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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3 章

  手下诸人仍警戒地冲官兵举着刀,先退行了一段才腾身上马。一眨眼,骑队已风驰电掣,绝尘而去。

  直到此时,喜荷的泪才淌落。她知道这不是幻觉,他真的回来了,血ròu之躯地,用十七岁的眉和眼,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年纪。可那时,他那一对优美的眼睛中填满了冰冷和仇恨,盯向杀害自己妻儿的凶手。今天,这同一对眼,却朝她粲然地微笑,仿佛他们俩只是素未谋面的、友好的陌生人。喜荷久久地空望着那少年已消逝的踪影,望向心目中消逝的一个人。

  这个人呐,她曾爱煞了他、恨dú了他。

  手间一朵仍带有着余温的红牡丹,解释春风无限恨[2]。喜荷把它轻举在鼻前嗅着,缓缓地,笑了。

  数十只马蹄上下翻飞,橐橐飞扬起缕缕红尘,为首的是一匹醇驷,通体无一根杂毛,雪白彪亮。马驰至离皇城不远的棋盘街,停在了苏州会馆前。才那托花的少年纵身下马,对左右又说了几句蒙古话,便独自穿过庭院,上了会馆的二楼。楼口也把守着四名壮健汉子,见了他,恭恭敬敬地扶胸请安。少年对他们点点头,疾步绕过回廊,推开正中一间客房的门。

  合面迎上的,是经历年岁的变形,让人认着要慢些,可总能认出的,尤其两腮上隐隐的伤疤,错不了,这是周敦。身手一样地麻利,眼中却不再是亮油油的闪光,而已沉淀下重重牵挂。

  “哎呦我的小爷,您这大半天都跑哪儿去了,可把老奴给急死了。”边说,边爱怜地替少年掸衣。

  少年嘿嘿两声,似一片吹透了牧野的山风又自闹市间拂过,以一般浑厚动人的嗓音,他亮出了一口漂亮的京腔:“没去哪儿,急什么?这么大人又丢不了!嗳、嗳,莺枝姑姑”

  捧着只茶盘踅进房的正是莺枝,年轻时一般的水杏大眼,眼下却结出了累累的眼袋,袋内装满了慈爱。她向少年还捧在手中不肯放的鲜花一瞥,莞尔称赞:“呵,好俊的牡丹!大清早就没了人,原来弄这个去了。”

  少年得意地将花在手中掂弄一番,“我娘起了吗?”

  “起了。”里间的锦绣帘幕一掀,青田走了出来,一袭冷青色镶边的素缎长衫,白绫裙,髻鬟紧致,单戴几件素白银器,是缟净的孀fù衣容;眉眼处已沾染了风霜,芳华刹那老,美人迟暮。但古怪的是,她的美人迟暮却并不会激起人们辛酸的感叹,反会教人惊艳地揣测,当这女子青春时该是如何倾国的绝色、有怎样倾国的传说?

  传说散落于尘世间,青田在案头盈然落座,唤一声:“齐家”

  “嗳。”少年应了自个的名字,忙把花盆放去桌上,抬眼偷觑着母亲。

  第282章 煞尾:永团圆(2)

  青田双眸内的光影温柔jiāo织,面色却拿捏得刚正不阿,“我问你,进京前,你亲口应承过你大汗伯伯什么?”

  齐家颇费思量,挠挠头,“听母亲的话?”

  “那我叫你不许私自乱闯,你早上却偷偷溜出门去,该受什么责罚?”

  “哎呀,”齐家将两道浓眉一拧,上前牵住了青田的袖,密滚着佛家八吉祥的袖口在那一副修长手掌中,如一缕清幽莲香,“这地方又不能开弓,又不能跑马,你想把亲儿子活活闷死啊。再说了我也没乱闯,不过就是到花市上逛逛,瞧,跑遍了整个广场才挑到这一钵,卖家要十两,叫我给杀价杀到了八两半。怎么样?漂亮吧。”煞有介事地抚颌观花,半日,举手拈起了一朵来,“嗯,这朵好,这朵最好,来,我给娘戴上啊。”

  “去,”青田连笑带推,一手就拨开齐家,“老太婆了,戴什么花?”

  “啧,这话小爷可不爱听,什么老太婆,我娘那叫‘韶华正盛’。”说话间齐家已手一翻,将花簪入了青田的发髻间,一壁扳住她肩膀朝前来问,“敦叔、莺枝姑姑,你们说美不美?”

  周敦笑开了一脸褶,大拇指一翘,“美,花美人更美。”

  “嗳,可别摘,”莺枝拿两手齐拦着青田,向着她左瞧右瞧,“多久身上没一点儿亮堂颜色了?这么稍加妆饰,还是当年的第一美人呢。”

  青田挽一挽腕上的一环迦南香佛珠,有些忸怩得不自在了,“你们还跟着起哄。”

  齐家也把脸凑来她跟前,郑重其事道:“都说爹当年为娘起了一整座大花园子,可我自小到大从没见娘簪过一回花。这次来北京,我瞧中原女子个个都戴花的,我心想若是娘也肯戴,定比她们都好看。这一瞧,竟比我想得还要好看出一万倍。只这么妆扮着,一会子下楼可别跟我走一处,万一叫住在西头的那什么总督千金撞上,见娘这样年轻貌美,自惭形秽之下,可就再不跟你儿子我暗送秋波了。”

  青田闻言又笑又啐,直往齐家的眉心一戳,“也没人教,天生就这么口甜舌滑的,真就跟你老子一模一样。”

  对,一模一样,就是这个词。

  刚开始,青田并未觉得除了“齐家”这名字外,这孩子与他父亲有着一丝半毫的联系。他是在齐奢去世的第二天晚上出生的,那两天她一直昏昏沉沉,隐约知道是被周敦抱上了马车,颠腾了几个时辰,就见到了早等在边界的苏赫巴鲁。他用拙劣的汉语不断说着些安慰之辞,她只枯干地瞪着眼,怀抱那金匣。之后她裙子就红了。

  齐家是早产儿,刚出生时简直像只皱巴巴的小老鼠。青田没有nǎi水可喂,因为她几乎不吃饭。齐家只能喝牛nǎi、羊nǎi,到了国都后,他就有了自己的nǎi妈三个,全都壮得像牛。齐家也很快就壮得像只小牛犊了,见风就长。苏赫巴鲁把他跟自己的几位小王子们放在一道养育,有时黄昏会亲自抱着给青田送回帐里来,一直坐到月亮升起,不知他哪来那么多话。苏赫巴鲁的汉语越来越流利,青田也会说两句蒙古话了,可她说话的时候很少,她整天都躺在床上。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大概一直这么躺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

  快六岁的齐家失踪了。所有人找遍了所有地方,毫无音信。青田依旧在床上,可坐了起来,直挺挺坐着,把枕边的匣子抱在手内,盯着里头她亲手拿石灰粉淹过、拿丝绸抹净、拿香油与yào草浸泡过的一颗不腐的心脏,念念有词。而等人们簇拥着把小齐家送进门时,她“嘭”地合上了匣盖冲下床,抄起根马鞭就抡过来。没人劝得住她,她恶鬼附体一样把儿子朝死里打。周敦、莺枝全跪倒在地下扯住她的腿大哭,齐家自己却笑起来。那笑声吓得青田住了手,她傻瞪着这小脸蛋上又是血又是肿的孩子,他笑得欣喜若狂,“是真的,他们没骗我!娘,他们告诉我只要赤脚走到山上的神庙,每一步念一句心愿,进庙里磕十四个头,再一样走回来,心愿就会实现。他们没骗我,娘你打我打得疼死了,你手上有劲儿了,你的病好了我向神祈求娘的病好。”他说得磕磕绊绊,汉语掺杂着蒙语,小脚上一双纯色的红靴子青田这才看清那不是靴子,是干在皮肤上的血。鞭子掉落了,她拿两手蒙住了脸。一直以来,是“母亲”的身份把她强留在这已无可留恋的世上,但她的自私和冷血根本就不配“母亲”两个字。青田开始哭,放声痛哭,把儿子抱进了怀里一遍遍地吻一场场地哭,丈夫死后她给活活地剜了心后,那是她第一次哭得这样痛快。第二天,她早早就起了床,给齐家穿衣、给他梳头、给他熬nǎi粥、对他笑、跟他讲故事、教他认字、说汉语,作为jiāo换,小家伙教她蒙语,他说得比她好一百倍。

  生活似乎又一次徐徐地向她敞开了,她开始会发自内心地笑,会觉得东西好吃,会感受到今天的阳光真暖和。但有一件事叫青田害怕,自打她从那张床上起来后,齐奢就慢慢远离她了。诚然,他仍出现在梦中,像生前一般与她细语、和她欢爱,有时候,还会陪她一道坐在小齐家的床边看护他们的孩子入睡;可在白天,当她还想血ròu饱满地触及他时,已一次比一次费力。他眉毛和胡须的数量、十指上涡旋的走向、胸口那道伤疤的长度,还有掩在下腹毛发中那颗米粒大的痣到底是靠左还是靠右……所有这些个微小的细节,尽管青田拼命地想要攥住它们,还是似一粒粒齑粉,通过时间的筛孔漏入了遗忘的大黑洞。压迫在她肩上的罪恶感,随时都比上一刻更沉。

  解救她的,依然是齐家。

  那是他十岁生日的第二天,晚饭前,抹着鼻涕恶狠狠地进了门,头一句话就是:“娘,今天我被莽古斯摔倒了足足有一百遍,可每一遍我都爬起来,第一百零一遍的时候,我终于站住了。”青田从nǎi锅上抬起头,目光穿过升腾的甜美白雾,看到了时光深处的什么,她欣慰地笑了。

  齐家从不曾见过他父亲,但他吃饭时跟他父亲的德行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她隔一阵就得替他擦一擦嘴角,“慢点儿,嚼碎了再咽,没人跟你抢。”如同许多年前,她一壁替齐奢梳下髭须里的食物残屑一壁笑话他,他也讪笑着解释:“战场上吃饭都快,容不得跟皇子一样细嚼慢咽的,习惯了,改不过来。”齐家生气时,那么小一张脸也会咣啷一下子一沉,再气得狠了,脸色就变得煞白煞白的,到处摔东摔西。这是青田报复的时刻,因为以前他父亲这么干时,她只能气得干哭,现在她却能揪起那小耳朵就骂,还不行,就照屁股来两下。有时候齐家犯坏,就会挑高一边的眉,嘴角也一歪那样笑,活脱脱一个小齐奢。

  十三岁,齐家第一次随军上战场。尽管苏赫巴鲁再三再四地向她保证,青田还是一刻也不能合眼。但两天后,她就陆陆续续收到了齐家的家书,每一封的内容都差不多,吃得好、睡得好、想家。等两个半月后大军归来,青田才得知那些信是早就写好的,托人隔几天就送给她一封。齐家十五岁,她第一次告诉他万分艰难地告诉他:他的母亲曾是位jì nǚ;她知道,齐家很清楚什么是“jì nǚ”。她不敢抬眼,怕一抬就要落泪,“家儿,你会不会瞧不起娘?”隔了一小会儿回应她的,是一个又宽大、又温暖的怀抱儿子原来已比她高出那么多了。

  他不再是个孩子,他什么都懂。有一天中午娘俩正吃着饭,他忽然冒出来一句:“娘,大汗伯伯心里喜欢你。”然后就又把头埋进了饭碗。青田一下被呛到,大声咳嗽了起来。

  第283章 煞尾:永团圆(3)

  多少年,多少事,苏赫巴鲁对他们母子出格的照拂,他有时望她的眼神……青田当然明白,虽然她不明白,她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她一年到头只穿那三五件素色衣裳,从不chā金戴银,从不描眉画眼,她再也不像年轻的时候清歌艳舞、博尽风头,她沉默得像一只母羊,用温情而多泪的大眼睛照看着自己的小羊羔。时光的利剪,把她曾有的灿然丰盛如羊毛一层层剪除,与鞑靼后宫中那群花枝招展的艳姬相比,她不过是一丛不起眼的蒲苇,一个乏善可陈的寡fù。但苏赫巴鲁却总愿在她的帐中流连,怀搂小齐家,为她长篇累牍地追忆着齐奢的少年时光,听得她笑起来,他就出神凝望她的笑脸,又迅速闪躲了目光。唯独一回,苏赫巴鲁在酒后闲聊时提起知院的长子新近战亡,其幼弟就迎娶了寡嫂,“我们蒙古人自来兄亡则妻兄嫂、弟没则纳弟fù,故而国无鳏寡,族类繁炽。”青田听后,默默了一晌,答:“各地各族风俗相异,本不为奇,只我们汉人向来视报嫂收继之婚为洪水猛兽,律例便明言禁止:‘叔接嫂、弟fù就伯者,各绞。’”这之后,苏赫巴鲁就再没有提过类似的话。直到这一年,他亲自送她和齐家回中原,第一次向她张开了双臂,“一路顺风。记得你和小鬼都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看我。”青田迟疑一下,笑着接受了拥抱。他们同时觉出另一个人的在场,他们在对方的怀抱中,真实地触及了齐奢热血的身躯、看见他含笑的黑眼睛。他们随着这眼睛一同望向了帐门,门外,一身汉装的齐家走了进来。周敦先怔住,又不停地扭过头抹起了眼泪,“这、这分明就是我的王爷啊!”

  青田在一旁只是笑,这叫做血缘的东西,无比普通却又无比的美妙神秘。她看着早已沉入了死亡的爱人,在另一个从她身体里掉出来的、最开始像只小老鼠似的生命上复活;这是莫大的神恩,是无尚的神迹。他不仅活在她的梦、她的记忆、她的幻觉、她每一口呼吸、每一次心跳中,他就活生生地活在这孩子身上他和她一起,在这孩子身上一刻不停地jiāo欢,血浓于水,骨ròu相系。

  上天把你赐给了我,死亡并不能将你带走。

  十七年后,在同样的一座北京城里,青田仍带着同样的幸福、以同样深沉的爱注视着他们的孩子。这以家为名的孩子,并不是个无父的孤儿,父亲给了他一切。父亲生前的义兄代为尽到了每一分父亲的责任,在小齐家被自己的王子们欺负时,会打头站出来,“你们觉得自个的父亲是英雄,我告诉你们,同他的父亲比起来,你们的父亲只配给他的父亲牵马。”就是这男人,将所有属于男人们的刀和qiāng、马和弓、酒和战争、情谊和热血,统统用无私的心力和爱授给了一个遗腹子,令他成为他父亲当年一样的“萨哈达”。父亲的奴仆们,向这孩子献上了有增无减的忠诚和爱护。齐家发热卧床时,周敦和莺枝可以几天几夜地不吃不睡,看管、照顾、祷告,又在娃儿从床上活蹦乱跳地爬起来后,接着边笑边流着泪祷告。而在他不称职的母亲从她那床上爬起来后,有天,他们给了她一个信封是齐奢临别时塞进她怀中的,之后的悲痛和抑郁让青田把一切忘得光光的。这信封里所装的银票足够买下连阡陌跨州府的田圃、池塘、山林、川薮……但这一仆一婢,把这份足以让他们变成天底下最大的奴隶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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