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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7 章

  你跟着师父也好几年了,如何还说出这样的蠢话?一行有一行的行规,这就是咱们净身师这行的行规。凡替人净身,就要把割下来的宝贝拿石灰埋了放去一只升里,再用红布包紧了升口放去房梁上,预祝那人进宫后红步(布)高升。有朝一日若那人发迹,就要来咱们这里赎回自己的身上物,好在入土时带进棺材里,留一个全尸。乔公公又与别人不同,首先净身时他已年纪老大,要不是咱们师父技艺精湛,他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况且他当初是罪人,那玩意儿原该扔掉的,是咱们师父说再大的罪也不至于把人的根儿丢了,让人没脸到地下见祖宗!这才把乔公公的宝贝留下来。现如今他混出了头儿,正该额外地好好感谢咱们师父‘包一刀’才是。”

  净身师包一刀是黑不溜秋的面皮,一腮短桩胡子,两只眼紧眯着高坐堂皇。乔运则坐在另一端,身后立着名手持大红礼单的小火者,正在口清牙白地读那单子:“纹银二百两,海龙皮一张,狐腿一张,水獭一张,染貂一张,汉锦十匹,火浣布十匹,西洋布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三十匹,白米一石,胭脂米一石,白糯米一石,杂色粱谷共三十斛,龙猪两只,青羊两只,鲜鸡、鲜鸭、鲜鹅各五只,鲟鳇鱼十斤,对虾二十斤,干虾二十斤,丁香十担,冰片十斤,官烛二十斤,银霜炭二十斤,柴炭五十斤。”

  包一刀的眼角终是舒展开,他把一只苍劲干瘦的手高高地举起。但见一根绳自梁上缓缓坠下,绳上系着一只米升。有仆人解下这升送上前,包一刀往包扎住升口的一块满是落灰的红布上吹了口气,掸了掸,“乔公公,两个丸一个势,全在里头。”

  乔运则用双手捧过,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走出去。一副身影肩展腰薄,笔挺修长。随侍的小火者挡住了在后追赶的仆从与轿夫,“公公说不用人跟着,他要自个走一走。”

  从日照当头到日落西山,乔运则就抱着这只升游走在北京的坊隅巷陌。在他的回忆中,曾有一个年轻人也这样游走在这座城,每当经过朱门与红墙,年轻人都仰首翘望,深信有一天他也会拥有朱门与红墙与其后的一切:金钱、权力、女人、光耀门楣、子孙满堂。乔运则敢打赌,年轻人一定难以料想多年之后的心境苍凉,恰如他眼下,也早已无力回想当年的豪情万丈。像是一场梦,可梦也没有这样的荒唐,他们从他一百来斤的身子上夺走了几两重,就夺走了他所有的一切,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塞进了一只填满生石灰的米升搁去到最高的房梁上,即便他终于和这只升久别重逢,把原封不动装在里头的几两干ròu与千斤万斤重的朱门红墙、子孙满堂,把他血淋淋沉甸甸的野心与梦想就紧抱在胸前时,他依然永久地失去了这一切。

  泪水从乔运则惨白的脸上疯狂地淌落,他知道路人们在偷窥他,他也知道从背影看起来,自己仍旧是气概昂藏,李泌九仙之骨、何郎十日之香,但只要一转过脸,露出光洁得简直可怖的唇腮与下颌,他就像被脱了裤子放在众目睽睽的广场上。他的人和他的人生,一样地不堪回首。然而他却回过了头这一刻,有谁在他肩后轻拍了两下。

  乔运则的两眼徐徐透出了精光。他怀抱着装有自己生殖器的米升,面对面地看清了背后的那个人。

  这是乔运则在一天当中第二次,久别重逢。

  9.

  晴好的日子匆匆飞逝,八月下旬,朝廷下旨颁定了明年皇帝大婚与亲政的日期,并宣布今年重阳节之日,久病终愈的皇帝齐宏将正式露面,亲自主持大典。而内宫则有传闻说,自皇帝迁回乾清宫后,摄政王就日日探望,叔侄俩经常连续数时辰长谈不辍,其情融洽。原本,魇镇一变实为摄政王篡位之举一说已盛传多年,如今天子竟复辟在望,于局外人看来实在是扑朔迷离,一时便有不少自诩洞悉内幕之人纷纷跳出来,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从稗官野史到怪力乱神,甚至还有用五行、八卦来分析利害、解译时政的。而只有最为缄默的两位当局者才明白,世事之多变,唯因人xìng;世事之恒常,唯因人xìng。

  时至深秋,一片梧叶飘堕、枫吐火光之中,乾清宫终日在为九月九那倍受瞩目的登极亮相而耗尽思虑;东单的井儿胡同中,却有人酝酿着就在同一天的、永久的隐退。

  夜来,芙蓉塘外几声惊雷,一场秋霖骤降。雨水轻打芭蕉,乱扫着秋窗。窗边,青田看着片片的叶影儿飘落进雨中,默默回身,凝眸清望,“后天就出发去古北口了,这一去再无回头路,你可真都想好了?”

  半壁销金嵌宝连环前,齐奢倚靠着软榻,一袭罗袍上衍满了富丽生辉的凤尾纹。“你怕我反悔?”

  “怕你反悔,更怕你后悔。”

  “后悔什么?”

  青田微喟,声薄而衣单,“世人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是什么?就是金銮殿的那张龙椅。举凡天下男子,无论以文略、以武功,求的不过是离着那张椅子越近越好,近一寸,权就大一分。你今日已然与龙椅近在咫尺,只差坐下去,何况这是你自个拼着命争到的。你抛下到手的这一切,回头换来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说句大白话,‘老婆孩子热炕头’。芸芸众生谁不是这么生活,谁又稀罕这种生活?三爷,你千万想清楚,你的决定是扔掉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去换所有人都不屑一顾的。来日,当你在梦中重历昔年俯瞰众生的绝顶风光,醒来后眼前将只有我和孩子们,我怕我们这几张或是太老、或太稚嫩的脸,实在担不起你的南柯一梦。”

  听毕,齐奢先是默想了片刻,而后沉目浅笑,“你这一席话头儿起得好,‘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我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需要权力,但我知道我为什么需要,因为我没得选。我就生在一个以权力为生的家族,有权就如日中天、称贤称圣,无权就日薄西山、猪狗不如。想我蹲圈院儿那几年,一个三等奴才都敢对我呼来喝去,一朝大权在手,就连天子本人在我面前也不敢高声说一句话。不是我拼着命争权,而是没有权,我就没有命。我不得不踩着死路绝地,连滚带爬地来到金銮殿的龙椅前,你说我‘就差坐下去’,说得真客气,我其实早就坐了下去,个中的滋味一清二楚。称孤,道寡,永远记住自己是一个人,然后盯紧身边的其他人,必要时,杀掉他们每一个,管他什么亲血骨ròu、外戚内臣,一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父挡杀父佛挡杀佛,就像我父亲做的那样就像我自个做的那样。”

  齐奢自嘲地笑了声,笑声中不乏淡淡的怆然,“去年那场大病后,我始终在省察一件事,就是我对我父亲的恨,到头来是怎么把我变成他。我口口声声与他开战,可事实上,我完成了他未完成的战争,替他削平母族,替他开疆辟土,我的野心、我的权yù、我的所作所为全都在告诉我,我是他的儿子,或者说,全都在告诉他都只为告诉他:我是他的儿子,我效忠于他。天知道,我到现在还会梦见他,站在我床头,提着那把血淋淋的刀。上一次做这个梦是四个月前,就在自梦中惊醒的一瞬,我陡然间彻悟,我与父亲的相像、我对他的忠心,不为别的,只为恐惧。就像是,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我和我父亲,假如我不变成他,cāo持权柄、定夺生杀,就会变成我自己曾经的我自己,那个被父亲肆意迫害而坐以待毙的孩子。听起来荒唐吗?我自个简直都无法相信,老头子早就在他的七层棺椁里烂成了灰,我居然还在乐此不疲地陪他玩这个权力的游戏:父与子、强和弱、yīn谋、鲜血、杀戮,然后下一轮,永无休止。这游戏从我落地就开始,到今天,我玩得够够的了。我厌恶再扮演其中的任何一方,任何一方都只不过是个满心恐惧的可怜虫,可怜到只有让全天下都对着他顶礼膜拜,才能觉出一丝丝起码的安全。

  第272章 望吾乡(16)

  “我说明白了吗?对权力的热望,是我父亲、我这个家族赋予当初那孩子的,而他还弱小得既无法分辨,也无力抵抗,那时候对他而言,权力就意味着活下去。但眼下,这个已历经了重重考验、年过不惑的男人,所需要的早不仅仅是‘活下去’,他足够有资格活出自己的样子来。毕竟,若一个人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就等于没活过。我可不管我这心愿是特立独行,还是泯然众人,只要是发自我自个这颗心的,我就要一五一十地做到底。”

  青田一分分绽开了笑颜,她走来齐奢的身边,坐进他怀内,向他仰起一对星光迷醉的明眸,“那是?”

  齐奢挺了挺胸膛,“我一直想成为名垂千古的诗人。”

  青田怔了下,紧接着就笑得连连地揩抹着泪花,几不曾背过气儿去。齐奢则板着脸瞪住她,深以为恨,“段青田我发誓,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然而毕竟憋不住也跟着笑起来,递出手自背后揽住了她。少了繁衣叠盖,青田的孕态已十分明显,月青色的中衣尖尖鼓起。齐奢在其上抚动着手掌,似爱抚一盘皎皎的月光,连同他深沉的音色亦被辉照得清明澄澈,“我的心愿你才不已说了吗?‘老婆孩子热炕头’。尽管笑话我没出息好了,可我最想要的,却从没得到过的,就是家。青田,我想和你有一个家,一个真真正正的家。我们可以做自己不曾有过的父母,我们的孩子会成为我们不曾成为的孩子:无须为生存苦苦挣扎,在每夜的梦中下到无人的深渊,花半生的时间拼一身的碎片,他们永不会梦想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张孤零零的金椅子,他们只愿和所爱之人一起亲亲热热、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来日,当我南柯梦醒,从梦中的金銮殿跌回到我们那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看着眼前逐日老去的你和竿头日进的孩子们,我只会感激,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明白:人不是为了屁股而活着,这大千世界原有万万种美好,都比坐上一张摆在最高处的椅子更重要。一路想来,我齐奢竟有何悔憾?前半世手攥乾坤、言易河山,后半世尽享天lún、浪dàng浮世,此乃千载之下,第一快意人生!”

  齐奢笑容飞扬,用满颌乌黑的髭须轻擦着青田的嵯峨云鬓,“我心既决,无怨无悔。你呢?你也不后悔吗?”

  青田把领下的一小串水钻穗子拿指尖轻绕着,“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见到的我一直是万人之上,皇亲贵戚、巨宦大僚,无人不对我奉若神。可一旦成隐匿于市井的一介白丁,升斗小民也不会待我略有殊敬,我将镇日里庸碌从事、寄情山水,拿这一双曾笔裁天下事的手帮你给小娃娃换尿片子,一身的神光褪得个一干二净,和路边的张三李四毫无区别。你总说你高攀了我,可真等我权势尽消的这一天,咱俩一道并肩走在大路上,路人在后头悄悄地议论:‘也不知那如花似玉的媳fù怎么就嫁了个跛子,一朵鲜花chā在牛粪上。’到那时,你不后悔?”

  青田扭转过上半身,把两手搭住齐奢的两肩,正正地向他瞧过来,“齐奢,你也忒把我段青田瞧得小了。我在槐花胡同做了十来年生意,又跟着摄政王他老人家十来年,自来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哪一样儿不是好上加好、尖上拔尖的?不是我说大话,就那能叫公主、贵妃们都直了眼的金刚钻,我也只当破烂似的,说扔就扔了。我这么一个见尽了凡间罕见的人,你说说,得什么物事才能让我觉得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宝贝?我告诉你,就是这个。”

  青田头两句一出口,齐奢已展露出笑脸来,此时竟见她将一手顺着自己的肩一径就滑到了大腿,手心往他腿根里一扣,更引得他忍俊不已。青田故作顽皮地吐一吐舌头,“呦,错了,是这个!”

  她笑着把手从他的两腿间移向他胸前,带着一目的柔光摁住他心口,“不识货的ròu眼凡胎只看见你的腿跛,我却看见你这心上生着翅膀呢。那人生的大路上,所有人迈着他们好好的两条腿都跨不过去的坎儿、一摔到底的坑,只有你,会被你的心高高地举起。三爷爷,您在我眼里就是天神下降。我说我高攀,说的是这个,哪里说的是什么权、什么势?没错儿,那是倾天的权势,可也只不过是你这个人身上最不值一提的地方呢!”

  华灯香雾,对影闻声。齐奢纵情地大笑起来,又连连地摇首,“好家伙!这世上各式各样的马屁,爷也敢大言不惭地称一声就没没见识过的,可我媳fù这个马屁大王一开口,每每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拍得爷是浑身酣畅、满心受用。”

  青田情眸眷恋,含着三分笑、七分娇,“谁拍你马屁?我才说的有一个字的谎,天打五雷轰。莫说你失掉了权势,你就什么都没了,流落到街边讨饭吃,我能一辈子跟着你当个丐婆子,也是我祖坟上烧了高香了。”

  齐奢龇了龇牙,“你瞧你,说得多难听。爷的家底好歹也放在这儿,就是失了身份上的尊贵,也不至于就穷到让咱两口子讨饭去。”

  青田滴溜溜两眼一转,“你家底很厚吗?”

  齐奢跟着变了脸,乜着她又机警、又轻视地嘿嘿一笑,“段小囡,这么多年了,你最后到底还是没憋住。你是想知道哥哥有多少钱吗?哥哥不告诉你。”

  青田也“吃吃”地笑着,却把两手chā来他腋下,抵着他颈窝子蹭来蹭去,口里不住地腻腻地求恳:“哥哥,好哥哥,你就告诉小囡吧,你有多少钱啊?求求你了三哥哥,你就行行好告诉小囡吧,你悄悄的,和小囡的耳朵说……”

  齐奢笑着把嘴唇贴近来,和她耳语了几个字。青田登时瞪圆了两眼,一直一直往嘴里吸着气,又长长地吁出来一口,“哥哥,我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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