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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时候,他会把他拉到个僻静的地方,饱打一顿。什么科长不科长的,揍!这样想清楚,他又慢慢的抄起车把来。他本想再钉问一句,可是既有“揍”打底儿,他不便再费话了。

  一路上,瑞丰没再出一声。小崔给了他个难题作。他决定不管瑞宣的事,可是小崔这小子要是死不放松,就有点麻烦。他不敢辞掉小崔,他知小崔敢动拳头。他想不出办法,而只更恨瑞宣。有瑞宣这样的一个人,他以为,就足以使天下都不能安生!

  快到南海了,他把心事都忘掉。看哪,军警早已在路两旁站好,里外三层。左右两行站在马路边上,qiāng上都上了刺刀,面朝着马路中间。两行站在人行道上,面也朝着马路。在这中间又有两行,端着qiāng,面朝着铺户。铺户都挂出五色旗与日本旗,而都上着板子。路中间除了赴会的汽车,马车,与包月的人力车,没有别的车,也没有行人;连电车也停了。瑞丰看看路中心,再看看左右的六行军警,心中有些发颤。同时,他又感到一点骄傲,jiāo通已经断绝,而他居然还能在马路中间走,身分!幸而他处置的得当,没教小崔在半途中跑了;好家伙,要是坐着破车来,军警准得挡住他的去路。他想蹬一下车铃,可是急忙收住了脚。大街是那么宽,那么静,假若忽然车铃一响,也许招出一排qiāng来!他的背离了车箱,直挺挺的坐着,心揪成了一小团。连小崔也有点发慌了,他跑得飞快,而时时回头看看瑞丰,瑞丰心中骂:“该死!别看我!招人家疑心,不开qiāng才怪!”

  府右街口一个顶高身量的巡警伸出一只手。小崔拐了弯。人力车都须停在南海的西墙外。这里有二三十名军警,手里提着手qiāng,维持秩序。

  下了车,瑞丰遇见两个面熟的人,心中安静了一点。他只向熟人点了点头,凑过去和他们一块走,而不敢说话。这整个的阵式已把他的嘴封严。那两个人低声的jiāo谈,他感到威胁,而又不便拦阻他们。及至听到一个人说:“下午还有戏,全城的名角都得到!”他的话冲破了恐惧,他喜欢热闹,爱听戏。“还有戏?咱们也可以听?”

  “那可就不得而知了,科长阶级有资格听戏没有,还……”那个人想必也是什么科长,所以惨笑了一下。

  瑞丰赶紧运用他的脑子,他必须设法听上戏,不管资格够不够。

  在南海的大门前,他们被军警包围着,登记,检查证章证件,并搜检身上。瑞丰并没感到侮辱,他觉得这是必须有的手续,而且只有科长以上的人才能“享受”这点“优遇”。别的都是假的,科长才是真调货!

  进了大门,一拐弯,他的眼前空旷了。但是他没心思看那湖山宫宇之美,而只盼望赶快走到怀仁堂,那里也许有很好的茶点——先啃它一顿儿再说!他笑了。

  一眼,他看见了大赤包,在他前面大约有三箭远。他要向前赶。两旁的军警是那么多,他不敢快走。再说,他也有点嫉妒,大赤包是坐了汽车来的,所以迟起身而反赶到他前面。到底汽车是汽车!有朝一日,他须由包车阶级升为汽车阶级!大丈夫必须有志气!

  正在这么思索,大门门楼上的军乐响了。他的心跳起来,特使到了!军警喝住他,教他立在路旁,他极规矩的服从了命令。立了半天,军乐停了,四外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怕静寂,手心上出了汗。

  忽然的,两声qiāng响,很近,仿佛就在大门外。跟着,又响了几qiāng。他慌了,不知不觉的要跑。两把刺刀夹住了他,“别动!”

  外面还不住的放qiāng,他的心跳到嗓子里来。

  他没看见怀仁堂,而被军警把他,和许多别的人,大赤包也在内,都圈在大门以内的一排南房里。大家都穿着最好的衣服,佩着徽章,可是忽然被囚在又冷又湿的屋子里,没有茶水,没有足够用的椅凳,而只有军警与qiāng刺。他们不晓得门外发生了什么事,而只能猜测或者有人向特使行刺。瑞丰没替特使担忧,而只觉得扫兴;不单看不上了戏,连茶点也没了希望呀!人不为面包而生,瑞丰也不是为面包而活着的,假若面包上没有一点黄油的话。还算好,他是第一批被驱逐进来的,所以得到了一个椅子。后进来的有许多人只好站着。他稳稳的坐定,纹丝不动,生怕丢失了他的椅子。

  大赤包毕竟有些气派。她硬把一个人扒拉开,占据了他的座位。坐在那里,她还是大声的谈话,甚至于质问军警们:“这是什么事呢?我是来开会,不是来受罪!”

  瑞丰的肚子报告着时间,一定是已经过午了,他的肚子里饿得唧哩咕噜的乱响。他害怕起来,假若军警老这么围着,不准出去吃东西,那可要命!他最怕饿!一饿,他就很容易想起“牺牲”,“就义”,与“死亡”等等字眼。

  约摸着是下午两点了,才来了十几个日本宪兵。每个宪兵的脸上都象刚死了父亲那么难看。他们指挥军警细细搜检屋里的人,不论男女都须连内衣也脱下来。瑞丰对此一举有些反感,他以为闹事的既在大门外,何苦这么麻烦门内的人呢。可是,及至看到大赤包也打了赤背,露出两个黑而大的rǔ房,他心平气和了一些。

  搜检了一个多钟头,没有任何发现,他们才看见一个宪兵官长扬了扬手。他们由军警押着向中海走。走出中海的后门,他们吸到了自由的空气。瑞丰没有招呼别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西四牌楼,吃了几个烧饼,喝了一大碗馄饨。肚子撑圆,他把刚才那一幕丑剧完全忘掉,只当那是一个不甚得体的梦。走到教育局,他才听到:两位特使全死在南海大门外。城门又关上,到现在还没开。街上已不知捕去多少人。听到这点情报,他对着胸前的徽章发开了楞:险哪!幸亏他是科长,有中山装与徽章。好家伙,就是当嫌疑犯拿去也不得了呀!他想,他应当去喝两杯酒,庆祝自己的好运。科长给他的xìng命保了险!

  下了班,他在局子门外找小崔。没找到。他发了气:“他妈的!天生来的不是玩艺儿,得偷懒就偷懒!”他步行回了家。一进门就问:“小崔没回来呀?”没有,谁也没看到小崔。瑞丰心中打开了鼓:“莫非这小子真辞活儿不干了?嘿,真他妈的邪门!我还没为瑞宣着急,你着哪门子急呢?他又不是你的哥哥!”他冒了火,准备明天早上小崔若来到,他必厉厉害害的骂小崔一顿。

  第二天,小崔还是没露面。城内还到处捉人。“唉?”瑞丰对自己说:“莫非这小子教人家抓去啦?也别说,那小子长得贼眉鼠眼的,看着就象jiān细!”

  为给特使报仇,城内已捉去两千多人,小崔也在内。各色各样的人被捕,不管有无嫌疑,不分男女老少,一概受了各色各样的dú刑。

  真正的凶手可是没有拿着。

  日本宪兵司令不能再等,他必须先qiāng毙两个,好证明自己的精明强干。好吗,捉不着行刺特使的人,不单jiāo不了差事,对不起天皇,也被全世界的人耻笑啊!他从两千多皮开ròu绽的人里选择出两个来: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姓冯的汽车夫,一个是小崔。

  第三天早八点,姓冯的汽车夫与小崔,被绑出来,游街示众。他们俩都赤着背,只穿着一条裤子,头后chā着大白招子。他们俩是要被砍头,而后将人头号令①在前门外五牌楼②上。冯汽车夫由狱里一出来,便已搭拉了脑袋,由两个巡警搀着他。他已失了魂。小崔挺着胸自己走。他的眼比脸还红。他没骂街,也不怕死,而心中非常的后悔,后悔他没听钱先生与祁瑞宣的劝告。他的年岁,身体,和心地,都够与日本兵在战场上拚个死活的,他有资格去殉国。可是,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拉出去砍头。走几步,他仰头看看天,再低头看看地。天,多么美的北平的青天啊。地,每一寸都是他跑熟了的黑土地。他舍不得这块天地,而这块天地,就是他的坟墓。

  两面铜鼓,四只军号,在前面吹打。前后多少排军警,都扛着上了刺刀的qiāng,中间走着冯汽车夫与小崔。最后面,两个日本军官骑着大马,得意的监视着杀戮与暴行。

  瑞丰在西单商场那溜儿,听见了鼓号的声音,那死亡的音乐。他飞跑赶上去,他喜欢看热闹,军鼓军号对他有特别的吸引力。杀人也是“热闹”,他必须去看,而且要看个详细。“哟!”他不由的出了声。他看见了小崔。他的脸马上成了一张白纸,急忙退回来。他没为小崔思想什么,而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小崔是他的车夫呀,他是不是也有点危险呢?

  他极快的想到,他必须找个可靠的人商议一下。万一日本人来盘查他,他应当怎样回话呢?他小跑着往北疾走,想找瑞宣大哥去谈一谈。大哥必定有好主意。走了有十几丈远,他才想起来,瑞宣不是也被捕了么?他收住了脚,立定。恐惧变成了愤怒,他嘟囔着:“真倒霉!光是咱自己有心路也不行呀,看这群亲友,全是不知死的鬼!早晚我是得吃了他们的亏!”

  47

  程长顺微微有点肚子疼,想出去方便方便。刚把街门开开一道缝,他就看见了五号门前的—群黑影。他赶紧用手托着门,把它关严。然后,他扒着破门板的一个不小的洞,用一只眼往外看着。他的心似乎要跳了出来,忘了肚子疼。捕人并没费多少工夫,可是长顺等得发急。好容易,他又看见了那些黑影,其中有一个是瑞宣——看不清面貌,他可是认识瑞宣的身量与体态。他猜到了那是怎回事。他的一只眼,因为用力往外看,已有点发酸。他的手颤起来。一直等到那些黑影全走净,他还立在那里。他的呼吸很紧促,心中很乱。他只有一个念头,去救祁瑞宣。怎么去救呢?他想不出。他记得钱家的事。假若不从速搭救出瑞宣来,他以为,祁家就必定也象钱家那样的毁灭!他着急,有两颗急出来的泪在眼中盘旋。他想去告诉孙七,但是他知道孙七只会吹大话,未必有用。把手放在头上,他继续思索。把全胡同的人都想到了,他心中忽然一亮,想起李四爷来。他立刻去开门。可是急忙的收回手来。他须小心,他知道日本人的诡计多端。他转了身,进到院中。把一条破板凳放在西墙边,他上了墙头。双手一叫劲,他的身子落在二号的地上。他没想到自己会能这么灵巧轻快。脚落了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干的是什么。“四爷爷!四爷爷!”他立在窗前,声音低切的叫。口中的热气吹到窗纸上,纸微微的作响。

  李四爷早已醒了,可是还闭着眼多享受一会儿被窝中的温暖。“谁呀?”老人睁开眼问。

  “我!长顺!”长顺呜囔着鼻子低声的说。“快起来!祁先生教他们抓去了!”

  “什么?”李老人极快的坐起来,用手摸衣服。掩着怀,他就走出来:“怎回事?怎回事?”

  长顺搓着手心上的凉汗,越着急嘴越不灵便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老人的眼眯成了一道缝,看着墙外的槐树枝。他心中极难过。他看明白:在胡同中的老邻居里,钱家和祁家是最好的人,可是好人都保不住了命。他自信自己也是好人,照着好人都要受难的例子推测,他的老命恐怕也难保住。他看着那些被晓风吹动着的树枝,说不出来话。

  “四爷爷!怎么办哪?”长顺扯了扯四爷的衣服。“呕!”老人颤了一下。“有办法!有!赶紧给英国使馆去送信?”

  “我愿意去!”长顺眼亮起来。

  “你知道找谁吗?”老人低下头,亲热的问。

  “我——”长顺想了一会儿,“我会找丁约翰!”“对!好小子,你有出息!你去好,我脱不开身,我得偷偷的去告诉街坊们,别到祁家去!”

  “怎么?”

  “他们拿人,老留两个人在大门里等着,好进去一个捉一个!他们还以为咱们不知道,其实,其实,”老人轻蔑的一笑,“他们那么作过一次,咱们还能不晓得?”

  “那么,我就走吧?”

  “走!由墙上翻过去!还早,这么早出门,会招那两个埋伏起疑!等太阳出来再开门!你认识路?”

  长顺点了点头,看了看界墙。

  “来,我托你一把儿!”老人有力气。双手一托,长顺够到了墙头。

  “慢着!留神扭了腿!”

  长顺没出声,跳了下去。

  太阳不知道为什么出来的那么慢。长顺穿好了大褂,在院中向东看着天。外婆还没有起来。他唯恐她起来盘问他。假若对她说了实话,她一定会拦阻他——“小孩子!多管什么事!”

  天红起来,长顺的心跳得更快了。红光透过薄云,变成明霞,他跑到街门前。立定,用一只眼往外看。胡同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槐树枝上添了一点亮的光儿。他的鼻子好象已不够用,他张开了嘴,紧促的,有声的,呼吸气。他不敢开门。他想象着,门一响就会招来qiāng弹!他须勇敢,也必须小心。他年轻,而必须老成。作一年的奴隶,会使人增长十岁。

  太阳出来了!他极慢极慢的开开门,只开了够他挤出去的一个缝子。象鱼往水里钻似的,他溜出去。怕被五号的埋伏看见,他擦着墙往东走。走到“葫芦肚”里,阳光已把护国寺大殿上的残破的琉璃瓦照亮,一闪一闪的发着光,他脚上加了劲。在护国寺街西口,他上了电车。电车只开到西单牌楼,西长安街今天断绝jiāo通。下了车,他买了两块滚热的切糕,一边走一边往口中塞。铺户的伙计们都正悬挂五色旗。他不晓得这是为了什么,也不去打听。挂旗的日子太多了,他已不感兴趣;反正挂旗是日本人的主意,管它干什么呢。进不了西长安街,他取道顺城街往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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