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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她看到会议桌上,老潘刚才从身上解下来放在那里的一支手qiāng和手qiāng旁边一只带着大毛球的汽车钥匙。

  安心拿了那只带着皮套和胸带的手qiāng,又拿了那把钥匙,大步走出会议室。院子里没人,只静静地停着老潘那辆老旧的敞篷吉普,那古普车在阳光下闪着些暗淡的光泽。她飞身上了车子。

  车子被启动时发出的声音惊扰了四周的宁静,安心从后视镜中看到,那位女干部端着一杯热水从一间办公室里出来,不知喊了一声什么,然后呆呆地站在那敞篷吉普冲出院子时扬起的尘土里。

  那时大约是上午十点四十分左右,我在医院里用吸管喝水时突然呛得咳起来,我受伤的胸肋随着剧烈的咳嗽几乎疼人骨髓,接下来我吐了血,吐在我身上盖着的雪白的被子上。同室的病友飞快地找来医生和护士,还有那位看护我的民警。医生摸着我的脉问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摇着头,吃力地说了喝水前的感觉,我说我刚才突然心慌来着。

  医生吩咐护士,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让我的喘息平定下来,让我睡。在我将将进入梦境的时候,正是安心把那辆敞篷吉普开上南咸山,到达那个悬崖的一刻。

  快到中午了,太阳升到了头顶,有点刺眼,有点灼热。连深谷里的每一处闹技杂木,都被阳光拉得近在眼前。空气凝固着,树梢上看不见一点风,整个山野因此没有一点声音,敞篷吉普急停在茶店门前而扬起的烟尘,也因此久久不散。那烟尘像一块渗透力很强的透明的海绵,吸收了大量阳光,把自己搞得像一片发亮的干雾。安心提着抢走过茶水店时,那片发亮的干雾犹如她身后张开的一道迷幻的纱幕。

  茶店里感觉很暗,是光线和外面的反差太大的缘故。店里只有一位年老的女店主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没有客人。老板娘见有生意来到,极热情地迎上来,张罗着问安心喝什么茶,要不要吃东西。安心问:刚才有人来吗?老板娘说:没有啊,一上午没得人来。安心向以前他们坐过的那张靠窗的桌子走去,桌上已经摆了一只茶壶和一只杯子,看上去是老板娘自己用的。安心把qiāng放在桌子上,说:我要壶绿茶。老板娘这时看见根在桌上的那支qiāng,才惶然认出她就是以前在这里被一个小卜冒打了一巴掌的那个小卜哨,她的笑容和声音都不自然了:哦,绿茶,绿茶,绿茶是败火的……

  安心不看老板娘,她有点憎恨她,她还为毛杰的律师做过证呢。安心转脸去看窗外,隔着一条深谷,对面崖头那棵技社狰狞的独木,在阳光的供照下,竟然有几分喜气洋洋手舞足蹈的样子。此时此刻,好像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都在冲她笑似的。

  那老板娘,还有那棵树,他们都在笑!笑容里仿佛暗含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内幕!

  她想,她现在的一举一动,也许都在毛杰的视线里。这里的地形,藏得住人的,想跑也是方便的。也许,毛杰就在对面的悬崖上瞄着她呢。也许转眼,又不知从哪一条险径危途,转到这边来了。

  茶半天没有送来,安心从窗外收回视线,转过头来。被窗外的阳光刺得眯起来的双眼一回到屋里,什么也看不清。几秒钟的适应之后,她看到老板娘又出来了,但没有端茶。她的目光在老板娘脸上停了两秒钟突然看清了情势,她看到了老板娘身后的毛杰,和他手上一只端平了的qiāng口。

  老板娘被毛杰挟持着,歪歪扭扭地走出来,脸上的恐怖把五官的位置都挤歪了。安心哗地一下站起来,伸手去抓桌上的qiāng,这时她听到了砰的一声,像有人推了她一把似的,她向后趔趄了一下摔在了地上,整个左肩都麻痹了。她看到毛杰松开老板娘,任那老女人跌跌绊绊地向后面的灶房里逃去。然后他向她走过来,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用qiāng顶住她的太阳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声音也没有一点腔调,他问:“孩子是我的吗?”

  安心的左肩渐渐有了些知觉,她能感觉到衣服里湿滚滚的,有液体顺着左肋往下流。她不顾这些挣扎起身体向前扑过去,想抓住毛杰。她的一只手险些在毛杰的脖子上浇了一下,只差毫厘。毛杰向后一闪,随即向她右肩又开了一qiāng,再次把安心打得坐在地上。紧接着和刚才一样,他再次用qiāng顶住安心的头部,依然没一点腔调地问道:“孩子是我的吗?”

  安心觉得自己很虚弱,事后很久她都形容不清自己当时有多虚弱,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心慌和口渴,头脑空白,四肢厥冷……她虚弱得几乎命如游丝,她甚至弄不清为什么自己的胸口上还有声音。

  “是你的……他是你的儿子!”

  毛杰用qiāng托在安心头部狠狠给了一下,他突然跳起来疯了似的大喊大叫,他喊叫得声泪俱下:“你这个魔鬼!自从我认识了你,我的爸爸死了,我的妈妈死了,我哥哥也死了,你杀了我全家!现在,你又让我杀我自己的儿子!你是个魔鬼!你是个魔鬼!我杀了你这个魔鬼!”

  他站在安心面前,把qiāng一次一次地对准安心,但没打。他脸上挂着纵横jiāo错的眼泪,他哭歪的嘴唇上已经微微有了一点胡须,但依然是张年轻的脸。他没有开qiāng,似乎在想什么,他病态地呼叨着:“我不能让你这么死,我要让你慢慢地死,让你死得难受,你等着!”他转了身,盲目地在这屋里寻找着什么,大概是想发现什么可以折磨安心的东西。但他的目光在屋子里仅仅扫了一圈便喜然停在屋门前的那块木地板上,那块被阳光相出一个四方形状的木地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印上了一个黑黑的壮硕的人影。

  毛杰的全部动作和肢体都僵住了,他顺着地板上的人影看到了站在茶水店门口的那个一动不动的人。他用力瞪大眼睛盯着那个不动的人,似乎想判断他看到的影子是不是幻觉。那人的脸背衬着屋外白亮的光线,因此暗得看不清眉目。甚至他身上穿着什么衣服毛杰也无法看清,他惟一看清的,确确实实看清的,是那人手上一支游动着暗光的qiāng口。那qiāng口直对着自己的心窝。紧接着他听到了那人冰冷的声音:“把qiāng扔到地上去!”

  毛杰认出来了,这是缉dú大队的那个头头,他上次被抓时见过的。这个警察头头给毛杰的印象就像一位寡言少语的大内高手。也正是这个以往的印象使他一下子丧失了抵抗的自信,下意识地,将手一松,qiāng当嘟一声掉在了他脚边的地板上。

  “双手抱头,往后退,退到墙边去!”

  如果说,是潘队长的qiāng口弹压着毛杰不得不扔了武器退到墙角的话,不如说是他神人天降的气势和那冰冷老练的声音,令毛杰下意识地放弃了抵抗。老潘的声音也带给安心一股神奇的力量,她竟然自己站了起来,她站起来扑向那个靠窗的桌子,那桌子上放着她的上了胜的手qiāng!

  但她还没有拿到那支qiāng,老潘就抢先了一步,按住了她的手。安心双臂流血地不可能挣脱老潘的阻挡。她只有疯狂地叫喊:“我要杀了他!你让我杀了他!”

  毛杰双手抱头,脸色死灰地靠墙站着,紧张地看着他们两个人互相厮扭了几下。这几下让安心耗尽了那点回光返照般的力气。她终于被老潘压住,然后顺着墙坐在了地上。毛杰松了口气,抱头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放了下来,他似乎认为自己安全了。

  老潘扶安心坐下,安心浑身像打摆子似的,发着抖,无声地哭泣。老潘检查了她的伤势,撕了自己的衣服为她包扎止血,安慰她说你不用担心,吴队长他们马上就赶过来了。法院会判他死刑的,这回他想跑也跑不掉了,你何必杀他脏了你的手!他倒脸去看毛杰,见他把手放下来了,便冲上去狠狠给了他一脚,让他把手抬起来。毛杰又把手抬起来,重新抱住了头。

  老潘说:“上次便宜你了,让你又活了这一年多!你不是也懂点法律了吗,这回你算算你还能活多久!”

  毛杰顽固地瞪着眼,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好胜和凶狠,回嘴道:“可借你不是法官,你们没有证据!你们说我卖dú,你们找到证据了吗?”

  潘队长本来已经转过头想把安心扶到椅子上去,没想到毛杰居然敢和他斗嘴。他站下来,转回身,说:“我不告你卖dú,我告你杀人,你杀了张铁军,还有一个刚刚两岁的孩子!”

  “你有证据吗?你看见我杀了?”

  这一句竟把老潘问住了,一下子没能跟上话来。

  “是谁告诉你们我杀了人?是她?”毛杰用目光恶dú地指着对面的安心,“你忘了法庭早就不信她的话啦!还有谁证明我杀人啦,我哥?”

  者潘有点明白他的心思了:“噢,你大概知道你哥哥已经死了,对吗?你以为你哥哥死了就没人能证明你干的事了,对吗?

  可你这个人,倒霉就倒霉在你这张嘴上,你这张嘴实在话太多!

  你忘了你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吗?你那些话我们都录在录音机里了。不把你的话录下来,我还不知道你打电话把她约到这儿来呢。你记xìng好不好,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在那些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说她还欠你一条命了吗?说孩子的事了吗?你的罪名太多了!一条也跑不掉!“

  毛杰狰狞着脸上的肌ròu,他的喊叫声透出了他的绝望:“我不会承认的!你们别想弄死我,没那么容易的!我们全家的命都给了我啦,我不会让你们弄死的!”

  潘队长看着毛杰,他大概从未遇见过这么疯狂的人。他又转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安心,安心的目光也看着他,那目光里有他一眼便能看懂的东西。他冲安心点点头,像是对她做了什么许诺。

  然后他把毛杰拉过来,拉到那张靠窗的小桌前,把他按在椅子上,把桌上安心那支手qiāng往他眼前一推,然后指着窗外,指着窗外烈日下的深谷,他说:“你要想逃命的话,不是在法庭上,是在这里,这里是你惟一的活路。你要能从这个地方跳下去,我就放你跳。还有这把qiāng,别忘了带上。反正你的罪名已经不少了,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我再给你加一条也没什么。你愿意不愿意再给自己加一条脱逃罪?脱逃罪,懂吗?你应该求之不得啊!”

  毛杰愣了,他看着窗外,看看桌子上横着的那把安心的手qiāng……山谷在阳光的普照下似乎看不出深度,明亮的暖色让一切物体都失去了原有的距离感和凹凸感,而桌上的手qiāng,这把手qiāng深黛色的qiāng体又使它显得格外触目。山谷浅显的候相和qiāng体饱和的色植,对毛态都是一种刺激,给他一种错觉,使一件本来不可能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居然被迷幻为一种举手可得的现实。他抬眼再看老潘,者潘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来,也看着他。毛杰的目光紧张而犹豫,老潘的眼神安详而松弛,那松弛中甚至还包含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他们就这么对视着。对视了多久?也许谁也没有算计,直到茶水店外面的山路上,已经听得见不知多少辆汽车由远而近的声音。那声音终于在外面停住,老潘眼睛略偏,向门口看去。就在他目光偏离的刹那,毛杰整个身体扑过来,双手平伸,抓起了桌上的那支手qiāng!安心发出了尖声的喊叫,和她的喊叫几乎同时响起来的,是老潘的qiāng声!子弹穿过桌上陶制的茶壶,茶壶砰的一声zhà得粉碎,无数陶片和半热的茶水一起向四面飞溅开去,透过飞溅的碎片和水雾,安心看到毛杰额头的正中,有一小团血花,瞬间地绽开了一下便凝结住了,毛杰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一击,头都触电般地摆动了一下,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在椅子上,连同椅子一起,向后轰地一下翻了过去!

  安心的叫声停住了,屋里安静了几秒钟。她看见老潘走过去,简单地冲毛杰的尸体看了一眼,嘴里如愿以偿地叨咕了一句:“脱逃罪你不要,那就给你加上另一条,你这算是夺qiāng拒捕!”

  门外传来高声的呼喊:“放下武器,我们是警察,你们被包围啦!”正如老潘说的,那是吴队长他们。老潘是在前往南动山追赶安心的同时通知他们速来增援的。吴队长一共带来八辆汽车!他们刚到就听见茶店里响起了qiāng声,他们跳下车以车作为掩体向屋里喊话。茶店的门开着,他们刚喊了这两句就看到屋内的yīn影里,瞒因地走出两个人来。警察们最先认出的,是他们的队长老潘,然后他们又认出了老播搀扶着的那个满身是血的女孩,那就是我的幸运地活下来的爱人安心。

  三十

  火车快到南德时我看到了南勐山。

  南勐山远远看去毫无险峻可言,山势舒缓有余,雄奇不足,也许只有身临其境,方可领略到那些深藏不露的峭壁悬崖和险谷深渊。天刚破晓,yīn雨袭来,厚重的云团已经卷去了南勐山的大半。火车穿越山口时才能看到山脉的转折处,露出的那一层层丰富多样的植被和偶尔可见的一两股山涧悬瀑。

  从火车站出来,回首再向山上眺望,满山的苍绿已被半云半雾的瘴气染成黑黛色。而眼前经过雨水洗刷的小城,却反倒显得清新起来。空气爽朗得几乎没有半点杂质。透明的微风让人禁不住想要贪婪地呼吸,贪婪地想将雨中的那点凉意尽情地吸进肺腑,仿佛身体里每一条血脉经络都在这一呼一吸之间被清洁通畅了一遍似的。

  我挑了一条湿润源的石板路向城中走去,脚下每一段坎坷都让这些老式的街巷沧桑毕露。路边小店里那些倚窗而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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