔悴苍白,而同样的黑衣却使她孩子的青春灿烂夺目。安耐特回巴黎时,她自己曾一再自负地用当时对她有利的同样打扮。然而曾几何时,对她却已是相隔时代之别了。为此她气得真想现在就将自己从这套死人的衣服里拔身出来。它们使她变丑,使她受罪。

  要是她靠他的帮助曾领会到了一切打扮漂亮的手法,要是她能选用色彩雅致的和她肤色相宜的衣料,它们就会赋与她将逝的妩媚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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