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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可惜它已有点发霉发烂了;当文化霉烂的时候,一位绝对良善的七十多岁的老翁是会向“便衣”大量的发笑,鞠躬的。

  “谁知道,”瑞宣心里说:“这也许就是以柔克刚的那点柔劲。有这个柔劲儿,连亡国的时候都软软糊糊的,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全完了,象北平亡了的那样!有这股子柔劲儿,说不定哪一会儿就会死而复苏啊!谁知道!”他不敢下什么判断,而只过去搀扶祖父——那以“和气生财”为至理的老人。祁老人把门关好,还chā上了小横闩,才同长孙往院里走;chā上了闩,他就感到了安全,不管北平城是被谁占据着。“白巡长说什么来着?”老人低声的问,仿佛很怕被便衣听了去。“他不是问小三儿来着?”

  “老三就算是死啦!”瑞宣也低声的说。他的声音低,是因为心中难过。

  “小三儿算死啦?从此永远不回来啦?”老人因惊异而有点发怒。“谁说的?怎么个理儿?”

  天佑太太听见了一点,立刻在屋中发问:“谁死啦?老大!”

  瑞宣知道说出来就得招出许多眼泪,可是又不能不说——家中大小必须一致的说老三已死,连小顺儿与妞子都必须会扯这个谎。是的,在死城里,他必须说那真活着的人死去了。他告诉了妈妈。

  妈妈不出声的哭起来。她最怕的一件事——怕永不能再见到小儿子——已经实现了一半儿!瑞宣说了许多他自己也并不十分相信的话,去安慰妈妈。妈妈虽然暂时停止住哭,可是一点也不信老大的言语。

  祁老人的难过是和儿媳fù的不相上下,可是因为安慰她,自己反倒闸住了眼泪。

  瑞宣的困难反倒来自孩子们。小顺儿与妞子刨根问底的提出好多问题:三叔哪一天死的?三叔死在了哪里?三叔怎么死的?死了还会再活吗?他回答不出来,而且没有心思去编造一套——他已够苦痛的了,没心陪着孩子们说笑。他把孩子们jiāo给了韵梅。她的想象力不很大,可是很会回答孩子们的问题——这是每一位好的妈妈必须有的本事。

  良民证!瑞宣死死的记住了这三个字!谁是良民?怎样才算良民?给谁作良民?他不住的这么问自己。回答是很容易找到的:不反抗日本人的就是日本人的良民!但是,他不愿这么简单的承认了自己是亡国奴。他盼望能有一条路,教他们躲开这最大的耻辱。没有第二条路,除了南京胜利。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跪下,祈祷上帝,他可是并不信上帝。瑞宣是最理智,最不迷信的人。

  良民证就是亡国奴的烙印。一旦伸手接过来,就是南京政府打了胜仗,把所有在中国的倭奴都赶回三岛去,这个烙印还是烙印,还是可耻!一个真正的国民就永远不伸手接那个屈膝的证件!永远不该指望别人来替自己洗刷耻辱!可是,他须代表全家去接那作奴隶的证书;四世同堂,四世都一齐作奴隶!

  轻蔑么?对良民证冷笑么?那一点用处也没有!作亡国奴没有什么好商议的,作就伸手接良民证,不作就把良民证摔在日本人的脸上!冷笑,不抵抗而否认投降,都是无聊,懦弱!

  正在这个时候,老二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恐怕被别人看见似的。他向老大一点头,匆匆的走进哥哥的屋中。瑞宣跟了进去。

  “刚才是调查户口,”瑞宣告诉弟弟。

  老二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然后,用那封信——已经拆开——拍着手背,非常急躁的说:“要命就干脆拿了去,不要这么钝刀慢剐呀!”

  “怎么啦?”老大问。

  “我活了小三十岁了,就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人!”老二的小干脸上一红一白的,咬着牙说。

  “谁?”老大眨巴着眼问。

  “还能有谁!”老二拍拍的用信封抽着手背。“我刚要进门,正碰上邮差。接过信来,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老三的字!怎这么胡涂呢!你跑就跑你的得了,为什么偏偏要我老二陪绑呢!”他把信扔给了大哥。

  瑞宣一眼便看明白,一点不错,信封上是老三的笔迹。字写得很潦草,可是每一个都那么硬棒,好象一些跑动着的足球队员似的。看清楚了字迹,瑞宣的眼中立刻湿了。他想念老三,老三是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好友。

  信是写给老二的,很简单:“丰哥:出来好,热闹,兴奋!既无儿女,连二嫂也无须留在家里,外面也有事给她作,外面需要一切年轻的人!母亲好吗?大哥”到此为止,信忽然的断了。大哥怎样?莫非因为心中忽然一难过而不往下写了么?谁知道!没有下款,没有日月,信就这么有头无尾的完了。

  瑞宣认识他的三弟,由这样的一段信里,他会看见老三的思路:老三不知因为什么而极兴奋。他是那样的兴奋,所以甚至忘了老二的没出息,而仍盼他逃出北平——外面需要一切年轻的人。他有许多话要说,可是顾虑到信件的检查,而忽然的问母亲好吗?母亲之外,大哥是他所最爱的人,所以紧跟着写上“大哥”。可是,跟大哥要说的话也许须写十张二十张纸;作不到,爽xìng就一字也不说了。

  看着信,瑞宣也看见了老三,活泼,正直,英勇的老三!他舍不得把眼从信上移开。他的眼中有一些泪,一些欣悦,一些悲伤,一些希望,和许多许多的兴奋。他想哭,也想狂笑。他看见了老二,也看见老三。他悲观,又乐观。他不知如何是好。

  瑞丰一点也不能明白老大,正如同他一点也不能明白老三。他的心理很简单——怕老三连累了他。“告诉妈不告诉?哼!他还惦记着妈!信要被日本人检查出来,连妈也得死!”他没好气的嘟囔。

  瑞宣的复杂的,多半是兴奋的,心情,忽然被老二这几句象冰一样冷的话驱逐开,驱逐得一干二净。他一时说不上话来,而顺手把那封信掖到衣袋里去。

  “还留着?不赶紧烧了?那是祸根!”老二急扯白脸的说。老大笑了笑。“等我再看两遍,一定烧!”他不愿和老二辩论什么。“老二!真的,你和二妹一同逃出去也不错;学校的事你不是要辞吗?”

  “大哥!”老二的脸沉下来。“教我离开北平?”他把“北平”两个字说得那么脆,那么响,倒好象北平就是他的生命似的,绝对不能离开,一步不能离开!

  “不过是这么一说,你的事当然由你作主!”瑞宣耐着xìng儿说。“蓝东阳,啊,我怕蓝东阳陷害你!”

  “我已经想好了办法。”老二很自信的说。“先不告诉你,大哥。我现在只愁没法给老三去信,嘱咐他千万别再给家里来信!可是他没写来通讯处;老三老那么慌慌张张的!”说罢,他走了出去。

  29

  天越来越冷了。在往年,祁家总是在yīn历五六月里叫来一两大车煤末子,再卸两小车子黄土,而后从街上喊两位“煤黑子”来摇煤球,摇够了一冬天用的。今年,从七七起,城门就时开时闭,没法子雇车去拉煤末子。而且,在日本人的横行霸道之下,大家好象已不顾得注意这件事,虽然由北平的冬寒来说这确是件很重要的事。连小顺儿的妈和天佑太太都忘记了这件事。只有祁老人在天未明就已不能再睡的时候,还盘算到这个问题,可是当长孙娘fù告诉他种种的困难以后,他也只好抱怨大家都不关心家事,没能在七七以前就把煤拉到,而想不出高明的办法来。

  煤一天天的涨价。北风紧吹,煤紧加价。唐山的煤大部分已被日本人截了去,不再往北平来,而西山的煤矿已因日本人与我们的游击队的混战而停了工。北平的煤断了来源!

  祁家只有祁老人和天佑的屋里还保留着炕,其余的各屋里都早已随着“改良”与“进步”而拆去,换上了木床或铁床。祁老人喜欢炕,正如同他喜欢狗皮袜头,一方面可以表示出一点自己不喜新厌故的人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老东西确实有它们的好处,不应当一笔抹杀。在北平的三九天,尽管祁老人住的是向阳的北房,而且墙很厚,窗子糊得很严,到了后半夜,老人还是感到一根针一根针似的小细寒风,向脑门子,向肩头,继续不断的刺来。尽管老人把身子蜷成一团,象只大猫,并且盖上厚被与皮袍,他还是觉不到温暖。只有炕洞里升起一小炉火,他才能舒舒服服的躺一夜。

  天佑太太并不喜欢睡热炕,她之所以保留着它是她准知道孙子们一到三四岁就必被派到祖母屋里来睡,而有一铺炕是非常方便的。炕的面积大,孩子们不容易滚了下去;半夜里也容易照管,不至于受了热或着了凉。可是,她的南屋是全院中最潮湿的,最冷的;到三九天,夜里能把有水的瓶子冻zhà。因此,她虽不喜欢热炕,可也得偶尔的烧它一回,赶赶湿寒。

  没有煤!祁老人感到一种恐怖!日本人无须给他任何损害与干涉,只须使他在凉炕上过一冬天,便是极难熬的苦刑!天佑太太虽然没有这么惶恐,可也知道冬天没有火的罪过是多么大!

  瑞宣不敢正眼看这件事。假若他有钱,他可以马上出高价,乘着城里存煤未卖净的时候,囤起一冬或一年的煤球与煤块。但是,他与老二都几个月没拿薪水了,而父亲的收入是很有限的。

  小顺儿的妈以家主fù的资格已向丈夫提起好几次:“冬天要是没有火,怎么活着呢?那,北平的人得冻死一半!”

  瑞宣几次都没正式的答复她,有时候他惨笑一下,有时候假装耳聋。有一次,小顺儿代替爸爸发了言:“妈,没煤,顺儿去拣煤核儿!”又待了一会儿,他不知怎么想起来:“妈!也会没米,没白面吧?”

  “别胡说啦!”小顺儿的妈半恼的说:“你愿意饿死!混小子!”

  瑞宣楞了半天,心里说:“怎见得不会不绝粮呢!”他一向没想到过这样的问题。经小顺儿这么一说,他的眼忽然看出老远老远去。今天缺煤,怎见得明天就不缺粮呢?以前,他以为亡城之苦是干脆的受一刀或一qiāng;今天,他才悟过来,那可能的不是脆快的一刀,而是慢慢的,不见血的,冻死与饿死!想到此处,他否认了自己不逃走的一切理由。冻,饿,大家都得死,谁也救不了谁;难道因为他在家里,全家就可以没煤也不冷,没米也不饿吗?他算错了账!

  掏出老三的那封信,他读了再读的读了不知多少遍。他渴望能和老三谈一谈。只有老三能明白他,能替他决定个主意。

  他真的憋闷极了,晚间竟自和韵梅谈起这回事。平日,对家务事,他向来不但不专制,而且多少多少糖豆酸枣儿的事都完全由太太决定,他连问也不问。现在,他不能再闭着口,他的脑中已涨得要裂。

  韵梅不肯把她的水灵的眼睛看到山后边去,也不愿丈夫那么办。“孩子的话,干吗记在心上呢?我看,慢慢的就会有了煤!反正着急也没用!挨饿?我不信一个活人就那么容易饿死!你也走?老二反正不肯养活这一家人!我倒肯,可又没挣钱的本事!算了吧,别胡思乱想啦,过一天是一天,何必绕着弯去发愁呢!”

  她的话没有任何理想与想象,可是每一句都那么有分量,使瑞宣无从反驳。是的,他无论怎样,也不能把全家都带出北平去。那么,一家老幼在北平,他自己就也必定不能走。这和二加二是四一样的明显。

  他只能盼望国军胜利,快快打回北平!

  太原失陷!广播电台上又升起大气球,“庆祝太原陷落!”学生们又须大yóu xing。

  他已经从老二不敢再到学校里去的以后就照常去上课。他教老人们看着他们哥儿俩都在家中闲着。

  庆祝太原陷落的大yóu xing,他是不是去参加呢?既是学校中的教师,他理应去照料着学生。另一方面,从一种好奇心的催促,他也愿意去参加——他要看看学生与市民是不是还象庆祝保定陷落时那么严肃沉默。会继续的严肃,就会不忘了复仇。

  可是,他又不敢去,假若学生们已经因无可奈何而变成麻木呢?他晓得人的面皮只有那么厚,一揭开就完了!他记得学校里有一次闹风潮,有一全班的学生都退了学。可是,校长和教员们都坚不让步,而学生们的家长又逼着孩子们回校。他们只好含羞带愧的回来。当瑞宣在风潮后第一次上课的时候,这一班的学生全低着头,连大气都不出一声,一直呆坐了一堂;他们失败了,他们羞愧!他们是血气方刚的孩子!可是,第二天再上课,他们已经又恢复了常态,有说有笑的若无其事了。他们不过是孩子!他们的面皮只有那么厚,一揭开就完了!一次yóu xing,两次yóu xing,三次五次yóu xing,既不敢反抗,又不便老拧着眉毛,学生们就会以嬉皮笑脸去接受耻辱,而慢慢的变成了没有知觉的人。学生如是,市民们就必更容易撕去脸皮,苟安一时。

  他不知怎样才好,他恨自己没出息,没有抛妻弃子,去奔赴国难的狠心与决心!

  这几天,老二的眉毛要拧下水珠来。胖太太已经有三四天没跟他说话。他不去办公的头两天,她还相信他的乱吹,以为他已另有高就。及至他们俩从冠宅回来,她就不再开口说话,而把怒目与撇嘴当作见面礼。他俩到冠宅去的目的是为把蓝东阳的不近人情报告明白,而求冠先生与冠太太想主意,给瑞丰找事。找到了事,他们旧事重提的说:“我们就搬过来住,省得被老三连累上!”瑞丰以为冠氏夫fù必肯帮他的忙,因为他与东阳的吵架根本是因为冠家赢了钱。

  冠先生相当的客气,可是没确定的说什么。他把这一幕戏让给了大赤包。

  大赤包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绸棉袍,唇上抹着有四两血似的口红,头发是刚刚烫的,很象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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